小芙最不爱跟人聊这些,可人在屋檐下,早晚要跟郝赞的娘说话。现在不回答,没准儿晚上进了被窝她还要拉着自己唠嗑。
“我家是兰陵的。”小芙道。
郝赞娘一辈子没出过峄城,更别提兰陵了。
“哟,郡里来的?”郝赞娘道,“兰陵那么大,你怎么来了峄城了呢。”
小芙不知道怎么同郝赞娘结识——这种年纪的妇人,别的没有,就是舌头多。同她们说上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了转头就告诉街坊邻居,说的不清楚了她们还会瞎猜。
她不说话,郝赞娘却又笑了。
“我听郝赞提过一嘴,说你娘不在了——可怜孩子,真是让人心疼。”郝赞娘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先礼后兵,“你爹呢?怎么不管你?”
小芙的眼睛移开,脚尖在门口那片地上轻轻地点着。
“我爹走了。”她轻声说,“他顾不上我跟我娘。”
郝赞娘听了,反倒有些心酸——说来这丫头倒是跟郝赞一样。
男人成了家,却不管老婆孩子,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郝赞他爹也是。”郝赞娘道,“郝赞刚会走路的时候他爹就没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有爹跟没爹的孩子就是两个样,郝赞没个厉害的人管束,跟长了翅膀要飞出去似的,天天说帝京有多好——峄城他都出不去,连养活自己都难,去了帝京那种地方还不是半道上就让人吃了?我不让他去,他还偏想着去,给酒肆打工的这几年不知道偷偷攒了多少盘缠呢…”
小芙想了想,说:“帝京好哇,帝京有钱,处处都是百尺高楼…”
“百尺高楼?那么高的楼工匠怎么建呢?”郝赞娘嗤笑,“你听谁说的这些胡话?”
小芙老实答道:“我听郝赞说的。”
郝赞娘:“……”这也是个傻丫头。
过了不一会儿,郝赞便带着葱回来了。
他见俩人有说有笑的,尤其是娘,像是没有刚刚那样对小芙满是抵触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郝赞家里并不富裕,晚上也不过是包了顿素饺子。原本这是郝赞娘故意使的坏——若儿子带回来的是正经儿媳,她就算抠牙缝也要买上一斤猪肉来。
可来的是个没爹没娘又长得妖妖娆娆的小芙,她便不大喜欢了。
小芙倒是开心得很,因为她原本就不吃肉。郝赞习惯了,便没有同他娘说。
郝赞家只有两间房,郝赞娘原本打算让小芙跟她一起住,可郝赞却说:“让小芙住我那间吧,我去店里。”说着边往外走。
郝赞娘连忙追了出去。
“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你去店里做什么?!”郝赞娘低声训斥儿子,“怎么,你还顾着她的名声呐?缺爹少娘的丫头,又不是本地人,要什么名声!倒是你,万一店里少了几坛酒,他们怪到你身上怎么办?”
“娘,你别这样说小芙。”郝赞不高兴了,“什么‘缺爹少娘’,小芙的娘是病死的,这是命,阻碍不了。小芙原本就够可怜了,你别欺负她。东家知道这事儿,我不会偷喝酒,他不怪我的。”
郝赞说完便撒丫子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兔崽子!”郝赞娘追不上,回头看小芙,捧着个碗还在吃馄饨,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去收拾碗筷。
小芙吃得正起劲,见郝赞娘已经开始收拾了,讪讪地放下了碗。
“吃饱了?”郝赞娘问。
小芙摸了摸肚子,咽着口水说:“饱了,大娘。”
话音刚落,便见自己那碗剩的五六个小馄饨进了泔水桶。
小芙欲哭无泪。
晚间快要睡觉前,郝赞娘开始烧水洗澡。
小芙不洗澡,所以不用热水。
郝赞娘见小芙静默地缩在一边,心里更不高兴了——这丫头就跟块木头似的,明显也不喜欢她儿子,既然不喜欢,还来她家里添乱做什么?
如果小芙是她未来儿媳妇,她还能上手训诫一番。可现在她不好下手,又瞧不惯小芙的作派。
“你帮我看着点,烧开水喊我。”郝赞娘说罢,一扭屁股便进了屋。
小芙点了点头,坐在灶前看水。
晚上没吃饱,这会儿有点儿饿。小芙摸着瘪瘪的肚子,心想这会儿如果能吃上老郑的面该有多好。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见院门好像动了动。
小芙一个激灵——该不会是宇文渡找过来了吧?这可不成!可不能让郝赞娘看到,不然自己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厨房离院门不远,小芙看了看四周,最后悄悄地缩进了柴火垛后面。
院门的门栓被人一点点地挪开,看样子像是个熟手。
小芙瞪圆了眼睛,看着大门打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直奔厨房而来。
小芙捂着嘴巴一声没吭。
这人进了厨房,拿起一个海碗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摸起一个罐子,还是摇了摇头。
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最后他拿了个桶出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人太瘦,同宇文渡魁梧的身材实在相差甚远,小芙看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是——郝赞?!
郝赞提着桶正要出厨房,却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他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是小芙。
“你要吓死我!”郝赞低声道。
“你拿个桶做什么?”小芙好奇地问,“拿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跟做贼似的?”
郝赞将食指抵在唇上,“嘘——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不能让人知道。”
以小芙对他的了解,郝赞提着桶是成不了什么大事儿的。
“你该不会…”小芙惊道,“你要去偷青檀泉的泉水?!”
一猜想到有这个可能,小芙便来了劲儿。
“也带我去吧。”她兴冲冲地抓着郝赞的桶沿道,“我还没见过能出酒的泉水长什么样呢!”
安能动之(十)
“你乱说什么?!”郝赞立马否认了,“王爷要喝的水,你就是借给我一百条命我也不敢去偷啊!”
小芙半信半疑,“是吗?”
郝赞仰头看了看天,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了,对小芙道:“不理你了,我要去干大事了。”
郝赞说罢,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
小芙赶紧跟了上去。
郝赞娘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小芙叫她,来了厨房,见灶已经灭了,锅里的水也熬干了,人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臭丫头!”郝赞娘气得直骂。
此时的臭丫头已经悄悄地跟上了郝赞的步伐。
郝赞一手提着桶,一手牵着之前老郑送给小芙的骡子,一个人趁着夜色往前走。
小芙远远地跟在后面,得亏她穿了身绀青色的衣裳,若是穿的宇文渡或者纪伯阳送的衣裳,别说郝赞,光那头骡子就能发现她了。
小芙一直跟着郝赞,最后竟然见他上了纪伯阳的山院。
走了一半多的时候,郝赞将骡子藏了起来,栓在路旁的一棵大树后,随后继续朝山院的方向走。
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不久小芙就跟了上来,看了看被他栓住的骡子。
骡子正憋屈呢,见来了熟人,亲昵地在小芙的肩膀处蹭了蹭。
小芙的心思不在骡子,她又跟了上去,想见识见识郝赞要干的大事。
郝赞来到山院不远处,伸头探脑地看了看,见门口有两个家仆看守,眉头蹙得紧紧的。
他绕了一圈儿,绕到后面。院子后捱着山,有一处山石离院墙不算远,郝赞将桶栓在后腰,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一跃跳上了墙头。
郝赞上了墙头,小芙爬上石头;郝赞偷偷摸摸地跳下了墙,小芙小心翼翼地攀上墙头。
就这么,郝赞在前,小芙在后,不声不响地潜入别人家的院子。
说来也奇怪,山院是纪伯阳的地儿,三个进出的院内却有不少的家仆。这些家仆个个人高马大的,实在不像普通人。
非要说吧,倒有点儿像宇文渡手下的兵,就差那么一身衣裳了。
越是这样,郝赞越是小心。
所幸他去的地方没什么人看着,轻轻松松地便到了。
郝赞将桶拿下来,欢天喜地地来到山院厨房后。
他打开厨房后的大潲桶,凑过去闻了闻。
还好眼下未立夏,等立夏之后这里怕是苍蝇乱飞,到时候他也不会来了。
郝赞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个大漏勺,开始从大潲桶里舀东西进自己的桶。
小芙一直跟在郝赞身后,眼见着他这么干,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郝赞正乐此不疲地舀着海鲜,冷不丁见着自己身边站了个人。
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惊呼出声。
小芙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癞到家了!你还真吃人泔水来了?!”小芙原先当郝赞同她说着玩儿,亲眼见到后仍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郝赞听到小芙的声音,倒是松了一口气。
“你别这么大声,小心将人招来。”他掰开小芙的手,小声地道,“什么泔水?纪伯阳吃剩的可不是泔水…不,这连吃剩的也不算,因为他根本就没动,不信你瞧瞧——”
郝赞说着,兴致勃勃地将桶拿到小芙跟前。
小芙嫌弃得要命,却也看了一眼。
内陆一带吃海鲜,多是爆炒或炙烤,如此一来倒是保全了海鲜们应有的体面。
纵然如此,当小芙看到一动未动过的海鲜时,还是愣了一下——纪伯阳比她还挑食,竟真的一筷子都未动过!
“这败家子,不吃倒是赏给别人呀。倒了干嘛,怪可惜的。”郝赞连连感叹,上手摸了一只出来,张嘴就去咬那贝肉。
小芙没来得及阻拦,可郝赞入口之后五官却拧到了一起。
“哕——”郝赞将吃的吐了出来,伸着舌头道,“厨子打死卖盐的了!”
小芙想起前几天还跟郝赞一起留下来用饭,每道菜都做得精致可口,可见厨子的功底还是不错的。
郝赞也这么认为,便又扒拉了点儿吃的来。
可毫无例外,每一样都是咸得不能入口。
郝赞去厨房舀了瓢水喝了,出来后又将桶里的东西倒回了大潲桶。
“一无所获唉…”郝赞蔫头耷脑地回头对小芙说,“走吧。”
小芙简直不敢相信,郝赞居然能为了纪伯阳的泔水折腾到这半夜。
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了看人吃泔水居然折腾到半夜。
郝赞一边道可惜,一边涮干净自己的桶,和小芙一起走。
小芙问他:“就这么难吃吗?”
小芙不沾荤腥,同理也不吃海鲜。郝赞知道她这个毛病。
“难吃倒也没有多难吃。”郝赞道,“只是味儿太重口了些,莫说油盐酱醋,就是八角茴香都不要命地放。海鲜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材料味儿将鲜味儿盖住了,那吃着还有什么意思?”
俩人爬上墙头,又顺着那块巨石往下走。
郝赞落地后转身,看见小芙在石头上坐着迟迟不肯下来,以为她怕高,伸出双手道:“来,赞哥哥接着你。”
小芙却幽幽地看着他,问:“你说,纪伯阳买海鲜,会不会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他有什么目的?”郝赞没听明白。
小芙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没什么。”她说。
俩人一同往回走,路上小芙倒没忘把骡子也带走。
最后小芙回郝赞家时,郝赞娘已经睡下了。
小芙用凉水匆匆洗漱了之后便上了床。
累了一晚上,就为了尾随郝赞,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芙打了几个哈欠,闻了闻被褥——虽说郝赞这人不怎么爱干净,可是郝赞娘倒是经常给他洗晒被褥,倒没有什么别的异味儿。
如今自己算是真正地寄人篱下,小芙也没挑剔,盖上被子后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
小芙是被打扫房间的声音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郝赞娘握着昨天的那把笤帚正在她床前扫地。
地上干干净净,郝赞娘扬起扫把将灰尘掸到小芙脸上。
小芙一下便清醒了。
小芙没办法,只能起床。
“我扫我的,你睡着。”郝赞娘假惺惺地说,“免得郝赞说我故意赶你。”
小芙心道这难道还不算赶么?
不过小芙也没耽搁,利利索索地起了。
见她起床,郝赞娘也不装了,拿着笤帚走了出去。
小芙饿了一晚上,到这个时候反而不怎么觉得饿了。
出了屋,小芙去厨房帮郝赞娘做早饭。昨晚上包的素馄饨还剩了不少,今天全部下了,又是一顿饭。
同样,在小芙还未吃饱之前郝赞的娘便开始催她。
“吃饱了吗?瞧着也不胖,怎么吃这么多呢…”郝赞娘说着,盛了一大碗馄饨,又夹了些腌咸菜装进碟子装进食盒,最后递给小芙,“郝赞还没吃呢,快给他送去。”
小芙没办法,只得撂了眼前的吃食去给郝赞送饭。
幸而郝赞家距离酒肆算不得远,小芙提着食盒来到酒肆,见门没开,便绕去了后院。
院门还未修好,小芙一推便推开了。
开门前她还有些提心吊胆,担心宇文渡再次夜探酒肆,发现探出了个郝赞,一怒之下再对郝赞动手。
小芙拉开了门,入耳便是郝赞惊天的呼噜声响,顿时松了一口气。
很好,宇文渡应是又让那位给绊住了脚。
虽说郝赞娘对小芙不怎样,可小芙大度得很,没有将这事儿告诉他。
她进了屋,见郝赞睡得四仰八叉的,将食盒往桌上一放。
“郝赞,该起了。”小芙轻声唤,眼见着他醒了才放开了声音,“馄饨我放案上,你记得趁热吃。”说罢便出去了。
她自己还没吃饱呢!
等又回了郝赞家,累得气喘吁吁的小芙却傻了眼——她那碗馄饨没了。
小芙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坐着的郝赞娘,见她偷偷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发现小芙也在看她,郝赞娘赶紧将头扭了回去。
寄人篱下的真的难。
郝赞娘的欢迎表现得这样不明显,小芙也不好意思再呆在这儿了——若是再呆下去,恐怕人就要先饿死了。
她回了郝赞的房,将自己的为数不多的衣裳带走——她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一共有两身,另一身也是绀青色。
她将衣裳拿起来,想着里头还有当象牙箸给的五钱银。这五钱银不多,好歹能在东街找个客舍对付几日。到时候等院门修好了,她再回去便是。
她抱着衣裳出了门,同背对着她的郝赞娘道:“大娘,这一天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回去吧。”
“在这里住得不舒坦?”郝赞娘佯装惊讶地回了头,看到她手上的衣裳时眼里有几分不安,催促着赶她,“行,我也不留你。不过你可得同郝赞说一声,是你自个儿要走的,可跟大娘没关系。”
“我知道。”小芙点了点头,“我本不打算久住的。”
同郝赞娘道别后,小芙又上了东街。
峄城穷,来的人不多,客舍也不多。小芙记得有一家快要倒闭的店,于是直奔那家店而去。
客店的掌柜已经有些日子未见过客人,见来的还是认识的,心里当然高兴。
“原本住咱们店是一宿是五十文。”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那位摄政王爷不来还好,他一来,峄城就封了,外头人进不来,生意也不好。你又是咱们东街的新街坊,给你算四十文一宿,再送一碗清汤面…唉,你要住几天?”
“说不清,先住着。”小芙说着,去衣裳里摸银子。
掌柜喜滋滋地等着收钱,却见她摸遍了浑身上下,一个子儿都没摸出来。
小芙心道坏了——难不成她来的时候钱给丢半路上了?
若真是这样,那么现在的她可以说得上是身无分文了。
“哟?怎么了?”掌柜见她怔住,问,“钱丢了?”
小芙抬起头说:“您先等等,我回去找找。”说完便走出了店门。
她自来的时候一路找,可一直寻到郝赞家门口都没找到。
最后小芙抬起头,看着眼前已经上了锁的院门,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的手攥了又松,最后垂了下来,低着头回了酒肆。
四月里正是收大蒜的时候,每当这时候郝赞娘便会与街坊大娘一起将挖完的蒜清洗晒干,最后搓皮。
在不远处的一户院内,郝赞娘正同邻居们坐在一起搓大蒜。
见郝赞娘喜得合不拢嘴,有大娘问:“碰上什么好事儿了?捡钱了?”
富人不爱露富,穷人更不会。捡钱什么的容易遭人眼红,郝赞娘自然不会说。
“我哪有这个运气。”郝赞娘道。
“昨天有人看见郝赞领了个姑娘进你家门。”又有人开始说,“郝赞讨上媳妇儿了?”
郝赞娘听后,脸都拉长了。
“可别乱说!”她解释道,“哪里是什么媳妇儿,这是白吃白喝的来了。吃我家住我家分文不掏,还让我们郝赞去店里住…这还不算,昨儿我让她帮忙烧个热水,她还差点儿将我的锅熬干!这样的媳妇儿我们郝赞可不要!”
邻居大娘们哄堂大笑,心里满是鄙夷——郝赞是寡妇带大的,从小就是个滑头,加上他们家里又穷,压根就没几个姑娘愿意说给他们家,如今郝赞娘竟还挑拣起来了。
正当邻居们在心里笑话他们时,一个穿白缎绣襦请罗裙的女子走上前来,笑吟吟地道:“诸位大娘好呀,今日可有闲?”
几个妇道人家见她穿戴精致,人又客气,撂下手中的活仰着头看她。
郝赞娘眼尖,一眼瞧见她腰带上绣着的字儿——那是纪家门匾上的那个“纪”字儿。
纪家富得很,郝赞娘知道,眼前这位应是纪家的使婢无疑。
“您有什么事儿?”郝赞娘丢了蒜,挤上前来问。
婢女兰心鼻子微微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是这样的,我是纪家的人,我们夫人院子里有些缝补活计要使人做,想请两位大娘帮忙。”兰心微微笑道,“事后定有丰厚报酬。”
郝赞娘一听,两只眼都发光——今儿是怎么了,该她发财的时候到了不成?
怯生于勇(二)
“我成我成,我干活麻利。”郝赞娘忙道,“我给我和儿子做了多少年的衣裳,缝缝补补不在话下!”
“那就有劳大娘了。”兰心笑了笑,又客客气气地问,“您怎么称呼?”
郝赞娘喜滋滋地答:“我夫家姓郝。”
兰心面上笑意更深了。
除了郝赞娘,兰心又请了一位赵大娘。郝赞娘与那位赵大娘一道跟着兰心去纪府。
走在路上时,兰心不经意地问:“刚听郝大娘说,您有个儿子?您儿子是做什么的?”
郝赞娘赔着笑道:“他啊,在酒肆给人帮帮忙,打打下手——对了,他还为纪府送过酒呢。若是有什么要出力的地方,姑娘尽管吩咐便是。”
“最近我们院子里倒还真有不少活儿。”兰心掩着嘴道。
郝赞娘只是笑,倒也未同她说定,去不去的,总得先看看他们夫人舍不舍得花钱。若是出了半天的力,最后没得几个子儿,那还不如不去呢!
郝赞娘同赵大娘一道来了纪府,望着侧门仰头问:“灯笼下面还养着绿萝,等到了晚上不怕遮住了光看不见?”
兰心瞥了她一眼,随意地道:“晚上府里几千盏灯燃一夜,外头又有值夜的大哥挑灯看着,里里外外就跟白天似的。外头这两盏不过是装饰,看着好看罢了。”
“这样啊…”郝赞娘悻悻地说。
可真开了眼了,有钱就是有钱,几千盏灯点上一夜,若是这些灯油给了他们家,怕是一辈子都用不完吧…
门口依然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守卫,见她们来,照例盘查了一番,随后才允了她们入内。
兰心带着郝赞娘二人入了侧门,绕了数十丈回廊,过了一方碧潭,穿过几处拱门,其间不知上过多少石阶,登过几方月台,满目松榕槐柳险些迷了眼,最后来到了夫人的院子。
院子瞧着不算大,胜在精致,一间两层阁楼拔地而起,耳房厢房前后并建。院子里一侧种着芭蕉,另一侧是一方石桌案,瞧着倒是文雅。
阁楼的窗前有个穿海棠红襦裙的女人,浓妆艳抹,皮肉白生生的,正眯着眼睛看她们。
兰心用手肘捅了一下郝赞娘,“那是我们夫人。”
郝赞娘这才回过神来,与同伴一道上前向人行礼。
七夫人蹙了蹙眉,随后舒展开来,笑着问:“二位贵姓?”
“夫人,我夫家姓郝。”郝赞娘抢着介绍道,“我旁边的这位姓赵,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
七夫人的下巴抬了抬,兰心会意,对她们说了声“等着”,随后进了屋,从屋里拿出个托盘来。
托盘上是针线筐和两件衣裳,一件披风,一件襦裙,上头各揦了一道口子,虽然长,但均在隐蔽处,并不算显眼,补倒是不费什么劲儿。
“找衣裳的时候不小心撕坏了,你们给补补吧。”七夫人道,“仔细点儿,事后我有赏钱。”
郝赞娘一听,抢过那件披风后便坐到石桌前,开始捋那道口子。
那赵大娘没办法,只得拿了裙,也跟着坐下来补。
郝赞娘毕竟是一个人辛苦将儿子拉扯大的,这些活儿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便将披风上的那道口子补好了。
她抖开披风展了展,前前后后地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才对兰心说:“姑娘,您瞧瞧行不行。”
兰心走过来,接了披风后看了看,点头说:“不错,来跟我领银子。”
郝赞娘喜滋滋地进了七夫人的屋,见四壁户牗俱是天然铁梨木,屏风上绘着朦朦胧胧的祥鸟,映出后头那位七夫人的曼妙身影。
郝赞娘深吸一口气,香,真是香。
“有劳你。”七夫人开口道,“兰心,把钱给她。”
兰心笑着上前,郝赞娘赶紧伸出了手。
一串铜钱沉沉地落在郝赞娘手心,她险些傻了眼——就补那么一道口子,走几根线的功夫,这位夫人居然给了她一百文!
若是再来上两件,就赶得上郝赞在酒肆干一个月的工了!
郝赞娘头回挣着这么多钱,顿时喜不自胜——连一位偏房都有这样大的手笔,怪不得都说纪家有钱。
她连连道谢,等那位赵大娘来也拿了工钱后,又悄悄地将兰心拉到一边。
“兰心姑娘。”郝赞娘谄媚地笑道,“以后若有这样的好事儿,记得去东街结尾找我呀。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儿子也使得上力气!”
“您放心。”兰心笑眯了眼,“肯定会找你的。”
俩人商量罢,兰心将她们送出了大门。
等人走远了,兰心才回了七夫人的院子,对主人道:“这郝大娘就是个爱贪便宜的,见着钱简直移不开眼了。若您再请她,她巴不得给您擦屁股呢!”
“不怨她见钱眼开,寡妇带孩子本来就不容易。”七夫人懒洋洋地道,“正经来路的钱没什么,若她答应帮我将那丫头弄来,我还真就瞧不起她呢——这两天你就天天找点儿活给她做吧,多给点儿钱。”
兰心点头道是。
有人发财,有人破财。
小芙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自己丢的银子。
她确信自己将银子放衣服里了,除非再回郝赞家找。
可郝赞娘压根就不欢迎她,她也不好意思对郝赞说自己丢了钱。这不明摆着对郝赞说——你家里人可能拿了我的钱?
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小芙一上午看着郝赞,神情欲言又止。
郝赞先是不解,后来便是打量,最后竟有些害羞。
“小芙,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郝赞不好意思地问。
“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小芙平静地看着他,“没有镜子,总有井吧?”
“我只是长相上配不上你,又不是哪儿哪儿都配不上。”郝赞白了她一眼后趴在桌子上偷懒,没过一会儿,又凑过来道,“不过,我瞧着那瘸子看你的眼神儿真不对。你可得小心他!”
“瘸子”说的是纪伯阳。
“他不是瘸子,他只是断了腿。”小芙纠正他道。
“都一样,都是腿上有毛病。”郝赞说,“说瘸子还是抬举他了呢!”
俩人正说着话,郝赞娘进来了。
见他们坐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的,郝赞娘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郝赞,你跟我出来!”郝赞娘白了小芙一眼,对郝赞说。
郝赞走到店外,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娘,你干嘛?”
郝赞娘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摊开来。
“你从哪儿弄的钱?”郝赞看着那串钱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后压低了声音问,“您又把分的钱扣下了?您怎么又这样?!”
郝赞娘将大家伙儿剥了皮的蒜全部卖掉,自己却偷偷扣下一些,将剩下的钱均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郝赞得知这事儿后便同她生气,她每回都信誓旦旦地说是最后一次——郝赞已经数不清她发过多少誓了,夏天走在路上听见打雷都害怕劈着他们家。
“你觉得你娘就只会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儿?”郝赞娘拉下了脸,“好你个郝赞,翅膀硬了,连娘都敢嫌弃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我辛辛苦苦挣点儿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娘,我知道您辛苦!”郝赞憋得脸都红了,“可咱们再穷也不能占人家便宜、拿人家东西是不是?”
郝赞娘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脸,没过片刻又将头扭回来了。
“这哪里是占人家便宜了?”她指着那串铜钱道,“这是你娘辛苦做活儿的工钱!”
郝赞先是一愣,随后便摇头。
“峄城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东家有几位?您做了什么工,只用了一天的工夫,他们竟给你百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