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人家的眼里只有金银,哪有铜钱一说。”郝赞娘又道,“他们随便挥挥手便能掉下好些个铜钱来,我替他们做工,自然分得也多。”
郝赞起初还有些疑惑,琢磨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是纪家?”
“那是!”郝赞娘眉头一扬。
郝赞却不大高兴,又对他娘说:“你小心点儿,这家人老的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叫人给骗了。”
郝赞娘一听,又不高兴了:“怎么,合着你娘就不配赚这个钱?”
“我不是这意思…”郝赞说,“是纪老爷和他家那二公子,净为难小芙…”
小芙小芙,又是小芙。
“你就知道那丫头,你被她迷住了?!”郝赞娘气得伸指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小年纪缺爹少娘的,又长成那个样子,定是个克父克母的,你以后少跟她来往!”
郝赞想说自己也是缺了爹的,见娘生气,哪里还好多说一句嘴?
“行了行了,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他丢下这一句,捂着脑袋进店了。
他们母子俩在门口讲的话,小芙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她非要听人墙角,而是郝赞娘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也没跟郝赞甩脸子。
来人在店里忙活了一会儿,小芙突然对郝赞说:“晚上我还是不在你家住了,咱俩换回来吧。”
郝赞看了看她,想了一会儿后说:“我娘她脾气就那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小芙说,“我还有别的事儿,总住在你们那也不方便。”
见她执意想要留下,郝赞倒也没再坚持。
中午俩人趁着休息的空儿给院门简单修了修,看上去总算没有那样磕碜了。
忙活完之后,俩人去了老郑的面馆里吃饭。小芙身无分文,郝赞也愿意请她吃。
只是这会吃饭的时候那俩人发现,她的筷子没了。
“你筷子呢?”老郑看着她手里的木筷子问道。
小芙低了低头,“当了。”
“当了多少钱?”郝赞边吃边问,“象牙的,又那么好看,一定值好几两吧?这顿你请吃面。”
“当了五钱。”小芙抬起了脸说,“不过我钱也丢了。”
郝赞和老郑听了,顿时唏嘘不已。
郝赞心疼她只当了五钱,老郑却心疼这钱丢了。
“丢在哪儿了?还能找回来吗?”老郑说,“咱们人多,帮你一起找找?”
小芙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吃饭,不管他们再怎么问都不开口说话了。
酒肆里生意一般,一下午很快便过去了。
黄昏时分,郝赞同小芙告别,叮嘱了她有事儿一定去找自己。
小芙应了。
郝赞回了家,见今天桌上难得地多出一道小炒肉。
“快吃快吃,有一阵儿没吃肉了。”郝赞娘笑道,“不够吃锅里还有呢!”
郝赞蹲下来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想起小芙昨夜来他们这儿睡了一夜的事儿,随口问道:“娘,小芙丢了银子,你在家找找看是不是落咱们这儿了。”
他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郝赞娘突然就跟炸了毛似的,站起来骂:“是她说我偷了她的钱,是不是?”
郝赞没想到他娘居然有这样大的反应,愣了愣,道:“不是…只是中午小芙随口一提,我想着她不是来过咱们家嘛,万一落在这儿了呢…”
“个臭丫头,明着不说,暗里倒会打发人来问,年纪不大,心眼子不少!”郝赞娘叉腰骂,“告诉你,我可没拿她的钱!”
“没拿就没拿,我又没说一定是您拿的。”郝赞撂下碗道,“您骂她做什么?”
“我是怕你被那臭丫头迷住,连娘都不认了!”郝赞娘指着他的鼻子道,“我告诉你,那丫头可不是什么良家好女。纪家的人都告诉我了,说她就是个走妓——你知道走妓是什么吗?就是主动上门给人睡第二天再走的那种!”
“小芙…”他连连摇头,“小芙不是那种人!”
“我亲耳听人说的!说她前夜里就去了纪家,不知道跟哪个官爷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扶着墙根走!”郝赞娘狠狠地啐了一口,“瞧着规规矩矩的,谁成想背地里竟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郝赞一听,只觉得天都塌了。
前夜,不就是小芙院子遭人砸了的那夜?他和老郑还以为小芙出事儿了,忙活了一通不说,他甚至还去山院找了纪伯阳…最后小芙却自个儿回来了,问她去了哪儿,她只说一个旧友来找…
什么样的旧友还带破门而入的?
郝赞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
小芙又是一夜安然无恙。
一早她开了店铺门,见郝赞已经站在门外好久了。
“今天这么早?”小芙同他打招呼。
郝赞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茬。
小芙觉得郝赞变奇怪了。
郝赞这个人,平时就爱偷懒,有活的时候愿意给她搭把手,没活的时候就同她没话找话。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一来便干活,先是将酒坛子搬出店外,又去洗了抹布将柜台桌椅门框什么的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不仅如此,自打他进来,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样的郝赞实在不寻常。
小芙以为郝赞是因为家里的事儿不开心,于是便没有张嘴问。
临近午时。
因为家离得近的原因,郝赞午间常回家吃饭。
可这次他连离开也没有同小芙说。
小芙终于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儿了——他同东家和老郑都有说有笑的,唯独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难不成郝赞是在生她的气?
小芙简直一头雾水——自己在他家住了一晚上,走的时候也将他床铺收拾的好好的。不能说同他娘相处得好,起码也不能说得罪了人。
独独昨晚尾随他去了山院,他若是因为这个同自己生气,那也忒没意思了。
一头雾水的小芙去了后院煮饭。
两刻之后。
小芙吃饱后收拾了碗筷,回到店里时见郝赞已经来了——还是那副谁都得罪了他的模样。
小芙决定同他说清楚。
“你都耷拉着脸一整天了。”小芙道,“你打算一直不说话?”
郝赞本就是藏不住情绪的人,他不说话,以为小芙能意识到她做得不对。可半天过去了,这丫头还跟没事人似的,可给他憋得够呛。
如今小芙主动开口,郝赞跟过年放炮似的开始数落她了。
“你个姑娘家,再苦再穷,可只要饿不死,日子还能过,以后就还有翻身的时日。可你怎么能,怎么能…”郝赞咬着牙,下面的话都不知如何启齿表达。
“我怎么了?”小芙不明所以。
郝赞的手指横在她脑门上半天,终究还是没将那个词儿说出来,自己红着脸跑了。
小芙看着郝赞的背影,说了句莫名其妙。
黄昏后,小芙关上店门去了后院,郝赞也回了家。
平时这个时候,他娘总是会包上些馄饨,或是熬上一锅粥等着他。可今日他娘却没回来。
郝赞有些纳闷,去赵大娘家问了问。
“下午纪家的婢女又来了,将你娘请去做活儿了。”赵大娘翻着白眼道,“你娘可真能干,一个人就能干几个人的活儿。”
郝赞不怎么待见纪家,却也知道纪家的人出手极大方,昨天那百文钱也是他娘替纪家缝衣裳给的。
郝赞回了家,心道再等会儿。
可这一等便到了天黑。
眼见着夜色变浓,郝赞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去纪家寻人。
去纪家的路上经过酒肆,小芙恰巧开门,一个没留神,险些泼了他一身的脏水。
“对不住。”小芙赶紧收了盆,又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他该不会又要去山院捞泔水吧?
“我要去找我娘。”郝赞脚下没停,“她去了纪家。”
纪家,又是纪家。
郝赞见小芙的眼睛亮了一瞬,扔下盆跟了过来。
“我同你一道去找。”小芙道。
郝赞是不愿意的——自打娘告诉他小芙是走妓之后,他看她就不一样了。
好好的姑娘做什么营生不行,偏要干这个,真是自甘堕落!
可小芙硬是跟了上来,他甩不开,只能走得离她远些。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没多久便到了纪府门前。
守门的那几位大老远地便看到他们,来的次数多了,对这两张面孔再熟悉不过,以为他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提了枪便跟过来。
偏街侧门恰巧出来两个人,一个穿戴精致,一个麻衫布裙,正是兰心和郝赞娘。
郝赞见了,赶紧上去看他娘。
小芙见郝赞娘没事儿,自己则上前同守卫们解释,解释过后默默地去了一边等着。
“娘,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郝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娘,见她没事儿不说,反而面色红润得很。
“今天活多,来得也晚,就忙到现在了。”郝赞娘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又上前执起了兰心的手,“兰心姑娘,你们家夫人可真是个好人。以后有活还叫我,啊?”
兰心看着她粗糙的大手,忍住心中的不适,扬着嘴角笑道:“有郝大娘这样利落的人在,不请您请谁?改日我同我家夫人提一嘴,将活放给您长期做。”
郝赞娘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抚着兰心的手,快要将人的手背抚秃噜皮。
郝赞听到后,眼中的那份谨慎也卸了下来,感激地对兰心道:“今日天色晚了,不然一定登门多谢夫人。”
“那行,我先回去了。”兰心笑了笑,眼神飘向不远处在树底下等着的小芙一眼,半垂下眼皮挡住了那抹轻蔑的眼神。
郝赞娘舔了舔嘴角,喜滋滋地说:“今天又补了两件衣裳,给了三百文…啧啧,照这么做下去,咱们也能发财…”
她说着说着,看见不远处的小芙后突然顿住了,上扬着的嘴角立马垂了下来。
“你怎么跟她一块儿来的?”郝赞娘不高兴地说,“那是个不干净的…你离她远点儿,你以后还得娶媳妇儿呢!”
郝赞愣了愣,刚想说小芙也是好心,可看到母亲用像是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着小芙,便闭上了嘴。
母子二人往家的方向慢慢走。
在经过小芙时,郝赞娘突然拽着郝赞大步向前。
小芙抬了脚却没跟上,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又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小芙的眼神有些复杂,却没有多少落寞。
她跟在郝赞母子身后不远处,听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自己低着头踩着地上那道长长的又孤零零的影子。
兰心回了院子,将这件事儿告诉了七夫人。
“这臭丫头果然看重身边人。”七夫人仰面卧在榻上,吐出嘴里的葡萄皮,翻着白眼儿说,“明天你再去请那个村姑随便缝两件衣裳,等后天再同她提那件事儿,她就答应了。”
兰心想了想,问:“为何不开始托她办那件事呢?”
七夫人笑了。
“因为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她慢慢道,“若是开始托她办,她必犹豫不会答应。可只要前三次你没骗她,第四次她就会真的信你了。”
屋里一片漆黑,东家抠得要死,一丁点儿灯油恨不得让她用到明年去。
小芙关门时一个没留神,衣服让门上突出来的木屑勾住,走了两步觉得走不动了,再一使劲儿,“刺啦”一下将衣裳拽出了个大口子。
粗布衣裳,能好到哪里去?小芙捂着背回了房,关上门后脱了上衣,在灯下补衣裳。
点了灯,找来了针线,这才知道缝衣服之前要先穿针。跟针眼儿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小时候过得好,没学过这个,不是这块材料。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好,自己又是个皮实孩子,整日在外疯跑,跑完了回家,衣服破了几道口子,她就看着娘拿了针线给她缝——家境好,本不必做这个,可她娘身子骨在那,总觉得亏欠了小芙许多,便在衣食上下了细功夫。积善之家从不教育孩子浪费,即便身穿绫罗绸缎,也不能随便扔了换新,该补的还是要补。
“啪嗒”一声响,一滴水洇湿在破了的衣服上。
小芙赶紧擦了擦眼睛,将衣裳丢在一边,出门去看白天洗了挂着的另一套干活使的衣裳干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郝赞来了酒肆,见小芙穿了身新衣裳。
这身衣裳他见过,是前些日子纪家大公子纪伯阳命童子送的,葱绿葱绿,比纪老爷头顶还要绿,这种颜色普通人穿了都显白,小芙更不用说,撸起袖子露出的两条胳膊白生生的,在衣服下掩着,像荷叶下新挖出的两条嫩藕。
“看什么?”小芙费劲儿地搬起一个空酒坛,“干活了。”
郝赞气得牙痒痒,心底骂小芙没有骨气——先前还嫌弃纪家嫌弃得要死,偷摸去了一趟,回来连纪家人给的衣服都穿上了。
本来今天打算好好同小芙说教一番的郝赞,决定不再张口了。
小芙已经习惯了郝赞不理她,搬完了坛子又开始收拾铺子,一上午都没闲着。
中午的时候老郑在对面招手,“怎么最近都不来吃面了?”
小芙笑了笑,高声回道:“没钱!”
“还剩了点剁椒酱,你要不嫌弃就过来吃。”老郑也笑了,“今天穿得多好看,你坐在门口吃,权当替我招揽生意了。”
小芙丢下手里的活就过去了。
除了没有骨气,郝赞心底又接着骂了句厚脸皮,也跟在小芙屁股后头去蹭饭。
平时俩人吃饭有说有笑的,今天郝赞只闷着头吃,一句话也不说。
老郑只当他发神经,没理他,转头对小芙道:“今儿这身真好看,多好看的丫头,就该穿得鲜亮点儿才是。”
小芙忙着吃,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在郝赞家没吃饱,苞米饭又咽不下去,这两天可给她饿坏了。
郝赞娘正好打铺子门前路过,见自己的儿子又跟那丫头混在一起脸对脸地吃饭,喊了声郝赞。
郝赞抬起头,见是他娘,问:“娘,你去哪儿?”
郝赞娘有卖弄的意思,指了指纪家的方向,说:“纪家的夫人又请我帮忙,今天早点儿去,晚上早点儿回。”
小芙放下了碗,偏头看着郝赞娘。
郝赞娘白了她一眼,扭着屁股离开了。
小芙回过头来问郝赞:“纪家哪位夫人请大娘帮忙?昨天忙到那样晚,还是小心些,纪家的人可坏。”
郝赞原也是这样想,可如今从小芙的嘴里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是滋味。
“是哪位夫人请的她,你管得着吗?反正是用手挣的钱,钱也是干净钱!”
他一时没忍住,将碗狠狠地往桌上一放,震得小芙的新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小芙也懵了,全然不知郝赞为何要冲她发火——亏她昨晚上还帮忙跟着去找人,来时可倒好,母子俩看都没看她一眼。
小芙脾气跟着顶了上来:“我不过问一嘴,你冲我吼什么?!”
郝赞大声道:“我嫌你脏!”说罢便跑了。
小芙看着郝赞的背影,倒是没追上去,反而悻悻地坐了回来。
她拾起地上的筷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继续吃面。
老郑端了碗面条汤给她,问:“他为啥说嫌你脏啊?”
“可能是因为…”小芙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已经快三个月没洗澡了。”
“嗐?!三个月?!”老郑也一脸嫌弃,“你这丫头,怎么不烧水自个儿洗洗呢?三个月…你从来了这儿之后就没洗过?哎呀我听着难受死了!”
小芙摸了摸鼻子,摸出一鼻头的汗。
“我也没办法,我有个怪病。”她捧着碗说,“我只要一进水就开始头疼。万一洗着洗着又开始疼,淹着了可怎么办?总不好叫人来捞我。”
老郑嗳了一声,“这病的确挺怪的,听都没听说过。怪不得之前郝赞和你们东家笑话你不洗脸呢,也是为这?”
小芙点了点头,继续扒面。
八成又是跟她娘有些关系。老郑想着,却也打心底里就可怜她,也没多问这事儿。
郝赞跑回了家,小芙一个人看店。临到黄昏将店铺门一关,一天又这么耗过去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二、三…还有七日。
郝赞娘今日回家回得早,一回来,便见着郝赞在家。
“正好,我有事儿要问你。”郝赞娘招呼郝赞,“小芙那个丫头,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郝赞正在啃青枣,听见她问话,随口说道:“以前家里富裕过一阵儿,后来她娘死了,爹欠人一屁股债,她便躲来了。力气大,能干活儿,是个穷丫头,没什么来头了。”
郝赞娘噢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儿子身边,搓着手说:“能干活好啊,能干活到哪里都饿不死…”
郝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说她是走妓,还要我也离她远些么?”他反问道,“怎么这会儿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郝赞娘捱近了他,低声道:“今儿七夫人院子里有个粗使丫头犯了错,被打了一顿发卖出去了。兰心说,想要寻个力气大又能干活儿的来。从人牙子手里买个丫头,光人牙子就要赚上一两,娘寻思…”
“你想卖了小芙?!”郝赞蹭地一下站起身,“不行!”
郝赞娘也起身,可惜矮了儿子一个头,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什么叫‘卖’?”郝赞娘反道,“那样一个野丫头,为了生计什么干不出来?都做那一行了,她不缺钱?有这等好门路,说不定她巴不得呢!”
郝赞突然想起小芙的筷子也拿去当了,想是她真的缺钱,不禁有些泄气。
“她在酒肆也照样能养活自己。”郝赞觉得自己说这话都没底气了——小芙前几天刚打碎了两坛酒,被东家扣了工钱,这会儿穷的要命,能不能养活自己还真有些难说。
郝赞娘哼了一声,又道:“你是她什么人,还用你做她的主?若明日兰心还来找我,我亲口问问她便是。”说罢越过郝赞,一个人进了门。
郝赞没了办法,可想起今日临走时小芙还一脸横色的模样,像是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似的。
她自甘下贱,他管那么多又有何用?!
郝赞给自己顺了顺气,也跟着进了屋。
夜凉如水。
郝赞这两天这样生气,原是因为自己身上味儿大了么?
小芙不甘心地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倒也没闻见什么味儿。
可平日同人相处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不洗洗澡的确说不过去——她自己闻不到,不一定能别人闻不到呢。
小芙烧了一锅热水,望着热气腾腾的水面,清亮的眼眸中像是映出过往场景——暴雨连天的天气里,湖边停着一艘船,她伏在船头拼命地呕吐,宇文渡在河岸上歇斯底里地怒吼…
“嘶——”
小芙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指尖刚刚不小心触到了开水,吓得她弹了回来。
算了,谁爱洗谁洗,她是不打算洗了…
小芙将热水倒进盆儿内,拿干毛巾浸湿了,像往常一样擦了擦身子,算是清理过。
得赶紧了。
第二天一早,郝赞刚离家去了酒肆,兰心便上了门。
郝赞娘见了她,喜得合不拢嘴,放下手里的活儿便同她走了。
“昨儿同您提的事儿,您觉得如何?”兰心问,“可有年轻又有力气些的姑娘?”
“兰心姑娘提的事儿,我怎么不上心?”郝赞娘赶紧道,“这里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你看——”
恰好此时俩人经过酒肆,小芙正搬着空酒坛子一趟一趟地进进出出。
“这丫头,别瞧她长得俊俏,可是有一身的好力气。”郝赞娘说着,又贴近了兰心的耳边,悄悄地道,“据说人是打兰陵来的,她娘三年前便死了,她爹又欠了一屁股的债,缺钱得紧,什么脏活累活儿都能干。小姑娘家家,没背景的。”
“这不好吧。”兰心眯起了眼睛说,“总得问问她的意思。”
郝赞娘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
“郝大娘做事,夫人自然是放心的。”兰心笑了,“尽早些吧,院里的活儿堆了不少,等着人来呢——要是能说得动,少不得郝大娘的红利。”
一听有红利可拿,郝赞娘两眼放光,连连应了好几声。
小芙昨晚擦身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今儿穿的也还是昨天的那套衣裳。
不过一天过去了,郝赞也没有同她说话。
黄昏时分,郝赞先回了家。小芙正要关店门,见一个长长的人影儿在门前走来走去的。
探头一看,见是郝赞娘。
小芙以为她是来找郝赞一起回家的,说了句“郝赞已经走了”,便要关门。
“哎哎!先别关门!”郝赞娘忙道,“我是来找你的!”
小芙又探出个头来。
“找我?”她看着郝赞娘说,“您有什么事儿?”
郝赞娘说:“自然是好事儿。”
她上下打量了小芙好几眼,见小芙换了身新衣裳,绿得发亮,衬得这丫头的五官竟有些惊心动魄的艳丽,心头不禁狠狠一跳。
这小贱蹄子,怪不得做了官爷们的走妓,原是这么个妖娆模样。
“你在这酒肆里,整日闷头闷脑地干活才挣几个钱?”郝赞娘发问了。
小芙虽然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却也如实回答:“三钱。”
三钱——郝赞娘撇了撇嘴,还不如自己跑纪家两趟挣得多呢!
“白白有一身的力气,只挣三钱可惜了哟——”郝赞娘说是这样说,可眼神里的轻蔑却怎么也眼藏不住。
这丫头白天干活儿,晚上干见不得人的活儿,图的什么呢!
不过郝赞娘没有说出来,毕竟自己要同人商量,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可惜。”小芙看着她道,“东家还不错,愿意将后院借给我住。”
郝赞娘见天色渐晚,还急着回家给郝赞做饭,也不愿意同她多掰扯,直接说:“纪家有位夫人的院子里缺个粗使婢女,要力气大能干活儿的,一个月给一两,你愿不愿意去?可先说好,我是瞧着你同郝赞认识,才愿意将这个好事儿同你讲。你要是不愿意,自有大把的人上赶着去!”
小芙歪着头,想了想,问:“只是做粗使丫头?”
郝赞娘见有信儿,自己的银两马上就要飞进兜里了,忙说:“当然是!再说,是伺候纪家那位夫人的,吃得好睡得好,可比在酒肆里强多了——啧啧,弄得浑身一股酒味儿!”
小芙却摇了摇头:“不去。”
说罢就要关店门。
见到嘴的鸭子要飞,郝赞娘连忙扒住了小芙的门框。
“死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郝赞娘破口大骂,“天天在店里转悠,外面的野男人不够你使?就知道勾搭我们郝赞!”
小芙没想那样多,只当郝赞娘说的是宇文渡和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欲同她多解释,两手一使劲,眼看着就要夹住郝赞娘的手指头。
郝赞娘见她来真的,赶紧将手抽了回来。
“砰!”
门被重重地关上,郝赞娘差点儿吓一跳。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郝赞娘隔着门骂,“那样有钱的人家招工你不去,你是傻子不成?”
然而小芙已经去了后院了。
除了小芙,没人更合适了。她都答应了兰心,可不能让那一两银子跑了。
郝赞娘在外骂骂咧咧了半天都没有听到里头人应声,最后累得蹲在原地歇了一会儿。
她望着店门,忽然心生一计。
小芙开了店门,将空酒坛搬出店外后,抹了把汗。
老郑也开了店门,又招呼她:“小芙,来吃面。”
虽说总是蹭饭有点儿不好意思,小芙却还是扭扭捏捏地过去了。
正吃着呢,郝赞也来了,依然是那用那副极为不屑的眼神瞄了瞄他们这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后进了酒肆。
“这孩子,瞧不起谁呢?!”老郑撸起袖子道。
“别理他。”小芙从面碗里抬起头,“穷山恶水出刁民,惯得他一身臭毛病。”
老郑想说,大家好像都是打穷山恶水出来的。可见小芙吃得起劲儿,最后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吃完面后,小芙回了店里。
酒肆生意算不上多,俩人就那么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儿。
年轻人比心眼儿,端的看谁的话少。话少的那个虽不一定心眼是最多的,但话多的那个一定是心眼最少的。
郝赞就是那个心眼儿最少的。
他没忍住,率先张开了嘴:“你前几天去纪…”
“哟,你俩都在呢!”
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年妇人,穿着粗布衣裳,五短三粗的身材看上去像是耗子成了精。
郝赞认识她,站起身道:“赵大娘?”
赵大娘眯着眼笑了笑,又看向小芙,对他们道:“今天大娘过生辰,你家院子大,我打算晚上在你家摆几个菜,想来买上一坛酒助助兴。”
郝赞本想点头道好,可转而又问:“大娘您不是不知道您自己的生辰嘛…”
赵大娘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过很快便被笑容掩盖了。
“你这孩子,八成是记岔了吧!”她说,“你娘不记得她的生辰,我自然是记得自己的…”
郝赞不疑有他,点头说:“那成,您先回家吧,晚上我回家时一并将酒带回去。”
赵大娘忙道:“借的是你家院子,你娘说让你早些回去帮忙呢。”
“这不碍事。”郝赞道,“我赶车顺带过去就是。”
赵大娘急得快要打嘴瓢了——不是这个事儿,她来可是有目的的呀…
在柜台里托腮看戏的小芙眨了眨眼,出声道:“我去送吧。”
赵大娘心头一喜。
“哎——好好好!”她笑着点头进来,将两串铜钱摆在柜面上,“就这么说定了哈,你去帮我送酒——送到郝赞家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