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歪着头眯着眼睛看她,说:“我知道。”
赵大娘得了准信儿,喜滋滋地离开了。
小芙那双乌漆漆的眼睛转了转,又看向郝赞。
“别以为我会谢你,我能带过去,你非要接这个活儿——这可是你自找的。”郝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她,“上赶着干活儿,找不自在。这么勤快的人,作甚挣那些脏钱!”
前面听懂了,最后一句小芙却没太懂。正想拉郝赞问上一问,郝赞已经走出门了。
小芙一个人看了一天的店。
因为要给人送酒,今天打烊也打得早。小芙将两坛酒搬上牛车,关了店铺门后便朝着郝赞家的方向驶去。
不一会儿便到了郝赞家门口,小芙跳下了车,将酒搬进院内。
院子里果真摆了一桌菜,只有郝赞娘一个人在,见着她来,笑眯眯地招呼:“是小芙啊,过来坐,尝尝大娘的手艺。”
无事献殷勤。
小芙警惕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了郝大娘,天色不早,我还是回酒肆好了。”
郝赞娘心里一急,端了碗糖圆子过来。
“你这趟跑得辛苦,多少吃一点儿。”郝赞娘道,“桂花圆子,洗得干干净净的,口味还不错。”
小芙中午没吃东西,这会儿的确饿了。
她看着碗儿里的吃的舔了舔嘴角,道了声谢,接过来拿咕噜咕噜地连汤带水吃进了肚子。
郝赞娘看着她,暗暗笑了。
等小芙吃完,郝赞娘接过了碗,又问:“还想不想吃?”
小芙眼前开始发晕,“想…想吃…”
“吃你个大头鬼!”
郝赞娘叱骂一句,随后拖着迷迷糊糊的小芙进了屋。
进了屋后,她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卖身契,将小芙的拇指在红泥上压了压,最后印在那张卖身契上。
“臭丫头,瞧着怪机灵,还好是个贪吃的。”郝赞娘将卖身契收好,对里间人道,“兰心姑娘,事儿成了。”
兰心从里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俩粗使汉子。
“虽说这么干不光彩,可咱们也是为了这丫头好。”兰心笑着掏出一块银子,“这是给您的辛苦费。哦还有,今天的事儿…”
“知道,知道。”郝赞娘一把抢过银子,喜得合不拢嘴,“能给她个去处,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不过姑娘放心,我是个嘴严的,不会说出去!”
兰心点点头,又看向趴在桌上翻白眼翻得快要睡着的小芙。
“模样真不赖。”她伸手狠狠地在小芙脸上摸了一把,“怪不得我们夫人恨得牙痒痒呢,原来是这么个小狐狸精…”
郝赞娘搓银子的手顿了顿,“兰心姑娘说什么?夫人恨谁?”
兰心抬起了头,面色恢复如常。
“没什么,大娘听岔了。”她对着身后两个壮汉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上前,将小芙抬了出去。
郝赞娘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内疚,并伴随着强烈的不安。
一个走妓罢了,两腿一岔就能挣钱,偏偏还要干体力活。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
郝赞娘拼命地这么安慰着自己,加上又想起她和郝赞娘俩相个依为命过的这么多年,那抹愧疚感便渐渐消失了。
郝赞从外头钓鱼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他走进厨房,看到里头还有半锅糖圆子,舀了一碗就要吃。
“别吃这个!”
郝赞娘突然出现,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郝赞手上一个不稳,碗跟着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娘!”郝赞抚着胸口道,“你干嘛?快吓死我了!”
郝赞娘将锅往门外一倒,沉着脸说:“这锅不成,我再给你煮一锅。”
小芙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
小芙挪了挪身子,腿间的绳子便松了一些。
看来帮她的人也是个新手,像是头一回,不知道人的身子抻直了和蜷缩着被绑有很大区别。
小芙扭着身子蹭到了桌角,正欲将绑在她胳膊上的绳子磨上一磨,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芙赶紧倒了下去,装作还未醒的样子。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小芙的眼睛眯起一道缝,见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俩人,那个矮个头的女子瞧着面熟,好像就是前两日她同郝赞一起找郝赞娘时在纪府侧门碰见的那位叫“兰心”的婢女。
“还在睡呢。”
“那村妇下手没个轻重的,别再是给人药死了吧?”
“贱人都命大,死不了的。再说,若是死了,就将她抬去后山喂大公子养的那些鬣狗…”
“嘶…真是吓人!宁可挫骨扬灰,可不敢叫那些畜生吃了去!”
她们二人说着说着便走了进来。
“别再是装睡吧?”兰心走到小芙跟前,伸脚踢了一下小芙的膝盖。
小芙痛得要命——这人专挑难受的地方踹,可见欺负人不是一回两回了。
“别再将人弄伤了。”高个儿那婢女制止了她,“这丫头以后可有大用处。”
“大用处?不过是个卖酒的穷丫头,能有什么用处?”兰心蹲下身子捏起小芙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最后丢手甩在一边,道,“模样倒是不错,陪客倒有些用处。可惜先前来过一回,谁拿她正眼儿看了?不知做了哪位军爷的走妓,运气也不过呆在别人帐子里迎来送往,倒是一门营生…”
小芙总算听懂了。
为什么这两天郝赞对她爱搭不理的,还说她脏,原是被这些个碎嘴子败坏了名声!
走妓?她除了不洗澡落了几层灰,可身子干干净净的,可没叫人碰!比她们头顶那带着头乱伦的七夫人干净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气得牙根痒痒——早晚有一日,自己非要让这些人知道个好歹!
“哗啦——”
小芙的头顶被泼下一瓢冷水。
“别睡了,快醒醒!”兰心拿着葫芦瓢骂道,“臭丫头,起来干活!”
小芙借势睁开了眼睛,假装自己刚刚被浇醒。
“你们…”她先是看了看兰心她们,再动弹一下,像是刚发现自己被绑似的,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谁将我绑起来的?!”
兰心将瓢一甩,抱胸看着她,“是我。”
小芙心道废话,可表面还是要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你绑我做什么?”她问,“我又没有钱…”
“知道你穷。”兰心冷哼,“虽说你没钱,可却值钱呀。哦,你现在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人卖掉啦——”
小芙起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当是有人将她绑来干活,或者顶多遭一顿打。
卖掉?难不成——
她努力地转过头看自己被别在身后的一双手,果然见右手拇指上有一抹朱色。
“你们…强买强卖?!”饶是小芙再好脾气也忍不了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奴隶,更不是货物!
兰心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过是个年轻的臭丫头,可不知道怎么的,刚刚盯着她瞧的时候自己却莫名地有些心悸。
“告诉你,你已经按了手印儿,现在是我们夫人的人,你哪儿都走不了!”兰心顶着那股心悸道,“若你好好听七夫人的话,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没准儿她一高兴就将你放出去了。”
这年头,逼良为娼的有,可没见过稀里糊涂拿好好的良民做奴隶买卖的。
看来眼前这些人是摸清楚了她的底细,瞧准了她是只身一人才敢这样欺侮她。
“行啊。”小芙怒极反笑,“在哪儿干活不是干,你们给我松了绑,我这就干。”
兰心和那高个儿的婢女对视一眼,高个儿便过来替她松绑。
手脚的束缚被解开之后,小芙一个弹跳起身便朝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刚窜出了门,身子便一个凌空。
小芙低头一看,原是门口守着的两个大汉将她提溜了回来。
“臭丫头,就知道你不老实!”兰心走出门来指着小芙的脑门骂,“进了纪家的院子就是纪家的人,你还想跑?做梦去吧!”
小芙没了脾气,整个人都蔫儿了似的。
“来了还想跑,明儿别想吃饭了!”兰心叱道,“给我盯好了她!”
大汉们道是声是,又将小芙扔进了屋子。
这一夜,小芙便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过的。
第二天一早,鸡还未打鸣,小芙便醒过来了。
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蜷缩在柴火堆里,心道纪大公子送的衣裳材质倒是不错。如果她还穿着之前的那身,此刻冻了一夜怕是真要得风寒了。
小屋里没有床,她睡在柴火堆上,起来时浑身酸疼,真真是遭了大罪。
还未等她伸完腰,门便“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
外头站着个汉子,是昨天拎着她的那个,看见她伸袖子时露出的一截雪色小腰,表情顿时变得色眯眯的。
小芙不动声色地将衣服往下拉了拉,警惕地问:“干嘛?”
“没干嘛。”那汉子舔了舔嘴唇道,“你该干活了。”
小芙无奈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当初她送酒时进的是七夫人的前院,这会儿来的是后院。后院多是做饭打杂的地方,一间屋子捱着一间。唯二的两间屋是通铺,就隔着一道墙,瞧着让人难受。
小芙庆幸自己不用跟别人挤通铺,当然,别人也不用像她那样睡柴房。
她来得晚,又是被强行卖来的,多数人都避着她走。
可夫人身边的兰心发了话,一定要狠狠地折磨她。
汉子将她带进厨房,指着厨房角落的两个大缸说:“将这两口缸的水挑满。”
小芙走了过去,拿起水缸旁的扁担勾起俩桶便走了出去。
汉子正想提醒她井在何处,却见她直直地奔着水井去了。
不一会儿,小芙便打了两桶水来。
厨房里有不少人,见小芙一趟接一趟地挑水不禁觉得奇怪——谁家被卖了不是哭天喊地,哪有她这样这么快适应的?
两大水缸,来回几趟便挑了个满。
能干活的人在奴仆里不少见,但头天被卖了第二天不哭不闹就开始上工的,小芙可以说得上是头一位。
昨日同兰心一道来的婢女,高个头名唤兰香的,正伸头探脑地往厨房里看。
那汉子走了出去,扯着兰香道:“确定这丫头不情愿?我怎么瞧着她干活像是比谁都起劲…”
“穷山恶水的,什么人没有呢。”兰香低声道。
兰香与兰心一样,原是七夫人做头牌时就跟着伺候的。纪老爷不差钱,带七夫人回来时顺道将她们也买来。大家族伺候的奴仆也分三六九等,像她们这种从大地方来到小地方的自然觉得高人一等。
汉子也是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没有应她的话。
“兰心说不让她吃饭,先给她收拾一顿。”兰香又道,“等她服气了再带她来见我们。”
说罢,她一扭屁股便离开了。
挑完了两缸水,小芙揉着肩膀正打算歇一歇。
“让你歇了吗?!”
那汉子突然发声,吓得小芙往旁边闪了一丈。
汉子又道:“活儿还没干完,谁让你歇的?”他说着,一双三白眼看看厨房,指着角落的几捆道:“把菜洗了去!”
小芙没办法,又将菜提到院子里的井水旁洗了。
不一会儿,便将那些丝瓜玉米菜葫芦莴笋香菜洗得比她那张脸还要干净。
眼见她干活是真的利索,那汉子也不知如何为难她了——让她做饭吧,生怕她给大家下毒。毕竟这丫头是他们绑来的,心里头实在没个底儿。万一她真的在汤里做什么手脚,遭殃的可是他们。
那汉子对着坐在灶台前的一个姑娘说:“你起开,让她来。”
那姑娘一抬头,一张脸熏得黑黄黑黄的,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模样。
她犹豫了一下,将烧火的位置让了出来。
小芙不大情愿。
“我还没吃饭。”小芙双手一摊道,“没吃饭就没力气,我干不好活。”
汉子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他大声斥道:“我们花钱将你买过来,你这才干了多少活,就开始要饭吃了?!”
不讲理,简直是蛮不讲理!
“我是好人家的人,不是奴隶!”小芙气得脸都鼓了起来,“要不是你们合起伙来给我下药,我怎么会被卖到这里?!”
“你说这个没用,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流民,这里有谁认识你家人?”汉子呲着一口黄牙,口水都快喷到小芙脸上来了,“我们只认卖身契,白纸黑字的卖身契!”
小芙气得眼前发黑——自己是知道郝赞娘没有什么好心眼儿,可压根没想到她居然能干出贩卖人口的事儿。
刁民刁民刁民,小芙在心里骂了郝赞娘不知多少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芙硬气了一会儿,最后灰头土脸地坐在灶台前烧火。
烧火不怎么累人,却是个顶顶磨人的活儿,尤其是像纪家这种人口多的府邸,夫人一会儿开个荤一会儿又吃个素,不吃东西的时候还要起小灶备着热水用,这来来回回地折腾,灶间便离不得人了。
年纪大点儿不怎么打扮的女人都习惯了,年轻些的姑娘在灶间便要遭大罪——待久了就像刚刚那位似的,瞧着身条还能看,可脸都被熏黑了一圈儿。
那姑娘没说什么,转身又搬了个小凳子出来,去了旁边的小灶前看着。
小芙一下一下地抽着柴火往锅底填。
不一会儿,火候便旺了起来。
旁边的姑娘一回头,见火苗滋啦滋啦地往外窜,吓得抓住了小芙的手。
“你干什么?!”被熏成了黑黄脸的姑娘道,“哪有这样烧火的?!”
小芙双手一摊:“我只会烧热水。”
那姑娘没了法子,只能慢慢地教她。
“烧热水跟做饭不一样,热水烧开了就成,做饭你得看着,就像这口锅,它是焖锅,火候大了锅底就干了,要糊锅的;火候小了里头的肉焖不熟…”
从前的小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的小芙吃喝都眼看着要混不上,哪里有人教过她这些?当下便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哎呀你真厉害。”
那姑娘兴许极少被夸,黑黄的面上像是浮起一丝红。
她垂着头回了自己的小灶前,小声地说:“烧个锅罢了,有什么可夸的。”
小芙冲她笑了笑,说:“我叫小芙,你叫什么?”
那姑娘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她说话,门口的汉子便吼起来了。
“绿珠,你离那新来的丫头远点儿!别招惹她!”
绿珠吓得将头缩了回去。
小芙没将那汉子的话放心上,又笑了笑:“绿珠,你这名还怪好听的。”
绿珠手一顿,偏过了头。
小芙讨了个没趣,讪讪回头继续烧火。
郝赞来到酒肆时,东家已经挺着肚子站在门前等了很久了。
见着郝赞,东家破口便骂。
“这时候才来?你怎么不睡到下午再来?!你跟小芙你门俩,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东家厉声问,“小芙呢?昨晚又睡你家了?!”
“小芙怎么会在我家?”郝赞被他问得没头没脑,“她不在店里吗?”
“放你娘的屁!”东家揪着郝赞的耳朵从店里进了院子。
后院门大开,那头老牛没栓,转着圈的拉了一院子的屎。
东家指着牛问郝赞:“小芙呢?小芙呢?”
郝赞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昨天赵大娘来,说让小芙去两坛酒到我家。我下午走得早,去钓鱼了,回家也没见小芙啊。”郝赞说着说着,脸便沉了下来,“那丫头…该不会又做那个去了吧?”
“做哪个?”东家不解。
郝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将他知道的告诉东家了。
东家听完,却是不信。
“小芙那丫头来峄城时都快饿晕了,她是我在半道上捡来的。”东家道,“要干的话早就干了,哪有贱年开张的窑子?你这臭小子,偷懒不说,还诬赖起人来了!”
东家逮着郝赞一顿骂,正欲伸手打他,外间走进来一个大高个儿。
这高个头的年轻公子皮肤黑黑的,身材魁梧结实。模样倒是端正得很,只是一双眼跟鹰似的,盛着满满的戾气。
他进来先扫视了一圈,最后拧紧了眉头问:“小芙呢?”
怯生于勇(十)
郝赞看了他一眼,见眼前这年轻人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可无论模样身材还是穿戴气度都与自己大不相同,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可那股子狠劲儿又像是血里沙里打滚的狼。
郝赞有些自惭形秽,心虚地没眼看他。
东家也是头回见这人,起初还以为他是要来买酒的,一听是找小芙,便知道八九成是碰上小芙从前认识的人了。
东家做的虽是小生意,人却是猴精猴精的,当即打哈哈问:“小芙?这里没有小芙…呃…”
郝赞眼睁睁地看着来人一伸手,揪着东家的衣领子将人提了起来。
“我找小芙,你最好告诉我人在哪儿。”
东家也是一百大几十斤的人,除了蹒跚学步的时期,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正欲怒斥,却见这人眼周已是青筋根根暴起,眼中盛满了不耐。
东家原想着是小芙的债主找上了门,有心维护一二,可瞧这人来历不小,心中便有些发憷,只好老实道:“小芙不在…至于去哪儿了,我们也在找…不信你问郝赞!”
宇文渡眼睛一眯,看向已经悄悄溜到门口的郝赞。
郝赞被他盯得浑身一阵儿一阵儿地发凉,缩着脑袋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
“我寻思先去问问赵大娘…”郝赞道,“如果赵大娘也不知道,那就要去别处找了。”
宇文渡放下东家,下巴抬得高高的,冷眼盯着郝赞。
郝赞挠了挠后脑勺,问:“这位公子…一起去?”
就这样,三人一道出了门。
东家走在最前面,明明今天不热,却总觉得自己上半身凉飕飕的。
郝赞这人皮实,又是个显眼包,不一会儿便敢同宇文渡说话了。
“公子,您是问小芙讨债的?”郝赞问。
宇文渡平视着前方,眼睛动都未动。
好在郝赞脸皮厚,也没有因此而放弃,反倒是更起劲儿了。
“我知道,小芙爹欠下你们不少钱。可她也是被逼无奈才来到这么个穷地方。”郝赞垂着头道,“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宇文渡的眼睛终于动了动,拧着眉问:“小芙的爹…欠下很多债?”
郝赞来了劲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装起来了。
“可怜的丫头,娘死了之后家里就不成了,来了峄城没地方住,吃穿都顾不上,只知道攒钱,说要上帝京找她爹…”
宇文渡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吃不好饭,喝的是西北风,连唯一随身的筷子也当了钱,当的钱还丢了…”
宇文渡的眼睛忽地一亮,“是不是象牙箸,还配有一只勺?”
郝赞愣了一下,点头说是。
不知为什么,他瞧着眼前人黑黑的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欣喜。
郝赞心道这可真是个怪人。
酒肆离赵家不远,仨人很快便来到赵家门前。
郝赞上前敲了敲门,又喊了两声。
“来啦——”里头人应声开了门。
见眼前除了东街酒肆的东家和邻居儿子郝赞,还多了个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赵大娘好奇地问郝赞:“这时候怎么来大娘这儿了——那位是谁呀?”
郝赞问:“大娘,昨天小芙说是给您送酒,您之后见过她没有?”
赵大娘先是一愣,又看了看他身后那青年,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她正欲关门,一只大手却抓住了门框,青年那张黢黑的脸探了进来,五官英挺而凌厉。
“我找小芙。”他沉着眼睛道,“告诉我,她在哪儿。”
这口音不是峄城的,带着一抹古板的帝京味道。
赵大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小芙…小芙将酒送到郝赞娘院子里…我没见到她…人没了可不管我的事!”说罢她便回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宇文渡转过身来看着郝赞。
郝赞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转身去了自己家。
此时郝赞娘正喜滋滋地拿着钱,不知道藏哪儿好——她是穷惯了的人,这两天走了大运,居然几天就拿到了以往拼死拼活干上半年才能挣到的钱。怪不得人人都想攀高枝儿,原来高枝儿才上有好果子吃!
她看着桌上摆着的银子和铜钱,正要将它们收起来,一个人影儿从外面走进来,正是郝赞。
“儿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郝赞娘笑着,指着桌上的那些银钱道,“正好你来得早,帮娘打个柜子出来,娘要将钱收进去。”
郝赞本想问娘小芙在哪里,然而看着桌上的钱却觉得很是不对。
他走上前掂了掂两块银子,皱眉问:“怎么是一两五钱?”
郝赞娘被问得有些心虚,抢过钱后道:“怎么不能是一两五钱?”
“兰心找您缝补,给的是铜钱,没给银子。”郝赞道,“您做一下午一晚上,顶多二百文,怎么是一两五钱?!”
郝赞娘背着他将银子用布包好,道:“给她介绍了个可心的人过去,挣了一两…怎么,你觉得你娘不配挣这个钱?”
郝赞略一思索,当下便明白了。
“那五钱呢?哪儿来的?!”他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道,“小芙在咱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告诉我丢了当筷子的那五钱银。我回来问您,您说不是您拿的,我还当小芙是胡说…娘,小芙呢?她人呢?!”
郝赞娘回头,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抡过去。
“小芙小芙,天天净想着那小狐狸精!”郝赞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郝赞的鼻子骂道,“那小蹄子骚得很,小小年纪就做了走妓,我让你离她远点儿还是害了你?告诉你,昨儿她来咱们这送酒,我喂了她一碗糖圆子,将她卖给纪家了!你想要找她?去纪家找去吧!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将人从纪家手里捞出来!”
郝赞一听,登时如遭雷劈。
还未等他开口,身后有人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郝赞娘的衣领子。
“哎哟——你干嘛!”郝赞娘抓着眼前人的手哎哟哎哟地叫唤。
“你将小芙卖了?”宇文渡咬牙切齿地问。
宇文渡人高马大,郝赞娘五短身材全然不敌。
可泼妇自有泼妇的能耐,她当下便扯着喉咙喊:“杀人啦——杀人了呀——”
不喊还好,她闹出这么个动静之后,墙头上便多了几道黑漆漆的影子。
定睛一看,清一色都是彪形大汉,个个皆是一脸严肃持重的模样,瞧着比兰陵城门口的卫兵还要厉害。
郝赞娘知道自己碰到铁板了,声音渐渐小了。
宇文渡的脑子嗡嗡的,回荡的全是刚刚她辱骂小芙的脏话。
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将郝赞娘扔到地上。
“我没什么耐心,不想听你说废话。”他冷声道,“我只问一句——小芙现在在哪儿?”
郝赞娘哆哆嗦嗦地答:“在…在纪家…”
宇文渡眉头一拧。
纪家,又是纪家。
短短一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宇文渡一走,墙头上的那些人立时消失无踪。
东家缩在角落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小芙怎么招惹上这样的人了呀——”东家哭道,“这丫头要是回来,我是不敢再用她了。”
郝赞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娘。
宇文渡已经走远了,可郝赞娘依然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那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她喃喃问,“我这是惹了祸事了不成?”
郝赞沉着一张脸。
“无论小芙是谁,做什么的,你也不该将人卖了…这可是触犯了律法!”郝赞道,“若刚刚那人同小芙有些交情,您之后怕是不好过。”
郝赞娘一听,吓得膝盖都抖了起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郝赞娘越想越害怕,最后竟然哭了起来,“那后生瞧着凶悍,若真是同那丫头相识的什么人,那我岂不是…”
“咱们是穷人的命,不要做那暴富的梦,省得惹祸上身。”郝赞站起身,从桌上取出那五钱银,又对他娘道,“这五钱本就是小芙的,她若还能出得来,我去还给她。小芙心软,一定能原谅你偷她钱这事儿。剩下的钱你去还给兰心,把自己撇出来吧…没有别的办法了。”
郝赞娘听后,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又瘫了下去。
东家叹了口气,扶着门离开了。
纪家,某个小小的柴房内。
小芙干了整整一天的活。
怪不得说纪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除了做菜,她把后厨的活几乎全包了,可一整天下来到现在才啃了个黄瓜,还是从厨子们拿菜的时候不小心带着滚到地上的。
一个黄瓜顶什么用?谁不知道天天啃黄瓜就算啃个饱,人也会瘦死。
小芙饿得前胸贴后背,伸出五指看了看,见掌心都磨破了皮儿。
多嫩的一双手,打小就养着,白里透着粉,就跟眯着眼看荷花似的。
自打来了峄城县,全给糟蹋了。
这会儿小芙最心疼的便是她这双手了。
小芙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到门边,看着天边的幽蓝夜幕,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儿放进嘴里。
她刚一吸气儿,角落里便窜出来个瘦瘦的影子。
小芙吓得一激灵。
那个影子匆匆忙忙又鬼鬼祟祟地来到小芙跟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厨房的方向走。
这是个中等身材的姑娘,鹅蛋脸,柳叶眉,配着一双弯月似的眼。长得倒是周正,还有些面熟,小芙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