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法门(一)
眼瞅着光献郡主离开,姜崇道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道了声“您稍待”,去指派人抬轿子。
不久后来了四个小宦官,低头垂眼地将人请上轿。
姜崇道跟在一边送人出宫,里头人不吭声,他却不能不说话。
“谁能想到吕大宏这么不是个玩意儿?郡主给那丹含在嘴里,看他的架势,非得亲眼看着人吞下去不可。”姜崇道细声细气地劝着,“不过郡主同先帝一样,瞧着糊涂,却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人好赖。您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这不,还惦记着您会不舒坦…”
良久,姜崇道才听司马廷玉开口,一副不以为然的声色。
“有些人的心肠是石头做的。”
他心里是不舒坦,自己几乎沉溺在情欲中无法自拔,连抽身都尴尬万分,数年威严不保。
再看她——眼神一派清明,镇定得好似司空见惯。
他怎么偏偏忘了这是个没有心的人,她有个将朝政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父亲,而在她的眼中,世间一切男子不过登梯石而已。
他用帕子揩了揩唇角,那抹香腻似乎还在。
司马廷玉心烦意乱,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他问姜崇道:“这丹是什么药炼制的?”
姜崇道说不知:“陛下的丹方都是自四海淘来的,奴知道的仅仅是朱砂、甘草这些个辅药,主药引子这些咱是真不懂。若细说方子,恐怕只有檀侍郎知道。”
“檀沐庭的那张嘴一千把刀也撬不开。”司马廷玉淡声道,“此人有些奇异,少接触为妙。”
这上头姜崇道帮不上什么忙,眼看着宫门渐近,又嘱咐他道:“小阁老回去后,千万灌些水,能将那丹抠出来最好。想当初太子殿下就是服了这丹,弄得一身好皮肉都烂得不成样子…啧啧,曾经多漂亮的人儿,活生生给糟践成这副样子!”
司马廷玉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听姜崇道如此一说,也觉得心腹中灼灼燃烧的一团火降不下去。出了宫门,便回了家中。
萧扶光出宫得早,出来时,云晦珠在宫门口候了有段时间。
见她出来,云晦珠忙奔了过来。
“可让我担心死了。”云晦珠围着萧扶光转圈儿,“那丹你吃了没?来时我外祖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万一赐下丹药就地装死。我看陛下逼你服,心里着急,可那吕公公将我赶了出去…”
云晦珠恼恨不已,险些落泪。
“我没吃。”萧扶光有气无力地道,“小阁老替我服了。”
云晦珠没见过司马廷玉,他的死活自然不操心,于是松了口气:“你没吃就好,听说吃了会烂脸,姑娘家可不能遭这个罪。”
云晦珠不说还好,听她这么一提,萧扶光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小阁老看着还能受,可离开时步伐比平日扭捏,没了那股来去自如的风度,想是丹药开始发作,人撑不住了?
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对他不住。
萧扶光与云晦珠匆匆分别后,先回了银象苑。
小冬瓜见她回来得早,忙使唤人去拾冰,自己绞了帕子来替她擦汗。
“今天日头不大,郡主怎这样热?”小冬瓜看郡主的脸红扑扑的,觉得很奇怪,“哎?嘴咋还破了呢…”
从脖子根开始,萧扶光的皮肉一直红到了耳朵眼儿。
小冬瓜做宦官时不过十一二岁,懂得个什么?只当她是热得很了,拍手笑道:“郡主的耳朵还能变色,怪好玩儿的…”
萧扶光回头:“你这月月俸没了。”
小冬瓜哭丧着脸出去了。
萧扶光重新梳洗了一番,备了礼便轻车去了阁老府上。
司马廷玉返家时日头正毒,心血流向两处,加之丹药效果不明,总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晕眩。
他躺在榻上,司马承觉得他很不对劲,一句关切的话还未问出口,瞧见他腰腹后愣了一下,又默默地带上门离开。
司马廷玉头疼脑胀,睁眼还好,闭眼即见罗刹。
罗刹女顶着一张红艳艳的唇,食指抵在唇腹,模样诱惑十足,张口却娇声嗔骂:“滚。”
司马廷玉自梦中骤然惊醒。
他心火已祛,却是汗流浃背,抬头看向窗外,日头已向西斜。
司马廷玉洗了个澡,一身清爽,只是午间回来倒头便睡,腹中饥肠辘辘。索性便着人同伙房招呼一声,打算一会儿吃点东西垫垫。
这中间不忘打发司马承将大夫请来。
大夫还未来,却等来了萧扶光。
“院子不小,若非下头人带路,可令我好找。”萧扶光说话间进门,瞧见司马廷玉赤着上身,愣了一下,旋即别过眼去,“穿好衣服,像什么话。”
炎炎夏日,男子在自家有几个将自己包成粽子的?更不要说司马廷玉。一月前他还出城打猎,赤身招摇过市,不曾顾及旁人眼光,如今…
如今小阁老妥协,拎起件中衣披在身上,算是给足郡主面子。
司马承带着大夫进来,见屋里多了个人,还是娇滴滴的郡主,一时间进退不得。
萧扶光见人提着药箱,松了口气,让出了一个位置,客气道:“您先请。”
大夫火眼金睛,瞧得出跟前是位尊贵客人,欠身一揖后坐到司马廷玉身旁。
萧扶光屏息去看,小阁老只着中衣,堪堪遮住肩背,胸腹肌群如刀切,结实漂亮,中央沟壑分明,顺势而下,沿脐入袴。
妙…实在是妙…小阁老又多一样好。
老大夫望闻问切,把了脉又看舌苔,看得郡主十分着急——丹药吃进肚子里,为何不摸他肚皮?
老大夫摇了摇头,萧扶光心底一凉,以为小阁老就要不成了。
“没毛病啊…”大夫一句话又将萧扶光吊了起来,“年轻人火气旺,常有的事,不宜用药,自行消解便可。”
萧扶光却不信,又道:“可诊明白了?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老大夫行医数十年,听不得这话,哼声离去。
司马承无法,又请了另一位来,最后亦是告知他们小阁老无恙。
这下萧扶光不明白了:“阿寰吃了烂皮肉,为何廷玉吃了就没事呢?”
司马廷玉心下一动——这还是萧扶光头回喊他的名。
“小阁老股肱之臣,一丝也耽误不得。”萧扶光对司马承道,“去景王府请周大夫过来,他侍奉过先帝,很有本事。”
司马承正欲离去,被司马廷玉唤住了。
“我没事,我清楚得很。”司马廷玉道,“我有些饿,你去膳房看看吃的做好没有。”
司马承随司马一家,都是属狐狸的,见主人这么说,哪里不知道他想同郡主单独呆在一起?
于是司马承点点头,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萧扶光打量了他好几眼,问:“你真没事儿?”
她双肘交叠在桌上,正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往日里精雕细琢的华贵在这种神情之下淡去几分,少女的俏皮感自年轻皮囊向外发散。
外间蝉鸣声起起伏伏,仅一墙之隔,不知为何却愈发安静了。
倘若没有上午那一回,或许凑在一起还能斗斗嘴,你来我往,不分伯仲,倒也欢快。
可有些事发生了,便像是在心头烙下印记似的令人难以忽略,每每相识,总会不自觉地去看对方的唇。
司马廷玉收回了视线,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为她解惑:“或许陛下最初炼丹时用的方子与现在不同,总之,我并没有感觉不适,反而精力充沛,耳清目明,想是丹药有强身健体之效。”
萧扶光摇头:“那阿寰他为何会变成那样?”
司马廷玉没有回答。
外间脚步声渐近。
在司马承敲门进来之前,萧扶光又坐直了身子,恢复她一贯大郡主作派。
司马承端着托盘走进来,放下四碗面后收起托盘就走。
司马廷玉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替萧扶光倒了一杯。
萧扶光接了杯子,看了看那四碗面,推辞道:“我不饿。”
司马廷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想招待你。”
萧扶光气结——是谁当初说若来了他家,叫他尝尝自家厨子的手艺的?怎么她来了偏就是另一副待遇呢?
面是宽面,上头浇了满满的肉臊子,看着咸鲜有滋味。若非她不食荤,真想来上一口。
她眼睁睁地看司马廷玉一手张开,整个儿地拢住了面碗将它提到面前,拿筷子拌匀了之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除却官职,小阁老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儿文臣模样。从块头到进食,看起来像是斗场刚同人搏斗取胜的灾民——前提为胜奖是饱餐一顿。
“你慢点儿吃。”她忍不住道,“没人同你抢。”
不到半刻钟,小阁老连下两碗面加一壶水。能吃能喝,是条饕餮硬汉。
两碗面下肚,他腹间隆起的只有肌块,可见时常出猎很有几分益处。
“自神殿建成后,陛下再未召见过太子。”他将两只碗叠在一起,又来罩第三只,“今日我说同你分食,亦有我自己的打算——我想尝尝丹药究竟是否真的有毒,如果这两日无事,那么太子病症应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萧扶光倾身问。
司马廷玉看着她的眼睛,万事在她眼中够简单,所以澄澈分明。
“隐情就是隐情,不为人知之事便是隐情。”他指着另一只碗内堆得尖尖的肉臊子问,“阿扶为何不食荤?殿下曾说,你从前不是这样。”
萧扶光眼皮一颤,随即恢复如常。
她两肘撑在桌上,用他的话去堵他:“隐情就是隐情。”
“促狭。”司马廷玉抛下这么一句,不管她,继续吃。
他吃得痛快,萧扶光看得不痛快。
终于她先忍不住,说:“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癞吗?”
司马廷玉咽下口中食物,看她一脸鄙夷,迟疑一瞬后道:“虽然不知是哪种,但你最后定要将我归为那种人。”
小阁老又多一样好——有自知之明。
“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儿,飞心眼儿。”萧扶光道,“你将阿寰的病症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若能办到,自然应你。”
原本不打算告诉她,或者日后慢慢再告诉她的司马廷玉在听到这句话后起了兴。
他不是个肯让自己吃亏的人,有过一回,就不能再有第二回 。
于是他指着最后那一只未动过的碗问:“阿扶,你饿不饿?与我分食。”
分食,在此之前是多普通的字眼,今日开始却变了味道,凭空生出三分旖旎。
萧扶光眨了眨眼睛,道:“阿寰的事情连我都不知晓,你竟然都知道。所以你应当也打探得到我自三年前便不食荤…”
司马廷玉担心会吓跑了她,不能叫她看到胸腹上正在微微颤动的肌群,伸手将衣服拢得严严实实。
“阿扶,你很聪明。还有——”他停顿一下,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是紧张的时候,说的话就越多?”
萧扶光不再讲话,面有愠色,胸脯也跟着一起一伏。
“小阁老这般急色,是不是从前没有过女人?”
明明被戳中心事,可司马廷玉并没有因此恼羞成怒。
“你不用激我,我知你对付年轻男子永远设防。”司马廷玉慢慢道,“只是阿扶,人人皆有自尊,你是郡主,我束缚不得你,此前种种不再多说。只是今日起你与我分食,秋末与我同进同出,百年后与我同棺同墓。你既有自己做事的道理,我不阻拦,只是行事之前可否予我三分薄面?”
他举起手上那双筷子,挑起虚空送到她嘴边。
萧扶光拎得清,眼前人同宇文渡与纪伯阳等人不同,这番话不必他说,她也明白。只是他先说出口,却叫她不好受——好似她才是那个恶人,而他心甘情愿地受委屈。
她张开嘴,一口贝齿细腻泛光,咬上虚空,因他委屈而作短暂妥协。
司马廷玉放下筷子,一手撑在桌面,一手去捻她下巴。
现今不在宫中,不必担心不成体统。
唇齿渐渐贴近,香气如蜜。
“你病酒,你不知道酒令人如何上瘾。”司马廷玉忽然一笑,在她唇畔伤口咬了一下,“课我喝过酒,也尝过你这儿,我倒是觉得——阿扶不比酒赖。”
风月法门(三)
他的指腹在她伤口处摁了一下,是不算疼却又短时间内无法忽视的力度。又捏了捏她的下巴,出乎意料地软弹。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为亲昵的举动。
“等一下。”司马廷玉突然松开了手,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房间。
萧扶光一人坐在原地,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只是那张脸由红转白,又渐渐恢复原先模样。
这不耍人呢么?!
即将到手却又突然抽离的柔情最是可恶,受委屈的人是他,考究的人变成了她,于是委屈的越发委屈,考究的愈显蛮横。
她拼命说服自己,亲一下不过如同蚊虫叮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哪里有这样大的虫,这样不识趣的人?
她是光献郡主,景王如苍穹,她便是烈阳。从来都是别人期待她,不该是她期待别人才对。
尤其此间男子,多自命不凡。假使你稍稍暴露出一丝情意,他便会将你践踏于脚下。
你生在皇室,尚有一分喘息余地,若为平民,未来结局又与三年前何异?
终归会被遗弃。
过了半刻,司马廷玉折返回来,这空挡甚至还换了身衣裳,瞧着精气神不错。
萧扶光越看越气。
他刚伸出手握住她的肩,却被她一把将他推开。
“我就不该大发慈悲来瞧你。”她道。
司马廷玉不知她为何变了性情,正疑惑时,忽然瞧见她身后的墙上挂着的狐狸皮——那是他跟了几日才猎来的,起初打算送作见面礼,没想到被她下了脸子,东西都没送出去。
一想起这事儿来,心中难免犯堵,语气也重了两分:“你不想知道太子的事了?”
“你拿这个要挟我?”萧扶光眉心一横,个头虽不及他,可气势不输他半分,“你想说,我还不想听,免得欠了人情,日后再见时低人一头。”
说归说,可今日他替自己吃了那丹,到底也是欠了人情了。
凑上去是不可能的,可小阁老那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态度实在忒气人。
萧扶光眉头一扬:“你即无事,我便也该回去了。若还有不适,叫司马承知会一声,我让周大夫过来。”
言下之意她不打算再来了。
司马廷玉火从心头起——自己听说皇帝要喂她丹,巴巴地上赶着去替人吃,今日不过想讨个香口,念她进不了荤,也担心自己刚用完面有口气,不过是出去拿香茶漱了口,怎么一回头人就开始发脾气?从来都说女子小人难养,而今一看圣人所言的确在理。
萧扶光离开,他没拦着,也没有出去追的打算,而是坐下继续吃他的面。
司马承蹲在院子里支耳朵,什么声音都没听见,扭头便见着郡主夺门而出。
司马承起身,正准备亲自去送,哪知郡主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司马承吓了一跳,摸不准如何是好的时候郡主已经走远了。
他进了屋,挠着头看主人干饭,道:“吃着呐,人是给您气走了?翻我好大个白眼儿…”
显然司马廷玉不会给任何人窥视他的机会。
司马廷玉越不说话,司马承心里越痒。他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儿,又不敢瞎打听——小阁老不是郡主,自己也不是那倭瓜,不看不听才是万全之法。
司马承刚回过头,忽然听司马廷玉道:“将那狐狸皮收起来。”
司马承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好皮——难得有这样肥的狐狸,难得活捉未伤皮子,怎么说收就收了?
奇怪,真是奇怪。
司马承又看他一眼,收了皮子出门了。
萧扶光回到银象苑,一颗心被高高吊起,不曾放下。
她沐浴过后便歪在榻上吃葡萄,吐了一盘的籽儿。
小冬瓜在旁拼命替她扇风,谄媚地问:“郡主进宫可有收获?可见着我干爹了?”
“没有。”她没好气儿地说,“陛下在万清福地,哪里能看到人。”
小冬瓜虽有失落,可看她落寞,手底下扇得更起劲儿了。
“不着急,不着急。”小冬瓜宽慰她说,“眼下才六月,离入冬还有好几个月呐。只是奴想着能在冬日前送两床被进去,他老人家挨不得冻。”
萧扶光看着这个傻瓜,心说这世间也有韩敏与小冬瓜这等无血缘却心有牵绊之人,怎的她就碰不上个好人做牵绊?
“好瓜。”她叹道,“中贵人真没白养你。”
小冬瓜笑了笑,闭着眼冲她噘起了嘴。
“你这是在干嘛?”萧扶光奇怪地问。
清清在煮茶,见小冬瓜这模样,抬手就打他。
“他不学好。”清清道,“府里管监造的周副工前些日子刚成了亲,今儿一大早新妇来给周工送衣裳。俩人有两日没见,避着人在墙根底下亲了两口,被这呆瓜瞧见了,回来冲谁都噘嘴,丢死个人了。”
“净干丢人事儿。”萧扶光也没眼看。
小冬瓜恃宠生娇:“奴问过周工,他管这叫相亲相爱。奴同干爹第一亲,同郡主第二亲,干爹亲不着,郡主就在眼前…”
清清翻白眼儿:“周工同他媳妇儿相亲相爱,你哪儿来的媳妇儿?普天之下能冲郡主噘嘴的只有小阁老,笨瓜!”
清清的这番话让萧扶光有些心虚——若非她清楚这不可能,还以为小冬瓜悄没声地跟在自己后头去过司马廷玉那儿了。
于是萧扶光吓唬他:“再噘把你嘴巴缝起来。”
郡主一把弯弓沾过血,缝人嘴巴不是没可能。
小冬瓜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跑了。
小冬瓜一走,藏锋从阁楼顶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他刚净了脸,手里攥着一包烧得滚热的小石子儿,拿着进了阁楼里。
清清引他进来。
藏锋依然枕在萧扶光膝头,看着她拖了箱柜拿了工具出来,拿了宝镊夹起热烫石子儿,在他脸上轻轻滚了滚,银箔便从面上脱离而下。
清清“噫”了一声,凑过来看,倒吸一口气:“天,从前瞧着有点儿吓人,倒是没细瞧过。藏锋深藏不露,这张脸可将不少人都比下去了!”
风月法门(四)
萧扶光扳着藏锋的脸近看远看,点头道:“恢复了六七成,天色晚些出门,料想一般人瞧不出来了。倘若你是位姑娘,敷些粉便与常人无异。”
时下文人也爱敷粉簪花,不过萧扶光不爱他们那种打扮。
藏锋本就不爱说话,旁人看他,他便低头。
萧扶光心血来潮,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转头对清清说:“还是听话的男人好。”
清清没头没脑,细一琢磨,怀疑是郡主瞧上了藏锋——前有小阁老,后来林嘉木,暗处又多了个藏锋,郡主当真是不得了!
清清内秀,不比碧圆活泼,猜测到有这个可能之后便悄悄地离开,给俩人留了独自说话的空。
眼见清清离开,萧扶光才开口:“过两日随我一起去济南。”
藏锋点头。
他不阻拦,也从不问她来去,她在哪儿他便在哪儿,不在人前露面,只在她影子之下,三年来一直如此。
同藏锋交流不费劲,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萧扶光放心得很。
此后数日,萧扶光深入简出。
直至初八与林嘉木既定之日,她方起了个大早,与藏锋一道离开。
出行前碧圆等人忧心忡忡:“这两年黄河不太平,您身边没个伺候的,我们不放心…”
萧扶光系了兜帽,转头道:“我知会你们,是要你们帮我拖着殿下。峄城那趟你俩伺候得不错。”
小冬瓜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不带她们,总得带上奴。郡主一路没个端茶倒水知冷知热的人可怎么办?”
萧扶光甩了甩小腿,没能甩得开。
藏锋往小冬瓜跟前一站,小冬瓜立马撒开了手,只是话语间依然不服:“嘁,不就是会点儿三脚猫功夫,当初我若不进宫…”
“行了行了。”萧扶光套上兜帽,对藏锋道,“该走了。”
小冬瓜一行人送人出了后门。
后门早备有两匹黑马,马上挂着行囊。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萧扶光当初单闯峄城,靠的是水和干粮。什么都可以不带,这两样却是不能少。
内阁宫墙之外,林嘉木与陈九和二人已收拾妥帖。
见同伴频频侧首,陈九和笑问:“怎么?东街有你看上的姑娘,脖子伸得比驴还长。”
林嘉木收回了视线,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听林嘉木这么说,陈九和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值得他这书蠹在意?
正纳闷时,东街传来一阵马蹄声。想是新钉蹄铁,与石板路碰撞时声音清脆响亮。
林嘉木上前一步,陈九和也跟着去看,却见两匹黑马上各跃下二人。
前头那位解下兜帽,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散了出来。
陈九和呼吸一窒——竟是位浓丽标致的美人儿。
只是看上去有点儿面熟…
林嘉木上前空手拜道:“郡主来得早,小阁老的人还未到,怕是要委屈您再等会儿。”
陈九和目瞪口呆,这才想起她是光献郡主。
那日俩人一起打算出去用餐,结果这个人魂不守舍了一路,最后说自己腹痛要回阁部方便。当时陈九和还开玩笑说“内阁茅厕比外头的香”…
如今陈九和算是懂了,香的哪里是茅厕,分明是光献郡主!
“他?”萧扶光眉头蹙起,“不是说只有你们两个?”
林嘉木温声解释:“小阁老政务繁重,哪里能腾得出时间?他只是将人送来,同我们的人一起去济南,路上也方便。”
萧扶光松了口气,点头说好。
林嘉木看向她身后那人,高个头,瘦削身材,腰间佩刀,脸埋在兜帽中,隐约泛着银光,忙问:“这位是…”
“藏锋。”萧扶光向他介绍,“父王赐我的侍卫。”
景王贴身护卫不下三四品,林嘉木摸不准这位,只能笑着拱手:“见过兄台。”
藏锋敷衍着回了一礼。
几人说话间,云晦珠也到了。
高阳王显然待晦珠不错,听说人要去济南,派了两辆马车来送。一辆是晦珠起居,另一辆满载稀奇宝物。还派了小婢与家仆,只差自己没跟来。
云晦珠下了车,见萧扶光只带了匹马,面上很是尴尬。
“外祖安排下…”云晦珠道,“我拦不住…”
萧扶光笑着说无妨:“我若骑马骑累了,还想在你车上躺一躺。”
她这么说倒是给了云晦珠台阶下。
云晦珠也笑开了脸,又见萧扶光身后站着一人,不好打招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林嘉木与云晦珠吃过一桌饭,关系显然近了不少。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随之流逝,不经意间便过了有小半个时辰。
夏季日头出得早,晨起时还薄凉,如今便开始热了。
萧扶光问:“司马廷玉的人怎还未来?”
竟叫这些人等他的人,架子倒是不小。
陈九和忙使人去催。
又过了一刻,太阳已经完全照在他们身前。路面宽阔,几人越发燥热。萧扶光外罩黑衣,热得更厉害,避在云晦珠的马车阴影之下。
司马廷玉带着一队车马姗姗而来。
宝车装饰艳丽,瞧着是位女眷。她并未出来见人,只盈盈一笑说:“诸位久等,路上还要劳驾诸位照应。”
微风拂来,车帘拂动,一阵馨香扑面而来,惹得陈九和先开口:“也未等多久,现今可以出发了?”
司马廷玉点头,对陈九和道:“麻烦你们将她送到…嗯?”
他看到云晦珠车后的萧扶光,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扶光心头积着火,见他来自然也不给他好脸色。
林嘉木道:“郡主与云小姐与我们同去济南。”
司马廷玉眉头一拧,显然不高兴:“为何不报予阁部?”
不等林嘉木解释,萧扶光便出声问:“我想去哪儿为何要上报你们内阁?”
先帝荣宠之下,她无亲王封号,却食亲王俸禄,内阁的确无法干预她出行。
司马廷玉沉声道:“汛期济南不太平,你不该去。”
萧扶光纵身上马,一句话也不同他说,显然是打算无视他。
林嘉木察觉这二位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出来做和事佬:“郡主要去何地,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何况身边还跟着殿下的人。我们人多,同去同归,彼此间也有照应。”
风月法门(五)
“你懂什么?”司马廷玉坐在马上,自上而下地看着林嘉木,“今年黄河下游淤积泥沙高过去岁几尺?堤坝三年内可曾重筑?济南一带天象如何,近期可会有雷暴雨?林大人做过多少功课?”
水利工程自有工部中人,内阁素来不插手这些细节。
于是陈九和上前拱手道:“工部同僚已先行一步,不日便会调查清楚…”
“所以你不知道?”司马廷玉瞥他一眼,仅用一句话就堵死了他后路。
林嘉木再次拱手:“我二人对水利一知半解,实难及得上工部诸位同僚。可郡主既然一心想去济南,我等作为她友人,该撑持她才是。嘉木在此保证:绝不会让郡主涉险,否则任由阁部处置。”
“嘉木,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要去。”萧扶光扯了扯马缰,纵着她身下那匹通身黑亮的骏马来到他们跟前,指了指云晦珠,又看向司马廷玉身后宝车,“晦珠去得,贵府女眷去得,我堂堂郡主去不得?内阁好大本事,竟连我的路也要挡?”
她脾气虽算不得好,却也极少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小阁老胯下白马矮上郡主骏马近半个头,气势上眼看要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