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颔首,抬头观天,见萧扶光离开的方向已聚起大片浓云,想是不久后便要大雨倾盆。
“这其中事,我日后再同你们说。”藏锋将云晦珠推进门内,道,“要下雨,你和秋娘好好在这儿呆着,不要出门。我去跟着她。”
这次却是云晦珠抓住了他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她擦了擦眼睛道,“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将咱们再分开了!”
“珠珠,听话,哥哥向你保证,这次一定会回来接你。”藏锋却不允,并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
丢下这句话后,藏锋便离开酒肆。
刚出门,迎面一人一马狂奔而至。
云晦珠急忙跑到跟前,见小阁老果然追了过来。
他人换了身衣裳,可脸却同身后那片黑压压的密云一样,竖起的发在狂风中凌乱,漆黑的眉眼凌厉迫人。
浓墨似的眼珠轻扫一圈,不见想见之人,咬牙切齿地问:“阿扶呢?!”
“东昌府。”藏锋牵出马,“我正要去追。”
司马廷玉面有愠色,“你既留不住,也追不回。”说罢朝着萧扶光消失的方向策马奔去。
浓云中蓦然闪过一道光,混沌天穹被割裂开,云雾翻滚,地面狂风大作,显然暴雨将至。
藏锋毫不犹豫地上马,打算抄小道去东昌府。
“哥哥,小阁老已经去追了,不如咱们现在去府衙找人。”云晦珠跳上他马背,吃力地道,“咱们一块儿去!”
藏锋自然不敢带着妹妹横穿雷暴雨,又想到司马廷玉虽态度暧昧,到底不会置萧扶光于不顾,于是朝府衙的方向赶去。
这一路,云晦珠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自己找到了兄长,难过的是他的脸成了这般模样。
以自己对萧扶光的了解,绝对不是她的手笔。
云晦珠紧紧地搂着他的腰,问:“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我跟秋娘在济南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同郡主在一起?”
只要一仰头,藏锋便能感觉到豆大的雨滴狠砸在他面庞。
“当年被拐来之后,我趁拐子不备,趴在山坳中一夜,他们便没有找到我。次日我尾随在南海人的商队之后稀里糊涂进了帝京。南海人为向景王贡献胡狼,便将我带上路,待见到景王之后又将我扔进狼堆与畜生搏斗。那时恰逢郡主三岁生辰,景王为她积善,命人将我救下,又亲自教导我。”藏锋说到此处后垂首,“他要我日后护在郡主左右,做她的剑与盾。”
距离东昌府还有数十里,快马加鞭,多半个时辰也能抵达。
可附近多山丘,天幕内又有雷声滚滚,显然不宜赶路。
如此恶劣天气,依然有一匹骏马奔驰在山道上,萧扶光弓着身子紧拽缰绳,任闪电再快也追不上她。
一道雷炸在她身后,烧焦的枝干还未散发气味,暴雨便倾盆而下。
她来时未戴斗笠,雨水瞬间模糊了眼帘。耳畔一阵哗啦啦雨声,挟裹铺天盖地之势而来。
她身下骏马因雷声受惊,疯了似的向前跑。
萧扶光拉不动马,心中暗道糟糕——此处多山,若是不小心摔下山坡悬崖就大大不妙,不死也要摔成残废。
现在跳下马也要摔伤,两害相权之下,萧扶光不得已选择跳马。
跳跃,翻滚,没准儿伤得不厉害…
咦?不疼?还有些硌得慌?
萧扶光以为自己摔到一处土堆之上,可一低头,见自己身下垫着个人。
他仰着脸,雨水砸在面上,痛得眉心都拧到了一处。
“嗳?”萧扶光一愣——怎么是司马廷玉?
又一束白光闪过,旋即雷鸣声砸在耳边。
来不及思索任何缘由,萧扶光推了他一把。
“你死了没有?”她大声道,“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司马廷玉听后几欲被她气死。
拼命地追赶而来,见她跳马,自己扑上去护着,给她做了人肉垫子。她不感激就罢,张口就问他死了没。
司马廷玉浑身散架了似的疼,嘴巴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硬:“是,你不该感激我。你该感激十八年前老天爷不开眼,让个煞星转世投胎成了郡主,今日你方能骑在我身上作妖。”
萧扶光再低头,发现自己侧坐着,真的骑在人身上。
雨势不减,二人身上早就淋了个透,便是落汤鸡好歹也有鸡舍做去处,可他二人避无可避。
就在这种落魄到地心的情景之下,即便这个“骑”字十分容易引人遐想,却也激不起半点儿暧昧味道。
淋成这副模样,萧扶光只想找个地方避避雨。
司马廷玉躺在雨幕中,见她从容起身,连一个眼神儿都不给他,转身就走。
这丫头忒心狠,这点儿同萧家人一模一样。
司马廷玉觉得自己就不该来,看了她一路的冷脸不说,现下也算救了她,可她呢?用完便走,一点儿情面不留。
他动了动身子,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断了。平日里这点儿痛倒也没什么,加上遭人遗弃却不好说了。
好在年轻,身子骨强健,这一下摔的不过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司马廷玉在雨中趟了会儿,直到有些发冷,这才慢慢地起身。
他的马与萧扶光的马都不知跑去了哪里。
司马廷玉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思索着不如不再管她,回去告诉林嘉木等人郡主跑去了东昌府,自会有人来寻她…真是铁石心肠的臭丫头。
哪知刚走出没两步,又听到她的声音。
“廷玉——廷玉——”
“司马廷玉——你死了没——”
司马廷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下一刻,她便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头上顶了片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树叶,下得这样大,遮雨是不能够了。若说这片叶子还有什么用处…大约能让她看得清楚自己死没死吧。
只是,在如此狼狈情形之下,那双眼睛依然黑漆漆的,亮得惊人。
萧家人容色好,一辈更比一辈强。若说皇帝拔尖,倘若她若是男子,定能胜皇帝一筹。
“前边有座寺。”她丢下这句话又走了。
这次她走得很慢,司马廷玉看得到她在为自己引路。
走了没二里路,半山腰果真有一座寺庙。虽有杂草丛生,寺门却并未损毁。
匾上刻着三个大字——“灵岩寺”。
二人进了寺庙,再走一段路,就来了大雄宝殿,忙进去避雨。
这座寺已经有许久不曾有人来拜,萧扶光也不觉得稀奇——当今皇帝修道,像这样的寺庙废弃了不知多少座,各地道观却是人满为患。
无论修佛修道,都是修心。随波逐流首先就是违背了本心。
司马廷玉跟随她走进来,看她解下身上弓箭行囊,正要坐在地上。
“别坐,地上凉。”司马廷玉开口,在她的注视之下撕下衣摆一块布,趁湿擦干净了旁边一张案几。
萧扶光心底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坐上他擦过的小几。
将行囊打开了来,还好带着的火折子被油纸包了几层,没有打湿。
司马廷玉又去别的殿寻了几捆干柴,最后二人在大雄宝殿生起火来。
生火之前,萧扶光同殿内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拜了拜。待生好了火,又引了根别人留下的香插在炉内。
司马廷玉绞着衣裳,见她竟跪地藏王,开口道:“陛下修道你拜佛,不怕二路神仙打架?”
萧扶光瞪了他一眼,压根就不理他。
司马廷玉终于忍不住,又出声问:“甩脸子甩了一路还不够?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打算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萧扶光听后抬起了头。
“我同你闹脾气?”她拿鼻子眼儿瞧他,“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闹脾气?”
司马廷玉硬生生压下想要掐死她的心,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她理论:“现在虽不是你什么人,以后指不定是不是。我是何时往你眼里揉了沙子,竟被你这样厌恶?”
司马廷玉的确在同她理论,可他不知道,女子之所以是女子,本身就是天大的理,论什么?不能论。
萧扶光别过脸去:“现在不是,日后也不会是。”
听她这样讲,司马廷玉脑子一白,为萧氏皇朝舍身数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凉了他一身热血。
人在情绪激动时,呼吸与心跳都是大起大落的。
司马廷玉喘息声渐重,尾指上雨水滴滴答答地颤落,却仍是克制地问:“阿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扶光没回头,看着地藏王菩萨像,心中默念我佛慈悲宽恕,嘴上却道:“等这趟回去就能解婚约,日后…能不见就不见。”
能不见就不见?说得真是轻巧。
司马廷玉自认并非痴情人,却不得不说,论世间第一等绝情人还要看她萧扶光。
攥紧了又松开,好男儿的拳头该掌权柄,不该为愤怒所激。
司马廷玉在内阁说一不二,此次为护她丢下一干要事而来,她不领情就罢,竟还说出这等话,着实叫人心寒。
被怒意冲昏了头,司马廷玉脱口道:“你是主,我是臣,你说不见那便不见。”
丢下这句话,他便绕去了佛像另一侧,离她几丈远。
萧扶光又何尝不是窝了一肚子气?
她搬起小几,带着行囊长弓去了对侧、
俩人一东一西,一左一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只是衣服都被雨淋透,穿在身上实在难受。
萧扶光褪下罩袍,来时为方便骑马,穿了身连衣襦裙。
她有些不安地朝另一头看去,也不知是心有灵犀怎么的,司马廷玉将上衣解至腰间,正背对着她拧衣服。
司马廷玉个头高,虎背蜂腰,肩背肌肉结实却不夸张,最难得是有副好皮,无疤无疮。雨水湿身,阴暗中也透出亮泽,衬得整副身板有十二分漂亮。
哗啦啦地几声响,他将衣裳里的水拧干。
萧扶光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生怕被他瞧见。
眼见他在忙,她想了想,将弓箭放在脚边。屋角有俩木架子,应是从前用来挂祈福牌子香囊用。她将架子搬来,将自己围住。
架子在两侧,蔽日弓在脚底,菩萨在身后。三管齐下,管教他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能射瞎他的眼。
另一边,司马廷玉低头看着腰腹,正犹豫不决——浑身都湿透,下面也是,十分难受。
就这么捂着吧,万一日后出了疱疹,看病时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说清。
谁信堂堂大臣穿着湿衣裳捂出来的?大家宁愿相信这是醉卧花间染上的奇怪毛病。
想脱,又有顾虑——萧扶光脾气大,若是让她看到,怕是要骂他登徒子,回京除却废掉婚约,还要添一条欲行不轨之罪。
司马廷玉倾身向前往她那边瞧,想趁她不注意脱下衣裳晾晾。
只见她站得笔直,该是练过弓的缘由,肩膀圆润结实,肩胛骨似要起飞。亵衣带子绕着那截细细的脖颈一圈,将这女罗刹的好一对凶悍法器紧紧束住。
光这还不够。
但凡高个儿女子,多有一双长腿。她就有,长而笔直,又有股结实的韧劲儿。
腿越长,腰越短,否则就是个短脖子了。可郡主脖子细长,只能从腰上下功夫。可巧她会使弓,不说上百斤,八十斤的力气还是有的——倘若人人日日拉弓射箭,不说三年,一年不到都能练出一截楚腰。
惊鸿一瞥后,司马廷玉收回了视线。
只是脑中好似撞进一头小鹿——细长的腿,翘起的尾,正挺着胸脯,姿态高傲而曼妙。
惜哉祈福牌零零散散地遮蔽了些,令人难以窥其全貌。
知她不会望来,平复心情之后,司马廷玉放心地脱了衣裳,将它们拧干。
这边萧扶光将衣裳褪了,拧干后还觉湿,向另一头望了一眼,只瞧见了他背对着自己靠在菩萨脚边。
行囊里的衣裳也湿透了,不过总比没有的好。她披起原先的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到火堆旁,打算将衣服烤干。
看火最是无聊,一会儿就要睡着。倘若能有人同她说说话倒好。
只是身后人忒可气,为了个小表妹竟将二人关系置于不顾——她光献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越想越烦,他怎么还不死?
正在心底骂人时,那人却出了声。
“有些话,还是现在说清了好。”他道,“当初要缔结姻亲时你我尚懵懂不知事,如今你既厌恶我,好歹给司马氏一些体面,莫再降罪。待回京之后,我自会主动向殿下说明。”
萧扶光本来就烦,听后心头火起,更加烦躁。
“你不必假好心,那是我父王,我会同他说。”她言语间十分不耐,像是巴不得能早点儿摆脱他。
司马廷玉也早受够了看她眼色,丢下一句“你随意”后,将衣裳围在腰间,大步踏出了大雄宝殿。
外间狂风暴雨不断,司马廷玉抬头挺胸冲入雨幕,离开得十分决绝。
萧扶光想要出声阻拦,可身为郡主,实在不曾拉下脸去挽留谁。
哪怕她心中泛起一丝后悔,却也不断地逼迫洗脑自己:男子都是便宜货,想想宇文渡纪伯阳他们,要么害己,要么害人。
殿外电闪雷鸣,雨声越发急,像是要将天都倾倒出来一般。
司马廷玉不在,萧扶光的两套衣服都烤干,暖烘烘的穿在身上,总算驱走一些暴雨带来的凉意。
只是他呢?马也没了,人生地不熟,什么都没有,万一碰上什么野兽将他吃了…
萧扶光揪着脑袋,心道司马廷玉那么大的个头,想来一般野兽一顿是吃不完的,须得是头老水牛那么大的猛兽才行。
越怕越想,越想越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扶光啃着干粮,喉咙里噎得难受。
这时候又想起司马廷玉来了。
他现在在哪儿了呢?不知道回没回府衙?若是回了,会不会再来找她?
应是不会了,刚刚她还说他假好心,他定是生气了。
萧扶光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转头将衣服铺在柴上,睡进柴堆里。
只是她白日淋了雨,晚上又没有被子。半夜时殿里生着的火一熄灭,湿寒便入了体,当下便烧起来。
萧扶光一边发着高热,一边却做起了噩梦。
梦境中亦是暴雨连天,有一片湖,湖上有一艘船。
她坐在船内,身边是宇文渡。
宇文渡端了一盘肉来讨好她:“小芙,你饿了没?来尝尝这个。”
她夹起一块肉,只觉得又酸又柴,十分难吃。
宇文渡问左右侍奉的人:“怎么做成这样?你们会不会做?”
她摆了摆手,硬生生吃下去几块,抬头问檀芳:“你们待客有礼,我也给全了面子。现在可否告知我桃山老人在哪里?家母病危,急需他的救治。”
檀芳笑着指了指她跟前的那盘肉:“我不是将他老人家带到你跟前了吗?”
她面色一变,跑到船头狂呕起来。
宇文渡在她身后哭着说对不起,檀芳则哈哈大笑,说檀沐庭料事如神。只有她不断抠着喉咙,吐了一滩又一滩。
然而下一刻,周围一切又消失不见。
她坐在树上,看纪伯阳坐在悬崖边。
他的喉咙上插着一支羽箭,张口便是暗红的血渍:“小芙,我这样喜欢你,你为何要骗我?”
她惊了一瞬,随即大声道:“因为你害死三万济阴百姓!你必须死!”
纪伯阳身下轮椅飞快地来到她所在树下,他仰着头,脖子上的箭清晰可见。
“我是对不起他们,可我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他道,“我不怪你。小芙,你下来,随我走吧。”
“我不随你走!”她死死抱住了树干,“我不…我要回京,我要辅佐父王,我还要…我还要做…”
“你要做什么?”
一声低沉的嗓音将她自噩梦中拖出。
萧扶光猛然睁开眼,入目是大雄宝殿积满蛛网的房梁,身侧是去而复返的司马廷玉。
他坐在她身侧,正俯身凝视着她。一双浓墨似的眉眼扬得高高的,明明不是善眉善眼的面相,却令她倍感安心。
“廷玉…”她张了张嘴,两行泪便从眼角滑进鬓边。
不是第一次见她落泪,可究竟为何,感觉却是相同——一把重锤甩向毫无防备的胸口,欲要咳血不能,只带出腑脏中令人缠绵心碎的腥甜。
司马廷玉将她捞进怀中,抬手为她拭泪。
“做了噩梦?”他压低声调,担心吓到了她,“梦见纪伯阳了?”
她没有推开他,周身那股凌人的锐气也尽数收敛,窝在他怀中低低地嗯了一声,像只没了利爪的猫。
司马廷玉一手搂着她,一手绕过她后背,缓慢缱绻地轻拍。
“地藏菩萨居于幽冥,统御六道众生。你来时为他上香,睡在他脚下,还怕他不会护佑你?”司马廷玉顿了顿,将她的小脑袋放在自己肩头,“司马承砍纪伯阳的手腕时,他还未断气,杀了他的人不是你。若这世间有厉鬼复仇,尽管让他来找我便是。”
馈我金珠(六)
司马廷玉拥着她,觉得怀里人滚烫,抽出手去探她额头,却被烫了回来,便知她生了病,寒邪入体,这才发高热做噩梦说胡话。
这个时候的她才像是她,十八岁的姑娘,生在皇家,傲气在身,难以亲近。威仪有之,却失了人情味,瞧人时要么拿下眼睑,要么用鼻子眼儿或是下巴…真烦人!
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难治。怎么治?只有再塞回去…那绝对不能够。
她在他怀中,令他十分好奇,明明淋着一片云下的雨,她却依然是这样香,像碾碎的栀子刚刚晒过,又热又香。
司马廷玉忽然觉得,倘若她此刻就死在自己怀中也好,日后自己成家掌权,娶个温顺美娇娘,子孙绕膝时说起那风极一时的光献郡主倒也不可惜。
可偏偏人就这样贱,哪怕她嫌弃他一百遍,气得他头脑发慌,最后浅浅一行泪、轻轻一声“廷玉”就能使人溃防。
“别怕…别怕…”司马廷玉拥紧了她,哄小孩儿似的安慰她,“世上哪有鬼?瞎说,若是人死了会变成鬼,先帝早就将他处置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萧扶光半眯着眼,头往他怀里埋了埋。烧得难受,稀里糊涂地说:“你刚走了。”
居然还不忘这个,司马廷玉心道这是个会记仇的,日后可不能再得罪了她,会翻旧账。
“我是看你在晾衣,就去了旁边观音堂待着。”他话音里还带了丝不悦,“是你说要废掉婚约,如此一来更要看重男女大防,不可像往日那样了。”
“那你又回来。”萧扶光的头昏昏沉沉,眼泪鼻涕全蹭到他身上。
司马廷玉叹气,将她用衣裳包着,裹得更紧。
“我不放心你。”
灵岩寺已荒废许久,山中多禽兽,外间又下了这样大的雨,她再有能耐,山里有谁识得光献郡主?他是真的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似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司马廷玉再低头,怀里的她依然双目紧闭,只不过比起刚刚做噩梦时要好上不少,起码眉头已经放松了。
司马廷玉躺在柴堆,萧扶光伏在他身上。
如此亲密无间,亦默契到不再提起尴尬的关系。
她安安静静地靠进他怀中,双手放置在他胸口,呼出的热气不断撩拨他颈项。他伸伸手,她的脸便贴在他下巴上,炙热而滚烫。
他想起那颗带着馥郁气息丹药,食髓知味,令人上瘾。
她现下脆得像纸,待清醒时又是那位天娇。这一日过后,二人兴许便要分道扬镳,日后连见面也难。
暴雨倾盆,司马廷玉思绪纷乱,心中不舍,将下巴朝她脸上蹭了蹭,以解肌肤之渴。
她被他磨蹭得受不了,睁开烧得红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骂:“你放肆。”
“既然郡主说我放肆,那我走便是。”他笑了笑,轻拍一下她的脊背,“阿扶要我走吗?”
她瑟缩了下,将头埋进他颈窝再不说话。
司马廷玉想笑,又怕笑得过头惹她真生气,只好憋着。
“现下应是子时,出寺见山,难以寻到医馆。我若出去找人,你一人在这里我更不放心。”他拥着她喁喁,“阿扶,你忍一忍,等天亮雨停我就带你出去。”
她小小地嗯了一声,脸颊在微弱夜光中泛着旖旎绯色,十有九分因病,又有一分或许是因他刚刚那番恶意的磨蹭带出的娇羞。
倘若于花丛中身经百战便能知晓温柔是女子至上杀手锏,这般霸道又说一不二之人,你料她出手必是漫天箭雨将人逼到无路可退,何曾想过她也会软弱,也会甩出温柔刀这把杀手锏?
司马廷玉环抱着她,睁眼望向窗外。
连天暴雨之下,废弃寺庙之内,枯柴之上,明明再落魄不过的境地,却有美人在怀,心情却胜晴空万丈。
雨势渐微,转眼便到清晨。
司马廷玉睡得浅,怀中人一有动静,他便睁开了眼。
这一夜过去,她病症却未减轻,呼吸烫得惊人,双眼通红。
“廷玉…”她张嘴说话,嗓子哑到几乎发不出声。
“我在。”司马廷玉将她搂得更紧,“你等我,我去喊人。”
萧扶光摇了摇头,干燥的嘴唇微启,却道:“东昌府。”
司马廷玉一听,眉头又拧了起来。
“你都病成这样,还去什么东昌府?东昌府有什么,你非去不可?”他原要说重话,却还是不舍得,只得再次放软了声调,“阿扶,有什么事不能交给别人去办,何必自己一个人劳累?先将病看好,然后我陪你去。”
萧扶光摇头:“没人能帮我。”
司马廷玉不打算同个烧得糊涂的病人讲道理,他起身将柴铺到佛像后,又将她抱过去,最后关好了门窗。
“我去找人。”他将弓放到她身边,“阿扶,等我回来。”
萧扶光咳了两声,乖巧地点头说好。
司马廷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大雄宝殿。
雨势虽小了些,却也淋漓不尽,誓要洗净泉城一片天。
寺中有泉名唤“袈裟”,两条三色锦鲤浮于水面绕尾嬉戏。远处山色滴翠,同水面映成一对。
司马廷玉停下脚步。
大雄宝殿距他脚下不过数十丈,倘若他当初不与她同来,便不会有一夜肌肤相亲。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再次做了决定。
他转身大步奔回大雄宝殿,地藏菩萨无声看他去而复返,脱下最后一件上衣,将人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萧扶光晕晕乎乎,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发现他将她背在背上。
“你在干嘛?”问是这样问,她仍是伸臂抱紧了他的喉咙。
“不让你等了,带你一起走。”司马廷玉轻笑。
萧扶光又咳了两声,浓浓的鼻音溢出:“你要带我淋雨。”
司马廷玉将她的腿紧了紧,背着她走出大雄宝殿。
瞬间变成两只落汤鸡。
“你多命硬,不过风寒而已。”他道,“倘若真撑不下去,还有我替你办后事。”
萧扶光的头也被他衣裳裹着,雨点儿打不到她脸上。
“你说话还是这样讨人厌。”她有点儿生气。
司马廷玉大笑:“阿扶,你若死了,回京难免有人说我命硬,竟克死先帝最宠的郡主,日后哪位大臣肯将他女儿嫁予我?司马家迟早断后。”
“倒也难说。”萧扶光闭着眼同他顶嘴,“总有不怕死的前赴后继,愿无名无分做你婢妾,为你生儿育女。届时四方来贺,见小阁老子孙满堂,却无一是嫡出。”
司马廷玉笑得脊背都在震动,震得她脑子嗡嗡响。
“我三岁起便知自己将来是光献郡主夫婿,自那时起到如今已有七万余时辰。”他止了笑,慢慢道,“我去寻人,下山再上山,至少要两个时辰。阿扶,等的滋味不好受,我不想让你等,我要带你一起走。”
她全身被被蒙住,看不见他脸,只能听他讲话。
“谁要等你。”她嗤之以鼻,却搂紧了他的脖子。
热烫的呼吸扑在赤裸的肩头,激起他一阵战栗。
“不用你等。”他说,“我定会回来带你走。”
萧扶光只是烧得糊涂,心思却是一点儿都不糊涂。
她伏在他背上,被他颠得鼻子频频碰他赤裸的肩头。小阁老有骨气,膀子也硬,碰得她鼻子疼。
萧扶光嫌弃地将头枕在他肩上,闭着眼问:“你怎么这样殷勤?”
司马廷玉哼了一声:“若你我从无交集,你就是病死又与我何干?”
病着的人心防脆弱,心思敏感,即便强硬如萧扶光,听了也不好受。头微微一偏,张口啃住他肩膀,咬出两个牙印儿来。
可这点子疼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咬吧,另一边也咬一口,就齐全了。”司马廷玉背着她下山,“如果我不来,此时你待如何?”
萧扶光闭上嘴巴,顺手擦了擦他肩上的口水印子:“没有你,我现在应该已经在东昌府了。”
司马廷玉脚底一滞,问:“为何非要去东昌府不可?”
萧扶光打了个喷嚏,眯着眼道:“三年前檀沐庭媚主,称病不看医,却召各地铃医术士为他看病。彼时我娘病重,我听说有位老人能治沉疴,便去寻他,碰上同样来寻人的宇文渡。因我曾同宇文渡好过一阵,想要他卖我个面子,待医治我娘之后再使人回京。宇文渡也应下,没想到回兰陵的路上却碰到檀沐庭派来的人,那些人杀了老人,耽误了我娘的病情。”
说完这些话,萧扶光几近力竭。
她声音并不大,还带着鼻音,司马廷玉却是听得真真切切,却仍有疑惑——既是檀沐庭所为,她为何不直接告知景王?景王摄政之下,处置檀沐庭不过杀鸡那样简单,她为何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东昌府?
不等他出声问,便觉肩上一阵湿热,好似她流泪了。
司马廷玉怔了一瞬,出声劝慰:“我当什么大事,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定不会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