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廷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同她置气的时候。
“好,我不管。”他也不拦她,只说道,“响马最缺女人,万一被他们瞧上,殿下亲自来也救不了你。”
“你当我是吓大的?我还真就不怕他们。”萧扶光嘴上硬,身子却缩了回去,兜帽罩得紧紧的,只露了俩眼儿在外面。
铃声过后,响马便赶来,双方均是人多势众。
响马先喊规矩:“不伤人,只借钱。留下五百两银给兄弟们,马上就撤。”
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林嘉木与陈九和身为阁臣,一年俸禄全加起来也不过千两而已。
一张嘴就要走五百两,哪有这样好的事?便是好脾气的林嘉木也忍不住,高声道:“五百两?说得倒是轻巧,不知诸位打家劫舍要多久才能凑够五百两?”
响马们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们道:“打家劫舍也要看身家,我们说五百两,怕是你们当中随便拉出来一位也不止五百两吧?体谅你们是外地人,夫子在上,泰山在南,给钱就撤,说话算话。”
林嘉木愤恨不已,正欲再同他们理论,不料司马廷玉却抬了抬手:“给他们。”
林嘉木一怔,又道:“小阁老,我们出行时未随身携带这样多…”
“檀沐庭不是留了清单要你们置办特产?”司马廷玉道,“从他那里扣。”
陈九和犹豫了一下道:“这不好吧…”
司马廷玉冷笑:“他是济南人,没听说过响马?自找的。就说回去路上被打劫,东西没了不就得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
阁部的几人不情不愿地数了一沓银票出来,唉声叹气地交到司马廷玉手上。
司马廷玉牵动缰绳,藏锋拦住了他:“我去。”
司马廷玉没有看他,只低声说:“你的职责是保护郡主,其它交给我便是。”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对方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
“磨磨唧唧做什么呐?!”响马们指着他们道,“一个大块头,一个看着就有些功夫,你俩还是留下吧,让后面的那个瘦子过来!”
“瘦子”陈九和顿时额头冒汗,咽了咽口水,不得已接过银票。
待将银票送到对面,陈九和忙不迭骑马回来,擦着汗道:“我在翰林六年,阁部一年,就是给摄政王送文书都不曾这样紧张过。”
响马们点齐了银票,抬手一挥,果真让了道。
众人连忙前行,唯恐落在最后面。
然而待行进过半时,那群响马中却有人又道:“诸位慢着!”
司马廷玉等人回过头。
林嘉木问:“你们已经拿了钱,难不成要反悔?”
响马们笑了笑,不知为何,众人竟从他们的笑容中品出一丝歉意。
这实在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群响马竟朝他们客客气气一拱手,指着香姐儿的那辆车问:“里头可是位妙龄女子?”
听他们这么一说,司马廷玉等人的脸顿时不大好看。
响马缺女人,看上便要抢,就是给钱也不好办。
香姐儿在车内一声不敢吭,生怕被人就地掳走。
司马廷玉向藏锋递了个眼神,后者早已悄无声息地去了云晦珠那辆车旁。
云晦珠悄声对萧扶光道:“叫响马将香姐儿弄走,这样也算替你出了口气。”
萧扶光蹙眉:“那也不行,好好的姑娘家怎能叫人糟践?”
云晦珠点她脑门:“死心眼儿。”
“不论是谁,今日我们断断不会留下一人。”此时司马廷玉借来随行之人一柄刀,缓慢开口,“诸位若是不肯放行,那咱们便试上一试。”
响马们又是一笑,随后也拿出随身武器。虽多是粗制滥造,却胜在人多势众。
“兄弟们本不想伤人,只是想请这位姑娘上山享福。既然你们不愿交人,那咱们只有对不住了。”他们说得客气,可办的事儿显然并不客气。
司马廷玉心下算计好了人数,又低声吩咐陈九和先行,好去搬救兵。
陈九和悄悄离开,林嘉木跟着藏锋一道护在云晦珠车旁。
双方形势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响马们道了声得罪,顷刻间便一齐涌上来。
瞬间两方混做一团,打得难分难舍。
司马廷玉常年出猎,有些功夫在身,可也架不住人多,不一会儿身上便多处挂了彩。
藏锋一心只保车内人,也腾不出手去帮他忙、
一边是打家劫舍的响马,另一边是养尊处优的官员,加之双方人数悬殊,他们便是带了护卫,渐渐也落了下风。
香姐儿躲在车内吓得瑟瑟发抖,冷不丁闻到一股汗味儿,抬头一看,车里已经钻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的脑袋。
“哟,真香啊!”那响马哈哈大笑,喊道,“还是个小少妇呐,老二享福啦哈哈哈哈!”说着便握住香姐儿一只脚,将她往外拖。
香姐儿吓得脸都白了,额上的汗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她死命地扒着车板,可哪儿能抵挡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顷刻间便被拖出了宝车之外。
香姐儿被响马搂住了腰,吓得哇哇大叫:“别!别抓我!那辆车里有俩黄花大闺女!”
萧扶光与云晦珠一听,二人气得七窍生烟——这个香姐儿,一路上光是折腾人还不够,还想害死她们?!
响马不在乎是不是黄花闺女——是个女人就成,黄不黄的无所谓。
响马往香姐儿屁股上一拍,又是一阵笑:“黄花闺女哪有你们有滋味?小姑娘,她们懂个屁…哎哟喂,你可真香啊!”
香姐儿又道:“那俩黄花长得赛西施貂蝉,你们这辈子都看不到这样的!”
响马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当下松开香姐儿去云晦珠那,想瞧瞧什么是赛西施什么又是赛貂蝉。
然而离那辆车近了,便有个戴银箔的男人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冲他腰腹便是一刀。
响马一看,当下便知道车里的姑娘定然不是凡品,捂着腹胸口大声喊:“兄弟们,这里有俩漂亮的!”
响马们听了,渐渐聚了过来。
司马廷玉暗道不妙,咬牙上来拦人。
刚砍伤一个,又围上来俩,源源不断实在难以抵挡。
司马廷玉杀得眼睛通红,总算靠近了云晦珠的车,可却有一刀横挥过来,照着他的肩膀便是一下。
司马廷玉肩上一凉,手中的刀也落到地上。
那响马正欲再砍第二刀,忽而车厢内飞出两支箭矢,一支钉进了他的手腕子,另一支钉在他肩头。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车厢内咻咻再次飞出几支箭,箭无虚发,支支刺入响马手臂肩头。
刚刚那拖着香姐儿的响马腰上也中了一箭,他拔下来一看,见箭头刻了个“光”字。
那响马愣了一下,立时便扬了扬手喊:“停手!”
响马们停了手,而内阁来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总算能喘口气。
那响马忍痛拿着箭矢走到云晦珠车前。
藏锋上前一步,正举刀要砍,却见这人拱手问:“车内究竟是何人?”
藏锋刀尖抵在那响马颔下,冷冰冰地道:“你也配问?”
那响马笑了一笑,说:“兄弟没有恶意,只是见箭头刻着‘光’字,所以特来相问。”
车门被团子和圆子打开。
响马一瞧,见里头有个披黑袍的人正张着一张弓,三支箭矢瞄准了他。
响马一笑,摊开手道:“姑娘若早想要我等性命,大可一剑穿喉,可见姑娘未有伤人之意,实令我等敬佩。只是这样好的箭法却是姑娘所使,箭矢上又刻着主人名字,于是我便猜测,姑娘可是当今摄政王之女——光献郡主?”
“知道还不快滚?”萧扶光瞄着他道,“天底下能指使我的只有我父王一位。想叫我上山?你们先将他请来了再吠。”
哪知说完这句话,那响马却跪在了地上。
其余响马见之,亦随他跪倒在地。
“郡主卧薪尝胆捉纪姓叛贼,为济阴百姓报仇,实乃女中豪杰,令人钦佩。我等虽为响寇,却并非是不义之贼。”响马跪地磕了个头,再次抱拳,“若早知是郡主,兄弟们必不阻拦。”说罢将刚刚劫来的银票抽走一张奉上,“只留一张为兄弟们看伤,其余奉还。”
萧扶光放下箭矢,好奇地盯着他们。
那响马说罢,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又退两步,带领人远远地避开。
司马廷玉古怪地望了望,确信他们离得远了,这才下令:“速行!”
香姐儿手忙脚乱地爬进了车,随后众人再次前行。
这一次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便是在山中,速度也丝毫不亚于平地。
“真是可亲!”云晦珠对萧扶光抱了又抱,“我都以为咱俩要上山做伴儿了,你竟真会使弓!天老爷,这次多亏有你!”
萧扶光也吓出了汗——刚刚距离实在太近,都说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可弓不一样,虽是远攻,却极怕人近身。尤其是像她这样,只会弓不会舞枪弄棒的,离得近了除了薅人头发便再也使不出什么招式来。
所以,她也害怕。
越是害怕就越是生气,萧扶光从车窗里伸出了头,对着司马廷玉道:“把你那小表妹给我押过来!”
司马廷玉愣了好一会儿,“我?小表妹?”
萧扶光压下心中怒意,指着后面那辆宝车:“就是那里头坐着的那个?她刚刚在喊什么?让我和晦珠上山?好大的口气,我们竟要成她的人肉垫子!”
司马廷玉恍然大悟,随即靠近了车窗,压低声音道:“阿扶,她不是我表妹,她是…”
话说一半儿,却不再往下说了。
“阿扶什么阿扶?我同你很熟?何时允许你这样叫我?”萧扶光已不打算同他再讲话,扭头看向藏锋,“把香姐儿给我弄过来!”
藏锋可不是司马廷玉,不会对任何人客气。
萧扶光一声令下,藏锋便去了后面,一把将香姐儿从车里拽了出来,直拖到云晦珠车前。
香姐儿理亏,旁人也早就受够了她,巴不得能将她弄走。
藏锋可不会怜香惜玉,他拽着香姐儿的后衣领子就将人弄来,像是拎一只喷香的小鸡仔。香姐儿刚受了惊吓,又被如此对待,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的妆混到一起,像是泥潭浸漫桃花,说不出的违和感。
“廷玉…廷玉…你替我说说话…”香姐儿哪里敢看郡主,更不要说求,哭哭啼啼地看司马廷玉。
司马廷玉一个头有两个大,他肩上还带着伤,鲜血淋漓,瞧上去状态也十分差。
饶是如此,他依然开口:“阿扶,就原谅她这一回罢。”
萧扶光闭了闭眼,只觉得日头毒辣,蝉鸣刺耳,香气刺鼻,周围一切都是那样令人烦躁。
好好好,这就是小阁老,这就是父王看中的好女婿,为了他那想将自己往火坑里推的小表妹求自己放人一马。
云晦珠提心吊胆看着她攥在膝盖上的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泛起,时不时颤一下,应是气急了。
先帝都骄纵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冤气?
众人屏息凝神,生怕她发火,一个令下将人斩了。
哪知郡主突然抽出一支箭,“啪”地一声折断后,狠狠甩在小阁老马前。
“司马廷玉!”她高声道,“此刻起你我有如此箭,今后既不相欠也再无干系了!”说罢便拉下车帘,不再听人讲话。
林嘉木看向司马廷玉,见他沉默地挥手,叫人将香姐儿扶上车。
香姐儿满脸是泪,这回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郡主反悔,又让那银面男将她拖走乱刀砍了去。
而只有云晦珠知道,萧扶光是憋屈得厉害。
她眼眶里含了一包的泪,仰着头不让它们流出来。
云晦珠看得惊心,递上帕子。她接过来后擦了擦眼睛,虽一声也没吭,可眼圈儿都红了,也再不流眼泪。
还了帕子,上头只沾了点儿脂粉,妆面倒是未花,可见其体面。
云晦珠问:“阿扶,你还好吗?”
萧扶光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在行囊里翻翻找找了一会儿,找出炭笔和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云晦珠凑上去瞧,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司马廷玉欺我,还需另觅佳婿。”
光这还不算完,末了还加了个“速”字,可见她想要踹掉小阁老之心尤为迫切。
藏锋从内阁的笼子里捉了只信鸽出来,鸽子无辜,被正在气头的郡主捣弄一番,掉了两根毛后终于被释放,扑棱着翅膀飞向帝京方向。
萧扶光心口之气总算稍稍泄去一丝,随即抬手示意继续前行。
响马消息灵通,自此之后便再无贼寇来犯,行路更加顺畅。
未过半个时辰,陈九和带着救兵赶来,见众人虽府上却不损一员便觉惊奇。听林嘉木解释之后,倒是愈加佩服萧扶光。
晚间抵达景州,这里是济南府北边界,明日便能入济南。
晚间用了膳,直至入睡,云晦珠也未听见香姐儿吭一声。
“你白天发火,可给她吓得不轻。”云晦珠笑说,“活该,就该这么治她。什么玩意儿,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是王爷在,哪里能饶了她的性命?”
萧扶光带着一身的水汽,正坐在镜前用珍珠粉敷脸,白白的一层,只露出鼻子嘴巴同俩眼儿,瞧着十分骇人。
“我也并非滥好人,今日我的确该要她的命。”她的嘴巴不好动,说起话来亦是十分含糊,“只是司马廷玉替我试过丹,虽无大碍,到底算欠他一个大人情。一命抵一命,今后两不相欠,回京解了婚约,日后再寻德才兼备之婿。”
云晦珠趴在床上撑肘看她:“小阁老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实在难有人能出其右。”
萧扶光不以为然:“我父王曾说,我出生不久司马阁老带着他来我家,是我抓着他不撒手,才定下这门亲。我现在只庆幸,幸而自己不是寻常人家女儿,否则失了这门亲定要寻死觅活,日后也再难嫁——我是郡主,坐拥陇西千里,天下百万好男儿任我挑拣,我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既然嫁谁都是下嫁,何苦让自己找不痛快?”
“是了,是这么回事儿。”云晦珠听得连连点头,“女子三从四德,一辈子吃尽委屈。阿扶这般家世,若是也要受委屈,我真是想不出人生还有什么盼头了。我同外祖回家,不也是因自己独身在外受够了欺负?老天爷不开眼,专挑我这孤女欺负,那时我就发誓,日后若有平步青云的机遇我定为自己而活,活出一个痛快!”
萧扶光与云晦珠惺惺相惜,二人约定好日后为自己而活,不受贱男子摆布。
只是高贵出身尚有选择余地,如她二人背后所靠已是人间至高门第。有时冷静下来也时常惋惜,多数姑娘尚还在深闺之内,一言一行都被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怕是此生都不得越过门槛去看百态红尘。
次日一早,一行人早早出发,好赶在下午之前抵达济南。
苍天多云,萧扶光耳清目明,趴在窗沿上享受夏日微风。
她忽而转过头问林嘉木:“昨日被响马劫去的银票呢?”
林嘉木一听便会意,使阁部中人将银票点了出来,道:“俱在此处。”
萧扶光看也未看,直接收入自己囊中。
林嘉木与陈九和看傻了眼。
“看什么看?”萧扶光抬眼瞪他们,“若是没有我,你们还能要回来?”
林嘉木连忙摆手:“不…不…该是郡主的才是…”
云晦珠笑话她:“财迷心窍。”
萧扶光将银票藏得好好的,又道:“这可不是财迷。檀沐庭中庸之资,一路靠贿赂媚上做到三品侍郎,他能媚陛下,就不能媚我?我比陛下便宜得多,只需四百五十两,算来还是他赚。”
云晦珠自是说不过她,连声道好。
“先帝聚财有方,郡主是随了先帝爷。”陈九和打趣道,“若是郡主进了户部,我等怕是都要勒紧裤带讨生活。”
萧扶光真的开始打起算盘来:“若我进户部,头一个便是削你们冰炭四宝银,改发冰炭,这样一年不知能给我小叔叔剩下多少饷银!”
萧扶光说法不无道理,朝廷每年光贴补冰炭四宝给官员就上百万两,而荣王远在边境,连军饷都要从自己兜里掏,实在是不公。
陈九和挠着头说:“倒也不必如此苛刻。”心道幸而郡主是女子,她真是一点儿富路都不给。
司马廷玉听他们有说有笑,一路面无表情。
渐入济南,天气越发沉闷。
北方的夏日多烈阳暴晒,只要不出门,便能保全性命。济南却与别处不同,地处盆地之内,大小泉水上百处,简直又湿又闷,令人无处可逃。
有团子圆子扇风,萧扶光与云晦珠仍是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的汗。
外头的几位更不好受,衣裳湿哒哒地贴在前胸后背上。
萧扶光不禁问:“你究竟如何在济南生活这样久的?”
“热是热了些,可这里有人情味儿。”云晦珠笑,“你一定要同我一起去酒肆坐坐。”
“一定。”萧扶光应了她。
司马廷玉看天边积云如絮,心底隐觉不安,策马行至云晦珠车旁,对萧扶光道:“阿扶,进城后不要乱走动。”
“咻!”车帘被人狠狠甩下。
陈九和绷着脸偷笑——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阁老在面对郡主时没了辙。
司马廷玉看过来,一双凤目盯得陈九和浑身发毛。
午间众人终于抵达济南,因住在府官家中,司马廷玉便放心带着香姐儿去她家中。
司马廷玉一走,云晦珠便与萧扶光出了门。
林嘉木见天边有云,忧心忡忡地问:“郡主还是改日再出行吧?天气不好,我担心会有雷暴雨。”
“阿扶,我明日来接你。”云晦珠也附和道。
萧扶光摇头:“说好一起同你回家,若真有雨,咱们也有个照应。”
说罢便同林嘉木告别,与藏锋一道同云晦珠离开。
林嘉木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道尽头,抬头再看天边,隐约有雷光一闪而过,心中怦怦乱跳,直觉不妙。
济南城不比帝京,算不得大,人却是不少。之前萧扶光从峄城回来时曾路过历城,算是经过济南,如今倒还是头一遭进城。
云晦珠与奶娘秋娘的酒肆开在城东一座山脚下,向西可遥望对面千佛山。
到了地方,远远地便见一家酒肆门前有位中年女子坐在门外。似乎是见天色不好,收拾了条凳便要入内。
“秋娘!”云晦珠跳下了车,“我回来啦!”
秋娘一怔,回过头来后便笑着张开双臂迎她。
“秋娘,我挂念你。”云晦珠抱紧了秋娘,道,“这回同我一道回京,好不好?”
秋娘也没应她这句,只看着她笑。
萧扶光与藏锋上前,说了声叨扰。
“这位是…”秋娘眼看着来了新客,惊讶问道。
“这是我在京中交到的朋友,阿扶和藏锋。”云晦珠拉着萧扶光的手答,“秋娘,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阿扶很照顾我,同我好着呢!”
秋娘面上的欢喜加深了一层,一边道好一边请他们来屋里坐。
酒肆不大,但因是女子做生意,屋里十分干净。
萧扶光与藏锋同坐,看着秋娘忙里忙外招待他们,手脚跟着刺挠。
秋娘上了茶点,笑着说:“小门小户没什么可招待的,不要嫌弃。这一路不好走,多亏有二位照应,晦珠才能平安回来。”
“晦珠这一路也照拂我。”萧扶光道,“您不用客气。”
秋娘越看萧扶光越欢喜,问:“姑娘是帝京人?家住哪里,都有些什么人?”
云晦珠拼命朝秋娘使眼色,可惜秋娘看不到。
萧扶光答:“家住治粟里,先妣三年前鹤驾,家中还有父亲。”
“可怜孩子。”秋娘叹了口气,“既然来了这儿就当自己家便是,千万不要拘束。”
萧扶光笑着说好。
“不过,治粟里可是个好地方。”秋娘又说,“那里多是达官贵人居住地,阿扶家中不差。”
萧扶光硬着头皮答:“家中早年发迹,父亲攒了个小官来做。”
云晦珠心道你这可不止叫一个发迹。
秋娘同他们一道饮茶,谈话间萧扶光也渐渐听出她口音,好奇地问:“秋娘也是帝京中人吗?”
不等秋娘回答,云晦珠便点头:“秋娘从帝京来,后来到了我家做我乳母。”
萧扶光又好奇问:“在帝京比在济南做工酬劳高可高多了,秋娘为何不呆在帝京呢?”
秋娘叹了口气,说:“若不是家中遭了难,谁会想从帝京出来呢?”
萧扶光热心肠,在她跟前什么难题都不算难题了。
“秋娘不妨说说?”她问,“如今晦珠也回了家,或许我们可以一道想想办法?”
“你们两个小姑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秋娘笑着问,“不过同你们说说也无妨——早先我家中为我订下一门亲,但他家后来不成,便送他入了宫。那时候我俩好呀,我们几个月便约在宫门口见一回面,夏日里递香,冬日里送他我做的棉衣棉被。可后来好景不长,我爹做买卖叫人坑了,气得吐血撒手西去。父债子女还,他们便拿我抵账,将我卖给东家做妾。我自是不肯应的,可他们将我打晕了抗上轿…再后来,我怀了孩子,可惜是个福薄命薄的,他生下来便没了。主母容不得我,借机将我赶了出来。京中那个伤心地儿我是待不了了,这才离京来了山东。正巧当时晦珠刚生下来没多久,晦珠的母亲没有奶水,我便做了她奶母…”
“等会儿…”萧扶光忽然打断了她,“秋娘,你家中为你订的那门亲,对家是不是姓姜?”
秋娘满目震惊:“你为何会知道?!”
“真是巧!”萧扶光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姜公公惦记了这么多年的那位!”
秋娘蹭地一下站起身,“姑娘认识崇道?”
“不错,的确认识他。”萧扶光想了想,复又说,“我听人说,他从前在宫外有位青梅竹马,逢年过节二人常见面。只不过后来吕大宏在其中作乱,应是让俩人分开。所以你说自己经历时总让我感觉十分熟悉,不想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秋娘握住了她的手,急急地问:“他如何了?这些年过得可好?”
“陛下在宫中修建了道观,如今姜公公也随侍在观中,过得还不错。”萧扶光安慰她说,“姜公公为人清正,在宫内名声不错,如今吕大宏也轻易动不得他,秋娘可以放心。”
秋娘听后松开了她的手,掌心相合念了声佛。
萧扶光心中一动,又说:“陛下两耳不闻国事,一心只修道。吕大宏攀上檀沐庭,俨然是檀党一员。檀沐庭乃济南人士,祖上起一直在中原一带做米商,至今财富已不可估量。檀党媚上,利用陛下修道之名广招术士,进献丹方。姜崇道同吕大宏积怨极深,想是因为秋娘的缘故。如今晦珠也回了高阳王府,我想你可以同晦珠一起回去,说不准等上数载…”
萧扶光说到这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想让秋娘回京与姜崇道再续前缘,何尝不是她自私?姜崇道已去势,秋娘在济南生活亦是算得上平静。二人如此各不相干也能活得自在,何苦要硬将他俩凑作对,只为替自己赢得姜崇道那份人情?
萧扶光有些泄气,又坐下道:“对不住,我说得太多了。”
“我之前进宫,姜叔还不认得我,却同我交代见了陛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人真的很好。”云晦珠却摇着秋娘的胳膊道,“秋娘,随我回京好不好?这样你又能见着姜叔了。”
云晦珠为姜崇道说话,也是为萧扶光说话。
萧扶光抬眼看向她,见她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又继续说:“回不回京,到底还是看秋娘你自己的意思。我也向你保证,倘若这趟你肯随我们回去,我定会护你周全。”
秋娘坐下又起身,双手绞着帕子,有些坐立难安。
在他们说话间,外间天色已是变得暗暗沉沉。
萧扶光来济南并非是无所事事地闲逛,她本就有别的打算。
“无妨,你慢慢考虑。”眼见天色如烟,当下便站起身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现下去,日落之前想来还能到。”
藏锋跟着起身,却被萧扶光摁住了,“你留下,能拖一刻是一刻,不要让小阁老的人发现我离开。”说罢戴上兜帽就出了门。
“阿扶,你要去哪儿?”云晦珠追出来大声问,“若是下了暴雨怎么办?!”
萧扶光已经上了马,她背着弓箭行囊回头一笑:“下雨了我便躲,不碍事。”
秋娘也走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夏日多雷暴雨,这里山多,不宜避雨。平地地势低,雨下大了容易淹,你没地方去,还是等天晴了再说。”
“我等不得。”萧扶光一昂头,拉动马缰转身离去。
云晦珠急得跳脚:“阿扶,我也去,你等等我!”
她也要去追,却被藏锋拦住了。
云晦珠没怎么注意过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藏锋,越过他就要去追萧扶光。
不料胳膊却被他抓住。
“珠珠。”
云晦珠一怔,闻到熟悉的声音后回头,终于忆起了眼前人是谁——那日萧扶光生辰,有人送她回家,一路呢喃着唤她珠珠。
她看着藏锋掩在银箔下的半张脸,竟从那坚毅的轮廓中分辨出了父亲的影子。
“是你?!”云晦珠上前一步抓住他的前襟,“你,你是…你是…”
藏锋托住她双臂,见她一双眼睛蓄满了泪,徐徐下落。
“哥?哥?是你吗?”云晦珠问他,“你怎么在阿扶身边?”
秋娘也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重岫?”
云晦珠有位兄长名唤云重岫,十五年前被拐子拐去济南,后来再无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