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瓜等仨人撇撇嘴,不太信这话——若郡主真打算以德服人,纪伯阳怎么死那么干净呢?
不过他们觉得这样也好,郡主不把男人当人看,这可比没了男人活不了强。
合该她生在皇家,这是块做衮冕的料。
六月初一,景王为郡主做寿,宴请诸臣。
萧扶光不必出面,贺礼收到手软,银象苑快堆放不下。王府内舍人大使来了四五位,俱是八品的衔儿,一道帮忙清点记账。
出生于官宦之家,生辰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是个能加深上下情谊的机遇,寻常人你便是拿宝玺也要有这等门路才送得出手。
景王在前庭宴请诸宾客,萧扶光也在银象苑摆了一桌。
她在京时间少,身份又重,除却太子萧寰,往日里并没有什么朋友。于是请了云晦珠与林嘉木。
二人来时又带了贺礼,萧扶光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照单全收。
小冬瓜心道:幸而郡主不是皇太女,以她这般贪吃嘴脸,充盈国库怕是一年能敌得过先帝十年。
萧扶光病酒,一滴不能饮,以凉茶代酒敬他二人。
开始云晦珠与林嘉木还有些扭捏,后来几杯酒下肚,舌头与胆子渐渐大了,最后也不唤郡主,一口一个“阿扶”。
“当初秋娘带我走,说要去济南。我问她为何去济南,她说我兄长就被卖到济南…嗝!”云晦珠打了个嗝儿,醉眼迷蒙地说,“阿扶,你不知道我还有个哥哥吧?嘻嘻,那海货也不知道!若是让她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迫害他…只是我哥早十几年前就被拐子拐走了…可后来我与秋娘在济南一边卖酒一边寻人,还是没找到他…”
林嘉木听得眼眶红红,又敬上一杯酒:“小姐品貌出众,令兄也定然风姿过人,但愿当初买下他的是积善之家,一生丰衣足食。若是有缘,你们早晚都会相聚。”
云晦珠眼泪汪汪,豪迈饮下一杯:“承大人吉言,希望如此。”
“别喝了…”萧扶光拦着他们,“这酒厉害…”
这二人充耳不闻,又斟了杯。
“小姐叫我‘嘉木’便好。”
“嘉木,这名字真不错。我叫晦珠,蒙尘之珠。”
“珠玉有光反而容易遭歹人嫉恨,蒙尘不过藏拙。晦珠既姓云,便是云中之珠。”
见这二人推杯换盏,萧扶光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听的奉承话多,不想林嘉木这样能说,一个名字给云晦珠解出了花来,喜得云晦珠合不拢嘴。
眼看着这俩人再说下去就要跪地拜把子,萧扶光赶紧使人将他们送回去。
云晦珠醉得人事不省,被藏锋送回高阳王府。
但在云晦珠离开后,林嘉木突然一改刚刚的醉态,整个人除了面色酡红,瞧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你是假装醉酒?”萧扶光问。
林嘉木揖道:“嘉木到底在朝中这许多年,若是三五杯就倒,前途堪忧。”
萧扶光想了想,还是说:“人醉酒后言行有失,你不要当真。”
云晦珠说她还有位兄长,十数年前被拐走,这事儿可大可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嘉木点头:“嘉木省得。”
萧扶光放下心,又说:“我送你两步。”
林嘉木没有推辞。
二人向苑门处走去。
念着林嘉木饮过酒,萧扶光的步子放慢了些。并肩而行,倒像是漫步在庭院中。
银象苑内的几株玉兰正值花期,争先恐后地挤在枝头,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棵纯白之松。
林嘉木半侧着身子朝向她,突然笑了。
“从前常听人说起郡主,可初见时却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萧扶光仰头好奇地问:“传闻中我是何模样?你初见时我又是何模样?”
“传闻中郡主近乎神人,只差天生神力三头六臂。”林嘉木拂开一丛花枝,淡笑说,“谁料郡主竟这样年轻。”
岂止是年轻。
北方寒蝉鸣叫一阵紧着一阵,聒噪至极;南方金蝉嚖嚖不断,吵闹不堪。内阁外的疏桐连遮阳都有些艰难,帝京的夏日少雨,干晒且令人烦心。
可眼前的少年美人轻轻往哪里一站,四面八方都起了清风。
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擎得这一缕清风。
他是羡慕司马廷玉的。
“嘉木也十分了得,你当年可是最年轻的三甲。”萧扶光偏头想了想,“我记得那次先帝召见,也偷偷去瞧,结果状元郎的胡子比先帝还要白。”
林嘉木苦笑,那次是他们一甲前三名一同被召见。而状元郎一把年纪她都记得,却不记得自己。
可见凡事做到最好也最容易被记住,哪怕再有天赋,只要屈居人下,别人不会多看你一眼。
萧扶光并未注意到林嘉木走时背影中的落寞。
她回到苑内,看着人来人往收拾院子里的残迹,唤住一个抱着礼盒的侍女:“刚刚有没有其他人送礼过来?”
侍女有些诧异:“没有。郡主可是落下什么了,不妨去前庭瞧瞧?”
“罢了。”萧扶光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恰巧裘大使又送了贺礼来,萧扶光奔过去问:“谁送的?”
裘大使笑眯眯道:“陛下着吕公公亲自送来的,说今日要进香,来不了,下次您进宫了他再赏赐郡主好东西,权当为您补过生辰了。太子殿下也送了份儿,您要不要先拆开看看…”
“不拆了,送库里去吧。”萧扶光垂着肩道。
裘大使刚抬脚准备要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来。
“您瞧我,险些忘了。”他将小盒叠在几份贺礼之上,“小阁老送得精巧,我顺手藏在袖中,竟险些给忘了。这就一并送进库…”
萧扶光回头抢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湖绿宝石耳坠,玉石有拇指大小,成色罕见。两只坠子各系一小片孔雀翎羽,也不知哪知孔雀遭了难,被薅下这么漂亮的两根毛。
萧扶光乐了,问:“他什么时候送来的?”
裘大使道:“就在刚刚,小阁老应是打算亲自过来送,不知道怎的又走了。卑下着人请他去前庭,他说不去了,脸耷拉得老长。嗬,咱这未来的姑爷架子可真大…”
“他脾气横,人还不坏。”萧扶光替他说话,美滋滋地收了盒子,“行,这没你事儿了。”
裘大使问:“小阁老的东西不入库?”
“我缺个坠子。”萧扶光头也没回地应道。
在外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回了家是独守空房的老父亲。
景王也没甚可说的,往榻上一坐,清清和碧圆就贴了过去,一个端水倒茶,一个揉肩捏背。
萧扶光看她俩献殷勤,对她们道:“殿下缺俩妾侍,我瞧你俩就侍奉得挺好。”
吓得清清二人寒毛都要炸开,一动也不敢动。
“你吓唬她们做什么。”景王放下茶杯道。
萧扶光道:“我可不是吓唬人,只要父王开口,什么都是您的。”
说罢又看了看小冬瓜,吓得个倭瓜屁股一紧,头都缩进了脖子里。
景王一个眼神,让屋里人都出去。
几人如蒙大赦,脚底生风,溜得一个比一个快。
景王今日喝了酒,眼睛还泛着红。
他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却生了个滴酒不沾的女儿。阿扶长得像他,病酒却是随了谢妃。
“爹爹喝酒了。”萧扶光趴在他膝上,任他摸着自己的后脑,“是不是想我娘了?”
“你娘走的第一年,爹爹确然伤心。不过距今已有三年,有时甚至会忘记掸去她画像上的灰尘,去年忌日时也未有从前伤心。”景王慢慢道,“只是今日你生辰,忽然想起她生你时的艰险,如此一来又有些伤心,便多饮了几杯。”
母亲的死,是扎在萧扶光心中的一根长刺。此仇她必报,所以去济南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他。
“爹爹不要伤心,娘也定然不愿看到您这样。”萧扶光说着说着便拐了个弯儿,“哪怕您再纳位侧妃,也…”
话未讲完,头顶便挨了一记敲打。
“胡言乱语,你这个毛病也同你母亲一样。”景王笑道,“你娘也时常这样劝我,可爹爹知道她心里不愿。不要学你娘,贤惠大度最易烦闷在心。阿扶,你要做自己。”
莫说皇室,平民百姓但凡过得殷实些,几乎无人不纳妾。但自她有记忆起,父母感情极深,容不下第三人。她认为自己受宠全因此缘故。
萧扶光应了一声,片刻后忽然问:“爹爹,为何有的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儿呢?”
譬如皇帝,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召见太子入万清福地。
景王显然没有联想到他们,只是随意地答:“或许那孩子的母亲被父亲所嫌恶,又或许不是他的血脉。”
萧扶光整个儿脊背都在发凉。
景王似是察觉到她躯体的僵硬,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萧扶光没敢抬头,怕被他看出那份心虚。
景王并未多在意。
父女二人捱着说了会儿话,景王靠在她榻上睡了一觉,算是短暂地醒酒。
萧扶光看着父亲睡颜,心里有一万只猫抓似的难受——年年父王都不忘送生辰礼,怎么今日一句没提,还占了她的地方?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萧扶光却没有注意到外间大亮,因平日晚间整座王府都点了灯,是以并未注意。
直到小冬瓜探进了脑袋,喜滋滋地说:“郡主,您快出来瞧瞧呀!”
萧扶光带着诧异走出门外,却被眼前景象刺得几乎双眼都要睁不开。
银象苑中摆满了灯,每一只上头都缀着硕大南珠。
萧扶光年幼时不常见景王,每次他回兰陵,都会带稀罕玩意儿给她。
那时景王会将若干南珠攥在两手中,晃一晃,仅凭那声音让她猜多少个。开始是两颗,后来便是三颗、四颗甚至更多。每次回来,萧扶光都要猜,猜中了景王才会给。若是猜不中,便只能拿到一半儿。
那是萧扶光年幼时的期待,如今已过了不知多少年,好像自赤乌病后便再没有收过父亲的南珠。
眼下不知景王从哪儿搜罗来这样多的南珠,四色兼有,就置在灯上,等着她去采。
小冬瓜采了一颗,捏在手心里,惊喜地朝她道:“郡主,您瞧这颗,跟核桃一样大呢!”
萧扶光原本挺高兴,听到他说核桃,顿时想起了他说过的太监净身,眉头蹙了起来。
景王走出来,笑着问:“阿扶猜猜,这次是多少颗?”
萧扶光哪里是耳力好,不过是靠猜罢了。生在帝王家,谁不多长几个心眼,区别不过是所行之道而已。
萧扶光扫了一圈儿,便猜出了大概:“一千八百颗。”
景王哈哈大笑:“爹爹怕你猜错,所以点了灯。唔…没想到我们阿扶的眼神还不赖。”
萧扶光围着他转,转身吩咐苑中诸人:“一千八,快去采,采完了有赏。”
清清与碧圆欢呼一声散开,小冬瓜边哭边笑:“先帝爷驾崩,郡主还有王爷疼。殿下您行行好,就再收个干儿子吧…”
“呸,也不照照镜子。你给王爷当儿子,你能传宗接代吗?”
银象苑在一派欢声笑语中度过郡主岁诞。
数里外的檀府,高阁之上不点灯。
身段窈窕的姬妾倒了一盏酒,跪地奉过头顶。
见主人久久不动,姬妾抬头望了一眼,见他背朝自己,面朝景王府。
王府内有庭院灯光大盛。
那姬妾了然,开口解释道:“今日光献郡主生辰,料想是王爷在为郡主庆生。”
真是人各有命,哪个女子不想成为光献郡主,这得是修多少世才有的造化。
可只有一人能成为光献郡主。
一只手接过酒栈,纯金蜃龙盘在拇指之上,正张着獠牙像是在吞噬一枚黑色宝石。
那姬妾忽然听主人问:“你十八岁时,在做什么?”
那姬妾出身低微,无奈道:“妾鄙薄之姿,十八岁那年正辗转侍奉数位大人之间。”
酒栈被放回她手心,还带着丝丝温热。
姬妾大着胆子问:“大人十八岁时,又在做什么呢?”
“我?我十八岁时…”那人顿了一顿,将手背在身后,忽然问她,“你可听说过‘白龙珠城’?”
姬妾有些茫然,却仍是点头:“听说过,白龙珠城远在大齐之南,此城近靠南海,盛产南珠。”
那人轻笑。
“我十八岁时,在白龙珠城一处岸边替人开贝取珠。”他敛笑慢慢道,“母贝坚硬,只能用刀撬开一道缝隙,再掰开它取腹内珍珠。有些贝能取十几颗,有的则一颗也没有。而贡给郡主的南珠要求更高,要大、要圆、色泽要最好,这等南珠极其罕见,就算开到十指全裂都不一定能找到一颗。”
那姬妾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手,干净修长,没有一丝伤痕。
“大人又在逗我。”她盈盈笑道,“大人富甲一方,如何会是南海开贝人?”
“是啊。”他叹息道,“我说笑罢了。”
初二一早,云晦珠来寻萧扶光,想让她陪同自己一道进宫面圣。
萧扶光正在用早膳,见她来便客气问:“吃了没?”
“没。”云晦珠白着脸说,“我有点儿紧张,怕胃里装了东西,到时候跪地磕头再给吐出来…”
萧扶光道:“你不吃不喝的,到时候万一饿了,肚子咕咕叫也就罢,万一饿晕了一样是冲撞陛下。”
云晦珠一听,赶紧就着她的好意坐了下来。
夏季一热,人大多没有胃口,萧扶光又不食荤,早膳不过一碗百味羹,一碟豆豉芋头,俩夹馅儿馒头。
云晦珠觉得稀罕,净了手说:“我从前看戏,戏里头那些公主郡主一餐要吃一百样菜,每一道不重样呢。昨儿咱们一桌时就觉得奇,现在再次开眼了,原来你们都吃得这样简单?”
萧扶光咽了口馒头,道:“照那个吃法怎么行?每一餐吃的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吃多浪费要亡国。再说,我早先同我娘住在一起,若我浪费,她头一个不愿意。”
云晦珠听说过景王妃,三年前病死,据说死得蹊跷。
这是别人家家事,她也不好再问,应了两声便继续吃。
俩人用完早膳便一道进宫。
行车时萧扶光还问:“你醒酒没有?昨天一直说胡话,倒是把我吓一跳。”
云晦珠赧然道:“真不好意思,我酒品不行,喝了酒就容易说胡话,你们别往心里头去…后来我是怎么到家的?”
“我让藏锋送你回去的。”萧扶光答。
“藏锋?”云晦珠好奇道,“他是谁?我怎未见过?”
眼下云晦珠是清醒着的,萧扶光担心她见着藏锋的脸会害怕,含糊说:“从前是父王身边的死士,如今跟了我,是我侍卫。”
云晦珠噢了一声:“昨天迷迷糊糊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同我说话,应是我醉得太厉害。从前卖酒时我也极少饮酒,就是担心会乱说话惹人笑话。”
萧扶光心道你可没惹什么笑话,就是将自己还有一个兄长的事儿供了出来。
于是她颔首:“喝酒误事,日后还是少喝。”
说话间到了云龙门,禁卫见是光献郡主车驾,哪里敢拦,直接放行。
快到万清福地时俩人一起下了车,姜崇道早早得了信儿,已经在候着了。
“陛下在里头,不过昨儿上香时险些烧了帘子,陛下不大痛快。”姜崇道提醒她们,“云小姐进去只管磕头,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有郡主在,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出不了什么岔子。”
云晦珠渐渐放下心,手里攥的一把汗悄悄在裙摆上擦干了。
到了万清福地外,云晦珠仰起头,说:“这道观比外头的还真,可见陛下是诚心的。”
萧扶光动了动眼皮,面有讥讽,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吕大宏匆匆忙忙赶来,擎着笑对萧扶光揖道:“陛下在里头呢,听说郡主也到了,心里高兴,说另有赏赐来着。”
萧扶光得的赏赐太多,早已是见怪不怪。
姜崇道面色却不大好,趁着吕大宏献媚的空儿悄悄退了下去。
萧扶光与云晦珠一道进了神殿,见皇帝换了身黑色道袍正闭着眼睛坐在太极阴阳鱼上。
萧扶光磕头跪拜,云晦珠也紧随其后。
皇帝睁开了眼,抬手道:“起来罢。”
萧扶光站起身看他。
算来这是她入京以来第三次见皇帝,且上一次还不算很光彩。
萧扶光有些心虚,目光下落到他身下的太极阵上,停了一瞬。
“这姑娘就是高阳王的外孙女?”皇帝出声问道。
云晦珠上前一步,复又拜了下去。
皇帝打量了她几眼,只问些她从前过往,在听闻云晦珠也曾卖酒时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末了,皇帝按规矩添了些赏赐,等同于承认了她是高阳王之后,算是卖高阳王一个面子。
云晦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走出神殿,大老远却听皇帝又说:“扶扶昨日生辰,朕无法到场,今日另有赏赐。”
云晦珠悄悄回头,见皇帝一摆手,吕大宏端了一个小盒上来。
盒子里是一颗金灿灿的丹药。
姜崇道紧跑慢跑,终于到了内阁。
皇帝不朝,内阁正在议事,姜崇道远远在门外瞧,见一众阁臣中小阁老格外出众。
姜崇道不敢贸然进去,正急得跳脚时,恰好司马廷玉望了过来。
司马廷玉说了声“抱歉”后便走了出来。
“郡主刚刚同高阳王家那位小姐一道进宫了。”姜崇道长话短说,“吕大宏说陛下今日另有赏赐,碰巧上午陛下刚炼成一炉丹,奴担心…”
话未讲完,司马廷玉便大步离开内阁。
姜崇道也跟着追了上去。
萧扶光正好奇是什么赏赐,待吕大宏将盒子放到她跟前时,脑子里顿时一懵。
她太大意了,小冬瓜在她耳边提过多少次醒,这座宫廷已经换了主人,不再是那个可以容她放肆的地方。怎么就因为前两次皇帝态度同往日一样就松懈了呢。
皇帝见她迟迟不收,一句话堵了她后路。
“这是朕新炼成的丹药,服下能强身健体,倒是费了朕好些功夫。”他说着,自身边取出另一盒,捻起一颗丹来服下,眼神似乎瞬间变得清明许多,于是又说,“这下扶扶可以放心用了?”
皇帝做到这份上,萧扶光若是不吃,就是明目张胆地质疑他的丹有毒。
云晦珠愣了一下,想要再进神殿。
吕大宏的手摆了一摆,便有四五个小宦官上来将云晦珠拖去一边。
“奴回去想了好些时日,觉得郡主说得对。”吕大宏捱近了萧扶光,低声笑道,“人在宫里头不容易,总得找个靠山。思来想去,还是陛下这座山最高。从前侍奉不得力,那是没开窍。檀大人这点儿就值得奴等去讨教——这才在朝几年,从七八品进到三品,升迁如登梯呀…”
檀沐庭,又是檀沐庭。
萧扶光抬头盯着他。
吕大宏吓了一跳,“哟,郡主瞪得奴有点儿害怕。这丹您到底服不服呀?服还是不服呀?”
萧扶光冷笑:“吕大宏,你最好跟紧了檀沐庭,别叫我抓住把柄。”
说罢,她拿起面前那颗丹,一下塞进嘴里。
秋水逐舟(十)
丹药入口,却并非是想象中至苦毒药的感觉。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说来更像是贫瘠之地久旱后雨的湿地中挖出的一块泥,混杂着新生野草的气息。
这就是害得阿寰变了模样的丹药吗?
萧扶光原本想着,将丹药若含在舌下,倒也可以蒙混过关。
只要皇帝不同她说话。
哪成想皇帝却问:“扶扶昨日生辰过得如何?听说皇兄收了百斛南珠做贺礼?”
萧扶光暗想,究竟怎样开口才能不被发现端倪。
可吕大宏像是看透了她似的,尖声笑问:“郡主怎的不开口回话?莫不是丹药含在嘴里,还不曾咽下?”
萧扶光气结,发誓今日若能平安出万清福地,一定要乱箭射死吕大宏。
正在她十分为难之际,忽听外间姜崇道高声传:“小阁老求见——”
萧扶光回头,正见司马廷玉长腿迈过门槛,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司马廷玉见吕大宏掌心的丹药盒已空,萧扶光却闭着嘴巴,口中似有异物,正惊讶地仰面看着他,登时便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司马廷玉跪在萧扶光身旁,“陛下。”
“廷玉也来了?”皇帝笑得平和,“正好,朕又寻到一份混元神相经手稿。你若得空,就替朕誊出来…”
“陛下。”司马廷玉抬头道,“臣替陛下誊经书已有数十卷,如今也想同讨个赏赐。”
司马廷玉素来孤高,是极难拉拢之人,如今他突然出声要封赏,倒是让皇帝觉得十分稀奇。
“廷玉想要什么赏赐,不妨说说。”皇帝道,“朕有的一定给。”
司马廷玉抬头,朗声道:“臣听闻陛下今日炼丹大成,便厚颜来讨一颗。”
皇帝面有难色:“一炉丹只成两颗上品,其余皆是废品。方才一颗被朕服下,一颗赐了郡主…”
司马廷玉笑道:“臣同郡主分食便可。”
萧扶光还未想明白何为“分食”,便觉腰身被人困住。
腰间多出一臂紧紧将她束缚入怀,萧扶光刚仰起头,便见小阁老的脸近在眼前,逐渐放大。
俊挺的鼻梁,凌厉的眉眼,比那晚屏后还要近,还要羞人。
她因震惊而张开了嘴。
司马廷玉一手托着她的腰背,一手插进她后脑发间,低头见樱粉唇瓣上点点水光,恍然中自己化作绿洲中滴水未进的饥渴旅人,俯身去含那汪朱色花泉。
无论肖想多久,此刻总觉得怎么也要不够。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将那颗丹药勾出来便好,谁料这罗刹女竟是花神下凡,香甜煞人,轻触一下?完全不够。吮吸,啃噬,吞吃入腹也要不够…
她的眼睛起先睁圆了,惊疑之余渐渐泛起水光,意识难敌之际,眼神也开始变得迷蒙。
他在她后背的手也由简单的托扶变为毫无章法的抚摸。唇舌探究着深入,勾引似的找寻那颗丹药。
她的领域太小,轻轻松松便察觉丹药的所在之地。他卷起一片柔滑,将丹药吞入腹中,复又来品尝——若我今日为你而死,你是否愿为此壮举奉献百分的自己?
我不要百分,我只想要尽情地一个吻。
他甚至有些感激皇帝,这颗丹药时机来得刚刚好。
他像饕餮一样不停吞噬四方甜腻,逼得她连气息逐渐凌乱。
想要推开他,心中那份怜悯却抵消了一身的好力气,推开的动作变成在他胸前柔弱无力的安抚。那夜屏后的假意厮磨成了真——“人神不宁,八方震动,劫也”,说的究竟是何劫难?眼下心神大震,的确是劫。
她应不知晓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宇文渡与纪伯阳神魂颠倒,一人伤,一人死。
难道他们也尝过这种甜至骨髓的滋味吗?
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便令人嫉恨难忍。
萧扶光觉得自己像一匹纱,快要被他搓成一团揉进胸腔里。
直到旁人再看不下去。
“咳——”皇帝一声咳嗽,“成何体统!”
司马廷玉蓦然惊醒。
他将她慢慢松开,纵然心中有千分万分不舍。
他看她垂着眼不敢抬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又来蹭她的眉心。
唇齿不再相交,可面颊依然贴在一起,彼此呼吸乱了套似的拼命纠缠。
萧扶光终于肯抬起眼看他,月下海河奔涌的目光中有震撼与怜惜,却少有情谊。
司马廷玉骤然冷静下来,也松开了她。
俩人跪得笔直,四瓣唇却有一种靡丽艳色。
见皇帝出了声,吕大宏忙道:“一颗丹药罢了,改日陛下再炼,少不了二位的…哟!”
吕大宏一惊一乍模样猥琐,姜崇道也跟着伸头去看,见小阁老龙精虎猛,退下去找了件袍子递给他。
事已至此,皇帝不好再留,挥手打发道:“去,将他们带到别的地方,万清福地是修炼之所,别弄脏了朕的地方。”
二人就这样被皇帝半赶了出来。
出了神殿,萧扶光忙问:“你如今怎样?”
她拎得清,比起刚刚那一吻,她更加担心小阁老服了那颗丹药会原地暴毙。
司马廷玉没事人似的背身过去,将姜崇道给的衣裳打了个结系在腰间。
萧扶光转到他身侧,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避开。
“你感觉如何?”萧扶光追问,“是否需要唤医丞来为你诊治?”
感觉如何?
司马廷玉几乎不敢回味方才的感觉。
丰美却不腻,柔软且香甜,怎么吃都不够,又能轻而易举地挑动那抹令人悬在半空的可耻心绪。
皇帝炼的丹药定有大问题,不然怎会叫人血液狂沸不止,胸腔似要炸开?
姜崇道看了萧扶光一眼,担忧地说:“郡主先回避一下?小阁老这会儿正难受着,也应不了您,您就甭再问了。”
“那…也好。”萧扶光收回了目光,点头道,“到底如何,最后也要同我报个信儿。小阁老,我欠你的情。”
小阁老虽冒犯了她,除却短暂悸动,她心中更多则是感激。为她折腰者大有人在,为她试毒者唯小阁老一人。不过是台面上的未婚夫妻,他竟肯做到这种地步。
可见父王的眼光果然不错,小阁老此人,十分靠谱。
萧扶光离开后,司马廷玉才侧身望她背影。
他时常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们说不过是场面联姻。他方才心神大动,她去时却步履铿锵坚定,好似连刚刚眼角盈满的风情都是演戏——那他们同戏台上的角儿有何异?
他若真是逢场作戏,又何须卖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