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不求至尊之位但为江山社稷,这种说法也太过清高。他有两根软肋,一是母亲,二是先帝。他的一切决定,一定同母亲或者先帝有关。
见她平静得近乎失落,司马廷玉也收起了周身的刺,稍稍提醒:“遗诏不过是传闻,倘若从始至终不曾有过遗诏,殿下将是何处境?”
是何处境?自然是等同谋逆。
想到父王所为,萧扶光彻底明白了一切。
从开始便没有追究遗诏,也没有查找韩敏的下落,是因为他害怕——害怕所谓遗诏到头来不过是虚无传闻,更害怕遗诏中受命之人并非是他。
“世间难有殿下这般能力与责任并重之人。”司马廷玉出声劝她,“阿扶,你该体谅殿下。”
萧扶光扬起头,想要拿下巴冲着他。
可小阁老个头忒高,仰得她脖子发酸。
“那是我父王,我自然体谅。”她不忿道,“哪里轮得到你提醒我?”
司马廷玉瞧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说:“呵,瞧着挺厉害,也不知道刚刚见到我身上这件道袍就拼命发抖的是哪位人物?”
牙尖嘴利,说话如此不留情面,若不是韩敏还在地底下,日后安危还要仰仗他,萧扶光恨不能就地缝上他这张嘴。
与女子不宜动手,只能在话头占个上风,饶是小阁老亦觉得胜之不武,于是主动道:“你要如何出宫?需不需要臣去安排?”
下密道回望朱台,再从望朱台出宫,这绕一大圈儿非得累死个扶,纠结片刻后便点头应了。
然而萧扶光万万没有想到,小阁老竟然将她安排进了他的道袍里。
秋水逐舟(三)
皇帝今日赐群臣道袍,尚衣局昨日才接到命令,拼命连夜赶制,织布机连轴转,转得火星子滋滋往外冒。
官员皆男子,衣裳尺寸都大差不差。既是道袍,普遍做大两寸,倒有几分飘然若仙的味道。
小阁老生得那叫一个魁梧,一尺六寸肩,莫说文臣,武官里头也鲜有这般体魄。
尚衣局担心小阁老穿着抬不起咯吱窝,于是衣长再加两寸,宽一寸,琢磨着应该差不多。
姜崇道在万清福地前的牌坊下候着——吕大宏那厮去道场在皇帝跟前伺候去了,心里正骂那个臭显眼包。
姜崇道跟吕大宏不对付,吕大宏在的地方,他一般不愿意去。
姜崇道远远地望见了小阁老,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那道袍紧得十分别扭。
“哟,都加大这些,怎么还这样紧呐?”姜崇道正纳闷,一垂眼,忽然望见小阁老的皂靴后头跟着一双桃红云头履,登时便恍然大悟——小阁老的道袍里头还藏着个大活人!
还是个大活姑娘!
在宫里头混,哪个不是人精?当下姜崇道便知道那位是谁了。
“奴早前就说,这个天太热,加一件道袍,时间一长定然要中暑。”姜崇道笑得龇牙咧嘴,“奴去唤台轿子过来。放心,都是手底下可靠的人,嘴巴最干净,手脚也利索,小阁老且等着。”说着又看了看那四只脚,捂着嘴溜了。
萧扶光紧贴着司马廷玉后背,俩人热出了一身的汗。
尤其是她,被他闷在道袍里,呼吸间都是他的气味——汗味儿归汗味儿,还有一种粮食晒干后的气息,倒是不难闻。
她拽着司马廷玉的腰,恼怒地道:“你出的馊主意,这下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老碰他的腰,他总觉得腰间痒痒,又不敢去挠,只能忍着笑意道:“凭鞋认人?姜崇道哪有那样大的本事。给你上一盘泡椒凤爪,你能认得出是哪只鸡?”
“你敢骂我?”萧扶光气得头顶冒烟,揪住他腰上一块皮肉狠拧了半圈。
这点子痛跟挠痒痒没有区别,但司马廷玉仍道:“臣不敢,臣知错了。”
“这还差不多。”萧扶光心里从不装小事儿,当下就原谅了他,“我大发慈悲,饶恕你了。”
小阁老的嘴巴虽说贱了点儿,可人还行,不算太次。
不得不说,肩背宽阔的人真有安全感。
悄悄比划了一下,小阁老的腰比她胯还宽,胳膊能有她大腿粗。
啧,要不是有个好爹,他耕地都要比旁人多犁两亩。
“你这么大的个头,都是吃什么长的?”她忍不住问。
司马廷玉想也未想道:“面。”
他是河内司马氏之后,河内一带好面食。但凡以面食为主食的区域,大多长得高健,他也不例外。
“我也喜欢吃面。”萧扶光也来了劲,“你不知道,我在峄城时常吃一家面,那家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只可惜来帝京,再没有尝过那个味道。唉,早知道将他带回来了…”
司马廷玉勾了勾唇:“我府上最近正巧弄来个厨子,他能做得一手好面。改日你若肯来我家,可以尝尝他做的是否合你心意。”
“我没事儿去你家做什么。”郡主姿态一贯高傲。不过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她的手攥着他的腰带,时不时地会碰到他。
司马廷玉被她抓得腰间发痒,忍不住挠了挠。
他下手重,她力道轻,痛痒兼至,竟有种奇异的快感。
这种感觉像一簇微弱火苗,却携燎原之势而来…
“小阁老久等啦!”
宦官嗓音阴柔,姜崇道只用一句话,就扑灭了一丛即将燃起的火焰。
姜崇道特意请了抬轿子来,引着司马廷玉四条腿上去。
入了轿,司马廷玉便褪了道袍,将人放出来。
萧扶光终于得以解脱,带着满头的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闷热的确难受,面上全是汗水,耳根热得发红,脸皮却还是白白的。
司马廷玉看了她一眼,依然将座让给了她,自己坐在榻下。
“听说过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的人。”萧扶光不满地道,“可没见过穿同一件衣裳的。”
“这也算是‘与子同袍’了。”司马廷玉边将道袍叠起来边道。
他矮她一截,萧扶光得以用下巴对着他,“谁与你同袍,脸倒是不小。”
小阁老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姜崇道没听到他们说话,自己在外面絮叨:“陛下没有上朝的习惯,小阁老为内阁操心,为摄政王分忧,也得有自己的乐子。平日里啊下了值,去长安街与几位阁臣们吃吃喝喝,或者去王府里拜会郡主,听说先帝曾赐了她一头银象,她住的地儿才叫‘银象苑’,咱也没见过…唉,总归万清福地不是个好去处,您说对不对?年轻人,喜欢刺激也没什么,可这是陛下修道的地儿,万一再叫他发现了可怎么办哟…”
姜崇道一片好心,又怕他们面皮薄,拐着弯暗示他们不要在万清福地幽会。
下等人要钱,上等人要脸。萧扶光听得俏脸通红——堂堂郡主,哪里被人就差指着鼻子说过?
心里生气,早知道就在万清福地多待会儿,等缓过劲儿来还是从下面回望朱台,不缩在小阁老的道袍里面——一个头四条腿,跟节宴上的舞狮似的,脸都快丢完了。
可再一想,若不是有他提醒自己,这会儿指不定就叫人发现了。
好不容易熬到快出了宫,姜崇道终于不再送了。
司马廷玉出了轿,似是对姜崇道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姜崇道便应了声:“中贵人是何等人物?那是宦官里的头一位,小阁老不必交代,奴等也自会照应。”
萧扶光听后,总算放下心来。
许是司马廷玉怕二人同处一轿尴尬,他出去后便再也不曾进来。
等到了景王府街拐角,他才用手敲了敲轿子。
“方才姜崇道所说你应听清楚,可以放心了?”
明明心底有些感激他,可不知为何,萧扶光依然惜字如金地只说了一个字——
“噢。”
小冬瓜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盼来了一向同郡主不怎么对付的小阁老。
忠仆倚在门前,背后靠的是景王府这座大山,说话都有两分底气:“小阁老晌午安,殿下不在,郡主不见。”
司马廷玉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转身撩开轿帘子将萧扶光请了出来。
小冬瓜忽然觉得自己脸上啪啪响。
萧扶光出了轿子便不认人,最后出于礼貌还是转过身。
小阁老除了道袍双手负在身后,胡服薄裤,腰身挺拔,眉眼飞扬,正目送她进门。
小阁老真不像文臣,他就像只充了气的皮鼓,蓄力满满,随时准备炸开一样。
他先开口:“你下次进宫前让那倭瓜跑趟腿告诉我。”
小冬瓜咬牙切齿,却不敢说他,只得揪着萧扶光的袖子:“郡主郡主您听他叫奴什么——‘倭瓜’,委屈死了呀!”
小阁老的眼神落在他揪着萧扶光的那只手上,眉头压了压,像是万里晴空忽然落下一道雷,吓得小冬瓜立马撒开了手。
“跑就跑呗。”小冬瓜心里不服嘴上服。
萧扶光转头道:“知道了。”
当众应允有多难得,小冬瓜也要惊掉下巴,心中纳闷为何一向对小阁老不屑一顾的郡主如今竟扭转了态度,这样顺应他。
进了门后,萧扶光的脊背才算放松下来。
小冬瓜站在院里指挥下头人抬水抬冰,清清和碧圆进了楼,为萧扶光更衣。
为了能在密道中来去自如,她穿得单薄,撩开长发,罗衫紧贴在脊背上,早已湿透。
夏日本就炎热,小阁老更像是一块行走的炭火,那热度想起来都觉得发烫。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股被晒透的粮麦味道挥之不去。
她劝说自己,萧家人生来肩头扛社稷,而粮食代表天下丰收,所以不排斥。
隔着一道道屏,小冬瓜按捺不住,开口问:“好主子,可曾见到我干爹了?”
萧扶光点头,小冬瓜看不见,她便扬声说:“见是见着了,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法将人弄出来。今日若非小阁老,我怕是也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出宫。”
小冬瓜懂事,看得开,这次倒没抹眼泪,连连说好:“总叫郡主挂心,干爹不出来,我也是着急。”
萧扶光入水容易头疼,洗干净后便快速披巾上了岸。几个穿单衫的侍女来替她擦身子绞头发。不一会儿长发半干,垂落在纤腰之下,蜿蜒于丰臀之上。
在峄城时过得糙,十天半个月洗不上一回澡,恨不得将肉剐掉。如今回了自家,没过多少天便养回原来一身好皮。
小冬瓜端着托盘,背身立在重重屏障之后,等萧扶光出来了便给她递香茶,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萧扶光一杯茶饮尽,小冬瓜一杯。
“你干爹现在有小阁老照应,姜崇道也会时时留意。”她说,“别心急,现在陛下动不了他。”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小冬瓜韩敏的脚筋被挑了这件事。
“干爹处处为我着想,我呢,净给他添麻烦。明知道他在里头遭罪,却什么也干不了。我这样的人,怎么配给他做干儿呢。”小冬瓜端着茶,没抬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萧扶光摸了摸他的头说:“好瓜,你可知什么东西最硬?”
小冬瓜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想了想说:“金刚钻?”
萧扶光摇头:“是人的腰——你出了宫就能走,一辈子不再低头,可你愿意进王府,愿意跟着我。我待人不亏,你尽心尽力地伺候一遭,不说大富大贵,买房置地娶媳妇儿是没问题。可你什么都不要,只想让我将中贵人弄出来。蠢瓜,做大监的儿子,你配的呀。”
小冬瓜拨云见日,十分高兴。
高兴归高兴,心里还想着另一层,又说:“郡主这么一说,奴就明白了。知道小阁老也照应干爹,改日登门给小阁老磕个头,还望主子能宽恕奴。”
萧扶光打趣:“姜崇道也照应,你怎么不给他磕头?”
小冬瓜却说:“姜公公同吕公公闹得凶,宫里头谁不知道呀?吕公公孝敬了陛下后又劈叉腿去奉承檀侍郎,姜公公肯定要跟他反着来。”
“他俩是单单为一个贴身内臣的位置才闹成这样?”萧扶光也来了兴趣,“我看姜崇道进退有度,倒是比吕大宏识相。”
小冬瓜扭扭捏捏,不大好意思。
萧扶光吓唬他:“你再不说,我将你送去万清福地做陛下的炼丹童子,丹药吃个够。”
小冬瓜最怕陛下炼丹,红着脸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宫里头净身也有规矩,有人切…切海参,有人割核桃。吕大宏的海参切了一半儿,没切干净,过两年又长出来一点儿,跟那蚯蚓似的。宫里头还有多少嫔御呢,不能坏了规矩,索性将他那一对儿核桃也摘了。要不说吕大宏他变态呢,金璘差点儿遭他的手,就是这么来的。姜公公是本分人,只是姜公公进宫进得晚,人家外头有可心的人儿,自小一起长大的,逢过年时候姜公公还同他那小青梅在宫门口说话呢。吕大宏知道了,眼馋啊,嫉妒啊,打听着姜公公在宫外的相好是哪家的,使了点门道将她弄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被逼着做了别人家小妾。您说,姜公公能不恨死了他吗?”
萧扶光听得直吸气儿,觉得今天简直开了窍了:“老天爷,割了还能再长?!”日后可再也不想看见海参核桃了。
“有的人不能,有的人能,得看师傅手下功夫。”小冬瓜丧着个脸,“您怎么净关注这些?您不觉得姜公公可怜吗?”
萧扶光自然觉得他可怜。
起初只当姜崇道想往上爬,觉得他是因为想同吕大宏较高下才帮他们的忙。
现在知道这般过往,便也放下一大半儿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能叫人一直端持一种态度,除了爱,便只有恨,世间只这两样最难放下。
譬如姜崇道,便是吕大宏负荆请罪跪在他跟前求饶都不行——他想要吕大宏生不如死才是。
这是自新帝继位后萧扶光首次在京中过生辰。
从前先帝还在,她又得宠,一到生辰也不必她开口,赤乌恨不得将整座皇宫都搬来给她。
能做得人上人,连生辰都是突破口,平日里巴结无门的宾客提前挑拣贺礼。郡主是年轻女子,料想必定爱美,一时间帝京城内礼品胭脂首饰等价格飞涨。
萧扶光不着急生辰,可六月京中就要派官员前往济南,比起生辰,她更在意的是这个。
内阁姓司马,如果被司马廷玉知道一定会阻拦她,所以不能去内阁寻林嘉木。
她便让藏锋带信儿去找林嘉木,特地嘱咐要避开小阁老,不能被他发现。
至于为何要塞人去济南,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五月底这日,天气燥热难耐。
萧扶光窝在阁楼中听蝉鸣,小冬瓜来报:“高阳王家那位小姐求见,郡主见是不见?”
萧扶光觉得稀奇,下巴一抬:“让她进来。”
得了通传,云晦珠这才进了门。进了门后兜兜转转,连着过五重门,这才到了银象苑。
云晦珠到了,却不进门,说自己晦气,在外候着提前祝她生辰安康。
清清报给萧扶光听,萧扶光自然不信邪,叫人将她请进来。
云晦珠进了屋,一阵沁香清凉扑面而来,萧扶光坐在一道屏风前招呼:“请这边坐。”
她旁边是一张坐席,席上置着瓜果凉茶。
最早云晦珠不知她身份,如今再见她有点儿紧张,见她这般大方,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说来二人倒是平辈,于是也入了座。
“外面实在太热,我实在懒得出去。”萧扶光先开口问她,“你呢,在高阳王府住得还好?”
云晦珠说还行:“吃住自然好,也有人伺候。只是这么多年习惯起早贪黑起来,有时觉得不真切。”
“起早贪黑?”萧扶光来了兴致,问,“我听人说,你从前家中做买卖,过得不差。”
云晦珠点头:“父母走得早,留下一笔家产,那时候我小,没人依仗,王妃的人整天找我,奶娘便带着我逃了。我俩相依为命,后来开了家小酒肆卖酒。”
“你也卖过酒?”萧扶光眼睛一亮,“巧了,我也是。回京之前也帮人卖了仨月酒,天不亮就起,每天还要里里外外地搬酒坛子呢…”
云晦珠抿唇一笑:“我跟郡主没法儿比,你是为国抓叛贼,我呢糊口罢了。不过如果咱们早认识,你就不用那般辛苦——我能吆喝,能豁得出去脸,自己能编卖酒曲儿招揽顾客。”
“你真有能耐,我佩服背井离乡还能不依靠人活下去的人。”萧扶光打心底佩服她,“咱俩若是一道出去卖酒,就我这脾气,九成卖不出去。你不知道那三个月我怎么熬过来的,打碎了多少酒坛子,自己偷偷贴进去多少银子…”
俩人笑得合不拢嘴。
笑着笑着,云晦珠又有些心酸:“我在外头卖酒,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有奶娘同我相依为命。外祖要我回来,奶娘不愿意回来享福,还一个人看着酒肆呢。”
萧扶光感叹:“怪不得都说你有骨气。有这样的奶娘带着,气性差不了。”
云晦珠又笑:“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俩人正闲聊,小冬瓜迈着小短腿进来,差点儿摔倒。
“又…又来个人,说要拜见郡主!”小冬瓜兴奋得脸涨得通红,“是个年轻的官儿,他模样可俊啦!”
萧扶光第一反应是小阁老,可若是司马廷玉,小冬瓜肯定不会这样激动,于是问道:“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小冬瓜说:“是个青袍官,品阶不高。”
五至七品青袍官,阁臣是五品,品阶不高权势大。
不过小阁老例外,小阁老另有兼职。
青袍,模样又俊,萧扶光当下便知道是谁,赶紧道:“快将人请进来。”
云晦珠犹豫了一下,去屏后回避。
过了不一会儿,小冬瓜便引着林嘉木进来了。
林嘉木也有准备,知晓明日是郡主生辰,今日来备了贺礼。
“来时未敢报名姓,恐门房会记下。”他揖道,“明日郡主芳辰,臣祝郡主岁岁喜乐。”
萧扶光收了礼,道过谢,赐了座。
清清碧圆小冬瓜三个假借倒凉茶上果盘来来回回地斜着眼儿盯着林嘉木瞅。
林嘉木不觉,只当是王府的下人体贴入微。
萧扶光狠瞪了他们三个几眼,又对林嘉木道:“先前还托林大人办事,想要私下走一趟大人府上,可近来天气炎热便耽搁下,不想大人先登门祝贺,倒叫我十分惭愧。”
林嘉木不看她时还好,看她时便紧张,提前准备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
他一手托在杯底,另一手捏着茶杯,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最后道:“工部与户部已先行,内阁六月初八启程。臣与九和会一同前去。只是朝廷有规矩,实务外派不得铺张,所以郡主的人只能乔装成侍卫,不知郡主是否愿意?”
只要能去,萧扶光自然愿意,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林嘉木松了口气,又问:“不知郡主要派去的人在哪里,臣可否一见?”
萧扶光坐得笔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嘉木看了看她,震惊之余只剩惊喜。
见他愣怔,萧扶光以为他不愿意,便解释说:“每年黄河伏汛,外派的都是良材。容我蹭一次功劳,回头也好向陛下讨要封赏。”
她这么说,林嘉木便明白了。
在他看来,从光献郡主蛰伏在峄城时,这场棋局便早已开盘。景王摄政架空皇帝,又同郡主一道将纪家灭门,为的是给她回帝京铺路。她只要跟随自己去济南,事成又是一份功劳。景王霸揽朝政,光献郡主四处立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目的最终一致——景王不仅要实权,也要朝臣完全认同光献。
林嘉木忙道:“入夏以来济南一带多雨,情况不乐观。济南不比帝京,环山且地势低,洪潦难治,届时臣等难以照料郡主。臣劝郡主还是不要亲自去的好。”
秋水逐舟(六)
萧扶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小冬瓜他们。云晦珠不方便出来,只得干巴巴地坐着,听那些不该听的话强灌进耳朵里。
“你猜对了一半儿,我这次去济南,并不是为了同你们抢功劳。老实说,这件事我并未告知父王。倘若他知晓,也是断断不肯让我去的。”萧扶光道,“可我有自己的难处,我非去不可。”
在林嘉木眼中,萧扶光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哪怕陈九和同他说过光献郡主并不简单,可林嘉木并不相信那个站在疏桐之下回眸一笑的人能有多狠毒。
外派这件事,林嘉木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借此机会能与她多来往,多瞧上两眼…
要去济南的人是她,林嘉木心中自然高兴。听她有自己的安排,料想身边不会缺了护卫的人。
林嘉木面有踟躇,却仍是道:“郡主既有自己的安排,臣也不好阻拦。只是臣想要郡主一个承诺:如遇雷暴雨天,郡主需马上撤到安全地点。”
萧扶光知道他这是应了,便点头保证:“这是自然,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当做儿戏。”
二人议定了六月初八当日一同前往后,萧扶光亲自将林嘉木送出银象苑。
送走了人,云晦珠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她问萧扶光:“郡主过两日要去济南?”
萧扶光点头:“不错,我有些事情不得不办。”
云晦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却不知这株草能否能带得动她。
最终,她像是下定主意,鼓起勇气道:“秋娘也在济南,我想去看她,再劝她同我一道回来…我能同你们一起去吗?”
秋娘便是云晦珠的奶娘,当初因带云晦珠悄悄去看花灯,从而阴差阳错避开了高阳王妃派去的人。
萧扶光有些犹豫:“可…”
“我在济南卖酒这么多年,对济南可是熟得很,定然不会拖你们后腿的。”云晦珠又保证,“我能自保,没问题的。”
萧扶光想点头,又问她:“高阳王那边…”
“你放心,现在王妃整日闹他,他没有空来管我。再说…”云晦珠又道,“如果没有你这一程,我也打算要去。我得将秋娘劝回来,她的家本也在帝京。”
既然云晦珠早有打算,萧扶光自然也不会拦着她。云晦珠在济南呆了这么多年,俩人一起还有个照应。
“那成,就这么定了。”萧扶光背手走了两步,又道,“万一高阳王问起…”
“有我呢。”云晦珠道,“一准儿不让他知道。”
俩人商议了出发的时辰,比去见林嘉木时还早了两刻。
说话间云晦珠又同她讲:“外祖父认回了我,又让我去拜见皇帝。我是乡野里长大的人,没见过天子,有点儿害怕。听说他修道,人约摸很良善吧?”
萧扶光在心里发出阵阵冷笑——修道信佛的可不是个个都是良善之辈,虞嫔死那样惨,他连个追封都不给。先帝的死因也是个迷,十有八九同他脱不了干系。
她只能提醒云晦珠:“少说话,多磕头,万一他赐了丹药,千万不要吃。”
云晦珠也隐约听说过皇帝炼的丹有点儿问题,谨慎地点头:“知道,不吃。”
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扶光将云晦珠送走。
送到苑门的时候,萧扶光突然说:“你什么时候去宫里?”
“六月初二。”云晦珠答,“初一十五是香期,陛下要上香。我总得按着陛下的规矩来。”
萧扶光十分认同:“是这个理儿。从前宫里规矩不多,”
之前张天师诞辰她便偷偷溜进了万清福地之下,才得以见到中贵人韩敏。
送走了云晦珠之后,总算是能闲下来。
外间树上蝉鸣阵阵,燥热较之方才散去几分。
小冬瓜等人围上来,将她架进屋,拿着蒲扇给她扇风。
“郡主,方才那位年轻的阁臣是哪位呀?”
不等萧扶光说,碧圆也来问:“那么俊,不比小阁老差。就是人瘦了点儿…”
“小阁老那身板,有几个人能盖得过他?”清清将他们二人挤去一边,“郡主,那位与小阁老同在内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说他们不觉得尴尬吗?”
萧扶光十分惊奇:“大家都是清清白白做人,为何会尴尬呢?”
小冬瓜是一万个不信:“您清白,他们不见得清白。刚刚那位听到您要跟着去济南,那眼神,您没瞧见——哪儿有人的眼一下就变绿的?跟那饿了不知多少日的狼似的。小阁老就够您喝几壶,这位瞧着文文弱弱,可不像个简单人物。郡主,您这是群狼环伺呀…”
“年纪不大,你心眼儿倒是不少。”萧扶光伸手点他脑门,“林嘉木是赤乌的探花郎,人家做了多少年的翰林,这才入的内阁。为官要奸,就是头狼,也早就磨没了牙了。”
碧圆插嘴:“是狼又如何?咱郡主可是朵霸王花。再说,林大人这样斯斯文文的才叫个文臣。郡主若是将他也收入囊中,就是文武双全了!”
“文武双全不是这样用的。”萧扶光忍不住提醒,“什么收入囊中,当你们郡主是那黑街上的拐子?”
小冬瓜不以为然:“拐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得光明正大地拐。咱们郡主是什么身份?他们该洗干净了送上门,排排坐任您挑选。哪朝哪代的公主郡主没十个八个面首呀?不罕见!就说皇太后她老人家吧,都快八十了,老住在小行宫,谁不知道她身边还有俩假太监…唔…”
小冬瓜说不出话,是因为萧扶光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作死?!”萧扶光看看左右,幸好人都退下去,除了清清碧圆和不知道藏哪儿的藏锋,没人听到这事儿。
萧扶光放开小冬瓜,他知道失言,委委屈屈地扇了自己俩嘴巴,还挺不服气地嘟囔:“宫里头就没有不知道的…”
“就算你知道,也不能说出来。殿下的脾气可没我这么好,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全都杀了就能解决。倘若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一百个倭瓜都不够砍的。”萧扶光好气儿同他说,“我呢不太一样,我讲究一个以德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