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紧抿着的双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文昀喃喃吐出两字来:“阿冉……”
石柱上的光芒暴涨而弱。
雷光中的那道人影并未听到这两个字,再也听不到了,她随光消散,最后化为一片虚无。
光彻底熄灭了,下了一夜的暴雨也戛然而止,
可那个爱憎分明,如火焰般明艳的少女却消失不见了。
神形皆散,灰飞烟灭。
文昀死死咬紧牙关,一张脸早已没了血色,却依旧站得笔直,紧盯着神宫的方向。
神女历劫归来,神宫便会降下金色神光,以示三界。
等到神光降下,阿冉便能回来了!
可是,苍天却并未让他如愿。
直到人满为患的诛仙台变得冷寂,直到夜色退去朝霞铺满天际,直到那颗满怀期望的心逐渐封冻……
文昀没能等来神光。
他忽然意识到,姜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连日来的情绪、压力和愧疚在这此刻突然凝成一块巨石,压得他垂了头、弯了腰,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诛仙台上那根空落落的石柱。
一阵风吹来,卷着张泛黄的纸撞到他腿侧。
他下意识垂眸投了一瞥,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浸泡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页脚刻着“文昀”两个字的落印分外清晰。
那双凤眸如血染般瞬间通红。
是契约书!
邀姜冉北上那日,他亲手签下的。
他伸出手来,那只藏在袖袍中的手早已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将那张看不清字迹的纸紧紧拽在手里,贴在胸口。
一幕幕有关姜冉往事像开了闸的洪水,或喜或悲,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他,又扯着他的双脚,拽着他沉重的身子,堕入海底最深处。
过往的点点滴t滴皆被磨成细针,与冰冷的海水一同冲刷着他的躯体,反反复复,划破皮肤,扎进血肉,最后没入骨髓。
“有酒吗?我陪你大醉一场”
“不错,我确实属意文昀仙君。”
“文昀,这一次换我护你”
“你要真让我离开,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他们之间的距离由远及近,却又被他亲手推开。
到头来,他才是那个伤她百次千次的刽子手。
是他杀了她,杀了心中唯一的挚爱。
真的好痛。
文昀抬起手来想捂住伤口,却发现每一寸皮肤在痛,一时间竟无处落手。
翻涌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彻底爆发,他痛苦地嘶吼一声,悬于空中的手一拳一拳砸向地面,像一只困顿多日、走投无路的野兽,仰天哀嚎。
一遍一遍重复着、忏悔着:“阿冉,对不起,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于文昀而言,姜冉如烟火般绚烂,曾为他枯燥漫长的生命绘上最靓丽的色彩。
可到头来,却也是他亲手将她毁灭,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熄灭于这一夜风雨之中。
【一百年后】
自姜冉殒命, 文昀一头扎进幽冥,魔族被重创,仙族亦损失惨重, 喧闹许久的三界便突然沉寂了下来。
唯有天宫出了个算不上太好的消息。
九重天的执掌之权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天后手中。
北海之战,仙族损兵折将,这倒给了她提拔重用鸟族族人的契机。
天后专横跋扈,鸟族趋炎附势。
只不过,这一切都与文昀无关。
他在鬼界待了百年, 九尾尽断,被恶鬼咬伤的皮肤溃烂流脓, 整个人更像被吸干了阳气一般, 颓然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直到亲眼目睹姜冉踏入轮回之门, 才拖着这幅破败不堪的身躯离开幽冥。
他曾以为,寻找她的魂魄, 便是他在这茫茫尘世中唯一的牵绊, 是支撑他走完漫漫余生的全部力量。
他确实找到她了。
那一刻,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如枯木逢春露, 又似冬寒见暖阳。
天地失色,万物静止,他的眼中唯能装下姜冉一人。
可是,她走了。
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那根在他脑海深处紧绷了百年的弦在这瞬间彻底崩断。
文昀没有再继续留在幽冥的理由。
却不知该去哪里。
只能如孤魂野鬼般飘荡在三界。
一日复一日。
直到一日, 漫天云海突然裂开了一道缝,璀璨的金光从天而降,如天河倾泻,业火焚天。
漫天瑰丽, 让山河焕然一新,也让文昀那颗半截埋入土中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他抬头望着遥遥九霄,动了动早已僵硬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神光降临,神女历劫归来!
他的姜冉,回来了!
“看!是神光!”
“是神女,神女历劫归来啦!”
自四海八荒而来的修仙者皆云集于丹青单,仰望天际自九霄倾泻而下的神光,议论纷纷。
忽然,一道光影疾驰而至,风驰电掣般自人群中掠过,带起一阵翩跹仙风。
众修仙者只觉一股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身不由己地向两侧退避,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被冲散,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来人白衣白发。
只是在这抹本该浑无矫饰的白色中,掺杂了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
雪白的仙袍沾着血,染着灰,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肩头。
说实话,就连仙族的叫花子也瞧着要比他体面一些。
玄焰最先认出他来,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侧:“文昀!你回来了!”
这话一出,如平地惊雷,百来双眼睛顿时齐刷刷落在了那道狼狈的人影之上。
这……叫花子这是文昀仙君?
文昀却视若无睹。
他仰着头,犹自望着那片透出万丈光芒的云层,身影被神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在丹青台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芙照走到文昀身侧,指尖掐起灵力从他身上掠过,眼底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你的仙力怎么……文昀,你需要闭关……”
“我要去找她,她回来了。”文昀视线未动,喉结上下一滚,打断了芙照未说完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句,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中艰难挤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与哀痛。
众人皆是一愣,面色空茫地望着那道伤痕累累的背影,竟都无人关心他口中的“她”为何人。
唯有玄焰与芙照,百年前就猜到了姜冉的身份,当下眼皮狂跳不止。
文昀却一刻也多等不了。
他想到了一百年前,想到那些曾经许下的,却未能履行的诺言。
“我文昀在此起誓,往后定护你周全,若有天谴,只罚我一人便是。”
“阿冉,若我能活着出去,定去寻你赔罪。”
“待你历劫归来,我定受九道天雷,去神宫向你请罪。”
她是凡人的时候,他未能做到。
如今,她回来了,这一次,他绝不食言!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文昀没再说什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飞身一跃,直冲九霄神宫而去。
文昀刚突破九重天,便瞧见天色骤变,乌云如墨,雷声在云层中翻滚。
云端之上,他用灵力化成大风,吹开眼前层层黑云。
一道天阶缓缓从云端显现,蜿蜒而上,直通那座悬浮于九重天之上的神宫。
甫一踏上台阶,文昀听到一道威严的神音自天宫方向破空而来:“何人欲闯神宫?”
他抬眼看去,并未见到人影。
传闻神宫内有一名上古战神将军,名为苍梧,守卫神宫万年之久。
想来便是此人发问。
于是,恭敬道:“小仙文昀,特来向神女请罪。”
“吾观你仙力枯竭,扛不住九道天雷,还请速速回去吧。”
一听叫他回去,才起的敬意陡然间消失殆尽。
文昀一脚迈上台阶,破损的仙袍在风中狂舞,一双凤眼却透着百年来最为坚定的光:“我不回去,今日,我定要见到神女!”
那人不再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密集的雷声。
文昀置若罔闻,一步步朝神宫走去。
“轰隆!”
第一道天雷劈落,散发的神力搅得四周云层不断翻涌,而后又不偏不倚地落在文昀身上。
他没有挡,也根本挡不住。
天雷将他本就破碎的外袍撕了个粉碎,如破布般耷拉着,被雷火滚过的皮肤一片焦黑。
炼狱火海十年,也遭受过无数次烈火焚身,却不曾有这一道天雷的威力来得大。
身体在雷击下颤抖,但文昀脚下步伐却不曾停下。
“轰隆——轰隆——”
第二道、第三道……直至九道天雷全部劈下。
文昀只觉得身体就要被雷光撕扯成碎片,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咸腥的血气被他强行压下,却又不断地往上涌。
他早已被天雷掀翻在地,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却又挣扎着站起来,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
几近奔溃的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她,要见姜冉!
清染历劫归来,刚踏入神宫,便瞧见三人在庭院站成一排,脸上皆挂着憨笑,朝她一礼:“恭迎神女历劫归来。”
她眉梢一扬,只道:“一个个都站,可是没事做了?”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看着并不惧怕她,却又恭敬地把通往寝殿的道让了出来。
清染喜静,神宫之内人并不多,除去她自己,唯有三人一兽。
绿濯贴身伺候,钟伯清洁打扫,苍梧驻守神宫,还有一只调皮憨傻的瑞明兽。
自清染下凡历劫,瑞明兽也带着玄冰玉佩去了极寒之地,偌大的神宫变得格外冷清。
余下三人掰着手指一年年数着过。
起先大家还有说有笑的,直到第二十年,神宫西北方塌了一角,气氛便突然凝重起来。
神女下凡的第一百一十个年头,三人终于觉出了不对劲过来!
凡人寿数能至七十,便是古稀,他们神女虽说身份尊贵,但若能以凡人之躯活这么多年,却也是不可能的!
再加上此前神宫坍塌,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她历劫出事了!
绿濯最为年轻,几次三番欲往天宫,想要讨个说法。
可苍梧却把她拦了下来。
历劫之事本就有意外颇多,外界干涉对神女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所以,清染下凡历劫整整花了一百二十年,神宫内三人便日日守着,盼了这么久。
见她终于平安归来,都围在她身边,鞍前马后t地伺候着。
清染站在寝殿门口,按了按眉心:“本座乏了,都下去吧。绿濯,去把面具取来。”
钟伯与苍梧领命而去。
绿濯的笑意却凝在嘴角,还有些心虚地垂下头:“您下凡历劫第二十年,北角那间储物阁塌了,面具……找不到了……”
清染皱起了眉头。
正想叫她退下,却瞧见刚刚离去的苍梧又匆匆而返。
苍梧本不想打扰神女歇息,可谁知那人竟当真接下了九道天雷。
如今,他正跪在神宫门口,鲜血把一身白袍染得通红,远远一看,只觉得半条命都没了。
毕竟是上古九尾狐仙,他不敢不报。
苍梧拱手一礼:“神女,九重天来了位仙君要见您。”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从苍梧身上掠过,略带疲惫的眸光平淡到毫无波澜,只问了句:“谁?”
苍梧眼皮一跳,又解释道:“九尾狐仙,文昀。”
清染收回视线,转身推开寝殿的门,淡淡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悲:“不见。”
清染寝殿的门自晌午时分关上,竟到了深夜也未曾打开。
屋内未点烛火,绿濯在门口徘徊许久不敢打扰,却也不敢离开,便在殿外台阶上坐了下来。
才刚坐定,一抬眸便瞧见苍梧又来了,黝黑脸色看透着些许为难之意。
见他走进,绿濯起身拦住他,压低声音问:“可是那文昀仙君还未走?”
苍梧点点头。
绿濯想让他寻个理由将人打发走。
谁知还未等她开口,那道魁梧的身影便饶过她,用五大三粗的嗓门对屋内之人道:“神女,蓬莱阁主求见,她是瑞明兽来的,属下特来请示。”
殿内的烛火瞬间亮了。
清染推门而出,眼底显然带着几分意外之色:“带她去东亭。”
“是。”苍梧应声后却并未离去,犹豫片刻后继续道:“那位文昀仙君为见您接了九道天雷,属下见他本就仙力枯竭,又跪了四个时辰……”
“本座不是医仙,也没空见他!”清染长袖一挥,冷冷打断道,“叫他走吧。”
清染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愠色,苍梧不敢不从,领了命便一溜烟跑了。
其实绿濯也察觉到了。
神女自历劫归来,眼底便是掩不住的疲惫之意。
从前,她还时常会同他们几个打趣逗乐,可今日自见到她起,那双紧蹙着的柳眉便没舒展过。
去往东亭的路上,绿濯小心翼翼地掌灯引路,可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
直到瞧见亭外梅林中站着两人一兽,才在心底哀哀叫了一声:苍梧这个废物!怎么把那只狐狸也带进来了?
果然,在看到梅林中那道白发红衣的身影之际,清染的脸色沉了下来。
直到走近了,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才发现文昀的一身红衣竟是被鲜血所染。
她的脸色没有半分缓和。
可文昀却浑然不觉。
神宫灯火通明,烛光透过琉璃灯罩洒落在那张早已深深刻入他心底的脸庞上,那双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眸,此刻正映着他的身影。
百年的思念、等待与悔恨,都在这一刻化作无言的凝望。
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一双眼含着泪,半晌,文昀只喃喃道了句:“对不起,阿冉……”
清染一怔,随后视线从文昀身上挪开,收回目光的瞬间,那眼底的冷漠中,分明流露出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苍梧!”她的声音如同冰泉般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被点了名的大块头明显一颤,任命般应道:“属下在。”
“送这位文昀仙君出去。若下次再听不明白本座的指令,你也不必待在这神宫了!”
成空 (修)他应是信了吧?
东亭四周栽满了梅树, 枝头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在烛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银光,
因神力充沛,此处梅花常年盛开,却也让空气透着刺骨的寒意。
此刻,文昀便站在树下。
清染话音落下,肩头枝桠上的那颗冰凌便骤然掉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
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字, 仿佛是淬了冰的利刃,随着那冰凌渗出的寒意, 一同深深扎入心底。
文昀一步未动, 目光如炬, 紧紧锁着清染的双眸,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窥探出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不信她可以做到毫无波澜!
往昔的情谊, 久别重逢的喜悦, 亦或是对他深藏的恨意。
哪怕是最微弱的波动,只要有一点,便能证明她是姜冉, 足以慰藉他百年来的苦等与忏悔。
然而,他看了许久,却只从那双桃花眼中看出一片淡漠。
清染的眼神平静得像是古潭深处的倒影,波澜不惊。
所有过往的痕迹, 共历生死的画面,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虚无。
文昀被这道目光刺了一下,心底有道声音悄悄浮现, 一遍一遍在他耳畔呐喊:你弄错了!她不是姜冉!姜冉已经死了,你亲口下令行刑,难道你都忘了?
不,不可能!
他见过姜冉的命簿,她就是神女历劫的凡胎!他等了她百年,又亲眼见她入的轮回!
眼前之人,一定是姜冉!只能是姜冉!
文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灵力甩开苍梧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清染,一双凤眸满是不认命的倔犟:“神女可还记得凡间历劫的种种?”
凡间历劫的记忆?
清染心底微震,一道苦涩随即在心头晕开。
要是能忘记就好了!
饱受折磨的痛苦,道不尽的委屈冤情,永世看不到出头之日的黑暗……
入轮回前,她是喝了孟婆汤的。
一碗孟婆汤,忘却凡尘事,前世那些刻骨铭心的惨烈于她便再无半分关系。
可哪里知道,她竟是下凡历劫的神女,孟婆汤于她根本无效。
整整百年,这些记忆如同噬骨之蚁,日日夜夜在她五脏六腑之间来回踩踏、啃咬。
入轮回前,她明明都放下了、释然了,可如今回归神宫,却不想那些被岁月洗涤淡去的苦痛又重新聚集而来。
这短短一百二十载竟能在她漫漫生命中留下如此沉重的一笔。
这便是历劫之苦?
心神不宁,执念未消。
本就不稳的神元因她深陷过往思绪剧烈动荡起来。
掩在袖袍中的手掐起一个诀来,指尖神力流转,额饰遮掩下的那道如状若霜花的印记隐隐闪过一道寒芒。
历劫本就是为了稳固神力,突破修为,可自回到神宫,她反倒觉得神元不稳。
若非玄冰玉佩在体内替她护住心脉,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压在枝头的一簇积雪落下,拂过清染的手背,带着湿冷的寒意让她回过神来,看着立于一臂之外的文昀。
她到底是上古神女,岁月悠长,早已将她的性情淬炼得沉稳如水,不泛一丝涟漪。不过一瞬间,她便将所有情绪敛得无影无踪,语气比方才还冷上几分:“本座之事与你何干?苍梧,还不送客!”
“是。”苍梧不再留情,掐起一道灵力捆了文昀,推着他往神宫外走去。
清染更是转过身去,长袖一挥,带着几分自己也说不道不明的恼怒。
挥袖带出的神力打在文昀脚下,逼着他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她背过身的瞬间,文昀看到那双桃花眼底一抹隐藏得极好的茫然。
她不记得了!
这个意识让文昀步伐都乱了,险些摔倒。
怅然若失的情绪扑面而来,可是还未来得及将他吞噬便又忽然消失殆尽了。
随之而来的,竟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从他确认姜冉身份的那一日起,他便对她说了无数违心话,所做所言,桩桩件件皆伤透了她的心。
他终究是欠她的,欠的太多。
如今她回来了,便是上天给了他赎罪与弥补的机会。
只要是她,即便失忆了又如何?
寒风乍起,梅林中花瓣翩然起舞,似细雪纷飞。
文昀回神之际,早已被神力推到三丈开外,视线越过气势汹汹而来的苍梧,稳稳落在飞花下的那抹倩影上。
他不再纠缠,而是拱手一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坦然:“今日是小仙叨扰了,还望神女莫怪。”
说罢,也不用苍梧来驱赶,便转身离去。
端握在胸前的手在他离开梅林的一瞬被抽干了力气,绵软无力地垂到身侧。
清染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他应是信了吧?
只要她装作失忆,那姜冉在这时间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就都会被抹去。
没有了姜冉的一切,那虚妄飘渺的一百二十t载又何尝不是一场梦魇。
天亮了,梦也该醒了。
一团白毛突然闯入她低垂的眼眸。
瑞明兽一爪抱住清染的脚,用脑袋蹭着她的衣摆撒娇。
见她半晌也不来摸自己脑袋,索性就地一躺,露着白花花的肚皮。
胸口处有一撮黑毛格外显眼。
清染瞳孔颤了颤。
这是被敖月用浊气所伤留下的痕迹。
那时在极寒之地,她被敖月逼入死路,是瑞明兽突然出现为她争取了一线生机。
没想到它还活着。
是阿照救了它?
可她不敢问,也不想问。
只缓步走入东亭,傲然的视线落在那身穿碧色留仙裙的女子道:“你便是蓬莱阁主?”
绿濯沏了茶,斟了两盏,一盏置于清染手畔,一盏放在芙照身旁的桌案上。
瑞明兽讨好了许久也不见神女多看它一眼,心下觉得委屈,起身抖抖毛,也跟着走入东亭,却一屁股坐在芙照脚边,亲昵地去舔她垂在身侧的手。
芙照怜惜地拍了拍小狮的脑袋,这才朝上坐之人俯身一礼:“小仙芙照,见过神女。”
她悄悄观察了清染很久,却有些看不懂她。
看似一副忘却凡尘的模样,可在文昀离去时却有转瞬即逝的无力,也在看到瑞明兽胸前那撮黑毛时,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
不过,无论她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装作什么都忘了,芙照都不打算再去深究。
上一世,姜冉过得太苦,这一世她想活成什么样子,她芙照都不会干涉。
只愿她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直到听到“坐下说话“四个字,芙照才收敛思绪。期间,清染问什么,她便答什么,既不添油加醋,亦不抒发己见。
过去发生一切,桩桩件件都如刻在清染骨骼上那般清晰,她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叫苍梧带芙照离开了。
关于瑞明兽是如何救回来的,她也没有问,只叫绿濯带它去渂泉殿,好好洗洗它胸前那撮被浊气所染黑毛。
东亭只留下清染一人。
袅袅茶香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她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似乎带走了些许倦意。
也让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三角眼、羊角须,獐头鼠目,老奸巨猾!
在凡历劫时神识被封并无神族记忆,可现在想来,那个伴她成长,教她鞭法,却在风雨之夜死在她眼前的师父正是司命无疑!
“叮——”
茶盏落到玉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一道威仪的神音自东亭传出:“来人,请司命来神宫一叙!”
司命是第二天被绿濯“请”到神宫的。
其实他并不愿意来。
绿濯去司命殿的时候,正好赶上司命准备闭关。
眼看着主殿大门就要关上,情急之下,她一道灵力击碎了木门,直接将司命从殿内提了出来。
司命叹了口气,虽看着不情愿,却也只能认栽,老老实实跟着绿濯前往神宫。
清染依旧在东亭见客。
由绿濯护着,司命穿过梅林站在清染身前时,自然是毫发无伤的。
他朝坐于上首之人恭敬一礼:“小仙见过神女。”
清染抬眸瞥了他一眼。
绿濯都跟她禀告过了,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拆了他的殿门,这位司命仙君便要闭关了!
无论仙族神族,一旦闭关便不可再扰,这是三界共识。
可司命仙君闭关的时日倒是选得巧,正正好好选在她下令召见之时。
清染没让他起身,只冷冷问了句:“司命不想见本座?”
“小仙不敢!”司命本就弯着得腰,听她这般问话更是冷汗直冒,连头都垂得更低了。
清染冷哼一声,只道:“本座下凡历劫发生了何事?为何本座会没了这一百二十年的记忆?”
司命腿一软,有些心虚地避开视线:“您下凡的劫数自有天定,小仙也不清楚啊!”
“噢?”清染眉稍一扬明显不信。
于仙族神族而言,下凡历劫并非稀罕之事,若人人历劫归来都只稀里糊涂地得一句“命由天定”,那谁还愿意浪费百年光景,去人世间体验一遭七情八苦、生离死别?
清染手腕一转掐起道神力,一缕金光托住司命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那便请司命把本座凡间的命簿呈上来。”
命、命簿?!
司命撞上那抹冷得能掉冰碴的视线,吞了吞口水。
讪讪一笑道:“神女明鉴,一百年前神宫坍塌,九重天落雪,而您身为凡人的命簿便在那时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拖长的尾音高高扬起,清染明显是不信的,但她并未立即拆穿他,而是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至司命身前。
东亭内很安静,就连庭外的风声都小到几乎听不见。
没了神力拖着脑袋,司命早就将头垂下,听着那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笃笃笃......”
亭内的气氛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司命不敢说话,却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小徒弟丢了记忆还怪吓人的,还是当年那个抱着他胳膊撒娇,口口声声喊他“师父”的姜冉来得可爱啊!
清染不知道司命在想什么,只瞧见他溜溜转动的眼珠便觉得他定然没什么打好主意,便出声打断他,故意道:“那司命可有办法帮本座恢复记忆?”
闻言,司命悄悄松了口气,手脚麻利地从随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一盏琉璃灯,往清染跟前一递:“此物为幽冥寻影灯,可追寻所有灵魂过往,神女若想知道过去一百二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可借助此灯。”
清染不动声色地看着明显有备而来的司命,却在看到寻影灯的瞬间出了神。
当年魔族化厉鬼入魔,为查瑶铃之死真想,揪出盗天后身份的岚衣,她和文昀可没少花心思去幽冥接寻影灯。
兜兜转转竟然在这个老狐狸手上。
她猜不透司命的用意。
不过魔族还未剿灭,若能有寻影灯相助,确实能省不少事。
既然他拿来了,便正好用来对付魔族。
清染从司命手中接过,只瞧了一眼,便注意到纵横于寻影灯上那道长达两指的裂痕。
竟是坏了?
一道至精至纯的神力自掌心而出,缓缓注入寻影灯中。
司命也不打断她,只悄悄掀起眼皮观察着。
过了片刻,见裂隙毫无修复的迹象,而神女的脸色越来越沉,他才眼皮一搭,幽幽道了句:“此灯诡异,小仙修了一百二十年,这裂缝是一点都未变小啊。”
清染顿时生了几分被戏耍的恼怒,正欲开口,却又听到司命道:“小仙研究过了,修补此灯要三件东西,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您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