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回忆藏刀,从心头划过时难免留下伤痕。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乎,只要她能回来。
纵使被误会,纵使她恨他入骨,这一次,哪怕撞得头破血流、爱得鲜血淋漓,只要她愿意,他便能把一颗心剖出来递到她面前,叫她看看。
可是,她竟将他们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让他连句“抱歉”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清染声音缓缓落下,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就是一柄刀子,在他双手奉上的那颗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话音散去,可他那颗破了洞的心却疼得一抽一抽地颤抖。
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文昀不知该说什么,他怕一张口,这些小心掩藏好的情绪便再也收不住了。
所以,他只俯身行了一礼,并未言语。
神力散去,海水却依旧被余波震得翻涌不息,将围观的龙族推开了好几步,却无人敢说一个字。
四周安静得只剩水流声。
不过与方才不同,此刻的寂静中弥漫着几许难言的尴尬,海水中似乎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让众人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姜冉与文昀之事早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
虽说无法肯定神女与姜冉是同一人,可毕竟两人的脸长得一模一样啊,如何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龙王目光在两人之间几番游移,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劝不该劝。
直到瞧见文昀t吐了血,而神女大有一副不将人打死绝不罢休的架势,才惊觉若再僵持下去怕是当真要出事了!
无论是神女还是文昀仙君,都不是他龙宫能得罪之人啊!
于是龙王心一横、眼一闭,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走到清染身前道:“神女为修复净浊渊封印耗费了不少修为,不如让老龙带您去龙宫歇息一番可好?”
清染的视线从那层血雾上挪开,敛去所有情绪,平静道:“也好,那便有劳龙王了。”
敖光哪敢居功,亲自引路,带清染入龙宫。
神女喜静,敖光便为她准备了幽静雅致的琉璃阁,只是小院隐于龙宫深处,要抵达那里需穿过整个龙宫。
沿途,清染所见皆是珍珠与彩灯点缀的宫墙,龙宫侍从个个手持漆盘穿回廊而过,面露喜色,似有好事临近。
不过,她并不爱凑热闹,也没有兴趣打问。
倒是龙王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直到走入后院,忍了一路的龙王终于开口问道:“犬子莽撞,冲撞了神女,老龙斗胆,想问问神女打算如何处置他?”
清染淡淡道:“谁说本座要处置他?”
这话倒是让龙王一噎。
不过转念一想,神宫做事向来坦荡磊落,既然既然当场没有发难,自然也没有事后追究的道理。
于是,话锋一转:“老龙谢神女宽宥!神女的到来,当真让龙宫蓬荜生辉……”
“说重点。”清染不耐烦地打断道。
被看穿心思的龙王讪讪一笑:“明日是明日是犬子敖麟一千年生辰,龙宫设宴邀三界前来,神女也是来凑热闹的?”
也不怪龙王非要对嘴问一句。
神女从来不参与仙界热闹,敖麟千岁生辰宴的请柬虽递给了神宫,但他也没指望这尊大神能来。
刚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为净浊渊而来,可现在都要在龙宫住下了,若说不是为了参加生辰宴谁信啊!
这可是神女第一次凑仙族宴会的热闹,他要是不招待好了,岂不是丢龙宫的脸?
清染瞥了眼富丽堂皇的装扮。
龙之千岁,犹如人之冠礼。
龙族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大族,又有执掌东海之权,几乎所有仙族都愿与之交好,一些偏远小族甚至以能攀附龙宫为傲。
是以,敖麟的千岁生辰宴上,定然会聚集来自四海八荒的宾客,热闹非凡。
也难怪龙王会有此问。
倒是她来的不是时候了。
清染也没回答龙王的问题,只问道:“本座来打听洗尘珠的下落,听闻它最后一次出现在百年前,是龙王将其带到北海战场的?”
“没错。”龙王捻须点了点头,“只是自那以后,老龙再也没见过它了。”
清染疑惑道:“你不曾拿走它?”
龙王摇头,叹了口气,眸中尽是怀念与不舍之色:“未曾。那日敖月魂飞魄散,我一时没顾上,待回到龙宫才想起来。洗尘珠中记录了月儿的幼年,算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念想了,可我去北海找了许久,却再没找到其踪迹。”
清染想起那日龙王悲痛欲绝的模样,虽非己出却胜似亲生。
看着龙王一把年纪却痛失长女,她心中也不好受,便安慰道:“龙王节哀。”
龙王摆摆手,这话他在百年前就听她说过。
别人不敢认她姜冉的身份,可他敖光却敢!
众人视敖月为魔,只有她怜悯月儿在谎言中度过的一生,也是唯一愿意替月儿去完成未了心愿的人。
这样的人,他不会认错!
念在她对月儿的关心上,这个忙他会帮:“关于洗尘珠的下落,老龙会尽力去探。”
清染颔首:“那便有劳龙王了。”
“不麻烦不麻烦。”龙王堆着笑意的嘴角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往下压了压,有些犹豫道:“那明日龙宫晚宴,神女可……”
“不去。”
敖麟千岁寿辰宴的请柬自然也送了一份至蚌族。
百年来,蚌族与龙族的关系颇为微妙。
龙族对蚌族有愧,可偏偏蚌族对龙族既恨不得,又敬不起来。
自北海一战,两族已有百年未曾往来。
瑶宇在看到那纸红底金边的请柬之际,只觉得刺目嘲讽,五指猛地攥紧,那精致华美的纸张瞬间变得皱皱巴巴。
“我不去!”瑶宇将手中纸团一丢,背过身去。
百年前,就是因为参加龙王寿宴,小妹惨死,蚌族被囚,险些灭族。
这样的噩梦,他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见状,两位长老急得纷纷跺脚,苦口婆心地劝他。
“龙族太子千年寿辰,三界各族均会前往贺寿,若蚌族无人前去,难免落人口舌。”
“是啊,蚌族当年之灾已证实是魔族所为,东海到底以龙宫最尊,您若不去,因此得罪了龙族,对我们蚌族也不利啊。”
闻言,瑶宇怒火不减反增,紧绷的额角隐隐可见青筋凸起。
他转身瞥了眼两位急得团团转的长老,生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憋屈:“百年前的遭遇,二位也都经历过,怎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如今我蚌族偏安一隅,我的修为也已突破化神,就算不攀附龙族,我一样能护得住你们!”
“可在仙族就没有独善其身一说。”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如同古钟暮鼓,低沉而又深远。
两位长老眼中划过一道惊喜,忙退到两侧给来人让开一条道来。
一位老者缓缓踏入殿门,头发花白,佝偻着背。
殿内珍珠散着幽幽冷光,照亮了他脸上一道道被岁月侵蚀留下的风霜。
“阿宇,你现在是一族之王,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蚌族的当下,还有未来。你能护族人百年千年,可之后呢?若有一日你出了意外,要蚌族子民如何在仙族存活?”
“父亲——”
老蚌王抬手打断瑶宇未说完的话,不疾不徐道:“为父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实话。蚌族生来根骨不佳,修为难以突破上仙,几千年来更是唯有你一人修行至化神。可魔族余孽未除,席卷三界的血雨腥风并未过去,终有一日,他们会卷土重来。届时,你能保凭一己之力护蚌族无虞?”
“我……”
瑶宇的思绪飘回百年前,想起了那段蒙着血色,只稍稍一想便能让他痛彻心扉的回忆。
那日漫天飞雪,浊气弥漫。
而他深爱的姑娘就倒在雪地中,一遍遍恳求他带玄冰玉佩离开。
他应该要听她话的。
无论是出于私情,还是为了三界平和。带回玄冰玉佩,修复净浊渊封印,剿灭魔族,这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也唯有这么做才对得起这些年所学和修行,才能彻底为小妹报仇!
可他竟被鬼迷了心窍。
若非他自以为是、一意孤行,非要拉着姜冉在魔族面前证明那可笑的深情,最后也不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姜冉之死,他也有份。
这份刻骨铭心的痛持续至今,而同样的选择又重新摆在他面前。
是争一口气,为了所谓的尊严,带着蚌族全族冒险;还是忍一时,化干戈为玉帛,为蚌族寻一个更为可靠的庇护?
鲜血淋漓的教训就摆在他眼前,容不得他去赌。
眉宇间的凝霜逐渐散去,紧绷的唇线也微微放松下来。
瑶宇沉默许久,终是弯腰捡起那团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请柬,慢慢道:“我知道了,我去。”
早在十年前, “龙族太子千岁寿辰将至”这个消息就已传遍四海八荒。
传闻蛟族公主病逝后,龙王娶鲛人为后,新王后身体不好, 诞下敖麟便撒手人寰。
龙王悲痛欲绝,誓不再娶,立敖麟为太子,将所有的爱和关怀都给了他。
若无意外,敖麟便是未来的龙宫之主。
这让仙界各族哪里还坐得住?
四处搜罗奇珍异宝。更有甚者,将族中待嫁少女都挑选出来, 教她们礼仪女红与驻颜术,若是能得龙族太子另眼相看, 来日择选太子妃也能多一份希望。
自魔族重创仙族, 沉寂百年的仙族逐渐喧闹。
龙宫虽还未正式下请柬, 各族却已心照不宣,提前准备, 暗自较劲。
敖麟寿辰之日, 星辉映月,百鸟争鸣。
金光自海底冲天而起,海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如同天神之剑劈开波涛。
缝隙之中,海水自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螺旋而下的石梯,蜿蜒曲折, 直通海底龙宫。
龙王身着华服,立于碧海琉璃殿外,面带盈盈微笑,迎接来自四海八荒而来的宾客。
玄焰与芙照也来了t。
玄焰爱凑热闹, 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他。
可芙照不是,她是蓬莱阁主,本不必亲自前来。
她是被玄焰喊来的。
一大早,玄焰便在蓬莱阁嚷嚷,说什么文昀与神女均在东海龙宫。
芙照一听哪里还坐得住,匆忙拦下本欲替她前去贺寿的大长老,一把夺过贺礼,随着玄焰亲临龙宫。
宴席还未开始。
宾客皆纷纷围于龙王四周,争先恐后地献上溢美之词,言辞之间,无不尽是阿谀奉承。
年青一辈都随敖麟去了珊瑚林,比武射箭,以武会友;少女们则围坐在炉火旁,煮茶品茗,羞怯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林中少年们的身影。
芙照与玄焰既不需要恭维龙王,更不屑与小辈玩闹,便先入了碧海琉璃殿。
甫一进殿,芙照便看见文昀独自坐在大殿一隅。
殿中宾客不多,他的身影在珍珠散发的幽光之下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又落寞。
他坐得隐秘,又被大殿内的雕梁画栋所遮掩,本应不显眼,可偏巧那一头如雪的白发在珍珠的辉映下闪着光、发着亮,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了。
偶有入殿的宾客,瞧见了他,都特意绕过大殿内的装饰,行至他身前行礼。
但文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握酒杯,一杯接一杯地饮,对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无睹。
他还是那个名冠三界的文昀仙君,但又好似悄然变了。
“走走走。”褐衣宾客推了推身旁还欲与文昀搭腔的同伴,压着声音催促道,“他为了个凡人蹉跎百年,九尾尽断,早已不如从前,别浪费时间——”
“咻——”
一道碧色的灵力落在那道褐色的身影上,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芙照脚步踩得“哐哐”作响,迈着大步走到那两人身前,没好气道:“不会说话就闭嘴!今日龙宫有喜,我不好抢了风头,若往后再让我听到你乱嚼舌根,我定拔了你舌头,叫你这辈子再开不了口!”
褐衣男子本还有些不服气,转身看到一红一碧两道身影,吓得冷汗直流,又因被灵力点了哑穴,只好一个劲地鞠躬赔罪,拉着同伴匆匆而跑。
文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你们来了。”
这声音无波无澜,却透着毫不掩饰的落寞。
玄焰叹了口气,坐在他身侧,拿了一壶酒与他同饮。
芙照站着没动,只抬眼扫了一圈屋内。
方才这一闹,殿中宾客皆被吓跑了,偌大的碧海琉璃殿,只剩他们三人。
她又往殿外看了一眼。
恰好瞧见围在龙王身侧的宾客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绿濯穿过人群,将手中盖着红绸的木匣递到龙王手中。
周围并无那道熟悉的身影。
芙照收回视线,道:“姜……今日寿宴,神女不来么?”
听到“神女”二字,文昀才抬起头来,落寞无神的眸光也因这两个字柔和了几分,不过,不出片刻,他便又垂下头,喃喃道:“她向来不与仙族结交,她不会来的。”
人如槁木,形销骨立。
芙照见他颓然不振的模样竟有些来气,一掌劈落他手里的酒盏,压着怒意道:“她不来,你就不会去寻她吗?”
文昀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来,可那只悬于空中的手却倏地握紧,重重压在桌案上。
连带着将他心底翻涌的情绪也一并压下。
抬头看向芙照时,他眸中竟是一片难得的清明,就连落寞也已被驱散殆尽,唯有唇边那抹自嘲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语气咄咄逼人道:“寻?我上哪儿寻?凭何身份去寻?就算去寻了,她又有何理由见我。”
芙照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因他窝囊的样子怒火更盛。
恰巧在这时,珍珠的光芒落在文昀微扬的侧脸上,将那道未消的红印照得分外清晰。
她愣了一瞬,随后很快便想明白了缘由。
满肚子的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在瞬间熄得一干二净。
可便隐隐觉得不甘,踌躇了片刻,故意挑明道:“我都知道了,她丢了姜冉的记忆。”
文昀扬了扬眉梢,并未接话。
倒是玄焰,惊得手一抖,盏中清酒洒了满桌。
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芙照并无心同玄焰解释,只叹了口气,对文昀苦口婆心道:“就算她失忆了,姜冉经历过的一切依旧是不可磨灭的事实。她就是姜冉,是我们认识的姜冉!文昀,你若属意于她,便去寻她,去唤醒你们共同的回忆,去澄清当年的误会。前世她受了太多苦,这一世便要你先还她!”
蒙在心头的那块遮羞布被芙照一把扯掉,露出那颗被剜了大洞的心来。
里面盛满了文昀不愿提及的回忆,桩桩件件都是对姜冉的伤害。
上一世,终究是他欠姜冉的。
他站在高高的山巅之上,垂眸看着深陷泥泞的她,明明只要伸手拉一把,两人便能并肩而立。
可他没有这么做,甚至任由围观人群谩骂她、践踏她,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深渊,坠入地狱。
他可是要了她的命啊!
那一幕幕锥心刺骨的画面在他午夜梦回之际反反复复出现,是梦魇,更是对他的谴责!
连他都终日惶惶不安,而那时深陷泥泞的姜冉该是多么的折磨和绝望啊!
宫宴初始,仙乐飘飘,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
一众宾客跟着龙王走入碧海琉璃殿,而一直静坐于殿中的文昀却突然起身,逆着人流大步往殿外走去。
龙王不解,喊住他道:“宴会就要开始了,仙君这是去哪儿?”
文昀拱手一礼,脚下步伐却不曾停下:“去还债。”
前厅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整个龙宫的侍从都被调去碧海琉璃殿伺候宾客。
后院冷清得连个人影都没有。
前日里,绿濯便已打探到龙族墓地的位置。
趁今夜后院无人,清染便准备了些祭祀酒菜,待绿濯送完贺礼回来,又带着她悄悄溜出龙宫。
龙族以水为生,更以水系法术为尊。
而水系法术之源便为龙涟柱——从海底深处涌出直冲海面。
这条水柱看似普通,实则为龙族灵气聚集之地。
龙族孕育幼龙、试炼修行均在水柱结界之内。
就连身死也要葬在龙涟柱旁。
“神女,这里便是龙族陵墓了。”绿濯走在前头,转身提醒了一句。
清染颔首。
这里海水的温度明显冰冷刺骨,沿途悬挂了不少珍珠灯盏,可光线却难以穿透,就连鱼群在远处徘徊不肯靠近。
待行至水柱旁,唯有绿濯手中那盏珊瑚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墓地被设计成圆形,以龙渊之柱为中心,向外延伸。
一座座墓碑玄石雕琢而成,历经岁月的侵蚀,碑上刻的古篆早已字迹斑驳。
“神女您看,这里有水晶墓碑!”
绿濯站在水柱旁,双眼瞪得大大的,珊瑚灯晃动的光晕落在大片水晶之上,反射出来的光线竟将这昏暗的墓园照得透亮。
清染循声看去,掐诀将珊瑚灯悬于半空:“水晶墓碑代表着龙族王室。我们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绕着水柱走了半圈,接着光亮,她很快便找到了蛟族公主之墓。
敖月就葬在她旁侧。
不见则已,一见便想到那些令人唏嘘的过往,让人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生前因错乱的记忆很透了龙王和怨极了生母,死后总算理清了事情的真相,还能长眠于母亲身旁,也算是安慰了。
清染低低叹了口气。
伸手将挂在敖月墓碑上那株藤蔓状的水草拨下去,又凝起神力化为风,轻拂过整片墓地。
一朵朵雪白的棠梨花从沙地里钻出,先后绽放,瞬息之间,墓园如被落雪覆盖般白了一片。
“绿濯,酒。”清染没有回头,只朝一旁伸出了手摊开。
带着凉意的瓷瓶触及掌心,还未来得及拿稳,便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自身后而来。
“你也喜欢用棠梨花悼念逝者?”
微蜷的手明显一僵,而后用力一握,指尖紧紧扣住白瓷酒壶。
清染转过身来,点了胭脂的脸上并无多的表情,可从内里透出来的却是压不住寒芒:“本座分明警告过你。绿濯,把他赶走!”
冰冷的声音穿传来,像是要把沿途的海水都冻结成冰。
文昀仿若没听到那句话。
脚步未停,顶着渗入骨缝的冷锋,一步步走向清染。
绿濯化出剑刺向文昀心脏。
她本意是想将人逼退,可那狐狸就跟失了心智一般,直愣愣地盯t着神女,丝毫不躲避。
神女只让她把人赶走,却没让她伤人性命。
未等剑刃抵住他胸口,绿濯猛一抽手,剑往左侧偏了几寸,贴着他左臂外延划过。
“嗤——”
布料在剑锋下无力地分开,浓重的血腥味顺着海水弥漫。
绿濯皱了皱鼻子,长剑在手中一转横在文昀身前将他逼停:“别动啊!”
文昀终于停下脚步,离清染不足三步。
猩红的双目绕过绿濯钉在那张冷到极致的脸上,像是要将她灵魂看穿。
“你都记得对不对?”
“你答应过敖月要来看她母亲。”
“若非有下凡历劫的记忆,你怎会来此?”
“绿濯, 将人撵走,不用怕伤了他!”
清染连多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背过身去, 将酒沿着两座墓碑洒了一圈。
绿濯得了令,胆子便大了,剑锋一转,化出剑气。
文昀被逼退了几步,散落于肩前的白发亦被削断,可他关注的却只有视线中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
她心虚了。
“她没有失忆”这个念头一旦起来了, 便再也按不下去,几近癫狂地在脑中疯长。
他不明白, 明明恢复了记忆, 为何不找他相认。
爱也好、恨也罢, 哪怕她拎着鞭子抽自己一顿,出了气、发了泄, 也好过装作同他不相识啊。
心底压着的忏悔在这一刻都化为恐慌。
他害怕极了, 怕她连个解释和赎罪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这样的恐慌让他失了分寸,混乱之中,心中所念唯一一个念头:他要到她身边去!
文昀下意识掐起一个诀, 一道金光自掌心乍现。
绿濯下意识眯了眯眼,恍惚间,她看到那狐狸抬手挥开了她手中的剑,而后一掌击在她左肩。
这一掌并未下杀手, 甚至避开要害,可却让她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长剑脱手掉落,绿濯被这不可抵挡的冲击之力打飞,直到撞到身后的墓碑, 才跌坐在地上。
额前霜花状的印记闪过一道金光,清染敏锐地感应到神元之力。
一回身,便瞧见绿濯昏迷在墓碑旁,而文昀双瞳中的金光正缓缓熄灭。
他竟用了神力伤害绿濯!
清染忍无可忍,眸中更是怒火难掩,五指猛地一拢,直接将白瓷酒壶捏成粉末。
月影鞭腾空而起,带着雷霆之势狠狠朝他甩去:“用本座赐予的神力伤本座之人,你好大的胆子!”
“啪——”
银鞭落在身上,衣袍撕裂,皮开肉绽。
文昀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相反,他不要命似的迎鞭而上,身形一闪,站在清染身前。
也不知哪里来的狠劲,他竟一手拽过清染手腕,一手搂住她的腰,转身将她抵在身后树形珊瑚上。
他使得劲很大,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那双浸满希冀与渴求的眸子,透着柔柔的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脸庞:“告诉我,你记起来了对不对?”
对于他这般突如其来的靠近,清染只觉得沉闷窒息。
她花了百年,才将前世那些黑暗的回忆深埋在心底,将支离破碎的心缝补起来。
可一朝重见,文昀又亲手将它撕开,把她最不愿回忆的过往从心底深处掏出来。
熟悉的黑暗又重新笼罩在眼前,她讨厌极了这种感觉!
从前她是个凡人,砧板上的鱼肉,无力反抗。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傲立于三界之上的神明,谁也别想让她重坠深渊!
清染挣开那只钳制着自己的手,用尽全力抡起长鞭一甩。
神力将文昀冲开几丈远,但她并未罢休,飞身朝那道白影追去,在他站稳身子的瞬间又甩出一鞭。
这一次,鞭身未落在文昀身上,而是缠着他脖颈绕了一圈。
清染眼中闪过一道狠厉,握着长鞭的手用力一抽,神光流转的鞭子忽然收紧,死死掐住他脖子。
文昀呼吸一滞,面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青紫,双手本能地去扯鞭子。
鞭身蕴含神力,只轻轻一碰,寒意便沿着指尖攀爬而上,不出片刻,皮肤上便结了一层寒霜,指节更是疼得弯曲不得。
他却毫不关心,只一遍遍去问:“你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我知道我曾经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真的错了……阿冉……给我个机会弥补好不好?”
那份独属于姜冉的愤恨从灵魂深处翻涌而上,穿越百年时光,操控她的意识,霸占她的情绪。
这便是因爱生恨的滋味啊。
她花了百年,以为前世恩怨皆已成过往,未曾想,当初情根深种,如今便恨意难消。
“不好。”清染索性不装了,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是隐忍的叹息,“文昀你知道我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
听到她承认,文昀心中生了几分喜悦,虽已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却在听到她还有心愿未了时,急得发出阵阵呜鸣之声。
无论心愿为何,刀山火海他会都替她实现。
清染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白皙的面庞冷得毫无表情,却偏偏牵动嘴角勾起一抹笑来,看着那双因缺氧而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希望我们此后永生不复相见。”
拽着长鞭的手忽然无力垂落,眼前出现了点点金星,视线中的清染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好一个永生不复相见,她竟恨他至此。
心在这一刻碎裂成千片万片,文昀忽然不想挣扎了。
若是将命赔给她能让她好受一些的话,死在她手中也可以……
“神女手下留情!”
一道碧光划过墓园,芙照化出人性站在清染身侧,带着愁容的目光从文昀身上掠过,犹豫了片刻,握住了那只因过度攥紧长鞭而轻微颤抖着的手,软声道:“神女,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
长长的睫羽簌簌一颤。
愤怒散了大半,心头却随之传来阵阵绵密的疼痛。清染阴沉的脸色虽未缓和半分,但握着长鞭的手却缓缓松开。
银鞭化为流光散去。
清染收回落在文昀身上的视线,厌恶道:“滚,别再让本座看见你!”
文昀大口喘着气,脚步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面坠去。
又有两道流光从自远处而来。
玄焰化为人形,一把扶住文昀,不自然的目光从清染身上挪开。
从前他为难姜冉只是不愿她坏了三界规矩,从未想过要害她性命。
那日她被绑在诛仙台上,文昀下令行刑时,他还有些不忍。
但众仙激愤,芙照又受了伤,所以他并未替姜冉求情。
直到后来从芙照那里听说姜冉是神女历劫的凡胎,才恍然明白文昀的良苦用心。
时隔百年再见,她早已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丫头,玄焰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她,只低声道了句:“神女息怒。”
清染冷哼一声,抬手一挥,任由他把人扶到一旁。
眼前空了一块,却又很快被幻化而来的人影填满。
抬眸间,她撞上了一双碧色的眼眸。
那目光纯净而真挚,不含一丝杂念,只有深深的爱恋和珍惜,如同山间清泉,涤荡着尘世的浮躁,只留下最纯粹的情感。
是瑶宇!
自涉足仙族地界,有人因她是卑贱凡人看不起她,有人识破她神女身份设局假意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