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染摆摆手,催促道:“那剩余两件呢?”
“这一件嘛,是上古洗尘珠,上一次出现在百年前的北海战场,后来便不知所踪了;至于另一件嘛,便是上古雪松树心。”
“上古雪松树心?”
清染眼皮一跳,随着话音落下,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而后司命不咸不淡的声音随之传来:“回神女,三界内唯一一棵上古雪松便在幻月谷内,也就是文昀仙君的洞府。”
清染:“……”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中计 (修)姜冉在他心中所占之位,远……
幻月谷素来以仙力充沛闻名三界, 谷中灵气浓郁得几乎可以凝结成液,引得不少灵兽前来。
起先众人还不知缘由,后来在谷中住得久了, 也渐渐明白,幻月谷灵力聚集并非天然,这皆得益于深藏于谷中的上古法阵——灵渊。
传闻上古时期,神族并非只有神女清染一人,而是有十二主神,掌管风雨, 霜雪,阵法, 时空等。
众神各司其职, 又相辅相成。
那时天地初开, 还未有三界之说,万物都被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神明玉衡擅长阵法, 又为十二主神中最为年长之神, 便由他带头设下灵渊阵。
清气上浮汇聚于阵,天界便由此形成,重浊之气下沉集于地界, 形成幽冥。
露往霜来,转眼间已是万载春秋,鲜少有人知晓偌大的仙族起源于一个法阵。
可清染知道。
她还知道这法阵之眼便是那棵矗立于幻月谷九殿外的上古雪松。
如今的仙族疆域辽阔,灵力充沛, 一个阵法的存灭倒是对天界起不了什么影响。
可对幻月谷而言,这棵雪松便是整座山谷的灵力之源,亦是谷中所有生灵的庇佑。
所以,司命此为何意?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若他知情, 便是要文昀拿整座山谷的存t灭助她寻回记忆。
这样的人情,又要她拿命来还吗?
司确实是故意的,不过却当真是出于好心。
前日夜里,文昀便来寻过他,还带了神女失了下凡历劫时记忆的消息。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便知道神女定然会传召他。
其实对于神女失忆,他是持怀疑态度的。
身为姜冉之际,她七情皆断,又有九天玄雷洗去浊气、重塑神格,历劫算是成功的,怎会没了记忆?
可文昀却不这么想,拖着几乎散了七成仙力的身体直奔司命殿。
在姜冉踏入轮回之际,命簿便突然无火自燃,他用尽一切办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为一片灰烬。
从那一刻起,与姜冉有关的一切仿佛就消失殆尽了。
命簿没了,小渔村的风水铺成了一片废墟,就连她重回神宫也没了从前的记忆。
姜冉存在于这世间的一切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好似她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好似那些锥心刺骨的回忆只是一场梦魇,独独将他一人困住,永世不得解脱。
他苦苦哀求司命助清染恢复记忆,他知道清染历劫归来一定会召见司命,这是他唯一能再见到她的机会了。
司命同意了。
当初为斩断姜冉七情,他干了不少棒打鸳鸯的缺德事。
姜冉死的那日,应是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更是恨极了文昀。
他们之间的因果线原是他亲手织起,可最终也是他亲手将其剪断。
在这场宿命的轮回中,他既是缘起之人,也是缘灭之手,无论岁月如何更迭,他对两人的愧疚,恐怕会成为心中一辈子的伤痛。
一阵风掠过。
梅香幽然,清气袭人。
许久没听到清染的回答,司命忍不住掀起眼皮子去看她。
头戴金冠,一袭金色流云锦袍裙摆曳地,腰间素色缎带盈盈一握。两侧琉璃灯柱内透出融融暖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更衬得她眉眼如墨,樱唇点红。
她正端坐着,垂着眼眸,纤长的指尖轻握着白玉茶盏,视线就落在那盏清亮的茶汤之中,虽依旧刻意保持着平日的冷静,但双唇却紧抿着,显然正在思索着什么。
司命扬了扬眉,煞有其事地摸了摸颌下的羊角须,试探地问了句:“神女可是觉得为难?其实小仙与文昀仙君倒是有几分交情,不如小仙替您去求雪松树心?”
说罢还朝她使了个“交给我,你放心”的眼色。
清染这才抬起眸子来去看他。
即便他掩饰地很好,却依旧能看出那双眼睛中闪烁着比狐狸更为狡黠的暗光。
若这会儿她还看不出司命的别有用心,那这万年岁月也算是白活了。
是以,清染下颌微抬,将眼底的狐疑散得一干二净,用那三分犹豫七分倔犟的目光迎上那双试探的双眼,没有半分闪躲,只道:“神宫诸事,不劳司命挂怀。”
司命瞥了一眼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只当她是死鸭子嘴硬,装作视而不见。
费尽心机演了这一出戏,本意就是要让清染亲自去寻文昀。
上一世,文昀亏欠姜冉太多,这一世,总得先叫他把欠的债都给换喽!
见目的达到了,司命也不愿再多留。
他起身行了个礼,垂下头的瞬间,嘴角抑制不住勾起一个弧度:“是小仙逾矩了。”
这抹笑掩饰得很好,却并未逃过清染的眼睛。
不过她并未戳破,只动了动手指叫他退下。
看着司命离开时略显轻快的脚步,她掐了个诀。
一道不起眼的金光自掌心而出,化为鸟雀,隐匿于琉璃灯盏的暖光中振翅而飞,自司命左耳钻入,右耳钻出,而后又飞向清染。
在鸟雀落回掌心的刹那,清染瞳孔一震,一层潮热的水雾瞬间布满整个眼眶。
只有五分仙元了!
另一半应被岚衣打散于诛仙台上。
那夜,她眼睁睁看着师父死于岚衣手下,五内俱焚、肝肠寸断,也正是因为师父的死让她断绝了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
现在竟告诉她这一切皆是一场骗局!
师父被关押在镇魔塔那晚,她问过文昀,他告诉她,若查清师父是被冤枉的,便会放他回凡界。
他骗她!
至始至终,这就是为她设下的局,就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师父死于她面前!
就算岚衣不动手,到最后他也会下令杀了师父。
历劫嘛,自是要体验过凡尘七情六欲,再将其一一斩断。
所以,师父对她的情是假的,文昀对她的爱亦是假的。
她所经历过的桩桩件件,体验过的情情爱爱,这一切都是精心编织的一场梦。
只有梦足够美好足够虚幻,在醒来的瞬间才能痛彻心扉不是么?
很好,他们都做到了。
睫羽轻轻一颤,泪夺眶而出。
“神女——”
绿濯刚把司命送走便匆匆而返。
清染侧过身去,挥起宽大的袖袍作为遮掩,不动声色地将泪水抹去。
待回身之际,眉宇间的愁容消失殆尽,唯有一如即往的清冷傲然。
“何事?”
绿濯并未察觉出异常,俯身一礼道:“仙族天宫来报,人间荣、盛两国大战死了不少人,亡灵怨念深重,徘徊于战场不肯离去,荣国有一道士,竟企图将亡灵炼化成傀儡,编入军中攻打盛国。”
“亡灵一旦被炼成傀儡,便没了机会再入轮,此事本应属冥界管辖,可冥王又迟迟不表态,天宫觉得怕引起三界紊乱,又怕天宫先出手会越权,所以特来请示神女。”
裹着寒意的风扬起东亭四面的帷幔。
清染静静听完绿濯的回禀,端起一旁桌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汤顺着喉咙一路下滑,几乎要将她那颗炽热的心脏都冰冻起来。
清染问道:“天宫派谁来问的?”
“礼兵殿昊天将军。”
纤长的手指扣着茶盏,指尖有一塔没一搭敲击着茶盏边缘,片刻后,冷冷一笑道:“既如此,便派司命仙君去吧。他不仅会引渡鬼魂还擅卦,正好叫他算算,这些冤死的亡灵来世能不能得一个好命数!”
时隔百年,文昀终是回到了幻月谷。
甫一踏入谷中,在雪松林中修炼的灵狐纷纷赶来迎接,泽尘更是飞扑而来,俯首跪地,带着哭腔道:“仙君,您终于回来了!”
神宫到距离九重天本就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接了九道天雷,还绕道去了命殿,文昀这会儿就是连站着都觉得有些费劲,更无精力再应付一群狐狸,只道:“起来,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直到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泽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仙君伤得不轻,他下意识抬眸去看,却在撞见那双一如既往清冷的眼眸时愣住了。
那双凤眸中已找不见悲痛欲绝的哀伤,也看不到悔恨交加的自责。
隔了百年,他竟在自家仙君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抹久违的明朗,仿佛是历经风雨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
他这是放下了?
泽尘忽然想到百年前姜冉神形俱灭后的日子。
找到自家仙君的时候,他已在诛仙台上坐了一天一夜。
那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大雨瓢泼,狂风肆虐。
文昀就坐在曾绑着姜冉的那根石柱下。
如墨般的发丝在一夕之间竟变得苍白如霜,又因浸了雨水,胡乱沾在他的脸颊和衣服上。
泽尘呆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走到他身侧蹲下,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到他:“仙君。”
文昀听到了,但不想理他。
泽尘便掐了道灵力遮在他头顶,轻声劝道:“姜姑娘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仙君节哀。”
文昀这才抬眼来看他,面色空茫,眼中一片木然。
说实话,泽尘吓得不轻。
自化形以来,他跟着文昀也有几百年,时间虽算不上多长,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颓然,好似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他心中恐慌,自然说话也带着哭腔:“仙君,我们回去还不好?”
“回去……回哪里?”文昀艰难地开口,喉间剧痛,声音嘶哑得快发不出声来,“姜冉……死了……”
泽尘记得,那时文昀的唇白吓人,话音才落下,血便从唇角溢出,顷刻就将那苍白的唇色染得鲜红。
短短一句话竟耗尽了他几乎所有力气,文昀再也撑不住那副身躯,直直倒下。
泽尘忙不迭地去接,却看到他用仅剩的力气往自己怀中塞了张皱皱巴巴的纸:“收好......”
他一眼就看到了页脚那枚落印。
是契约书!
姜冉与仙君在小渔村签订的。那日,他也在场。
至此,泽尘才有一点明白,姜冉在他家仙君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后来,文昀更是t用一百年来证明,姜冉在他心中所占之位,远非“重要”二字所能尽述。
更像是一把深深扎入心底的匕首,只提及便可令他痛不欲生,日日不得安宁。
文昀于幽冥百年,泽尘不敢问,更不敢劝。
甚至觉得他家仙君此生或许注定就如此了,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之中,日复一日地被那无尽的悔恨所折磨,永生无法自拔。
再回神时,眼泪已夺眶而出。
泽尘吸吸鼻子,应一声便跑去备水。
文昀回到寝殿沐浴更衣,又用了些伤药,颓然之气消失殆尽,仿佛还是曾经那个矜贵清冷、清雅绝尘的仙君。
若非一头白发,那百年时光还真如一场梦境般叫人恍惚。
泽尘准备了酒菜。
文昀却并无兴致,只泡了壶茶,靠在殿外那棵雪松树上,双眼微眯,看向幻月谷入口处的那条小道。
这一坐,便是七天七夜。
直至第八日黄昏时分,天边的晚霞将幻月谷上空渲染成一片粉紫交织的绮丽之色,神女清染的传召依旧没来。
相反,她离开神宫,下东海龙宫的消息却在四海八荒传得沸沸扬扬。
文昀双眉深深一蹙,拦住带来消息的灵狐,在问了一遍又一遍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又颓然靠回树干之上。
她怎么没派人来找他?
姜冉 清染身子猛地一颤,瞬间挣开文昀……
阳光穿透海面在水中折射, 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漫天星辰坠落,点缀着幽深的海底世界。
清染便顺着这束光往深处而去。
“神女。”绿濯从后侧追来, 手上捏着一株将刚采来的珊瑚,一边把玩一边问道,“司命不是说修复寻影灯需要上古雪松树心与洗尘珠二物,您为何传不召文昀仙君问问树心?”
清染头也不回道:“不想欠他。”
绿濯不解:“神宫宝物不说有千件也有百来件,虽说储物阁塌了,但若是好好找找, 定能找出几件抵得上那雪松树心,怎么会亏欠呢?”
清染转头看了眼绿濯, 小姑娘用灵力将捡来珍珠贝壳缀在手中那株珊瑚上, 随着掌心灵力拂过, 珊瑚光芒大盛,甚至比神宫东亭内的琉璃灯盏还要亮上几分。
两人已行至天光无法触及的深海, 一寸寸被黑暗吞噬的景象因这盏珊瑚灯骤然清晰起来。
绿濯看向清染的神眼中颇有邀功似的自豪。
清染忽然不想解释了。
以前, 她也同绿濯一样,不知“情”为何物,总觉得世间万物皆可以物相换。
也正因如此, 即便她极少有求人办事的时候,却依旧在神宫一隅建了储物阁,将上古流传的,偶然所得的, 绿濯四处搜罗来的物件都存放起来。
没承想,此番历劫却给她上了一课。
有道是物债好还,情债难偿。
前世的爱恨情仇皆在姜冉身死那日消散。
无论是百年前诛仙台上,还是幽冥奈何桥前, 她都说过,她与文昀再不复相见。
那便止步于此吧。
一道突如其来亮光填满了她低垂的视线。
清染瞧见绿濯不知何时已把那盏珊瑚灯放到她手中。
许是见她兴致不高,小姑娘反过头来安慰道:“也是,那小小雪松树心岂配得上我神宫宝物!神女也莫要不舍的了,等回了神宫绿濯便将储物阁修缮好,再去各处淘些宝贝来把屋子填满!”
清染一时失笑,沉闷的情绪也跟着消散了些许,放缓语气说道:“洗尘珠本为蛟龙至宝,后作为公主蛟沫的陪嫁之物入了龙宫,记录了敖月公主幼年生活。既然要寻珠子,便先去龙宫找找线索。”
话音落下,她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身子一顿,随后掐起一道神力,将绿濯幻化成钟伯的模样。
绿濯常替她跑腿,三界中无人不识,但钟伯不一样,他从未离开过神宫,也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你替本座去打探一番,找找敖月生母,也就是蛟族公主葬在何处。记住,别让人察觉到是本座的意思。”
对于清染的指令,绿濯向来照做,应了声“是”,便化为流光而去。
三界向来没有秘密,尤其是神女历劫归来这等大事。
连带着神宫召见了谁,神女又欲前往何处,都成了整个四海八荒茶余饭后所谈之事。
所以,清染老远便瞧见龙王带着一众人在龙宫门口候着了。
过往至今数千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神宫却未用面具遮盖真容。
神宫内的面具远不止那一个,就算没有了,只要她下令,绿濯便会下界替她寻来。
可时过百年,清染的心境也早已发生变化。
自三界划分以来,仙、人、鬼各司其职,神明似乎并非必不可缺的存在。
因种种原因,自万年前神魔一战后,十二主神也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向来不喜喧嚣,岁月悠长,便渐有几分隐于尘世之外的意思,所以总以面具遮挡真容为
可自从去凡界走了一遭,才发现看似平和的三界早已暗流涌动。
仙族自诩为三界之尊,傲立于世,居九霄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在他们眼中,凡人如同蝼蚁,鬼族更是不值一提。
前世姜冉之死便是最好的佐证。
清染甚至觉得,若是没有司命和文昀精心布局,非要让她断七情六欲之后死于九天玄雷之下,她怕是早就被那些仙君仙子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可也正因为仙族这般几近扭曲的孤傲与冷漠,才让魔族有了可趁之机。
欲望是无休无止的!
尤其是已身处山巅之人,一旦失足跌落,便如星辰永坠深渊,再难寻回昔日光辉。
而魔最擅窥人妄念。
他们能给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以及“永无止尽”的生命。
为永不坠入山底,又有多少仙族能抗住魔的诱惑?
消灭魔族,规劝仙族。
这些,都是神明之责。
她身为神女逃不开,也再做不到偏安神宫一隅。
再说,这不已经有人见过她真容了么,这四海八荒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龙宫外,宫灯高挂,琉璃盏中燃烧着不灭的海底灵火,火光透过琉璃,照得附近海域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珊瑚灯瞬间显得黯淡无光。
到底是小姑娘亲手做的,清染没舍得扔,便用灵力将其收到随身乾坤袋中。
才一步步朝那灯火璀璨之处走去。
当这张与姜冉一模一样的脸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时,原本因神女到访显得有些沸腾的气氛,在忽然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甚至,有几个胆小的虾兵蟹将还露出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清染将众人的变脸似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不过她并未挑明,面上亦看不出半点表情,步履从容地踏浪走向龙宫。
金丝绣边的长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她本就站得略高些,眼皮一搭,视线从人群中扫过:“怎么?龙族不欢迎本座?”
龙王下意识抬眸,正好对上清染那双去琥珀色的眸子,目光沉静,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只这一眼,他便乍然从那恍惚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她不是姜冉!是神女!
这个意识让他不敢再怠慢,急忙俯身一礼,请罪道:“老龙岂敢!神女之光临,乃我族之荣幸。我等初见神颜,惶恐失措,若有失礼之处,还望神女恕罪。”
这番话即是说给神女听的,亦是说给龙族之人听的。
经龙王提点,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俯身行礼。
口中说着告罪恭维之言,心中早已诚惶诚恐,寒毛倒竖。
外貌相似之人并非没有,可若说长得一模一样,除了孪生姐妹,其余的他们也不曾见过啊!
神女不说,他们也不好问。
只好绞尽脑汁回忆。
把百前年与姜冉有关的桩桩件件都拎出来细细琢磨,生怕当初哪一句话说错了。
万一姜冉当真就是神女,岂不完蛋了?!
清染并懒得去管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
她此番来东海,一为洗尘珠,二为净浊渊。
净浊渊封印乃她半身神力凝聚而成,即使做不到无坚不摧,但若是想困魔神三五千年也并非难事。
即便碧竹控制敖麟,一掌劈向净浊渊,封印也不该如此轻易便生出裂隙。
所以,在龙王问起她为何突然到访龙宫之际,清染并未提及洗尘珠,只沉声道:“去净浊渊。”
自被鬼上身一掌劈坏了净浊渊封印,敖麟便一直在此净化浊气,t一百年来日夜不歇。
虽有源源不断的浊气自净浊渊而出,但所幸的是,并未对东海造成过大的伤害。
清染走在最前侧,龙王则领着一众龙族跟在两人身后。
一行人声势浩大,还未靠近净浊渊,便已引起敖麟的注意。
父王时常带着长老来巡视检查,他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在看到清染那张脸的瞬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乌黑的瞳仁中划过掩不住的惊喜,脱口而出道:“姜、姜冉姑娘?!”
清染正仰头查看封印。在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时,下意识回头看去。
却在转过头来的瞬间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她不该再对“姜冉”二字有所回应。
眼中询问之色淡去,旋即浮出了几分刻意的怒色:“你唤本座什么?”
龙王心口一窒。
“哎呦!神女莫怪!”他一个闪身站到敖麟身旁,也顾不得整理因太过慌乱而缠绕在一起的胡须,随口扯了个理由开脱道:“犬子在此净化浊气百年,日夜不歇,眼神都不好使了,他还经常把老龙认成大长老呢!”
其实在喊完姜冉名字后,敖麟便已经反应过来了。
只是,脑子意识到了,身体却依旧直愣愣地僵在原地,根本来不及收回视线,却也因此看到双琥珀色的瞳孔中那片清澈透亮的光。
虽转瞬即逝,却一如百年前初见。
她就是姜冉!
敖麟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快到已经跃到嗓子眼,仿佛下一瞬便要冲出来。
以至于,他根本就没留意到龙王的动作,也未听到他的话。
龙王等了许久都没见敖麟有所反应,恨铁不成钢般瞪了他一眼,伸手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压低声音提醒道:“还不见过神女?”
敖麟这才从神游的意识中抽离,双手抱拳一礼:“是小仙失礼了,请神女降罪。”
清染站在净浊渊前,符文散发出光落入眼底,化为一片森冷的眸光,从垂着脑袋的众人身上掠过。
众人绷紧身体,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搅得海水翻涌,惹神女心烦。
清染一直未言,直到一众龙族被寂静压得喘不上气,那双染着口脂的双唇才微微一动:“你确实无礼。”
龙王腿一软,便要折膝跪下。
清染抬修扫过一道神力,托着龙王起身,不悦道:“本座让你跪了么?”
龙王看着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求饶也不是,沉默也不是,见神女已转身去修复净浊渊也不好再打搅,只好候在一侧,抬手压在心口,将满腔焦急都压了下去。
随着寒冰之力注入封印,四周的海水皆随之震荡,一股寒意以清染为中心向四处扩散。
忽然,绕在净浊渊外侧的光环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其上密密麻麻的铭文飞旋移动,重新排列后,整齐划一地落在那道裂痕之上。
困扰了仙族百年的裂隙就这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直至消失。
浊气不再从缝隙中渗出,散着恶臭的黑水随之变得清澈透亮起来。
净浊渊的封印修复了!
这块巨石在龙族心上沉甸甸地压了百年,如今忽地消失无踪,众人只觉得心头豁然开朗,激动得恨不得跳起来!
并无人注意到清染。
魔神入净浊渊千年,浊气不仅未能被神力净化,竟不减反增。
即便被封印压制,清染依旧能明显感觉到来自魔神的反抗之力。
为了压制住魔神,她用了三分神力。
但她没料到,才稳下来的神元重新在体内翻涌,自丹田而上,沿着经脉一寸寸撕扯,冲击五脏六腑。
喉中涌上咸腥的血气,未等她掐诀稳住心神,便觉得绵软无力的身体被海水卷着,仰面朝后倒去。
一只手恰在此刻伸了过来,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回一拉,将她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四周画面飞速从眼前掠过,待一切趋于平静,再抬眸时,清染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净浊渊幽幽冷光之下流淌着柔和的光韵。
然后,她毫不意外地撞上了文昀那双含着关切之意的凤眸。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近得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雪松香。
一股恶寒之意从脚底沿脊柱而上,直窜天灵盖。
清染身子猛地一颤,瞬间挣开文昀的怀抱,扬起手狠狠甩了一掌。
“啪——”
她这一掌应是极用力的。
文昀被打得偏过了头, 不过片刻,脸颊上便浮起了几道红印,就连嘴角也渗出血来。
只是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并看不到一丝怒气。
甚至, 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底还掩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文昀不敢问,却又忍不住打量她,目光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试图从她下意识的反应中捕捉到令他熟悉的痕迹。
倒影入眸底的是一张平静到毫无表情的脸。
其实清染也有一瞬的恍惚,只是多年来,她早已习惯将情绪藏于心底, 面上并无半分显露。
在乍然看到文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时,前世一幕幕锥心刺骨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上, 越过时空, 凝成一只大手, 在心脏上狠狠攥了一下。
痛,很痛。
从心头传来的沉闷与压抑让她觉得窒息。
明明都放下了啊。
幽冥百年, 早就将往昔一切皆洗刷至褪色, 宛若那经千百次洗涤的锦缎,无论原本是何等绚丽的花色,终归泛起一片苍白。
可为何, 那些淡去的回忆在一次次见到文昀后又重新鲜活亮丽起来?
眼前之人见她挣开又要上前。
清染手中灵力流转,祭出一条银白色长鞭发了狠似的一甩,在两人之间掀起一道强劲的神力。
“若再逾矩,本座的月影鞭直接打断你的脊柱!”
神力激荡搅起数个三丈高的漩涡, 卷着海底沙石直冲对面之人而去。
文昀瞳孔一震,强忍着自心底蔓延的隐隐痛楚,生生接下了这道神力攻击。
他没有挡,任由这霸道的神力穿心而过, 鲜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周身的海水。
视线透过如轻纱帷幔般的血水落在面前女子的脸庞上:抿紧双唇勾起一抹冷意,双眸微眯尽显风雨欲来的怒意。
她明显动了怒,却耐着性子没有发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极了狩猎野兔时的鹰隼,轻蔑而决绝。
这与姜冉俨然判若两人!
文昀没再往前,一抹苦涩的笑意在嘴角漾开。
但凡事关姜冉,他总抑制不住去想、去期待。
仿佛只有这样,他那颗几乎麻木到快要停滞不动的心,才能被那些积压了百年的思念与悔恨一遍遍冲刷,让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