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笙曾于丹若殿跳过千次的祭舞在此刻通玄,落在了两万年前的杀戮上。
“陛下,您看,她比凤凰氏做得更好。”天后以慈爱而骄傲的目光看向她的养女,感到萦绕她九千年的郁气终于消散。
天帝注视着涌动的符文,声音中竟含着激动的颤抖。
“确实,是真的太好了。”
长晏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激动,他看向身前的父君,以为他是在为朝笙骄傲。
正如他一样。
这日之后,他至亲的妹妹决意怀着勇气踏上另一条道路,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起初难过,最后却只余下高兴。
并非所有人都能习惯森严的九重天。
长晏生来背负太多期待,以至于做一个完美的储君刻进了本能。
朝笙和他不同。
他们也不必相同。
鼓声越发急促,琴钟之声扶摇而起,旋舞的红衣引发漫天的灵流,向古祭台四周飞去,白衣的羽蛇仙使唱诵古老的祭文,似哭声、似歌声。
灵流与悲歌穿越黄沙,最后,落到了青色的茧上。
法力的波动掀起气流,青年浮于半空,银发与玄衣翻飞,封印上的血色倾覆下来,衬出惊心动魄的水墨。
数万道符文跟随着时暮的意念重新绘出。
它们蔓延、联结,缓缓勾勒出古朴的花纹,受法力的驱使,又汲取着法力自身。
两万年前,故友或者敌人皆化作白骨,活着的人将他们葬在这儿,封印就成了永恒的墓志铭。
杀不死、也不能杀死的邕巳被禁锢在青茧之中,如同幽魂,沉眠永岁。
战争早已经远去,钟山的神明沉于赤水时,时常梦到硝烟同血的岁月。
而陈年的旧伤五千年才痊愈。
他从未和人说过,也觉得不必说——
及至带一个小姑娘穿过人间,看到她喜欢那个“家”之后,他才觉得骨髓里的暴烈彻底安息。
符文扩大,血光如有实质,形同利刃,刺过渐暗的天色。
浓重的铅云从远处碾来,烈日不知何时已只露出半边光辉。
时暮的手陡然一顿,转瞬间手中法则流转,符文止住了呼吸,他毫不犹豫,驱使星辰杀向了青茧。
幽绿的光芒迸射而出,时暮对上了一双碧色的眼睛。
“老朋友,数万年未见。”
阴冷的声音带着黏腻的笑意,跗骨之蛆般的砸来。
“你的性子未曾好上一点。”
龙角自额而生,暗金的竖瞳一片冰冷。
时暮神情漠然,半分寒暄的想法也无。
星辰铺天盖地,裹杂着磅礴的杀意。
邕巳被封印了太久,躲闪不得,星辉爆裂开来,七十二星象瞬间将他禁锢住。
以邕巳的实力,这道星辉能束缚住他一个时辰,青年转身,毫不犹疑地向古祭台的方向掠去。
邕巳醒来绝非意外。
感知到青茧有异的那一瞬间,战意有如本能,暌违两万年的对手在意外中醒来,又立刻被时暮再度禁锢。
来不及思索因由,却可以断定古祭台也陷入了同等的阴谋。
青色的幽焰燃烧,霎时间拢盖住上古战场的天穹。
灵流与祭歌汇作符文之中,法阵倒转,囚禁邕巳两万年的封印升至中天。
太阳已被乌云吞没。
那座封印,现在困住了另一个人。
锥心入骨的痛意顿生,烈焰燎烧。
邕巳突兀地笑了。
那笑声森然,犹如抽搐地颤抖。
“换你来体验我的痛苦了。”
“烛阴。”
“符文逆写,现在,这是囚神的笼。”
邕巳被星辉束缚,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狼狈。
最狼狈的,是两万年前的惨败。
他看向玄衣白发的青年,看向上古之后,唯一的神明。
九千年的阴谋与野心,在此刻彻底拉开帷幕。
青年回身,对上了邕巳饱含恨意的眼睛。
灼热的怒意中,时暮反而极度的冷静。
封印有变,祭祀,九重天,邕巳——细枝末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在他眼前。
这是一场指向他的阴谋。
残忍的杀戮数万年前已经见过,他并不畏惧。
唯有一样——
权力之上,有更大的权力。
野心如同饕餮,九重天不足够,三界不足够,还要更至高无上,更独一无二——
赤色的鳞片飞快覆满手臂,他神情不变,扼住了邕巳的咽喉。
“你和谁合作?凤凰,还是天族?”
森然的鬼气从邕巳周身弥漫开来,他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对老朋友就是这个态度?”他死死盯着那双龙角。
邕巳挑衅的声音落在耳中。
青年垂着霜雪似的眼睫,他不语,浮动的星辰再度涌向了邕巳。
“哈——真是一点没变。”
寡言,暴烈。
电光火石间,他化作幽绿的火焰,蓬然散去,下一秒,一柄长刀自火中浮出,邕巳提刀,杀向了他昔年的对手。
霎时间,星辉和幽焰掀起百丈黄沙。
百丈的古祭台上。
温度不断的升高。
凤燃躲在高高的云中,看着这一支舞。
厌恶她,也知她昳丽的容光,经年的怨恨里头掺杂不可言的惊艳,他想起他永远无法得见的九千年前,以一支祭舞摘得父君倾慕的母妃,是否也如今日的少女一样动人?
赤色的冕服如同火焰。
明丽的少女像浴火的鹤鸟。
乐声、灵流、祭歌化作旋舞的风暴,这支舞究竟是指向对天地清气的祈祷,还是悲剧的前兆?
她舞步翩然,仿佛永不停息。
天色越发压抑,长晏觉得这场祭祀太过漫长。
他眼含着担忧,静静立在天帝的身后。
父君的眼神动容,是也为朝笙骄傲,还是火光的映照——
那火燃烧、燃烧——
嘹亮的凤鸣在沙原上响起,掀起火焰如山,霎时间吞没了羽蛇的仙人。
“端悯。”
凤凰的虚影浮动在女子身后,她看向天帝,唤出了他万年来无人敢直呼的姓名。
“你的帝座,也该换人了。”
天帝看向凤凰的女君凰月,缓缓露出笑来:“君若有此才,可自取。”
祭歌已经攀升至高潮,夹杂着羽蛇尖锐的哀嚎。
天帝宛如注意不到他们的痛苦,他们也仿佛不知痛苦,不知停歇。
南禺山上,鸟族的仙人倾巢而出。
绚烂的羽翼覆住了沉闷的天穹。
天后向后退去,怔怔看向空中那副与凰蕊格外相似的面孔。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凤凰氏图谋的从来就是帝座,献上了一个王女,换得一个有两族血脉的凤燃。有天帝偏心犹不够,野心登天,竟想在祭祀这一日弑君。
可滔天的烈焰令人神魂都刺痛,她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从容,连连向后退去。
长晏扶住了她:“母后,别慌。”
天后宛如找到了主心骨,她压着长晏的手腕:“对……没事,你父君可是天帝呢……”
长晏见她神思稍稳,目光看向朝笙。
他沉声道:“祭祀已经无法继续,我要去找妹妹。”
天后早忘了这个女儿。
而天帝威严的声音传来:“长晏,随我迎敌。”
“我会派亲兵过去保护你妹妹。”天帝说,“你既为太子,不可落于人后。”
长晏一愣,便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天兵已聚到了圆台的周围结阵,拱卫着火光里起舞的少女。
微不可察的怪异感涌上心头,但天后咬牙,道:“不可忤逆!”
又换了柔婉的语气:“击退了凤凰氏,朝朝儿会没事的。”
杀意已来到身前。
长晏不再犹疑,他飞身而上,周身浮动和天帝如出一辙的金光。
金龙长啸,凤鸣如哨,预谋了九千年的杀戮降临。
而那一支舞,始终不曾停息。
邕巳大概是闷了太多年,挑衅的话一直未曾停过。
“时暮,你杀过的人可还记得?”
“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很想斩下这双碍眼的龙角。”
玄衣白发的青年不语,以凛冽的杀意作答。
“有只天魔差点贯穿你的脊背,那道伤好了么?”
幽焰避开了奔涌而来的星辉,邕巳手中长刀竖斩而下,与时暮擦肩。
“天魔——”他笑得更快活了,“烛阴,你身上有一只天魔的气息。”
天穹之中,星图勾勒,光辉投射在粗粝的黄沙之上。
赤龙的利爪撕开滔天的緑焰,贯穿了邕巳的心口。
一颗黑水晶般的“心脏”沉沉的跳动。
那不是心,鬼没有心,那是幽都的钥匙,是这些年来,邕巳必须活着的理由。
时暮垂着眼,看着他曾经的对手:“再问你一次,你和谁合作?目的又是什么?”
邕巳的鬼脸惨白。
真丢人——两万年前打不过,两万年后还是打不过。
他勾出个森冷的笑来。
这些年,他也并非毫无长进。
那颗“心脏”骤然发出惨然的绿光。
一个在上神烛阴沉眠赤水的年岁里、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中绘出的法阵,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
阵眼有两个。
一个是他的“心脏”,用于削弱时暮的力量,
时暮的身躯轰然倒下,他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血的锁链自黄沙中生出,自遥遥的古祭台下生出,邕巳感觉积压了两万年的怨恨终于淡去了些。
“如你所料,我确实做了一个交易。”锁链生硬地缚住青年的手腕、身躯、龙角,穿过他的肩胛、锁骨。
鲜血往下流淌。
邕巳快活得想要唱歌。
“有人想要弑神。”
“而我恰好也想杀你。”
“一拍即合。”
“那只天魔——”他戏谑地看向青年暗金的竖瞳。
“是囚神的阵眼。”
“天魔不死,你永远也无法逃脱这里。”
烛阴,这才哪到哪——这还不是你最狼狈的时候。
剧烈的兴奋中,邕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时暮的惨状。
那双龙角,当年多少妖鬼想斩落,最后皆死于他的星辰之下,而今却被锁链缚住,困兽一般被钉在黄沙白骨上。
邕巳很喜欢这个词。
幽焰在他周身浮动,沿着锁链燃烧。
灼热向上蔓延,与血液相触,灼烧出滚烫的热气。皮肉被撕裂开来,伤口又飞快地被烧至萎缩。
“无能为力的感觉如何?”邕巳目光狂热。
“上古大战,没有正邪,只有立场。”
“你选了‘清’,我选了‘浊’。”
“可两万年后,分享了你胜利的龙族。”邕巳并不想称他们为“天族”。昔年给女娲拉车的灵兽罢了,“觊觎你的上神之位,觊觎你执掌日月的神格。和我——”
他看着幽焰越烧越烈,仿佛要融化掉青年霜雪似的眼睛,“他们的旧敌,做了交易。”
“没想到啊。”邕巳的目光看向黄沙的尽头,看向只有隐约轮廓的古祭台,“真让他们找到了一只天魔。”
体内的法力正在沿着锁链流失。时暮循着记忆,知道这是女娲为杀帝俊而创造的禁术。
帝俊最终并未死在弑神之术下,但驾驭雷车的金龙偷走了这道禁术,在数万年后,将它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天魔不死不灭,因而阵法永不停歇。
朝朝——彻骨之痛终于贯穿他的伤口。
锁链相击之声响起,邕巳望向那双暗金竖瞳。
他愉悦的笑了。
冲天的烈焰在沙原上汹涌,磅礴的金光有如利刃。
数万年前的宿敌仍是宿敌。
屈居于天族之下的这些年,未曾有过一刻甘心。
为了让天帝信任凤凰的臣服,甚至献上了一名王女。
成为南禺山女君的这些年,凰月总是想起妹妹那双哀怨的眼睛。九重天的岁月中,任人如何说凰蕊夫人受尽宠爱,她知道她的妹妹从不曾快乐。
可这是一个氏族万年的隐忍,谁都可以被牺牲,谁都要牺牲。
羽翼化作利刃,割开天帝的铠甲。
血色终于让她快意,待到这一战结束,她就能带妹妹回家。
“父君!”
古祭台上被天兵严防死守,而长晏身前,尽是南禺山的仙君。
他们中的一些,甚至还在天后的寿宴上见过。
长晏沉下心来,飞掠至天帝身侧,替他挥退了射来的暗箭。
“凤凰氏早有准备。”他说,“不宜恋战,我率人掩护父君,先回九重天!”
天帝赞许地望向自己的继承人。
他唯一的继承人。
纵然仁慈有余,杀伐果决不足,却依然是他最满意的继承人。
待到他杀了烛阴,取得了他的神格,所有的血腥都会结束,天族将独一无二、至高无上!
他微微颔首,化作原身,向古祭台飞去。
五爪金龙在暗色中光芒璀璨,凰月毫不犹疑,遮天的羽翼俯冲而来。
长晏眸色一暗,想要阻止凰月,却被孔雀氏的仙人拦住了去路。
蓝青羽衣的青年神色阴寒:“太子殿下,去哪儿呢?”
下一刻,金龙的利爪破空而来。
天后几乎要站不住了,纵使身前兵甲簇拥,她也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逃离的心。
她的丈夫,高贵的、运筹帷幄的九重天的帝君,披着淋漓的鲜血向她飞来。
这样重的伤……他会死么?他若死了,羽蛇氏怎么办?
凰蕊的姐姐——那个女人,何以有这样恐怖的威能?隐忍如此多年。她的妹妹是侧妃还不够吗?还想当她这个天后吗!
她瑟瑟发抖,头顶的金冠都战栗。
纷纷的血雨之中,她听到了世间最为惨厉的哀嚎——
古祭台下,燃烧着的羽蛇氏仙人化作森森的白骨,白骨如有灵魂,聚拢,生长,堆成百丈的白塔,狠狠刺破了凤凰的血肉。
天后仰面,怔怔看着。
她的夫君,与她少时相识。
他温和、贤明,又富有野心,带她登上了最高的位置。
可这高位之下,为何会有她至亲的白骨?
天帝回身,冷冷看向了凰月。
布局多年,成全凤凰氏的煊赫与野心,为的也不过是这一日,名正言顺杀死他们。
羽蛇献上了忠心,希图永世的荣耀,于是天后的族人作了他的棋子,纷纷死在了今日。
白骨堆高塔,鲜血淅沥而落。
凰月的胸膛破开巨大的豁口,与此同时,杀戮的阵法在高台点亮。
满脸是泪的少年自云端跌落,他踉踉跄跄,奔向他的父君,又顿住了脚步。
“父君,父君!”任性恣睢的凤燃从未这般崩溃过,“别杀姨母!母妃会难过的!母妃会也跟着死去的!”
他不懂得权力的更迭,不懂得阴谋与野心。
凰蕊为保全他让他做了无知的孩子,但命运的残酷直到今日才向他揭开面纱。
端悯其人,远比凰蕊所想的要残忍百倍、千倍。
凰月俯眼,看着这赤金法衣的小少年。
太天真也是种罪过。
她声音破碎:“凤燃,滚远些……”
天帝的眼中尽是失望,语气却并不严厉。
“阿燃。这些年来,我太纵容你了。”
纵容、无限的纵容。
让他性情不堪,让他声名狼藉,让他衬得长晏才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凤燃怔愣望向天帝,忽觉他的父亲是这样陌生。
“让开。”天帝语气仍然和缓。
“我不……我不!”他流着泪,“母妃会难过的啊!”
但他不知道,天帝其实不在乎。
心爱的凰蕊夫人不过是野心家的装饰品,他要的是凤凰氏的麻痹大意。
不在乎,就不会重视。
天帝挥手,守株待兔的法阵霎时间迸发出果决的杀意。
凰月闭上了眼睛。
既有反心,当也有视死如归之心。
只是她的妹妹呀,无法跟她回南禺山了。
破碎的血肉之中,刺耳的尖嚎穿透人的耳膜。
天后眼睁睁看着凤燃飞扑向前,想要救下垂死的凰月。
向上生长的白骨之中,他徒劳的一同死去。
天帝移开了目光。
弑神的禁术,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
传说凤凰是永生不灭的生灵,因为它们每经过一次涅盘,都会浴火重新归来。
当杀死这世间两只血脉最为高贵的凤凰时,涅盘的火焰终于在古祭台上点燃。
仙人的血肉作祭品,上古战场作熔炉,燃烧着的涅盘之火去炼化神明的身躯。
而新的上神,是九重天的主人。
浑身鲜血的青年犹如地狱的幽鬼。
白发同枯血相缠,模糊的面容里,唯有那双暗金的竖瞳越发明晰。
“两万年前,会想到自己有这一日吗?”
邕巳的刀锋落在龙角之上。
幽绿的火焰缝补了心口,邕巳却好似感觉不到那股阵痛。
“待到凤凰的涅盘火烧起来,我的故友。”他笑,“世间再无烛阴了。”
他抬手,斩向龙角。
沉重的锁链声里,覆满鳞片的手接住了刀锋。
法力尽数被吞没,坚硬的赤鳞护不住皮肉。
时暮看向邕巳。
“你的话,一如既往的多。”
坠落的星辰缓缓升起,强弩之末的青年站了起来。
杀了邕巳——
他静静地想。
幽都毁便毁了吧,留下那颗“心脏”,也能凑出个摇摇晃晃的地府。
弑神的阵法近乎无解,死亡并不可怖。
端悯想要他的神格,也要看看承不承得住。
茫茫的黑暗之中,星图印满天穹。
亘古的法则听从他的召唤,骨子里的暴烈重新生出。
时暮看向握紧刀柄的邕巳,忽而想起来,修缮好的钟山宫阙,还未带他的小姑娘去看。
朝朝,真遗憾啊。
可你的一生,应该是很长、很自由的时光。
天地都是压抑的暗色。
燃烧着的涅盘之火灼热而刺目。永生的凤凰是神明的陪葬,火焰燃烧之后,新的神明将要诞生。
朝笙感觉自己是祭桌上的祭品。
从踏出第一步起,身体便不再受她控制。
古老的禁术束缚住她的灵魂,每一个舞步都烂熟于心,她似乎也变作了符文的一部分。
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痛意生出,周身的火焰是囚笼。
很多人死去,纷纷地死去。
羽蛇氏的仙使,南禺山的孔雀,不知名姓的天兵,凤凰的女君,还有讨厌的凤燃。
被抽离的思绪极力维持冷静,拼凑出破碎的真相。
这些人死去,谁得利,谁就是设局之人。
赤色的冕服掠过火焰,带起燃烧的狂花。
三千年一次的祭祀,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天魔的传承在脑海中飞快闪过,体内的生机流逝又重新生出,不死不灭的她可以承载运转的阵法,成为一个不破的囚笼。
刺耳的笑声隔着火光传来,野心唾手可得的天帝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原貌。
长晏的声音隔着火光传来,他推开铁山般的天兵,厉声问他的父君,为何要将她困在阵法里。
哭声传来,风声也传来。
朝笙却不由得看向了天后,看向她慈爱的母亲。
真奇怪。
明知她并不爱自己,却在这一刻,依然生出了无端的期待。
然后她看到,天后飞奔向长晏,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而后抱着他呜呜的哭泣哽咽。
她微微垂眼。
“朝笙,要听话些。”
“朝笙,要多同兄长学习。”
“练舞也不要太逼着自己,当然,贪玩母后也是不允的。”
虚情假意太多年,年少的时候也以为这是一颗慈爱的真心。
赤水里诞生的天魔有了名字,有了蔽身的屋舍,有了兄长、母后,自然便以为自己有了家。
但原来她是一枚棋子。
母亲会爱自己的孩子,却不会爱一枚棋子。
九重天的小魔女终于大彻大悟。
心口的逆鳞温热,抚平了四肢百骸中的疼痛,缺失了的爱意其实已经被另外一个人填满,关联的命运之中,她知道他的选择。
“你要选我的话,我当然也选你。”
火光扭曲了空气,眼前似乎浮现出蜃景般的幻觉。
钟山簌簌的雪中,她回过身,看到他站在了长廊尽头。
人间花朝,在他赠她的花开里,她窥见了自己的心动。
这份心动究竟始于天湖的海棠边,还是始于某一次他露出的笑,伸出的手,也无需深究。
她闭上了眼睛,身躯之中,隐秘的法则渐渐涌动。
上古战场,邕巳始料未及,法力将要枯竭的青年再次贯穿了他的心口。
邕巳的声音犹如破损的风箱,开口时尽是嗬嗬的声响——
“半身白骨,龙角断折……这样的你,还能撑几时……”
“总比你久点。”
弑神的阵法之下,时暮的法力一再被削弱,上古战场成了邕巳天然的道场。斩断的锁链不断再生,围追堵截,溅起蓬然的血花。
邕巳握刀,感觉到身躯之中都游走着狂热的杀意。
幽焰与星辉再度相接,炸裂开无边的黄沙。
浑浊的空气之中,亘古的光芒穿透黑暗而来。
古祭台上,祭歌仍未停歇。
未曾死去的羽蛇仙使仍在歌唱、仍在击鼓、奏乐。
他们也化作了禁术的一部分,一如圆台上的少女。
长晏的声音发抖,他看向天帝,问道:“父君,为什么?”
——为什么凤燃死在了他的手中,为什么朝笙如同傀儡不休的舞动。
但没有回答。
天后死死地掼住了他,素来温柔的声音此刻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别问,晏儿。你是陛下最爱的孩子,你明白吗……不要,不要让他对你失望……”
阴冷的寒意布满了骨骸,而天帝看向灼灼燃烧的火焰,眼中尽是狂热的光彩。
终于到了这一日。
三界再无烛阴。
他将是最高处的神。
风在火焰中呼啸,像是悼亡。
星象流转,亘古的星辉破开暗色,自天河奔涌而来。
天帝陡然睁大了双眼,失控的预感扑面而来。
他化作原身,直直撞向了那道星辉。
但星河何其浩瀚。
少女赤色的冕服在风中猎猎,她的舞不能停息,但她可以停息。
“不!不行!朝笙!”天帝神情扭曲了,看着星辉杀向了朝笙。
为什么她也会时暮的法则?两仪学宫里,这个小野种分明根本就不会这些!
“女儿,听父君说——长晏!”他怒喝,化手为爪,将长晏扔向了圆台,试图阻止朝笙。
但来不及了。
“我生而自由,绝非棋子。”
红衣的少女一字一句。
“若让我入局,我便掀翻这你这棋盘。”
幽焰在时暮手中破碎,几乎在同一时刻,邕巳的头颅跌落。
黑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随之而来,力量重新在体内涌动,他应当高兴,但巨大的不安猛然攫取住他的心魂。
断裂的锁链停止生长,那悼亡般的祭歌不再能听到——
弑神的阵法停止了运转。
朝笙露出倨傲的、快意的笑。
笑着笑着,眼泪便往下落。
这会儿,终于觉得疼了。
她要死了。
痛意会让人产生美丽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像钟山的鸢尾,柔软的花瓣垂在溪旁,又觉得自己像坠落的桃花,轻盈摇晃。
但她想,她其实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五千年前,她越过了生死短暂的天命,羽翼沐浴在朝阳之下时,却忘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
钟山的山心之上,少女的名字缓缓暗去,留另一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地刻着。
而山上的花,也都凋落。
缺失了一块逆鳞的位置爆发出尖锐的痛,赤龙飞向他的小姑娘。
风声长嘶,血与火将他包裹。
他奋力向前,又如同逆水行舟,只能看着她坠落、坠落——
阴谋已经结束。
杀戮已经结束。
但彻骨的寒意,在这一刻贯穿他的胸膛。
朝笙看到了那双暗金的眸子。
她向他伸出了手。
就像很多次的他那样。
“时暮呀。”
“你来带我回家了。”
然后,她化作万千只纷纷的蜉蝣,在他面前,燃烧着。
第272章 又逢君(完)
“怪事可越来越多。去年暮春,天黑了整整七日,下了七日的雪。”青州的船夫摇着船橹,感慨道,“我们还以为大灾将至呢。”
“还好最后太阳又出来了。”
船夫回想起来也还是悚然。
他睨一眼船尾的白发青年,觉得面熟,可这一头白发又怪异,若是见过,他必然不会忘。
莫不是太阳不出来的那些日子里直接白了头?
船夫一边思索,一边将青年送到了目的地。
看着他踏上了岸,往城外走去,船夫终于后知后觉——
去年这青年同一个红衣的小娘子赁过他的船。
他摇了摇头,看来那小娘子和青年怕是断了缘分。
来往的行人不绝,船夫朗声招呼人来赁他的小舟。
青州的繁华落在时暮身后,记忆里的灯火也变成柔软的幻觉。
如霜的月光照着,时暮的心口飘出一团白色的微光,若细细看去,会发现有一片赤鳞的虚影在其中浮动。
“知你喜欢青州的夜色。”他声音低淡而温和,“果然飘来了这儿。”
这是朝笙的一缕魂魄。
他倾囊相授的星辰法则成了她掌中利刃。成为弑神的阵眼之后,朝笙以惨烈的、无可转圜的勇气自绝。
失控的赤龙摧毁了上古的战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燃烧成灰烬。
神魂相连的痛意让时暮也跟着死了一回。
幽都坍塌,九重天坍塌,毁天灭地的怒火之中,他离魂般想起,她喜爱人间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