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暮并不觉得痛。
正如小孩子似乎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喜欢的便要做一个标记。
咬痕渐深,如果她要给他盖这样的章,他甘愿成为她的领土。
夜色越深,唯有如雪的月光细细洒下,一切都恍若幽远的梦。
她的唇微微撤离了些,泛红的眼睛望着他。
他抱着她坐了起来,一点一点抹去了她嘴角的血痕。
眼神很柔软,手下的力度并不大。
朝笙看着青玉的扳指递到了眼前,忽而很轻的咬了下。
一触即离。
天翻地覆。
鸢尾纷纷地倒下,长叶与花瓣都倾在朝笙的腰间、颈侧、臂弯。
他的白发也倾泻往下。
衣袖纠缠,青玉扳指渡到了她的指尖。
钟山山巅,白雪终年不化,唯有长溪潺潺,流经钟山之南。
千顷的桃花坠落,惊起灵魂深处的回响。
要追前因,五千年前,这道回响早已飘荡在赤水之畔。
草叶摇动,不胜数的繁花摇动,它们向上漂浮而去,顷刻间,漫天的星辰变幻,银色的光海落在钟山之南。
朝笙微微睁大了眼。
“‘浮银’之术。”他说,“那时候你在丹若殿,一直没能给你看。”
是天上星河,为一人流转。
待到纷纷扬扬的花都落下,一切才又重归寂静。
相融的温度里,时暮忽而抓着她的手,探向了自己的脖颈。
脉搏起伏跳动,他的心跳声如雷。
“朝朝。”他引导着她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坚硬而炽热的赤色鳞片。
痛意顿生,他神情却依然温和。
“夫龙者……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朝笙想起在琅嬛阁里读过的话,“这是,你的逆鳞。”
“是。”他暗金的眸子化作竖瞳,钻心之痛,贯穿游走。
赤鳞被他取下,放在了朝笙的掌中。
朝笙一怔,并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年长你太多了。”他抬手,拢起朝笙耳畔的碎发,“整整六万五千年的光阴横亘在此,诚然神或者魔的寿数近乎无尽,但这六万五千年,确确实实存在。”
“有时候会想,术法传承,人间景象,我能拿来讨你欢心,不过是因为我比你多活了些年岁。”
“这对你并不公平。”
“有朝一日,你会有更广博的阅历,见更盛大的山河。”
他桃花般的眼中映着她的倒影。
“这枚逆鳞是我的软肋,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无论何时,你要做什么选择,都可以。”
“偏爱和自由,我都允你。”
谁会在情最浓时先许离别?可时暮已见过她的失落与不快乐,若有朝一日,他不愿自己也成为她的枷锁。
不如让她握着自己的软肋犹如筹码,让她余生都能快意的活。
朝笙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咬下的伤口早已经干涸,她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忽而问道:“痛么?”
他揉着她散乱了的长发,笑着答她:“不痛。”
泡在钟山的温泉里时,意识终于彻底回笼。
朝笙浮在水面,乌发散在水中,松弛得像一片叶子。
她只需要任水将自己托起,什么都不必再去想。
爱或者遗憾,同时被一个人填满,他的逆鳞最后贴在了自己的心口,成为伴生她的一部分。
温热的水流中,朝笙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水雾蒸腾,她稍稍坐起了些,头顶响起时暮的声音。
“要回丹若殿么?”
“要回的。”
祭舞是早年的允诺,没有轻易毁诺的道理。
天帝天后待她再如何,到底占了养恩——
何况长晏。
她想起兄长那双沉寂的眼睛。
九重天上,裹杂在权力里不快乐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时暮轻易察觉到了朝笙的分心,忽而思及白桥上听到的琴声。
那是她的兄长。
他垂下眼帘,静静听着。
“待到祭祀结束,我便告诉母后,我不想做三殿下了。”朝笙说。
这份愿望由来已久,却从未有过说出口的时候。
她渴望自由远胜过一切。
赤水里诞生的天魔,天生地养,无亲无友,被带到九重天时,也曾生出过对家人的盼望。
但世间爱意并非全然纯粹,她是羽蛇与凤凰博弈的筹码,是天帝收拢祭祀权力的棋子,然后才是九重天的三殿下。
时暮将朝笙抱到榻上,用术法慢慢地将她的头发烘干。
浸了水后的头发格外柔软,烘干后又有点毛茸茸的手感,他拿着玉篦子将她的头发慢慢梳好。
那件云水蓝的外衫不知何时已为人洗净,重新又回到了朝笙的身上。
“不做三殿下的话,便只做自己吧。”
她点点头,说话时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鲜亮。
“没有这个身份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长晏仍是我的兄长,凤燃仍是我的宿敌,上神——”
青年垂着眼,替她理衣襟。分明昨夜里口口声声,唤的是他的名字。
时暮望向她,便见小姑娘没心没肺的笑:“仍是我的长辈。”
系腰带的手便一抖,不小心打了个死结。
他伸手去解,碰到了她腰上的痒痒肉,朝笙一抖,往榻上栽了下去。
衣衫与衣衫交叠,乌发和白发相缠,时暮忽而叹了口气:“我的逆鳞已经给你了。”
“不能许我一个别的吗?”
“比如?”她明知故问。
“比如恋人、心上人之类……”
七万岁的烛阴如是答。
他桃花般的眼中明明白白映照着一颗真心。
朝笙只好解释——
“我方才只是玩笑……”
时暮当然知道——但他的吻又落下,带着几分压抑:“既如此,便当你允我了。”
朝笙看不懂这份压抑,心却也软得一塌糊涂。
九重天里,寿宴的风波未曾影响半分这里的平静,唯有闻箫宫中鸡飞狗跳。
“陛下说这次二殿下确实过分了,一年的禁足思过绝不能饶。”
仙娥垂首,小心地同凰蕊夫人回禀。
凰蕊夫人性情文弱敏感,体恤宫中仙娥,唯有站在她身侧的二殿下脾气大得很,每次都叫她们这些小仙娥战战兢兢。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凰蕊夫人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凤燃语带不满:“我都说了父君这次真的动怒了,母妃您不必替我费这个神。”
凰蕊夫人看向自己的孩子,那双常年郁郁的眼中带了几分神采。
“母妃知道你爱热闹,待不住。”她说,“无论你父君同意与否,这个情,我总是要去求的。”
凤燃一怔,气焰便低了下去:“左不过一年的禁足,算不得什么。其实父君以前也罚过我。”
在他与朝笙闹得最凶的时候。
思及那个便宜妹妹,心里忽而有些不是滋味。
烛阴的庇护显而易见,一年后他解了禁足,或许在九重天都看不到这个妹妹了。
——行吧,也挺好。他心想。
凰蕊夫人抬手,动作轻柔地扶正了凤燃的赤缨冠,这素来跋扈的二殿下此刻低着头,任他的母妃哄小孩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发顶。
“既如此,这一年便乖乖儿呆在宫中,也多陪母妃说说话,好不好?”
凤燃一脸别扭的答应了,眼中的笑却一点儿也没藏住。
“先去玩吧。”凰蕊夫人说。
没什么烦心事的凤二殿下便往闻箫宫的梧桐树溜达去了,梧桐单独成园,养了不少灵鸟,他正好还没取完名字。
凰蕊夫人目送着他走远,眼中的笑意渐渐黯淡了下来。
九重天的岁月何其漫长,可她的余生,似乎只有凤燃这一个念想了。
第268章 落花时节(21)
胤乾宫里,羽蛇氏的仙使面露不忿:“辱了三殿下,又惹怒了上神烛阴,凰蕊夫人竟然还来替二殿下求情,未免太纵容了。”
闻箫宫的仙娥刚走没多久。
如果天后在这儿,一定会感到惊异。羽蛇氏与天帝在私底下远比她所见的要亲厚。
提及凰蕊夫人,天帝微微拧眉:“她到底是做母亲的。”
羽蛇氏的仙使知道天帝一直觉得自己对凰蕊夫人多有亏欠,立刻便收敛了神情。
但愧疚与否,有的事情已经回不了头了。
于是这份愧疚就显得虚情假意了起来。
“羽蛇氏是第一次主持大祭,一应事宜都要仔细确认。”天帝很快将话头转到了正事上。
“陛下放心。”
天帝微微颔首:“这三千年一次的祭祀,自这一次之后,再不必有。个中轻重,想必你也清楚。”
羽蛇氏的仙使眼中浮现出一抹狂热:“我族定当为陛下尽心竭力,万死莫辞。”
天帝露出笑来。
胤乾宫中的羽蛇来使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凤凰氏十年不得出南禺山,祭司又是天后的养女三殿下,羽蛇氏代天族领下主祭一事理所应当。
连南禺山都未曾在意。
惟有天后将长晏召进了玉坤宫。
“羽蛇是我的母族,便也是你的依仗。祭祀一事虽不用你操持,但你也理应见一见羽蛇氏的仙使。”
长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羽蛇氏的仙使是他的长辈,无论天后交待与否,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很敬重他们。
长晏知道天后事无巨细地替他考虑,今日却有些走神。
“晏儿。”天后见他没应,又柔声唤了下。
长晏很快回过神来,他垂首应了。
羽蛇氏的仙使见到长晏很高兴。
“上次寿宴再见殿下,便觉得您风姿更甚往昔。”虽是长辈,但长晏的身份又在那摆着。
“只可惜好好的寿宴被南禺山毁了,未能让娘娘尽兴。”
长晏笑了笑:“母后已释怀此事,仙使不必挂心。”
仙使遂又问:“三殿下如何了?”
长晏一愣,羽蛇氏从不向他问及朝笙。
“妹妹她亦很好。”
“毕竟得了上神烛阴的青眼。”仙使抬手,朝钟山的方向作了个揖,“那位尊神不理世事太久,没料到竟会看重三殿下。”
“如此,祭司之位更是无人置喙了。”仙使面带笑容,忽而又压低了声线,“您的储君之位亦如是。”
凤二行事张狂不得人心,却不妨碍南禺山对他寄予某些野望。
长晏忽而生出点不适来。
他当然知道父君更疼爱凤燃。
吵吵嚷嚷总爱闯祸的凤燃。
子女犯的错,其实在做大人的眼中看起来总轻飘飘的,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有没有事,而非他犯下错事的影响——九重天里最尊贵的天帝,也有自己的偏心。
但这份偏心并不妨碍天帝对他寄予厚望,当做继承人来栽培。
长晏对此一向看得很开,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九重天的三位殿下,他确实是性情最好的那一个。
因着这份不适,羽蛇氏的仙使再说了什么,长晏竟然都未曾留心了。
丹若殿里,女孩子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殿下,请将手臂再展开些。”
“殿下,转一下身子。”
“殿下,别笑,这样衣裳做不准的。”仙娥的语气严厉了几分。
“可你们碰到我痒痒肉了。”
长晏所熟悉的管弦声今日未曾响起,他站在廊外等了一会儿,仙娥见到他了,正要行礼,便听到了朝笙在里头问——
“兄长来了么?”
长晏露出个笑来,礼也免了,走了进去。
丹若殿里,堆着不胜数的奇珍异宝,朝笙被仙娥们簇拥着,绫罗飞舞,沿着她的身躯变作合宜的形状。
司杼坊的织女正比着朝笙的身形,将祭典那日要穿的衣服改出来。
祭典的礼服十分繁重,层层叠叠,环佩玉带交纵,压出一番庄严气派来。
仙娥们有的围着朝笙,有的在那清点奇珍异宝,时不时发出些感慨。
“库房可都要堆不下了。”
“娘娘竟将梵天净土的琉璃樽也送了过来。”
“这是般若心吗?太难得了……”
仙娥们察觉到长晏的目光,乐滋滋地同他分享:“殿下,这些都是天后娘娘送来的。”
“嘻嘻,说是安慰殿下受的委屈。”
长晏微怔,又看向朝笙。
她任织女打扮玩偶似的给她改衣,对这些奇珍没有显露半分兴趣。
只是分出神问道:“兄长今日如何得空了?”
“羽蛇氏的仙使刚走,祭典一事由他们操持。”
朝笙说:“今日他们也遣了人来我这,送了些礼物,又禀明过几日接我去古祭台。”
祭祀开始前要静修七日,以证诚心。
所谓祭司,看似荣耀,可那一支舞背后,要吃的苦又岂止是三千年如一日的练习。
那些为长晏所忽视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在此刻串联起他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长晏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陌生。
当年少的朝笙被凤燃一次又一次称之为“野种”时,她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安慰?
母后常常和她说的是——
“要像你兄长一样。”
“要有帝姬的样子。”
“今日,祭舞练得如何了?”
长晏便无端想起一件很遥远的往事来。
“你妹妹又同凤燃打架了。”
那大概还是四千年前,记忆中的母后仍如现在一样雍容,只是眉心带着几分倦怠。
他下意识解释:“母后,是凤燃先——”
“我知道。”母后以和缓的语气打断了他,“但她是九重天的帝姬,人们看不到原因,只会觉得她同凤燃一般跋扈,你明白吗?”
凤燃在学宫里跟着朝笙走,叫她“便宜妹妹”“小野种”。
真的很难听。
他喝止了,却没有朝笙的拳头来得管用。
“你是太子,是储君,母后与你的父君都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作为天族的表率。”
母后的语气太温和,温和到让他羞愧。
“所以,你的妹妹也应当乖巧一些,娴静一些,对不对?”
他想起摁着凤燃从碧色琉璃瓦上坠落的朝笙,下意识觉得她不应该成为母后口中的样子。
可他想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母后笑了,温声劝他:“既如此,你习字学棋时也都带上朝笙,兄妹作伴,课也有意思些。”
长晏心里最后一点疑虑消了。
母后是为了他和朝笙好的。
朝笙不太爱写字,不过若凤燃不在,她也能耐下些性子。
东一笔西一笔,惨不忍睹地鬼画符。
书圣在一旁感慨“天然去雕饰”“下笔若游蛇”,她一脸黑墨,笑得十分得意。
练字眼看着练不出名堂,遂又学下棋。
她性情锋利,下棋却是迂回奇诡的路数,常常剑走偏锋。学棋比他晚,然而很快便能与他平局乃至胜他数子。
“下棋比我想的有意思。”她说。
长晏便笑:“误打误撞。母后让我带你一块下棋的,说是改改你的性子。”
对面没了声。
他的目光离开了棋盘,看到朝笙捏着黑子迟迟不落下,忽而问他:“兄长,我的性子不好吗?”
一千岁的小孩,想什么便是什么。当下眼眶变红了,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
“母后,也是为了你好……”他有些犹疑的开口,毕竟“忤逆”两个字全然与他无关。
自那之后,他的妹妹再也没有同他下过棋。
年岁渐长,兄妹间的感情未曾淡过,这件事情便这么叫长晏忘了。
“想什么呢?”
仙娥们纷纷拿着那些赏赐去了库房,司杼坊的织女已经退下,那件华美而庄重的礼服将在她们的手下增加更多精美的细节。
空荡荡的丹若殿里,长晏忽而问道:“上神待你如何?”
“很好。”朝笙想起心口上的逆鳞,点了点头。
兄妹两个坐在长廊上,朝笙理了理裙裾,长晏便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玉扳指。
玉色剔透,原本属于另一个人。
这是一份不加掩饰的偏心。
“这份好,是以师徒之名,尊长之名,还是别的?”长晏想得更多了些。
朝笙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钟山烙印了我的名字。”
时暮送她回九重天前,带着她走完了钟山重重的宫室,而后在钟山的山心上把她的名字刻了下来。
神山有灵,自此多了一个主人。
“真是很大的手笔。”长晏说,“你会共享上神烛阴的一切。”
毫无保留的一切。
“何时告诉父君母后?”
“待到祭祀结束。”
朝笙想在履行完“三殿下”的责任之后再说。
长晏望着他的妹妹。
纵然神明的光阴无尽头,可从前想的那些“以后一定”,就在日复一日中被其余人先实现了。
待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过往五千年,有何其多的遗憾。
“兄长这次会觉得我任性么?”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替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不会。”长晏说,“一点也不会。”
“钟山本来就是你的家。”
尽管错漏了五千年。
“我也是。”他笑了笑。
天上云走云消,投射出大片的阴影。
九重天的云格外的大。
从第一次来九重天的时候,朝笙就这么觉得。
现在她已经五千岁了,早已不是个懵懵懂懂的幼童,可还是觉得云团是很大的一朵。
长晏从小就是小大人的做派,见她对着天穹发呆,就问她“妹妹,要不要腾云玩”。
朝笙那会儿什么术法也不会,陷在云里头,和同样年少的他一起飞过了高高的丹若殿。
几千年光阴俶尔远逝。
长大了的兄妹二人坐在长廊上,一道看着天上的云,就和小时候一样。
朝笙露出个笑来,很明亮的笑。
“我知道。”
长晏的心一松。
妹妹还是妹妹,就很好。
兄妹两个一块儿往外走,也和小时候一样。
前尘已矣。
前尘有憾。
仙娥们整理完了库房,又纷纷去替朝笙准备要带去古祭台的东西了。
朝笙回来时,觉得没有管弦声的丹若殿反倒多了点安宁的热闹。
其实以前朝笙也算不上很喜欢丹若殿。
这和丹若殿里任何一个仙娥都无关,尽管她们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天后的目光。
但朝笙终于说出了离开的愿望,她才发觉这座附属于玉坤宫的殿宇没有那么压抑了。
小魔女实际上是很少回望自己的人生的,她竭力的平衡“恣意”与“规则”,最后活成个有些没心没肺的模样。
小白不知从哪道横梁上飞了下来,青色的尾巴垂在了朝笙的肩膀上。
“不睡觉呀?”
月满天穹。
这只小小的化生灵说:“有心事?”
朝笙忍不住笑了。
送她这份“礼物”的人说白泽通晓万事万物,自己也没料到成了化生灵的小白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只是觉得,现在像做梦一样。”
“哦,很正常。”小白像知心姐姐一样开导她,只是配着这个稚气的声调,实在没有什么信服力,“但你期盼的一切都会真正的到来。”
小白的尾巴一晃一晃的,她忍不住抬手揪了一把。
鲤书在这时乘着月色游了过来。
“朝朝。”
青年低淡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你也没睡,烛阴。”小白先接过了话。
“可能是也有心事吧。”
钟山的雪簌簌地落,时暮听到了朝笙漫不经心的调笑声。
他也跟着笑了。
月色、雪色,都在眼前。
“是很想你。”
那边的朝笙静默了几秒,小白的尖叫声先响起。
“烛阴烛阴你怎么是这样的龙!”
“上古战场上你可不是这样的!”
然后它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过几日便要去古祭台啦,那里就在上古战场边缘。”朝笙说。
那句“很想你”便被夜色淹没了。
七万岁的烛阴难得有些怅然。
“祭祀有点儿繁琐,有点儿无聊。”朝笙看着小白飞起来,拿自己的长尾巴去甩鲤书的鱼尾巴。
她很没形象地瘫倒在长廊上,张成一个懒散的“大”字。
光凭语气,时暮也想象得到朝笙现在是何模样。
他温声说:“祭祀那日我会进入上古战场,待到封印结束,便可来见你。”
“到时候,想去哪儿都行。”
或许是那句“也有心事”影响了他,他的语气带上了些安抚,缓声和她说他想要带她去的地方。
三界太大,三界外,另有浮生三千界,似乎一生都可以在路上。
朝笙静静地听着,半晌,忽而没头没尾地说:“我也很想你。”
青年低淡的声音便止住了。
鲤书轻轻跳跃了下,似他情绪的起伏。
“你刚刚听到了。”
她捉弄人时没心没肺,就如同在钟山那会儿一样。
但朝笙这时候看着天边的月亮,知道有人在和她一起看,那份不真实感便退了下去,她重复道:
“我也很想你。”
鲤书里传来很低的一声叹息。
“祭祀分明将近,却觉得时间有些漫长了。”
七万年光阴都是一个人度过,从前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种难捱的情绪里夹杂着盛大的喜悦。
月亮就这么照着钟山的雪,光芒柔和。
雪色与月色之间,他却只能想到朝笙。
她年轻而蓬勃,十分美好。
在时暮看来,这份美好要永远的盛开下去,永不蒙尘。
“这几日,我着手修缮了钟山的宫室。”他说,“你知道,等待是有些难捱的。”
长长的回廊之上,他怀着一种全然坦诚的心情,让朝笙去看他过往数万年生活的模样。
“藻井的颜色太素净。”
“种的花与树不太相衬。”
“还有……温泉的石头有些硌人。”
时暮以闲聊般的语气询问朝笙的意见,小姑娘指指点点,很不客气地点评了一番。
“这些都已经改好了。”
——但愿是她理想中的“家”。
他感到他的思念正以一种旺盛的速度生长,如同春天里的草木一样。
“所以,朝朝,快些再见面吧。”
心口的鳞片忽而滚烫起来。
然后脸颊、耳朵、脖颈都泛起了热意。
真奇怪呀真奇怪。
没心没肺的三殿下拍了拍自己的脸,温凉的空气接触到肌肤,带起涟漪般的战栗。
她也好想,快些再见。
“好。”她声音轻快,应得也快。
这个夜晚,在钟山沉眠的烛阴记了很多年。
他同朝笙看过许多夜晚。
人间的,钟山的,九重天的夜晚。
对着一座冰冷的墓碑、对着铭心刻腑的碑文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却是这样一个未曾相见的夜晚。
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还以为此夜的月亮、此夜的雪,都可以和他的小姑娘共看许多遍。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夜晚之后,就是孤魂求索的一千年。
九重天与幽都交际之处。
茫茫黄沙,横无际涯。
千丈高的古祭台之上,烈日悬天。
天帝天后相携而出,皆着衮服,太子随于其后。
肃穆的乐声犹如亘古传承的回响,冲天的烈焰燃烧于古祭台的中心圆台。
圆台上,赤色冕服的少女面容被火光映照。
羽蛇氏的仙使向前,恭迎帝后。
天帝注视着苍茫的大漠。
森森的白骨铺就在黄沙之下。神明、幽鬼、天魔,尽数沉眠于此,唯有天族御宇四方。
他看向他的养女,天地间唯一的一只天魔。
三千年,又三千年,再三千年,终于叫他等来了这一日。
南禺山。
凤凰氏的女君看向她的子民。
“时候已至。”
“羽蛇或者天族,今日之后,再不必有。”
嘹亮的鸣声响彻山岳。
古战场中,玄衣飘摇的青年是世间最后一个上神。
他静静地伫立在血色的封印前,看着阔别两万年的故友。
司命殿,娑罗花静静地开落,日光也温和。
宣珩把话本子给了小白。
“既然小朝笙让我照顾你几日,礼尚往来,你读读我写的话本子。”
自诩阅历丰厚的小白甩了甩尾巴,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闻箫宫中,百无聊赖的凤燃瞪着梧桐的叶片。
一片、两片、三殿下……三片!
他猛然蹿了起来。
长晏和朝笙都去了祭祀,为什么他要在这?
那支舞——那支遥遥而见的祭舞。
凤二殿下冷哼了声,化作灰毛雀,钻入了梧桐树枝上,顷刻便飞远了。
闻箫宫的仙娥们一无所觉。
而纷纷的野心终于在今日悉数登场。
珠玉相击,清光自阵法上飞出,环绕着那抹赤色。
燃烧着的火焰如有灵智,被朝笙的动作牵引,向上,沸腾。
扑天的热意掀起神魂里的灼痛,那场长达万年的战争早已经结束,在今日的乐声与烈日下,终于重新为人想起。
累累的白骨之上,血色的封印光芒明灭。
巨大的青色的茧镇于封印之下,一道暗色的虚影漂浮其中。
这就是邕巳。
两万年前,清浊混乱之时,将三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鬼皇。
封印之上,那些符文宛如活过来一般游走。
它们漂浮在青年的周身,向外扩大,几乎覆盖满了整个上古战场。
似乎几万年前的悲风都停留在符文上,留下亘古的回响。
古祭台上,少女的舞步与漫天的符文相合。
鼓声、脚步声、风声,以一种极其玄妙的律动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