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by一两春风穿堂
一两春风穿堂  发于:2025年02月07日

关灯
护眼

“我见到几个老友,你可先去做自己的事,我稍后再入席。”
“是。”
那人拱手离开后,阿笙抬步直接往窦盛康的方向而去。

第七十七章 裴氏冠礼(二)
今日裴氏高朋满庭,窦盛康正与人交谈,却听得身后有人一声,“窦家主身体可安好?”
窦盛康回头便见一个小女娘站在自己身后,她端着文士之礼,朝自己见礼,窦盛康虽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复回了礼。
“你是?”
阿笙浅笑,道:“我是西州海上商道的主事人。”
闻此,窦盛康愣了愣,笑道:“小姑娘,你莫要开老夫的玩笑。”
西州海上商道涉及多国,牵涉利益甚深,岂会是一个小丫头主事。
阿笙双手交叠,站得笔直,她神色端正,带着谦和的笑,道:“前些时日,我家殿下曾托人向窦府送去拜帖,却不得回应,所以我才不得不跑这一趟。”
此事只有窦氏之人知晓,听闻她这话,窦盛康的神色方才严正了一些。
“想必窦家主已经听闻我们接触陈国褚家之事。”
阿笙音色舒缓,丝毫没有面见大家之主的卑下之感,“按照我们如今的运力,其实褚家的供应已经占去一半。”
闻此,窦盛康似乎想到了阿笙要说什么,不由笑道:“既然如此,窦氏的参与当与你们而言可有可无才是。”
阿笙倒是没有被人戳穿的窘迫感,依旧端持着浅笑,道:“窦氏家业遍布央国内外,我们自然珍惜与窦氏合作的机会,只是窦氏似乎并没有看懂我们所给与的是什么。”
“愿闻其详。”
窦盛康此时心中倒没什么生意合作的打算,只是觉得这小女娘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魄,听听也无妨。
阿笙侧目看向明辉堂内的热闹,问道:“不知窦家主如何看今日裴氏这冠礼?”
窦盛康顺着阿笙的目光,看向满院的文人雅士、门阀贵族,道了一句:“往来无白丁。”
“皇城脚下,受八方来贺的却不是天家,窦家主怎么看?”
让后者神色一顿,而后还是找回了笑意,道:“天家度量如千江入海,自当乐见。”
阿笙闻此,笑道:“我可没问您咱们圣上怎么想。”
窦盛康下意识的回复还是透露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他看到的是裴氏与天家之间的矛盾。
阿笙这话让窦盛康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
“裴氏如今的盛况一半来自自身的影响,一半来自太祖的恩赐。”阿笙眼眸明亮,印入老者的眼眸,“而裴氏的困境却全都来自天家。”
“你……”
窦盛康话被阿笙打断。
“但对于普通的世族而言,成败却皆在天家。”阿笙笑问,“对么,窦家主?”
“自然,天家之恩重于山。”
窦盛康此时的神色已经不如片刻之前的轻松。
“但高山可托举苍木,亦可填埋深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笙声音浅淡,在略见雪色的风中却坚定不散,“窦氏家业盘踞央国过深,窦家主可有从裴氏的教训中习得一二?”
窦盛康闻此却并不接她的话。
阿笙继续道:“豪绅门阀发展到最后都不若今日的裴氏这般,狡兔尚知掘三窟以求生,窦家主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东境诸国,以央、陈为首,陈国有褚家在前,窦氏难压其风头,因而大半产业仍在央国。褚家亦然。”
阿笙眼中的笑依旧浅淡,不见张狂,窦盛康知晓她并非为激自己而来。
“海上航道有西州牵头,西州在西南大陆的影响力不逊于央国,若能将窦氏的产业扩大到西南,即便来日天恩有变,窦氏又何愁没有退路?”
阿笙声色定然,字字凿凿,“所以窦家主,我们给窦氏的实则是一条退路。”
窦盛康神色微凝,思虑片刻,问道:“你们当真与褚家谈妥了?”
此女废了这番功夫与自己谈这么多,当真只是珍惜与窦氏的合作机会?窦盛康有此疑问。
阿笙浅笑,“商人图利,听完我的话窦家主认为褚家可有拒绝的理由?”
窦氏亦然,褚家亦然。商贸做到他们这般地步,便有破圈的必要。
阿笙拱手一拜,浅声道:“在西南大陆窦氏与褚家都属同一起点,窦家主切莫失了先机啊。”
说完便不再与窦盛康多言,转身往华清斋众人的方向而去。
此时窦升平自一旁走来,笑道:“刚才去见了华清斋的裴院首,听闻华清斋出了个四门同修的女学生,可惜没见着人。”
窦盛康神色凝然,缓声道:“已经见着了。”
此时礼乐声起,众人随席入座。十三位裴氏礼官手持裴氏礼法正典入场。
“令月吉时,始着冠帽……”
礼官顺着央国礼典的规矩,唱诵大段的言辞,末了,众人目光汇集中,一人着青山如素服,踏入堂内。
那人踏微雪而来,身如兰姿,气如月华,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裴钰向礼官端正一礼,而后转身往物华殿而去,物华殿外,其母阮氏、先太傅商博以及裴氏族伯皆立于殿前两侧。
物华殿内是央国建国至今名将、文士的功名牌,能入其殿者皆为举世大才。
裴钰上前,躬身一礼。
先太傅商博同为三国国士,也是华清斋前任院首,蕴育文官、将才无数,十年前荣归故里。
裴钰曾为其生徒,商博今日特意出山,为其加冠。
褪去冠带,玉冠束发,先师教诲,谆谆之言。
裴钰垂首聆听,无敢怠慢。
待裴钰起身,礼正上前,将着有裴钰其名的玉牌送入殿内,以彰显他为传播圣贤之道所做的贡献。
此时又开始缓缓落下小雪,阿笙抬头看向漫天飘散的银白。
天地无私,皆许以素白,如裴氏所信奉的先贤之道,德之所养,非一人二人,而是千万人,乃至一切众生。
大爱无私,大德高洁,辉耀一切,这便是裴氏受众人敬待的原因。
良久,裴钰起身,走向殿前观礼的阮氏,而后躬身一礼,感念生母养育之恩。
“等等。”
阮氏轻呼,裴钰微低着身子,眼中是疑惑。
“冠有些歪了。”
商博年纪毕竟太大了,眼力不胜,裴钰这玉冠略有些偏移。
裴钰垂首,道:“劳烦母亲。”
“好。”阮氏轻微调整,方为其正了玉冠。
“多谢母亲。”
裴钰眉目带笑正欲抬首,此时大风凌厉,似有钝器穿风而来,闷入骨髓。
裴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阮氏忽然倾身一把抱住自己,双臂收紧,利器穿过血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时天地俱静。
玉冠染血。

第七十八章 裴氏冠礼(三)
裴钰缓缓抬头,只觉脸颊有热流缓缓而下,但这温度却不是来自自己的身体,左肩疼痛之感如凿骨髓。
旁的那些惊呼之声在他耳中如林间之风,只得呼啸却不入耳,他目之所及却是母亲含泪的眼和染血的衣。
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是不甘和不舍。
立于一旁的裴氏族伯当即在侍卫的护送下找到躲藏之地,唯有裴钰一时无措地抱着自己的母亲,蹲在血泊里。
观礼席上一片混乱,袁成杰等人在侍卫的护送下往殿内躲避,唯有阿笙却是下意识往人流的反向跑。
她目光所及是那片孤寂的雪色之中,众人舍去的方向,还有一个人抱着他的母亲还孤守在那。
这一幕,她恍若看到了六年前的神武楼前。
忽而有人一把将阿笙捞了回去,回头看却是袁成杰,“危险!”
袁成杰不顾阿笙的反抗将人往内里拽,很快,一队武卫将尚在庭中的裴钰母子围在了里面。
阿笙抬眼左右寻找,在殿内的角落,武卫掩护之下,她找到了裴清召,他神情冷冽地看着庭院的方向,如猎人盯着陷进当中的猎物。
此时一名医官在武卫的拉扯下被带到了现场,当即为二人诊治。
裴钰此时方才缓缓让开,让医官先看阮氏,她此时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地上是大滩的血渍。
远远的,阿笙看到裴钰缓缓站了起来,武卫当中,他发冠已落,长发如瀑,依稀可见他身上大片的血色,也不知究竟是他的还是阮氏的。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禁皱紧了眉目。
殿内众人嘈杂,却无人敢走出,一些孩童被吓得当场大哭不止。
医官在这个雪天竟是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阮氏苍白的脸,而后颤颤巍巍抬头看向神色淡漠不明的裴钰。
“夫人她……”医官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咽了咽唾沫,心一横,道:“利器穿透心脉,我已经尽力……”
医官不敢抬头去看裴钰,那个芝兰玉树的人此时却满身的血色,目色空洞,恍若妖魅。
“什么兵器?”
没有崩溃之态,裴钰的声音冷若冰霜。
医官当即从阮氏背部取下一根粗细如人两指的利器,器身呈螺旋纹路,刺拔皆连着骨肉。其力之大,阮氏以身躯卸下了大半的箭力,但撞上裴钰的肩骨还是让他生疼。
这样的利器穿过身体,该有多疼。
此时,堂外脚踏之声纷乱而至,来的是一队禁军,在他们出现之时,阿笙看到裴清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两名禁军上前,二人合力方才将那一把巨大的弓弩呈现在人前。
裴钰扫了一眼,八段弩,一眼即明。
随禁军一同被羁押而来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体格不似东境之人,一只胳膊已经被禁军卸下,就这般不自然地垂吊着。
“此人是我们在东城墙所抓获。”
禁军首领低首向裴钰见礼,亦被裴钰此时的模样所惊,不由低垂眉目,不敢直视。
裴钰扫了一眼那兵器,而后看向被禁军羁押地男子,他头颅低垂,恍若死物一般。
裴钰低伏下身子,看向那人一双漆黑的眉目,用寒州话问他,“谁让你动的手?”
那男子听闻此话,方才有了生机一般抬首,张了张嘴,裴钰却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被人割下。
裴钰站直了身子,又看向那八段弩,缓声道:“西州王庭八年前弃用此物,锻造图纸及匠人于同年冬日被人截获,悉数失踪。”
说着他看向一旁玉清殿内,被武卫护在角落的裴清召,道:“对吧,二叔?”
裴清召此时脸色已然非常难看,不为别的,而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裴钰的眼中看到了如嗜人血的杀意。
“不,不是我,不是我!”
武卫当即将裴清召押往庭中,一旁的金氏赶紧将儿子与女儿抱在怀里,不让二人上前。
裴钰缓慢地低身,拿起阮氏仍握在手里的冠簪,一步步走向裴清召,后者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武卫押着动弹不得。
“家主,不可以!”
一旁的武卫首领醒悟过来,那簪形尖锐,以男子臂力足以插入咽喉,了人性命。
但此时无确切证据,旁人不知那八段弩的来龙去脉,即便当真是裴清召所做也应依法处置,帝宫脚下不容人滥用私刑。
若是裴钰在众人面前这般随意动了裴清召,便会被扣上滥杀之名,声名难再。
但裴钰却恍若未闻一般,手里死死地捏着那枚玉簪,上面还有阮氏血的温度。
“家主!”
“公子!三思!”阿七亦冲了出来。
裴钰盯着裴清召,脸上却挂起了浅笑,如鬼魅般的神色让裴清召大吼道:“你不能杀我!你没有证据!”
各殿内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看着雪落之处,那人一脚一个血印,走向裴清召。
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之上。
众目之下,裴钰抬手,手中玉簪尖锐,恍若能在裴清召瞪大的双瞳中印出那锋利的形状。
“家主!”
“公子!”
“裴钰!”
忽而一声从殿内传来,裴钰抬起的手一顿,阿笙自人群中挣脱出来,跑入庭院之内,大喊道:“人是禁军带来的!”
这一声喊得莫名,裴钰眸光微颤,余光中还能看到禁卫银色的铠甲,他静静地盯着裴清召,后者在那双死寂的瞳眸中看到了丝丝亮光,而后恢复了清明。
裴钰似是想到了什么,找回了一丝尚存的理智,终是缓缓收回了手。
阿笙见此赶紧上前,对武卫道,“先将人押下去。”
除裴钰外,裴清召第二个明白阿笙所言为何,这是轩帝的主意,他要裴钰在各国名士面前亲手扼杀自己礼教无双的名声。
他猛地抬头,大笑出声,“裴钰,你空有其名,你终究还是被名声所累!”
裴清召笑得猖狂,自禁卫出现的那一刻他便知,皇帝见裴钰未死而出卖了他,今日之后他多年经营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既然一切已无法挽回,不如拉上裴钰!
阿笙看懂裴清召眼中那视死如归的疯狂,她顺手拔出阿七腰间的短刀,直接桶入裴清召的左肩,众人措手不及,裴钰下意识要去拦阿笙,却不及她出刀快。
裴清召吃痛,欲脱口而出的言辞硬生生被打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娘缓缓低身对上自己的眼,她声音轻缓,用只有几人听得到的声音,道:“裴二爷,裴钰动不得你,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阿笙低下身子,直直地看进裴清召那双猩红的眼,此时武卫阻挡在后,将她遮蔽在内,而裴钰站在几步开外,于众人目光之中,即便阿笙拿着那把刀就这般结果了他,只要裴钰不开口,武卫不敢作证,而众人亦见裴钰并未命人动手。
即便死他也干不着裴钰什么事。
“你岂敢……”
裴清召抬首看向一旁的裴钰,却被他眼中如视草芥的冷意所摄,一时失语,武卫见此当即用粗布将人口塞住押了下去,再不让他狷狂。
待人被带走,阿笙拿刀的手瞬间垂了下去,这短刀是玄铁打造,刀身无比沉,阿笙臂力不行,裴清召估计没有伤得多深,倒是她的手此时颤颤巍巍。
“你的手……”
裴钰下意识去看阿笙的手腕,却将掌心的血染上了阿笙的手,他神色微愣,当下如受惊般放开了阿笙。
阿笙未留意他的神情,浅浅道了一句:“不碍事。”
阿笙看向裴钰身后被武卫围在其内的阮氏的尸身,开口道:“先送夫人吧。”
裴钰微微侧头,看向那一片血色,在苍白的地面显得那么突兀。
他的眼神中有几分失神,而后轻轻“嗯”了一声,缓了缓,道:“多谢。”
“权当是还你的。”阿笙的声音清浅。
五年前的林中、四年前的越城,还有此前的江淮,裴钰一共救过她三次,更别说还有上阳园和华清斋的照料,裴氏于阿笙的恩情颇深。
裴钰之善若水泽万物,但想要毁掉他的人更多。
阿笙深知那礼教无双之名裴钰可以不要,但却不能被人设计践踏在脚下。

裴氏冠礼染血,震动帝京上下,帝宫脚下行刺,何等猖狂。
但话又说回来,禁卫在前也能被人钻了空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得让人深思的地方。
各国贵宾当前,亦为证天家立场,刑部须尽快查明此案,给裴氏一个交代,亦给天下一个交代。
外世流言纷飞之下,裴府上下却是素服披身。
裴钰丧母,因而宾客谢礼由裴氏族伯代行,自冠礼之后,便无人再见过裴氏这位年轻的家主。
无尘院内,华清斋众人尚未离京,今日众人都换上了素白的服饰,去裴氏上清园吊唁。
这个季节的上清园本就林木萧瑟,阿笙等人到的时候,看到那素白的门庭,便觉这门内生机枯槁。
这里曾经是裴氏先家主与夫人的旧居,自先家主过世后便一直封存至今,再次开园却是故人丧礼。
阿笙看着满庭白纷纷,积雪未化,这堂前内外却又堵得满是人间的素缟。
看得人心生闷。
阿笙随着华清斋众人一同祭拜见礼,裴怀之与接待之人又细问了族内近日的安排和裴钰的情况。
阿笙看了看那灵堂之后的棺木,据闻为了配合刑部的调查,阮氏的尸身被带回了刑部,那棺椁里面只有一幅衣冠。
裴钰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然是十分隐忍了,他始终顾念着央国的法度和裴氏家主的职责。
阿笙与裴氏族内之人一一见礼,复想起裴老夫人,问道:“老夫人可好?”
阿笙在明辉堂阻止裴钰行差踏错,裴氏众人看在眼里,他们对阿笙自是和善许多。
那人叹了口气,道:“老夫人听闻夫人之事气急,如今人回到了燕城。”
阿笙点了点头,既然在燕城,有故友安慰,便还算好。
“九公子可好?”
问到这,那人却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话。
这些时日来寻裴钰的人很多,但族内下令,让人暂时勿扰了他的清净,说起裴钰,那人便不敢多言了。
此时,阿七自外走来,手里拿着刑部的文书,看样子是赵焕城的调查有了结论。
阿七走进便遇上华清斋众人,对上阿笙他微微一愣,而后示意人到一旁。
阿笙与裴怀之交代了一声,便随他到院落一旁,问道:“怎么了?”
阿七看了看后院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若得空,去劝一劝公子吧。”
阿七虽自小护卫裴钰,但他不得不承认,阿笙聪慧,深知裴钰心思,光从明辉堂那般场景她一句话便能叫停裴钰便可知,她能明白裴钰在意的是什么。
阿笙看向后院的方向,如今满帝京的人都在寻他,却原来,他一直守在母亲的灵堂。
想来也是,裴钰敬守礼法,自当是如此的。
阿笙将阿七手中的文书接过,道:“我去看看。”
这上清园的后院有一大片荷塘,远远地阿笙便看到廊道下,一人宽袍懒裳,靠着廊柱,长发未束,就这般依廊而坐,任由袍子垂落地上。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塘残荷和一池静水,半点泛不起涟漪。
毫无生机。
“这些天公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样的裴钰莫说阿笙,就连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阿七都觉得无比的陌生,而这般的陌生让他心中不由有几分害怕,怕裴钰就此被压垮。
“这些天可是有很多人去寻他?”
阿七点头,“长老族伯因为二爷的事来找过,帝宫的人也来过,还有各世家大族的人……”
这些人有来劝裴钰为了家族颜面放过裴清召的,有想要知道裴钰如今是否不堪一击的,还有那些出于好奇的窥探。
阿笙光听着便觉得喘不上气。
“去热壶酒来。”
阿七挑眉,怀疑自己听到的,“今日府中有丧。”
“他这个样子,若没壶酒,我怕是一句话也开不了口。”
阿七看了看远处的裴钰,还是听了阿笙的话,转头往后厨而去,未久便拿回来一壶温好的酒,阿笙接过便径直往裴钰的方向去。
阿笙走近,裴钰方才将目光从荷塘的波光中回过神来,见是阿笙,似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笑得疲惫,“怎么来了?”
“来慰问你。”
阿笙说得直接,这灵堂之上慰问的可不就是未亡之人么。
说着,阿笙便在裴钰的旁边坐下,将手里的酒壶拧起来放在二人之间的廊椅上。
“不是给你的。”阿笙说着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裴钰并未阻止,他往后靠在廊柱之上,几分懒散,就这么由得她喝。
阿笙就这般一杯又一杯,裴钰看出了不对劲,按下了她又要提杯的手,阿笙这模样怎么感觉有丧事在身的是她一般。
“你在做什么?”
阿七这酒给的扎实,满满一大壶,阿笙一个人饮了一半,的确喝的有些多了,她脸颊微红,摆了摆手,一幅“我懂你”的神情,道:“你,不敢喝,我替你喝。”
裴钰眼明手快拿走了那半壶酒,又往后靠了回去,“谁说我不敢喝?”
阿笙忽而打直了背,一本正经看着裴钰,“那你,喝。”
裴钰细细凝着目看阿笙微醉的眉眼,而后睇了睇她手边另一盏杯子,阿笙当即顺手递给他。
一杯酒下肚,裴钰那凉透的身子方觉暖和了一些。
见他喝了酒,阿笙仿似才满意了一点,拿着自己的杯子递过去,示意裴钰给她倒酒。
这二人就这般,一人靠着一根廊柱,对坐廊下,推杯换盏,未久一壶酒便见了底。
裴钰看着手中的空盏,眼中已然见了醉色,微有氤氲。
阿笙似乎并不满意,她唤了几声阿七,却得不来回应,刚要起身便脚下一软,幸得裴钰眼明手快将人接住,才没掉进池塘里。
裴钰将她身子稳住,她便顺势便往下坐,靠着廊椅坐在了廊外的地上,又将腿放在了荷塘之上晃悠着。
裴钰低首见她靠在自己旁边坐得乖顺了许多,便也由着她这般。
“你为什么不哭?”
阿笙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裴钰却知晓她在说什么,他敛了敛眉目,并不说话。
得不到回复,阿笙并不满意,她转头看向裴钰,正对上他低垂的眉眼,那双眼睛因酒气沾了水色,如青山带岚,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笙随手抓上裴钰的外衫,就这般拽在手里,她一字一句,努力让自己的话表达清晰,“你二叔是个混蛋,皇帝也是个混蛋,那什么无双,要来做什么,不过囹圄一个。”
说着,阿笙想到了什么,眼眶竟然红了,“他们就欺负你顶着那名号,动他们不得。”
“还有我父亲、母亲,那么好的人,他们,说害就害了。”
阿笙越说越激动,眼见着豆大的泪珠就这般断了线般得掉,“你知道么?我……我其实见到了,母亲最后的样子……”
说着她又拿着裴钰的外衫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抹,“整个人……手脚,断得,变了形……还有头,到处都是血……”
阿笙声音轻飘飘的,却越说越委屈,“一条命,就这么,没了。可谁在乎?他们不在乎的……”
是啊,谁在乎一个妇人的性命,在权势富贵面前,人命在他们眼中多轻啊……
“那个时候,我难过,但我不能哭闹,我怕外公他们也不要我了,但他们最后还是不要我……”
阿笙说得又哭又笑,她忽而转过头去看着裴钰的眼睛,看得专注。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但父母没了,还要去体谅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多可笑……”
裴钰静静地看着阿笙说着糊涂的话,也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眼中的泪,让他眼眶微酸,竟也微微泛红。
死是他的母亲,但皇帝不能杀,否则央国必乱,而裴清召罪证未足,亦杀不得,否则裴氏必然落人口实,皇帝也会抓着这个把柄攀咬。
他要思虑众人,却独独没有思虑自己。他只能压抑着自己,去做最“正确”的事。
这天下之人皆盯着他,即便是至亲亡故,他亦不能失仪于人前,所以他只能躲着,一个人躲着。
所有人都在为大义说着放过,可谁又放过了他……
这就是太祖给裴氏的“礼教无双”。
阿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着没头没尾的话,裴钰就这么低垂着眉目看着她,这些莫名的话他却听得十分耐心,他看着阿笙就好似她是在替自己哭。
阿笙忽然停了下来,撑了撑身子,想起来,裴钰见此伸手扶着她,她起身站稳后,却重重地拍了拍裴钰的肩,而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不是人……”
裴钰听这话蹙了蹙眉,却听她继续道,“不是,一个人……”
裴钰见她这话已经说不明白了,便顺着力将人拉着坐下,谨防又摔了。
阿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抓着裴钰开始跟他讲自己在华清斋的趣事,倒似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是别人一般。
末了,阿笙忽然静了下来,她微微垂着头,不说话,裴钰侧头去看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裴钰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阿笙听着忽然笑出了声。
她抬头看向裴钰,眼角泪痕未干,却笑得如目若星辰,“谢谢你。”
裴钰微微一愣,仿似有细碎的暖光注入内心深幽之处,他尚未回应这话,却见阿笙开始不断地“谢谢你”,她举着酒壶对那青花白瓷壶道谢谢,抱着廊柱道谢谢,最后谢到了裴钰的袍子上。
裴钰知道阿笙是醉了,他并未斥责她,反倒觉得这样的人难能可贵。
这世间满是背叛,却还有人会在自己仍然煎熬的时候感念旁人举手之劳的恩情。
裴钰知道阿笙究竟为何会喝这么多、说这么多。
她是来告诉他,要放过自己……
他敛了敛眉目,浅声道了一句:
“谢谢。”
阿七来告知华清斋众人欲离去的时候,正巧看到阿笙扯着裴钰的外袍不断在那“谢谢你”,裴钰鸦青色的长袍被她拽得变了形,他似乎是拽不过她,索性将外袍脱给让阿笙,让她抱着不停地道谢。
这般冷的天里,当夜裴钰便起了低烧,彼时阿笙躺在客栈的床上睡得无比沉,手里还拽着那件鸦青色的外袍,不肯松手。

第八十章 心慈未必手软
裴钰连着病了三日,阿七看着他披着外裳咳嗽着坐在床榻之上看刑部的文书,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
见裴钰看向自己,阿七摇了摇头,道:“今日几位族伯又来请示,看能不能将二爷的事压在族内解决。”
阿七顿了顿,“恐怕有李氏的人在里面推动。”
“李氏多年幽居,虽说与二叔只是联姻,但毕竟还是惦念着李氏王族的声誉,出不得一个背德违法的女婿。”
裴钰说着,便将手中的文书放下,赵焕城在文书中写道,因刺杀一事缺乏决定性证据证明那寒州刺客与裴清召有关,此人从寒州大狱逃脱,面对刑部的拷问却是什么都不肯透露。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