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by一两春风穿堂
一两春风穿堂  发于:2025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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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
皇权之争,苏家被牵连,阿笙看着父母求助无门,在神武楼前双双陨落,就连丧礼都无人敢办。
她想查明父亲之案的真相,但举国上下无人敢查。
而后她遇到了贵比天家的裴氏之子。阿笙想,苏家之案无人敢查,但与太祖共平天下的裴氏敢。
她始终在赌裴钰的善,而这场赌局她亦从未输过。
那个曾经在庙前发誓以菩萨为师的少年家主收留了她。
于是她想方设法在这个东境第一门阀潜伏下来,只为有朝一日裴氏能帮她还父亲一个清名。
但世事却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权贵无德,啖食百姓血肉,浮游之命只是为他人正名的工具。
世人皆说阿笙聪慧,十六年华便在俊才云集的华清斋展露头角。
她的聪慧引来公主的赏识、异国王后的看重,但父亲当年之案也为她引来暗藏的杀机。
在这个视女子为装点的世道,阿笙步步为营,经年耕耘,女子虽身弱,但亦可为那俊秀青山,巍巍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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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权谋

第一章 孤女阿笙
三月惊雀,草长莺飞。帝京的三月有春集,牛车马车拖着北塞南疆的货物自北城而入,路过北春园,听着园内的一曲“黄粱”唱碎了无数举子的仕途梦。
北春园斜对着的便是神武楼,那是出入帝京北城的第一景。说是景致也不贴切,只因神武楼实则是一处刑场。
今日一早,神武楼处来了一大批的官吏,引得不少人驻足,一问才知,皇帝下令,今日午时于万民前处斩仓部司农苏远致。
数月前,南方大水,无数居民流离失所,朝廷紧急调派粮食往南方赈灾,而司管粮储的吏官却在其中中饱私囊,将朝廷赈灾粮全部换成了沙砾。
当地官员经过重重阻碍才将此事上报朝廷,经查证,苏远致命人购买沙砾的证据确凿,又在苏家一处老宅中搜出了那些被人调换的粮食,人证物证俱在。
皇帝登基四十载,爱民如子,听闻此事震怒,当下判了斩立决。
午时未至,囚车碾压着石板的声音滚滚而来,众人不禁驻足围观,想看一看那贪吏的丑恶嘴脸,但见那囚车之内的男子衣衫整洁,面如青山冠玉,原本的唾骂声渐次小了些。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这样的人,怎么就干了那贪墨之事?亦有人认出,这苏远致是窦家的女婿,窦家可是粮食大商,央国粮脉,一半天家说了算,一半窦家说了算,有岳家这富贵在,他为何要贪这钱财?
嘈杂声中,一辆马车在人群外悄然经过。忽来的疾风撩起了帘扇,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女,她低垂着眉目,静如秋池之水,清澈却带着几分死寂。
这个年纪该是对外事都有几分好奇的时候,但马车之外的热闹却并没有引得她的关注。
厢内的嬷嬷神情紧张地看着阿笙,见她只是垂着眉目,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
阿笙静静地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长袖上的连珠纹是母亲绣的,而裁衣的锦缎是父亲外出归家带回的礼物。新衣制成之后她一直未来得及穿。
三月还寒,原本现在穿这个还是有些冷的,她今日却坚持穿上了。
一辆牛车堵在了出城的路上,马车缓行了下来,正巧堵在了那戏园子门口。阿笙努力让自己去听那园内的戏曲,一字一句,仿似要那软语刻入心里。
只因她知道,今日,听得这戏曲之时,便是到了父亲上路之处。她该顺从外祖父的安排出城,不该在那断头之处停留。越是念及此,她长袖之下的手便握得越紧。
车驾缓缓行过神武楼前,眼看便要出城,已然在接受城门卫的盘问,阿笙忽地趁着嬷嬷不注意冲出了车内,直接跌下了缓行的车马,她顾不及查看身上是否有伤,也顾不得身上沾染的泥垢,起身便往神武楼冲去。
嬷嬷措手不及,只抓住一个衣角,被她一用力撕了下来。嬷嬷捏着那块缎子赶紧让马夫停下来,自己下去追,但却见阿笙并未跑远,只是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就这么站着,望着高台之上镣铐加身的人。
阿笙微蹙着眉目,还是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胡乱地抹着,不愿此刻模糊了视线,再看不得父亲一眼。
那个清朗如月的父亲,那个每日归家都会给她带桂花糕的父亲,此刻却身着囚服,被人摁压在铡刀之下。
自小,父亲便常以民生为念,常常早出晚归,就连她的生辰也没赶上过几次。
小时候,父亲曾告诉她,为官者便是民之父母,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因此他既占其位,便当谋其职。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会干下贪墨之事?
“孙姑娘,走吧。”
嬷嬷诓劝着,眼前这女娃如此年少,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
此时钟楼鼓声响起,午时已至,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走上高台,嬷嬷见此就要强行将人带走,那血腥的场面不是人人都能经受的。
阿笙挣脱嬷嬷禁锢自己的手,哭道:“嬷嬷,父亲生养我一场,还让我最后尽孝!”
看着少女满面的泪痕,衣衫上尽是斑驳的脏污,嬷嬷也是于心不忍,窦家的这位孙姑娘,自小端正持礼,曾得皇后赞叹,又何曾有如此失仪的时候,嬷嬷终是不忍而放了手。
日头正中,铡刀高启,高台之上的男子端着依旧谦和的目光最后看了看头顶的苍天,白云苍狗,天地浩瀚。终是闭了双眼。
高台之下,人群之外,阿笙理正了裙裳,躬身跪拜。父亲曾言,服正、礼正则为人端正。
她以额触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叩,久久不起。
地面之上是昨日雨水剩下的淤积浅汤,触及之处尽是冰凉,她终是不敢抬头去看。此刻阿笙的脑中满是从前父亲所给与的谆谆教导。
直到铡刀钝响,人群之中惊愕声起,阿笙低垂的双瞳亦紧闭,双手死死扣在湿漉的地面,喧闹的人群遮掩过了她崩溃的哭声。
“天啦,那是……”
嬷嬷惊呼声让阿笙抬起了头,她看向神武楼的城墙之上,女子一袭白衣如天外之仙,就这般站在城垛之上。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神情寥落地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刚被斩下头颅之人,泪已流干,双目失距。
女子仿似沉浸在从前的回忆之中,只要一闭眼,还能看到那个人踏着月色归家,还能见到那双温润的双眼印出自己的模样。
成亲十二载,从无置气,从无争执。他懂她的所有心思和柔软,即便坐上高位也不曾心有偏移。
然而正是这样的丈夫却在遭遇大难之时,被她的亲生父亲抛弃,逼迫他在狱中签下和离书,在临死之前还要面对亲人的背离。每念及此,她的心都如遭剜刮。
“姑娘!快下来!危险!”
嬷嬷顾不得还在地上的阿笙,一个劲往城楼之上跑去。
人群潮动,早将阿笙的身影埋没,她被人推攘着,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城墙之上的人,娘亲二字还未喊出,却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高呼着“苏家无罪”,而后自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血色占尽了三月的春。
人潮不断推搡着阿笙幼小的身体,她下意识想要靠近城楼之下,却因人潮而无法靠近。
她身形瘦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推搡,身上好些地方被撞得生疼,仿似这疼痛让她回过了神,方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往女子身落之地跑去,一身尽是狼狈。
然而她终究力气过小,几次都差点摔倒,正要靠近之时却被一双大手捞了过去,正是此前去了城楼之上的嬷嬷。嬷嬷此时亦是眼中微红,她抱着阿笙朝人群外走去。
“嬷嬷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母亲!”
一日之内,见证父母双亡,饶是再强大的心性都会被击垮,嬷嬷正是懂得这个,才不让她去看,这一看便是毁了。
那个曾经神仙一般的人儿,此时却是血肉模糊的惨景。
阿笙几欲挣脱,但嬷嬷十分用力,她挣脱不得,最后还是在一次次声嘶力竭中晕厥了过去,意识模糊之前,仿似还能听到那北春园的戏娘子,还在幽幽地唱着“终是辜负,终是辜负……”。

“天家斗权,他却想独善其身,窦家如何保得了他!”
“父亲,我求你,求求你,你救救他!他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
一场大雨滂沱,车马颠簸,阿笙再次醒来人已经在往南方去的路上。
苏远致定罪之后,窦家家主下令,将苏长笙送往南方的庄子暂避,待到苏家风波过后,再接回京中。
此令原本是想利用阿笙挟令其母,窦知雪与苏远致的情感颇深,窦家也想保下这个女儿,莫要再在王权的争斗中枉送性命,但如今窦知雪身死,阿笙这一去,怕是再无归途。
嬷嬷看着在路上发起了热的阿笙,心中尽是疼惜。本是万千宠爱养大的娃娃,却在一夕间沦落到这个地步。
“去了庄子上也好,没了父母的支撑,在窦家那般家族也难以存活。”
嬷嬷抱着小阿笙,喃喃自语着。
阿笙一路皆是浑浑噩噩,脑子里尽是从前的一些片段。
因阿笙发热,车马终是耽搁了几日,但家主的命不可违,说是几日到,便须得几日到,于是车夫无法,只能抄近路小道。
但南方多大山,出了官道便不那么安全了。待嬷嬷发现车夫抄近路进了小道后,已然晚了。
丛林内,车夫燃起了篝火取暖,嬷嬷给阿笙盖了一身厚衣服,几人赶路,都累了。
受了嬷嬷的训斥,那车夫有些不忿,不过一个外孙女,窦家都没那么重视,他们做下人的,领了差完成了便是,何故生那么多闲事,拖累人受罚。
阿笙醒了后发现四周一片寂静,她探出头去便见到悠悠的火光,在这丛林之中尤为显眼。
“嬷嬷,我们现在在哪?”
嬷嬷见她醒了,赶紧上前,又说为了赶路,才抄了近路。
阿笙头脑有些浑浊,但隐约记得曾听过临州官府剿匪的消息,她撑起了身子,道:“嬷嬷,这里怕是不安全,我们还是回到官道去吧。”
听她这话,车夫明显不乐意了,嘴里叨叨着,始终不肯挪动身子。
“笙姑娘是窦府名正言顺的姑娘,主子的话都不听了么?”嬷嬷厉声喝道。
那车夫并不乖顺,听到这话到底是不服气,怪声怪气道:“哪家正经的姑娘要送到庄子上去养,这般见不得人?”
嬷嬷闻此便要出手去教训那车夫,却被阿笙唤了回来。
那车夫身量高大,嬷嬷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打得过,如今他是铁了心不认自己这个主子,阿笙也无法,只能让自己与嬷嬷少吃些亏罢了。
“嬷嬷,我们离官道可远?”
“倒是有些距离了。”
阿笙观了观天色,如今将至半夜,自己又是这般身子,若是与嬷嬷二人行走回去,怕是更难,因此无法,只能顺着那车夫的话,今日在此将就一宿了。
嬷嬷观着阿笙的神色,观她不见此前的悲痛,只当她年幼,对于生死没有那么大的介怀,复在车厢外守着她便这般入睡了。
但阿笙白日里浑浑噩噩了一路,现在反倒睡不着了。
此时林中的一片寂静,唯有三两虫鸣声伴着她,倒让阿笙脑中的记忆如洪水般涌现。
阿笙自小聪慧,八岁便有阅书一目十行之能,对于朝中之事,她听父亲讲了许多,便也记了许多。
她犹记得,天家年迈,如今膝下有四子,虽早立东宫,但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皇帝尊制衡之策,便放任皇子斗权,朝中各路大臣皆有牵连。
阿笙看着黑夜如巨兽一般吞噬着远处的山景,心中犹念着她偷听来的话。
外祖父言,父亲是因不愿投靠任意一方而被陷害,他司农之职,管理天下粮仓,如此肥硕的职位,终是会被人惦念。
天家之争,蝼蚁何以保命……
念及此,阿笙心中依旧闷闷的,双眼的泪泽又起。
母亲死之前那一声“苏家无罪”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苏家这冤屈,父亲的清白,她又如何背着这一切偷生于世?
此时,丛林之外一阵枝桠被压断的声音,阿笙惊觉,她撑起身子唤了嬷嬷一声,嬷嬷醒了,又竖耳倾听,并无动静,但她亦不放心,便唤那车夫去看看。
此时睡得正酣的车夫哪里肯动弹,不过转了个身,继续睡去罢了。
嬷嬷无法,只能自己亲自去查看,阿笙想要阻止她,却见她给了自己一个宽慰的神情,拿了一根较粗的木棍便往声响的地方而去。
阿笙细细听着那个方位的动静,良久,忽而听得巨物坠落的声音便再无动静。此刻,就连虫鸣之声也没了。
“嬷嬷。”
阿笙试着唤了几声,却未见答复,倒是将那车夫吵醒,听得他唾骂了几句,复才在阿笙的坚持下,拿着火把往嬷嬷的方向而去。
只是这次,未多时,阿笙便见那车夫带去的火把火光很快熄灭,再唤亦无声响回应。她心下一沉,再无犹豫,撑起身子,一把拉起缰绳,当即策马往反方向奔走。
她未跑出多远,便听得后面繁杂的脚步声追了出来,“他娘的,一个女娃居然如此警觉,给我追!”
阿笙的身子未好,手上的力道毕竟小,但她死死拽着缰绳,不断策马,顾不得树枝刮花了她的脸,死死地盯着前方,一个劲地挥动着缰绳。
她并不知道前面到底是哪个方向,亦不知官道在何方,只是凭着本能在逃。
嬷嬷已然遇害的想法在她脑中闪过,她忍住了那口委屈,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身后的恐惧,如今唯有跑出去才能有活路,还有苏家的冤屈待她去澄清。
“救命!救命!”
阿笙一边驾车,一边用尽力气高呼,她亦不知这山野间是否还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但这是她如今唯一求救的方法。
一路车马疾驰,但阿笙毕竟驾车技术并不娴熟,很快便被身后策马之人追上。
那是几名身形高大的汉子,面露狰狞地截停了她的马车。这些都是山野的匪寇,就等着一只肥羊上门。
如阿笙这般单独出门的世家贵女可是能卖不少钱,若是本家不赎她,自有调教青妓的地方争着要这细皮嫩肉养大的女娃。
只是阿笙的年纪小了些,光这点便让追来的莽汉眼露失望。但今日既然已经见血,便做不得赔本的买卖。
阿笙脸色苍白地看着这群高大的汉子,心中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她若落入这群人手里,莫说苏家的冤屈,她此后的人生便会再无光明,此刻她只恨自己手中为何没有利器,若不能刺向敌人,至少她能不让自己玷污苏家的名声。
莽汉脚下踩着的枝桠寸寸断裂,听着这声响阿笙心中如有鼓槌重击。
此时,一只云箭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即将靠近阿笙的男子应声倒地,痛苦地捂着自己手臂。
再二、再三,不断有箭自远处铺射而来,将靠近阿笙的匪人击倒。未久一群火光照亮了整个山间,那是一众武仆,其中亦有两名侍女跟随而来,待匪徒被制服之后,侍女上前,将阿笙接了下来。
“我家主人乃裴氏九郎,听闻呼救声派我等前来相救。”
阿笙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警惕地看向来人,似乎在努力确认他们的身份。原是裴家队伍也要赶路,才抄了近路,没想到会遇到阿笙遇袭。
阿笙强撑着自己的身子随众人往裴家的营地去,侍女见她这般年纪,却不肯依赖他人,不由道:“姑娘可以靠着我,无妨的。”
闻此,阿笙方才肯将自己的重量靠在侍女的身上,在人的搀扶下前行。此时侍女方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然大汗,浑身止不住地在颤抖着,看样子还在病着。
阿笙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慢前行,脑中却在翻涌着,裴家,竟然是裴家。央国裴氏,贵比天家。
小时候,母亲曾与阿笙讲过央国世族的故事,裴家乃是央国世族第一。
当年大陆之上战乱不断,裴家凭着一己之力护一方安宁,受百姓拥护,又以文礼教化众人,使得圣贤典籍在那个年代不至于流失,让央国历史不至于出现文化的断层。太祖许裴氏“礼教无双”之名,见天子不用跪拜,可受天下文士供养。
裴氏的文礼便是如今央国上下所遵习的礼法。
阿笙微微垂着双眸,看着渐渐印入眼中的盈盈火光,仿似看到了希望。若是裴氏,当不惧天家威仪,可还苏家一个清白。

山中的夜风萧瑟,偶如野兽的嘶鸣之声,不禁让人听着几分战栗之感。
侍女半抱着阿笙,却还是止不住她身上的战栗感。想来任谁经历那番生死都该是惧怕的。
未久便见几辆车马停靠林间,最中间的那一辆从阿笙的角度看不真切,但应当就是裴氏主人家的座驾了。
侍女停下了脚步,对阿笙言,“我前去复命,这附近皆有裴氏的武仆戍守,你可放心休息。”
换言之,便是让阿笙不要再往前惊扰了贵人。
阿笙自然省得,点了点头,便裹着身上的单衣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侍女复才走近车驾,低身报了情况,得厢内应了一声,道:“好生安置。”复才离去。
待侍女找到阿笙的时候,她已经靠在一颗大树下沉沉睡了过去,侍女走进了查看,才发现她还发着热。
这弱小的身躯竟在病中凭着意志力逃出生天,着实不易。侍女见她缩成一团,又拿来了薄被给她盖上,复才没再动她。
又是一夜浑浑噩噩,几次惊醒,恍惚间看着裴家点燃的篝火,复又安心一些再次睡去。
次日清晨,阿笙被人叫醒,是此前那名侍女,她名唤阿瑶,是裴氏本府的侍女。
阿瑶见阿笙睁开疲惫的眼,不由心疼地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拿来了略大一些的衣衫给阿笙换上,又递上了吃食。
“你家在何处?”
闻此,阿笙却是低下了头,天地之大,哪里还有家,但她亦不能说出实情,只是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但眼泪还是吧嗒地掉了一两滴,她胡乱地抹了抹脸,也不愿抬头让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仿佛身上所有的委屈都被这一句话给泄了出来。
阿瑶便以为,她母亲是死在了昨日匪徒的手里。裴氏的武仆今日往阿笙逃来的方向搜去,的确找到了一具女尸,已然就地安葬。
阿瑶见她如此,不由想起了自己同样早年丧母,虽是心疼,但裴家少收外仆,尤其是九公子身边,因此阿瑶也留不得她。
“我们即将启程,你给说个去处,我们也好安排人送你到安全之地。”
阿笙依旧是摇头,而后她忽地抬头,眼中微红带着几分湿意,就这般看着阿瑶问道:“阿姊,我无家可归,可以跟着你们么?”
凭阿笙这番年纪定然存不了别的心思,但是裴家家规甚严,阿瑶也是为难,阿笙见她这番模样,复又问道:“我不让阿姊为难,可容我去问一问你家主人?”
见阿瑶不做声,阿笙轻轻抓着她的手腕,眼中又有了些许湿润,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是苏家唯一的机会,“阿姊,求你许我去问一问。”
许是阿笙不经意落下的那滴泪还是砸疼了人心,阿瑶方才侧过头去,不见阻拦。
阿笙会意,撑着有些虚浮的身子往远处的马车走去,那是一辆十分宽大的车驾,四马齐头,珠帘垂坠。
见她靠近,一名原本坐在车夫位置的少年立马抱着长剑跳下了马车,将阿笙拦了下来。
见不得再靠近,阿笙看着那始终不曾揭起的帘幕,便在这般的距离跪了下来。
她双手交叠,以额触手,跪地礼拜,这是央国大礼,仅这一礼旁人便知,此女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家逢大难,父母双亡,幸得主人家相救,无甚感激。自知卑夷,不敢求他,但求主人家慈悲,可收留于我,我今弱小无以为报,待我长成自当报答大恩。”
阿笙因体弱声音中缺乏力气,但字字句句却满是坚毅,她低首再拜,就此不起。
父母从前教诲,跪拜可为圣贤智慧,可为君亲长辈,膝下尊严,不得随意折辱。而今日,她为了生存不得不低身拜服,求于他人的怜悯。
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身处如此境地,却还能字字凿凿声明其意,着实难得。
少年被她这举动震惊,复又回头看了看马车之上,却不见其内的人有任何回音。
此时,从旁的一位嬷嬷走上前来,故作厉声大斥,想要将人喝退,“好不懂规矩的妮子,昨日我家主人救你性命,今日便敢蹬鼻子上脸,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想要攀附高枝!”
阿笙的貌从了父亲的清冷骨,又从了母亲珠玉般的眉眼,自小便被夸赞,但此时却成了她被裴氏仆妇质疑之处,裴家年轻一代的儿郎如今皆是少年心性,凭着她这番样貌若是长成,便是近水楼台之事,很难不让人多想。
阿笙略有些惊愕地看向那仆妇,她自小自爱而他人尊之,如今却被人质疑欲以色侍人,这般言语于她如同羞辱。
但阿笙却并未与人逞口舌之能,她看向林间散落的利石,撑着身子捡起其中一块锋利的便往自己脸上划去,瞬间便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顷刻流下。
“如此,嬷嬷是否该放心了。”阿笙的声音带着几分气音,本是柔软的性子,却做着让在场男子都为之心惊的举动。
那嬷嬷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脸上血流不停的伤口一时也愣在了那,她倒也未曾想将人逼迫至此。
女子爱美,多惜容颜,哪会有人自己划破的?
未久,马车之上一道温润的声音如叹息般传来,“便带她走吧。”
林中萧瑟,前路本是无门。这简单一句于阿笙而言如沐浴甘霖。
她赌对了,母亲曾与她讲过,这裴家九郎儿时曾在庙前发愿以菩萨为师,从善从德,她赌的便是裴钰的善。
她又颤颤巍巍撑着身子,跪地礼拜,全了礼数。
饶是那嬷嬷也觉这女娃在如此狼狈之时,还不忘施礼,足见家教严明,却不知为何落得这般境地。
本该是天上的凤,如今却成了地上的泥,如何不让人唏嘘。
那持剑的少年复又上了马车,他抱着自己的长剑对厢内之人道:“这丫头穿着不俗,昨日面对那些匪徒又有那般胆量,可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收留她当真没问题?”
厢内之人浅声道了一句,“裴家容她一个也容得下。”
“可公子,你不怕她当真别有意图?”
“女子惜容颜,她连自己的容貌都不要了,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此。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们亦不必去做那落井下石之人。”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公子,你就是心肠太好。”
闻此,厢内之人再无回音。
此番裴家一行着急赶路,是因裴家九郎裴钰在七国文典之中作“无常论”,文辩五百余人,惊艳四座,受百家敬奉,皇帝钦点裴钰可承裴氏“礼教无双”之名,因此族中召其归反,正式接受裴氏家主之位。
少年家主,这在诸国世族之间也甚为少见。
裴氏前家主早逝,膝下唯有这一名嫡子,裴钰人如其名,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十四年华便才冠天下,文史大家仲景曾言,便是裴氏也是百年难得这一子。
得裴钰发话,仆妇自然不敢不从。

第四章 裴氏上阳园
天光柔亮,珠帘垂坠,人影恍惚,有个轻柔的女声嘱咐着:“阿笙,今日有贵客来,你快些整理好,不可失仪。”
“娘亲,贵客是谁?”
“是一个贵比皇后的女子,你该见见。”
阿笙刚起,还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又问:“那是谁?”
那则女声颇为宠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睡得有些微翘的发梢,道:“是裴家的主母,你要唤她阮姨。”
…………
再次睁眼,看到的却是白色的纱帐,身上略有些僵硬的感觉。阿笙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是一个极为朴质的房间,却十分整洁。
阿笙觉得口中有些干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身上的衣衫却是干净的。
听得屋内的动静,有人推门而入,是一名看着年纪比阿笙略大的少女,她眨巴着双眼看着阿笙,见人醒了有些欢喜,连连上前,问她可感觉好些。
“你睡了好几日了,都是我喂你吃食,可记得?”
阿暖忽然凑近,让阿笙吓了一跳,复又站了回去,道:“哦,对了,你该饮药了。”
说着又急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看着不怎么好入口的汤水来。阿笙接过碗,又等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看着阿暖。
“怎么了?”
“糖栗子呢?”因多日未开口,阿笙的声音听着虽带着些干哑。
阿笙怕苦,小时候若是饮药家中都会准备糖栗子或者蜜饯给她换口,所以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饮药都是要配糖栗子的。
“哪来的糖栗子?”阿暖没好气地道:“这些外来的东西都是要到年节的时候得了假才能出府买到。”
闻此,阿笙收回了手,看着手中的苦药,闭着眼一口气喝了下去。到碗底时有些药沫,她喝进去还捂着嘴有几分干呕。
阿暖瞅着她努力适应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吧。”
阿笙忍着不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阿暖叹了口气,将药碗收拾了。阿笙是裴钰身旁的嬷嬷带来的,原本裴府不收外姓仆,但裴钰发了话,也没人敢反对。
掌事姑姑见她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吃苦人家的女娃,便指了阿暖来照顾她几日。
阿暖见她也不怎么说话,便坐在一旁支着脑袋看阿笙,尤其是她脸上已经包扎好了的伤,大夫说须得好好调养,否则会留下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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