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by一两春风穿堂
一两春风穿堂  发于:2025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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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茉莉并没有多大的欢喜,不似从前那般在获得想要之物时会面露喜色,故意说些讨好的,而是双目蓄满了泪,规矩地拜谢。
这让贺兰倬不由地微红了眼,他亦从未想过他那骄傲的女儿会有今日这般的神情。
阿笙告诉茉莉,从进入贺兰倬目光之下,便是这场计划的开始,她越表现得懂事乖巧、满腹委屈,贺兰倬心中的愧疚就会越盛,这便是她日后在央国的底气。
能兵不血刃便受他国来朝,上一次做到这般的还是央国的开国皇帝,有这份威风在,轩帝不会轻易撕毁这份契约,去触怒西州的王。
所以,贺兰倬的愧疚就是茉莉最后的依仗。
茉莉答应和亲,安乐殿的禁制自然便解了,接下来王庭便要着手安排公主和亲的事宜了。
三日后,阿笙正在园内整理文册,却见安乐殿的侍女来请。茉莉这次来没了此前那番大的动静,阿笙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下。
“殿下怎么今日得空来这里?”
茉莉笑得有些勉强,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很沉,此后的路多是艰难,她需要有人能够为她出谋划策,这便是她今日来找阿笙的理由。
“你可愿随我一同去央国?”
闻此,阿笙愣了愣,道:“公主,我本是央国人,不日也将随家主和师兄们回去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
茉莉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提,她这般的和亲公主去到异国他乡,能给阿笙什么才能让她继续帮自己?
“公主不妨直言。”
茉莉抿了抿嘴,道:“我想你帮我。”
这话简单,如何帮,帮到什么程度,这些都未说明,可能就连茉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应该以什么目标前行,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
但就是这样一无所知的状态,却听得阿笙道:“殿下,我如今为华清斋的学生,学业未完,还不够资格为他人的谋士。”
听得阿笙这话,茉莉眼中浸满了失望,而后又听阿笙继续道:“但若是殿下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向华清斋书信一封,我若能帮得上定然尽力。”
有了阿笙这话,茉莉立刻喜笑颜开。
“不过殿下,离开之前,你还有一件事要做。”
“嗯?”
阿笙静静地道:“向王后殿下示好。”
闻此,茉莉眉头微蹙,多年来施丽与王后的关系并不好,连带着茉莉也并不喜欢裴妙音。
但阿笙会让她向裴妙音示好不是没有来由。
茉莉此番向裴氏求庇护,实际上用的是裴妙音这一层的关系。
若想日后裴氏真的对她有所维护,还需裴妙音这边发话,因此茉莉临行前须得与裴妙音低头。
与茉莉说清这层关系之后,阿笙见她皱着眉不愿说话,也不逼迫。
“殿下日后在央国的日子无论冷暖都是自己体会,当然做决定那个是你。”
茉莉也知她所说道理,半响方才“嗯”一声。
阿笙也再无多的话,垂首见礼后退下了。
晚些时候,阿笙从甘兰园离开,便听宫人们在聊繁花殿的事,道茉莉公主主动给王后请安,这倒是十六年来头一遭,当真是稀奇。
阿笙低敛着眉目从几人身边走过。
茉莉入央国便如入了裴氏手中,她会是裴氏与西州重新结盟的关键。
若阿笙没猜错,裴氏要的是一个在央国无以为靠,只能任自己摆布的西州长公主,以此反挟贺兰倬。
但阿笙如今给了茉莉另外一条走,这不会是背后布局之人想要看到的。
阿笙会插手此事全是因为不愿再被动去等,她要裴氏之人主动找她谈。
果不其然,阿笙的车驾还未出王庭便被侍卫拦了下来,来人道,王后有请。

阿笙微垂着眉眼跟在宫人身后,一路往繁花殿而去。
今日的天色还不见晚,但繁花殿外的宫侍都已经被各种事务遣走,待阿笙到的时候,却见满庭的寂静,偶尔有枝桠被风撩拨地胡乱翩动。
裴妙音今日并未练笔,而是沏好了茶,已经在候着她。
“殿下。”阿笙拱手垂首见礼。
裴妙音并未放下手中的杯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袅袅的烟气。
她抬首向阿笙看去,面上虽带着柔和的笑,但眼神中却带着仿若能刺入骨髓的尖锐。
裴妙音并不开口免礼,阿笙微垂的眉眼中亦无惊慌。
半晌,直到阿笙觉得手臂略有些脱力,方才听裴妙音开口道:“起来吧。”
阿笙方才站直了身子,她轻轻地伸展了一下手掌,缓解手臂的不适感。
裴妙音清浅地扫了一眼她手部的动作,方才放下手中的杯盏,道:“茉莉今日找王上谈的条件是你给的主意?”
“是。”
见阿笙并不隐瞒,裴妙音一时有些好奇,“你为何要帮一个即将远走他乡的公主?”
论势力茉莉即将远行央国,一个西州的公主在央国可翻不了天,也给不了阿笙多少的好处。
“殿下,如果我说我只是一时兴起多管了一个闲事,您可信?”
裴妙音缓缓摇了摇头,而她的眼睛却始终落在阿笙的身上,那双眼睛浸不透半分嘴角的笑。
阿笙道:“这么说我自己都不信。那依殿下看我是为了什么?”
裴妙音带着探究的看神看向阿笙,她只是轻缓地将阿笙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是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殿下可容我细说?”
裴妙音静观其言。
“茉莉公主是王上捧在手心长大的,她若到了央国,她的生死便在裴氏一念之间,换句话说,裴氏可以通过茉莉公主反挟王上,再加上您在西州的部署,西州王庭就会到您的手上。”
“但是现在,茉莉公主强硬起来了,她不仅带了亲兵去了央国,还在裴氏祖地过了眼,这位公主将来便不好掌控了。”
阿笙从裴妙音费尽心思的谋划便可知,主张裴氏退出西州的该是裴氏的族老们,若是他们主意已改,她也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但这其中并没有我能受益的地方。”
阿笙的声音缓缓,继续道:“若我是裴二爷的人,故意要破坏您的计划,那么我便不该对裴三爷出手。”
裴妙音轻依扶手,带着她惯常柔和的笑,道:“你说的没错,所以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殿下。”阿笙笑道:“我就不能是家主的人么?”
此话一出,裴妙音凝着眉目看向阿笙,仿似要看清她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阿笙看懂裴妙音眼神的探究,方道:“也并非家主指使我。”
听闻她这话,裴妙音又拿起杯盏,浅抿了一口,许她继续说下去。
“殿下,其实如今的茉莉公主能让您的计划更完美。”
裴妙音并不接她此话,她始终耐着性子,这一点与裴钰倒是十分相似。
阿笙缓声道:“您也知道,西州如今在物资之上对东边多有依赖,即便将来裴氏族人退至西州,这也是必须要解决之事。”
“而东境往西唯有央国的淮西通道可走商,一旦央国皇帝叫停,西州便又会面临如今的境遇。”
“公主殿下代表的是西州,相较于裴氏族人,她更有立场为西州广开商贸门路,借央国的地,与东境诸国谈合作。”
“况且,您人在西州,央国还有裴二爷在,若是通过裴氏去完成您的计划,恐怕鞭长莫及,不如让我引导公主一步步完成这些计划。”
话音刚落,未放平的茶盖猝然滑下,引起杯盏叮当作响。
裴妙音神色莫测地看着阿笙,良久,放开口道:“所以你是想借此机会得势?”
阿笙摇了摇头,她神色定然,对裴妙音道:“我不贪权势、不恋富贵。”
“那你要的是什么?”
几日前,裴钰也曾问过她同样的话,你要的是什么……
“殿下可许我一个承诺?”
不要金银、不要富贵,要的却是一个承诺,裴妙音道:“你说说看。”
阿笙敛了眉目,道:“我要的是将一桩旧案的真相公之于众。”
“何案?”
阿笙顿了顿,交握得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还是开口道:“先帝在位期间,前仓部粮官贪墨赈灾粮饷之案。”
裴妙音虽离开央国多年,但对于那边的事多少有些了解。
此案亦是先帝在位期间轰动一时的案子,当年因赈灾粮食被换,南方灾民无粮可食,不少落地为寇,打家劫舍,一时造成不少动荡,最后是军部派遣人手方镇压下来。
“这与你有何关系?”
阿笙抬眸看向裴妙音,将埋在心中多年之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那是我父亲。”
阿笙低敛了眉目,缓声道:“当年父亲牵扯进天家权斗,因不愿弄权站队,为奸人所害,于神武楼被斩首示众。”
那一日的场景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神武楼外,我亲眼所见……”
阿笙的话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母亲临死之时,高呼苏府有冤,但这冤屈却没人敢查。外祖父亦是,他们恨不能与苏府断绝关系,不愿沾染此事。”
阿笙抬眼看向裴妙音,她的眼中微光烁烁,言语中字字凿凿。
“可那是我的父母,生我养我之人,尽管我极力劝说自己,天家之争我一孤女无能为力,但我始终不甘心就此让他们含冤而逝。”
屋内一时静谧,裴妙音看着垂首的阿笙,那般年纪便见到双亲身亡,又为了父亲之案,独自一人在他族求存,这般心性,也难怪静严会选择她。
“所以你想裴氏替你查明当年的案子,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是。”阿笙并不避讳,直言道:“我要的只有这个。”
良久,裴妙音叹了口气,对阿笙道:“裴氏一向不与天家争锋,若要查天家之事,钰儿须得拿回持家之权,才能以一人之言,力排族内异议去查此案。”
听闻此话,阿笙神情微动,“您的意思是……”
“不仅是茉莉之事,你还要帮着钰儿取回持家之权,若你能做到,裴氏便替你查到底。”
裴妙音此话若山中洪钟在脑海中响起,阿笙垂首,胸中如有万千思绪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多谢殿下!”
裴妙音叹了口气,道:“只是此后在央国,你若有任何行动,须得先知会钰儿,不得再擅自行动。”
“是。”阿笙垂首道。
待阿笙退去,内殿珠帘微动,一人自内走出,他神情清浅地看向阿笙离开的方向,方才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
裴钰不免想到当年遇到阿笙时的场景,难怪那日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容貌也要随裴氏众人走……
“姑姑,你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裴妙音看着裴钰走出,微叹了口气,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所换的条件。”
见裴钰不接此话,裴妙音继续道:“静严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谋士,如今却到了轩帝的手上,他当年留信,说这丫头机敏,可为谋士,便是有意让她接替自己的位子,你不该因心软而放她置身事外。”
裴妙音的话字字沉重,“你的身上背着‘礼教无双’之名,无数人等着盼着你出错,好将裴氏拉下高位,所以有些事你没办法插手,但阿笙可以去做,你此后的路单凭一个人是无法走完的。”
裴钰如何想她自然也是清楚的,裴氏传承至今,早受天家忌惮。
裴钰自小尚需装作体弱才能让老皇帝对他松懈三分,这些年他身边除了阿七之外不留文仆,便是他不愿牵连他人。
裴钰眉目微垂,依旧带着浅淡的笑,他于事上向来不与人争辩,裴妙音也不知自己这话他到底是否会听纳。
裴妙音叹了口气,道:“这丫头敢动手杀老三,她这心性可不是普通人可比的,她远比你想得坚韧。”
“正是因为她心性坚韧、才能难得,才更不该折在裴家。”
裴钰见自己的话让裴妙音眉头蹙起,他方道:“姑姑担忧之事我亦明白,我会看着处理。”
说到这里,裴妙音忽而道:“倒是她所求之事……”
裴钰看向裴妙音,笑得淡若清风,道:“不过是查天家之事,有何不可,姑姑还是诓了阿笙。”

这几日,甘兰园内渐渐清净了。
东境来的众人已然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就等着裴钰这边下令,众人即将返回央国。
历经一年,会集圆觉大师毕生心血的文典已经译注完毕,文典一共十三册,汇集外化于物,内化于心等心、识、物、境四大论别。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南北各国,不少学士书信西州王庭,希望王庭拜托裴氏九郎在离开之前再开一次堂,为众人广说此书精粹。
毕竟,圆觉大师已经年过八旬,众人不敢令其操劳,而得大师亲授此书的裴钰却是风华正盛。
贺兰倬得闻此事之后,自然乐意出面,毕竟此举也能提高西州的声誉。
裴钰此前于南国曾宣讲过此书,得贺兰倬邀约,他又去见了一次圆觉大师。
大师年迈,腿脚不便,听闻王庭之事,便告知裴钰,裴钰此番返回央国,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他亦想在有生之间亲眼见证自己毕生精粹能有传人,代自己传承下去。
正是此话说动了裴钰。
于是众人返程的计划再推迟两个月,待此次文堂结束之后再行启程。
但他们等得,西州王庭送公主前往央国的队伍却不能再拖。
据南国那边返回的消息,南国前往央国朝拜的学士们已经上路,按阿笙的计划,算好时间,茉莉也不得不动身了。
阿笙当日去送行,茉莉身着公主正服,以金银点饰,矜贵无比。
除送亲的护卫之外,贺兰倬赐予茉莉的王庭亲卫位列两排,华贵的轿辇身后是西州王的赐予,队伍浩浩荡荡,看不到尾。
茉莉被侍女左右搀扶着,一身服饰看着十分沉重,她的不安写在了脸上,
见阿笙来,茉莉屏蔽了左右,与她浅说两句。
“公主不必惊慌,待入朝面圣之时,记得我说与你的话即可。我已经向央国去了书信,殿下入关之时便会有人来接应你。”
茉莉点了点头,她一腔的担忧又岂是一两句可以说出口的。
阿笙看懂了她的心思,道:“殿下,踏出王庭的那一刻起,前程便是自己谋来的了,忧惧会被人看作懦弱。”
茉莉眉目微微蹙了蹙,而后看向阿笙,道:“我知道了。你若回到央国,记得来寻我。”
阿笙浅笑着应了,而后拱手见礼,“那便祝殿下一路平安,千秋鼎盛。”
茉莉公主离开之后,王庭每日书信频繁,南北诸国的学士欲前往西州,一路行程皆实时回报王庭,以免遇上贼寇,毕竟西北一向不太平。
而甘兰园众学生亦忙碌了起来,如此大事他们能亲自参与其中,亦觉光荣,因此自发为裴钰整理宣讲的文稿。
日落时分,阿笙抱着今日整理好的稿子送去裴钰的院子。
因译注过程引经据典过多,须要裴钰自行择选精简,因此最后的成稿需要裴钰亲自定,这番繁重的工作便只有他一个人能做。
阿笙到的时候,却见裴钰的院内没了侍从,就连阿七也不知去处,她轻巧地往屋门内探头,唯恐多有打搅。
却见日常恪守礼法的裴钰此时,席地而坐,冠带被用来疏松地绑着长发,顿时多了几分秀美之气,当真是美人在骨,动静皆宜。
阿笙抬眼便见这满屋的文卷散得到处都是,而裴钰手中一手持笔,一手执稿,一双眉目微垂,即便听得来人动静,目光却始终未离开笔墨之上。
看来这院内的人是怕打扰了他才会自行离去。
阿笙看了看自己手上抱着的,和裴钰散在屋内四处的文稿,这么多,当真要留给他一个人做?
“家主……”
阿笙出声,裴钰并未看她,开口道:“放在那就行。”
阿笙看着满屋没地下脚的状况,也不知到底应该放在哪。
阿笙抱着那叠文稿左右挪动,找不得地方。
半响,裴钰方才抬首,看着阿笙寸步难行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伸出手去。
“给我吧。”
阿笙苦笑了笑,猫着身子想将文稿递给他,却不曾想脚下没踩稳,直接扑了进去,白色的文纸顿时全撒了出去。
裴钰也是未想到,平日里看着机灵的阿笙,这个时候居然用这么笨的法子。
他无奈地起身,将文稿一一收了起来,挪出一条通道,才往阿笙那走去,却见她即便摔倒了,第一时间却在看自己压到了哪些文稿,硬是不敢起身。
裴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手给我。”
阿笙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去够裴钰,冷不防被人提了起来,瞬间便扑进了带着冷香的怀里,她慌乱间扯到了裴钰落在身前的一束长发,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阿笙慌忙抬头便对上一双如渊的双瞳,似凌波化水,又带着三分的凉意。
阿笙心下一滞,快速地移开了目光,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又看到地上被她搅乱了的文稿。
“我不是故意的……”
裴钰见她站稳,复松手,低身去拾捡那些文稿,“无妨,我心里有数。”
阿笙内心愧疚,她知道即便真的有所妨碍,裴钰也不会表现出来。
“家主,我尚记得每一份文稿的内容和上面脚注的出处,我可以暂作你的文仆,帮你做精选。”
裴钰闻此有些意外,这些天来众人整理出来的文稿上千,阿笙居然还都能记得,裴钰随意提了一句,阿笙便立刻将其出处以及相关脚注说了出来。
“你竟然都能记得?”
阿笙笑了笑,道:“我自小背书就快,经过手的东西便能记住。”
裴钰看了看散乱的文稿,若是从头整理的确费时,有个活的文典在侧,能省不少时间,方才应承了下来。
良久,袁成杰见阿笙久不回来,复来看看是不是需要帮助。
刚靠近便见屋内,裴钰正坐于案几旁,垂目书写,而地上,换成了阿笙席地而坐,不断翻看着满地的文稿。
窗外的风吹得屋内燃起的烛火摇晃,仿似又暗了些。
阿笙蹙了蹙眉,并未抬首,开口道:“家主,着人剪一剪灯芯。”
嘴里唤着家主,但使唤起来却没有半点为人文仆的自觉。
裴钰正起身,便见袁成杰站在屋外,后者垂首见礼,道:“我这就去唤人来。”
之后数日,阿笙都定时出现在裴钰的院子里,二人配合的相当默契,裴钰若是有记不起的典籍出处,阿笙亦能提醒他。
虽然阿笙做不到像裴钰那般通解各家典籍,但她好在记性好,在她的帮助下,很快裴钰便将此次宣讲的文稿定了下来。

阿七道:“公子今日要去拜访圆觉大师,让我来唤你一起。”
阿笙刚睡醒,脑子不甚清醒,阿七见她听闻此事眼中尽是茫然,半响仿似才想明白此等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
当年阿笙得了仲景的赏才初得名声,入了华清斋,圆觉大师是当世无二的智者,若能得其接见,这是何等荣光。
阿七见阿笙满眼精光的模样,白了她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人往启树园而去。
阿笙到的时候,裴钰正与一老者在树下相谈甚欢。
林中树荫斑驳,裴钰此时坐在大树铺于地面的树根之上。
他微微垂首,与老者攀谈着。
老者因体弱靠在软榻之上,一旁的童子为二人温煮着茶水。
阿笙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生恐有所打扰。
老者见有来人,秋水一般的瞳眸遥遥看了过去,阿笙只觉这双眼睛中充满了包容与慈悲,心下只觉柔软。
裴钰回头见她到了,示意她走上前。
阿笙走近方听二人以古摩诃语在交谈,她不失礼数地向老者见礼,老者言语中满是谦和,他看着阿笙说了一句,阿笙依旧带着不失礼的笑意,略有些僵硬地看向裴钰。
“家主,我听不懂。”
“抱歉,我忘了。”
闻此,老者立刻换了东境的语言,而裴钰在一旁却是笑了笑。
阿笙低首道:“是我才疏学浅了。”
老者看着阿笙,道:“我倒是未想到你这般年纪也能读得进去那些繁琐的东西。”
阿笙又看了看裴钰,知她有些拘束,裴钰道:“无妨,你便当只是见寻常老者就行。”
得了裴钰这话,阿笙方才摸了摸鼻尖,对圆觉道:“读是能读,就是读不太懂。”
闻此,圆觉丝毫不会觉得冒昧,反而大笑了起来。
裴钰浅笑道:“她对自己要求颇高,她的‘不懂’倒也胜过常人口中的‘懂’。”
阿笙这数日的能耐裴钰看在眼里,她并非如自己所说那般无知,或许是因自小身边的师父都过于厉害,才会让阿笙在学识上常有自愧不如之感,因此总认为自己是不懂的。
听裴钰这么说,老者来了兴致,当下要考教阿笙一番,阿笙虽然心如擂鼓,却还是端持着礼仪,等着圆觉的问。
圆觉自然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女娘,他先问《博物致知》的“文化篇”,又问了《心体摄像》的“境心篇”,都是从前苦无多有涉猎的内容,阿笙自然是熟悉的。
圆觉静静地听阿笙一一答来,这一老一小的问答,仿似灵魂终点慈悲的回望,看向勃发旺盛的生命。
圆觉听着阿笙所述,虽不完美,但也颇觉惊艳,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解,实属难得,复又问了一些他所著文典当中的内容,阿笙亦一一答复,熟练程度更胜前问。
见阿笙几乎对自己文典的内容倒背如流,圆觉虽觉不太可能,却还是问道:“你竟是都记下来了?”
阿笙点了点头,道:“字字句句,如凿刻在心。”
听完此言,圆觉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方道:“如此,我便不怕自己的心血会被人遗忘了。”
林中风起,吹散了茶壶的烟气,裴钰看了看阿笙,低敛了眉目,这才是他让阿笙来的真正原因。
圆觉近年身体减弱,他便是想让圆觉亲眼所见,有后辈之人已能背诵其经典,智者慧能已有传承,那是比人之性命还能长存百年千年之物,只要还有人记得文典内容,智者圆觉便长存于世。
圆觉复又与阿笙聊了许多,他早年亦是跋涉千里江山,见过众多风土人情,阿笙亦曾随着先生四处相地,一老一小有许多可聊的话。
阿笙此时方知为何外界会予以圆觉“智者”之称,天地寰宇,但凡阿笙提出的,他皆知晓,无论哪个学派,哪番言论,他都能论述深刻,如学识之海,竟是取之不尽。
阿笙不过与他相谈这番功夫便觉获益良多,她一时有些羡慕,当年裴钰竟然能在圆觉身边修习一年。
阿笙正说得起劲,裴钰忽而轻声提醒她,这才看到,圆觉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阳光穿过枝桠滑上老者慈祥的脸,让人不忍惊扰。
此时日近晌午,二人也该返回了。裴钰起身与那童子轻声拜过,又着人去取来薄毯,为圆觉盖上,复带着阿笙离开了启树园。
近一个月之后,南北上千学士纷纷开始抵达西州王城,不日,裴钰即将在大盛堂开堂宣讲圆觉大师经典之作。
那日,千人仰首听堂,王庭大盛堂内,裴钰着一袭文士袍,礼戴玉冠,兰玉之姿,不辞文骨铮铮,他虽年轻,堂下亦有年纪数倍于他之人,但却无人敢轻慢。
开堂当日,不断有人将裴钰堂上所讲,一一传递给启树园内的圆觉,以及在繁花殿与裴妙音一同等候的贺兰倬。
阿笙与众人一同站在大盛堂内,她居于角落,看着天光透过窗户照向那人轻灵无双的眉眼,还有糅合其中的纯粹。
阿笙此时仿似能明白一些,为何当年裴氏能以文礼之法替太祖平天下人心,受诸家供养。
胸中仿似有一股复杂而浓郁的情绪欲迸发而出,却又始终找不到情绪的支点,只能被她一次次深沉的呼吸压了下去。
阿笙回头便见易澜山等人眼中满是骄傲与感动,就这般看着远处正在讲学的人,原来学问也能让人心潮澎湃,赋予人难以言说之感。
一堂讲学足足三个时辰,裴钰未显半点疲态,众人亦然。
但人的时光终究有尽头,裴钰最后放下文册,众人亦随即起身,千人拜服。
裴钰躬身拜谢众人的聆听,而后又向一旁的童子询问,启树园那里是否有修正之言或其它的指示。
阿笙此时方明白为何裴钰会这般重视此次的讲学,今日他讲堂的对象不仅是这南北而来的学士们,还有启树园内的圆觉本人,他是在向自己敬佩的先生交一份属于学识的答卷。
天地君亲师,对裴钰而言,天地恒存,君亲二字多是算计,唯有师者在他心中可尊为上。
裴钰如此年纪便能以学识令千人拜服,这般盛景传回了央国帝宫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帝宫皇极殿内,言臣将西州千人向裴钰求学一事告知轩帝,却见轩帝听闻许久不发一言。
“众人拜裴九公子为一堂之师。裴氏之名广播南北。”
宋执是清贫出身,向来看不惯世家把持上流资源,今日得此机会上谏,便多添了几句,“听那些人言,如今知裴氏之名,却不知央国何人为帝。”
然这句话的原话却是出自一名来西州听堂的老者,这名老者常年在山中修行,他入山之时裴氏老家主尚在,不知今朝年岁,方问今日央国何人为帝。
而这句话被宋执讲了出来,却是另外一番味道。
轩帝听到这里,将手中杯盏怒摔于地,险些将人砸到。
宋执低首,不敢再多言。
此时辛掌事来报,合德公主觐见。轩帝方收了怒意,让宋执先行下去。
合德刚入皇极殿的外院便听得其内杯盏摔碎的声音,她看了看辛栾,后者摇了摇头,不好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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