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便要开门走,却猛不丁听身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近乎是从男子喉结震荡而出的沉闷。
“筵席结束了?”
盈时连忙摇头,“没有,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见到梁昀又是闭上了眼睛,他嗓子里泛出沙哑的一声“嗯”,便是又没了后文。
盈时觉得二人间的气氛很古怪,很令她不自在。
先前二人也不是没独处过,可远远没如今日这般叫自己浑身不自在。
许是他真的是喝醉了,醉得彻底!
盈时离他还有丈远,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非常奇怪,如果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气温,那梁昀一定是冷傲又寡情的,盈时总觉得拥有这种气质的男人并不沾喝酒。
他与盈时见过的那些五大三粗,醉酒之后脸红脖子粗嗓门大的男人似乎不是一个种类。
想来女眷们桌上是清薄的酒水,男子们桌上却不是如此,又喜欢交杯接盏,一杯接着一杯的劝酒。一来二往,一个个都醉的不轻。
盈时想着,却见梁昀忽地又重新睁开眸子,那双眸似乎已经清醒了几分。
顷刻间,他便起身欲走,要将这处地盘让给她。
谁料盈时比他还快了一步,她说:“兄长喝醉了别出去了,我出去就行。”
语罢,她转身欲走,谁料还没推开门,竟觉鼻尖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下来。
盈时伸手摸了摸,手背上赫然出现一团温热的鲜红,如此刺眼的颜色。
她十分怕血,她看到那抹颜色的同时几乎已经是手脚发软,好在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自己软脚虾一般的身体撑着门框,缓缓蹲坐下来。
对,对了,小时候流鼻血时,桂娘说要将头仰起来,仰起来就不流血了。
盈时想起来了,着急的将脑袋朝后高高仰起。
却不想这般不仅一点用都没有,反倒叫鼻血延着她的细细的喉管蔓延去了整个口腔。
只一瞬间,血腥味充斥着她的嘴里,每一个角落。
盈时吓得唇畔微张,整张脸布满惊慌失措,她慌忙间去寻找自己的手帕。
梁昀却已经是猛然间醒了酒,广袖灌风,朝她大步跨来。
他迎着她,同她一般的姿势,缓缓蹲下来。
他身量高广,便是看着近在咫尺的盈时,依旧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昏黄暖光下,她过分娇艳欲滴的眉眼——他眸光从她乌黑透亮的眸子里,移去她粉红的唇齿间,她的微张的唇瓣上,贝齿间,隐约弥漫着血渍痕迹。
“你怎么了……”梁昀眉眼渐渐冷凝起来,不待她回答便继续盘问她:“你方才乱吃了什么东西?”
瞧他那副严肃的语气,俨然怀疑盈时中毒了。
盈时连忙摇摇头,悄声解释:“那个……”
“你别说话,我去唤人过来。”他的嗓音紧绷,便欲起身。
盈时指尖连忙攥住他的袖口,一招不慎,手背上尚未凝结的血液蹭去了他月白色袖口上。
殷红的一团,慢慢往四周晕开,像是一颗红豆,叫他心头猛颤一下。
盈时迷茫的张了张唇,那张唇上染了点点猩红,更显春光潋滟。
“我没事……”
她嗓音柔软,曼声细语,唇齿间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兴许是有些上火……”
微弱烛火忽明忽暗,一下下晃动在盈时姣丽的侧脸。
她说完话许是又牵扯到了鼻腔里,鼻里痒痒的, 黏腻的灼热一点点晕透她的手指。
滴答, 又滴了一滴血,落在她豆绿色的罗裙上。
流血了……
若说第一滴血还勉强算是镇定,第二滴血滴在她眼前的罗裙上, 她亲眼看着那颗血珠晕染成一片。
盈时像根木头人一般, 蹲坐在地毯上蜷着腿一动不敢再动。
她连说话都不敢了。
玉葱一般的手指害怕的蜷缩起来,一双湿润的眸子朝着身旁的男人求助。
梁昀微怔,只觉隐隐头疼。
他从她手下抽出自己的袖, 取出帕子接替她那只已经颤抖不已的手。他将帕子置于她温热的鼻下。
他替她捂着鼻子,盈时的手也终于得了些放松, 她手心朝上搭在襦裙上,莹白泛粉的手心如今上面遍布点点红梅。
盈时不慎又是瞥见,那一瞬间眼前是大片的金花旋转,大片大片的白茫茫。
“闭上眼,很快就好了。”她听到他清晰平缓的声音。
梁昀见了她这副面色煞白,浑身发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的模样,猜测到她许是怕血的厉害。
盈时一听闻他这番话,连忙紧紧闭起了眼睛。
夏日夜晚,庭院里的风声细细, 延着窗隙刮起他苍青的衣袂, 微暖的烛光映在她的眉眼上。
她的眉眼生的极好, 眉毛弯弯,眼窝深深的,额头饱满圆润。
盈时睁开那双眼时并不显妖媚, 闭上眼时却见她的眼梢上扬——梁昀低头时,甚至可以看见她那一对眼珠在翻着粉红的眼皮里转来转去。
像是一只狡黠而胆小的狐狸。
梁昀想起傍晚见到她时,她面前桌案上摆着的好几个空碟,他一下子心中了然,竟是微微勾起唇角,忍俊不禁。
他一直知晓这姑娘惯会装的乖巧,小大人模样。
其实……
其实她还当真十分孩子气。
梁昀有洁癖,可这夜罕见的,却似乎并不十分嫌弃她。嫌弃她的血透过帕子,一点点濡湿粘在他指节上。
他眉眼未变。只是好一会儿也不见她的血止住,他菜不由的蹙起眉头——他心里觉得,哪有一个成年人会因嘴馋去偷吃了那么些荔枝?
荔枝性热,这回可好了。
这回过后该叫她长些记性。
梁昀梭巡一圈,想取来旁边冰鉴里融化了的冰水,将帕子浸湿了替她压在她鼻骨上。这是以往军中的法子,止血速度颇快。可却难到了他——自己身上唯一一方帕子方才已经给了她。
男人的手很稳,很宽。
不像以往桂娘教她那些没用的法子——他只是叫她乖乖坐着别动,闭上眼睛。
“你可有带手帕?”盈时听见他问。
少女睫翼微颤,闭着眼睛软声道:“在我袖子里。”
她不知是热的还是害怕的,好几颗晶莹的汗珠缀在粉白的鼻头上,缀在她挺翘下巴的小窝里。她的声音又娇又软,深夜中无论说什么都有种令人浮想联翩的遐想。
人习惯了用眼,如今抹黑摸索时便显得分外笨拙。
她边说着边手臂伸去自己那截豆绿色云袖里,努力翻找半晌越急越找不见,最终她干脆将袖口堆叠起来,露出一整截灯光下尤如凝脂白玉无暇的细腕。
手腕上一对细翡玉镯随着她的移动,泠泠作响。
暖黄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映照成一团,离的近了他亦能闻见她唇齿间透出来的荔枝香,和那浅淡清甜的桃花酿。
晚上被劝了许多酒他都依旧清醒克制,如今反倒是像有些醉了。
她只是短暂寻找手帕的空隙里,梁昀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觉得额角汗水都漫了起来,他紧紧闭上眼睛。
好在她磨蹭许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才袖里摸出了一张软烟罗质地绣着满绣石榴花纹的手帕。
梁昀不动神色地接过,浸去水盆里绞干。他的手指很长,纤长而齐净,像是一个文人书生的手,像是抚琴作画的手,唯独不像是能伺候人的手。
可他单手拧干帕子时又是那般的轻松,熟练。整整齐齐放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与鼻背上搭着,冰敷着那层温软的少女皮囊。
遇到冰水时,盈时止不住一个激灵,肩头颤了颤,柳眉蹙紧。
她想要抱怨一声凉,却还是咬唇忍住了。
她忍到那张帕子变暖了,他又去再绞一张,一次次不厌其烦的重复,慢慢的,她鼻间的温热总算止住了。
梁昀徐徐将巾帕移开她的鼻下,见到少女鼻头通红,却再没血流下来,他几不可见的眉头松开。朝她耳畔沉沉道:“好了。”
盈时这才敢缓缓睁开眼眸。
她娇滴滴的乌色瞳仁似一对世间最璀璨的黑曜石,玛瑙。顾盼流波间,落在男人近在咫尺的手上。
那般凑巧的,她凝视上那只自己劳作许久的手——男人的指节净白修长,指骨精致,手背瘦削,微微凸显一条条经络痕迹。
他的手指皙白,也叫上头的伤痕如此醒目。
那痕迹约莫有些时日了,浮现他虎口往下指中的那一段。
若非盈时的角度恰巧,只怕并未看见。
她仔细凝望着他指上细微的痕迹,只觉得越看越眼熟——
那是……咬痕??
盈时心里一怔。
缓缓的想,是谁咬伤了他?是谁敢咬伤了他?
盈时的脸色越想越有些难看,原本还打算借机感谢他一番,如今见了这个伤口,忽地觉得有些恶心了。她闷闷地垂下头,不做声不说话了,甚至不去看他了。
亏她还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什么正人君子?只怕私底下还不定怎么样!对了,梁家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的亲弟弟才死了多久?他就跟胭脂俗粉鬼混起来了么……
“你今日不要继续饮酒,更要忌嘴一些。早些回去叫仆人们给你熬煮一些下火的汤……”梁昀垂下眼帘,斟酌道。
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见前一刻还乖乖巧巧的姑娘已经猛地抬起脸,一连冷漠的站了起来。
盈时面若冰霜,朝他冷漠的哼了一句:“知晓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向兄长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个眼风也没留给梁昀,起身便走远。
梁昀留在原地,眸光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整个人犹如静止一般伫立许久。
她的背影隐没在黑夜中,再也瞧不清。
梁昀一路没想明白,好端端的她何故忽地变了一番模样……
晚上回了自己院子里,依旧没想明白。
到最后,他只能告诉自己说,自己与她计较什么?
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风簌簌吹落满树的木犀花,金黄色的小花落在盈时乌黑的发鬓上。
一晃眼就到了傍晚,盈时坐在园里石凳上边吃着桃子,边听着香姚回来禀报。
“依着娘子的吩咐,我与二爷园子里的丫鬟们都打熟成一片了,没听说二爷与二少夫人间有什么吵闹……”
盈时心里思忖着萧琼玉有身孕的事,总归是寝食难安。
她想帮她一把,却压根儿不知从何帮起。
知己知彼才好对症下药,是以盈时那日回来后便唤了香姚有事没事往二爷院子里跑,打探些消息总归是好的。
香姚一张伶俐的嘴巴,又是再机灵不过的性子,总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因年岁小好玩闹的性子,往哪儿跑往哪儿乱问话都不会惹人怀疑。
只是消息尚没打探出来,香姚倒是先朝着盈时狐疑起来了:“娘子好端端的要我打探二爷的消息作甚?二爷二少夫人夫妻二人关系好着呢。”
“我叫你去问,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你是不是偷懒了压根没去问话?叫你给她们送去的好吃的你自己一个人吃了不成?”盈时对付香姚,还是很有一套,只佯装愠怒的模样。
香姚果真上钩,她瘪了瘪嘴,连忙将自己打探的所有消息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娘子又在冤枉我!奴婢可是千方百计的问了的!他们院子里好几个小丫头都快与我打成姐妹了!您的那些零嘴我一颗都没吃,全送给她们吃了!她们都说二爷原先有两个通房,但二爷一直不怎么喜欢那两位,二少夫人入门后那两位通房压根都没伺候过二爷,一个还留在府里,另一个犯了事儿被打发出府去了。”
“她们还说二少夫人可有能耐了,萧夫人都插不去手的,萧夫人几次想送美妾来,都是二爷替二少夫人拦着。”
“要说唯一不好的地方,约莫就是二爷事情忙,经常晚上回不来。可二爷又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都是在官署衙门里住着!”
盈时听了这话,心中困惑起来。
她十分确定前世二人就是因为吵架吵得厉害,甚至打架?才将萧琼玉气的流产的。难道这吵架一点先兆都没有麽?凭着她对萧琼玉的认识,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应当也不是那般一点就着的炸药脾气才是……
盈时越想越觉得头疼。
自己纵使重活一世,事到如今好像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难道要自己想一个法子,先将萧琼玉同梁直分开?避免这场祸事吗?
盈时法子还没想到,倒是老夫人的寿诞先至——
穆国公府这一日金风玉露,张灯结彩,喜庆喧天。
穆国公府的老夫人今年七十正寿, 这把年纪在贵族间可不多见。
纵是老夫人思及亡孙,吩咐了数次不准奢侈靡费,寿宴流程已是清简了许多层, 可到了老夫人七月十六寿辰正日, 依旧尤为隆重。
自七月上旬起,往穆国公府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到了寿辰这日,府邸一早门前悬灯结彩, 屏开鸾凤。
寿堂正中设礼桌摆香案, 点寿烛。寿桃,寿糕、寿面、香花、水果等一应俱全。
酒席上菜肴早早定下,光是酒水就有足足八种, 秋露白,新丰酒, 松豂饮,洋洋洒洒摆了一间后厨。菜品更是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什么宝底银鱼,鲜虾瑶柱,鲍鱼海参,二十几个厨子厨娘忙的昏天黑地,依旧没有落脚之地。
天都没亮,韦夫人萧夫人都忙了起来,甚至萧琼玉与盈时都被捉了去府前府后的盯着。
这是盈时第一回被指派来筹备寿礼, 旁人也唯恐盈时出了差错, 是以并不敢叫她做要紧儿的事, 只叫她四处走动多差人时刻盯着些,唯恐宾客处出了差错。
一大早,穆国公府门前便陆陆续续停满了马车。
宾客携礼而来, 此起彼伏问安之声络绎不绝。
后院,女客处也是热闹不已。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老夫人领着众多年岁相近,亲近的亲戚们内室里说话。
其余女客们便都先往后院早早安排好的寿堂各处坐着,摆上薄酒瓜果招待。
盈时身为遗孀,这等喜庆场景她并不合适出场,便是前世盈时许多年都没踏足过。仿佛她的丈夫死了她便是有罪的,享受些好的东西,穿戴些漂亮的东西都是不该,盈时重来一世,自然不会那般亏欠着自己了。
府上抽不出人手,韦夫人叫她来帮衬,她自然便来了。
盈时前世也只活了二十出头的年岁,沉静了许多年,心底却再是喜欢热闹不过。
她与萧琼玉分开,萧琼玉府邸门前盯着,她后院里盯着。
盈时便领着春兰香姚两个四处走走逛逛,梁府今日张灯结彩,四处都裹满了红绸,游廊便竟还设立了许多给小姐们投壶作诗的地儿,四处都是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与往日冷肃威严的宅院大相径庭。
是以便是盈时经过都是满眼好奇,她身后跟着的香姚春兰两个更是目瞪口呆。
香姚偷偷朝着盈时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总听桂娘说梁府是这个,以往我还不觉得,只觉得府邸除了园子大了一些婢女们多了一些,可每日见府邸里郎君姑娘们穿戴都清素,每日都是常袍素纱,我心里还不信只以为是夸张呢。今日一见,才知晓原来我与春兰都是井底之蛙了……”
春兰听了笑骂她:“你是便你是,扯上我作甚!你以为世家大族都如同那些暴发户,将绫罗绸缎珠宝金簪全簪在头上才是豪奢了?”
香姚朝她吐舌头。
盈时听着身后两个活宝互骂,忍不住拿着帕子捂着脸笑。
盈时特意叮嘱说:“今儿你们可别贪嘴瞧见什么好吃的都往肚子里塞。白日里多是些冷盘,看着好看却不好吃,吃多了只怕还要闹肚子。晚上回咱们院子里,什么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都有,热了才好吃。”
身后两个婢女对视而笑。
主仆三人正说着,便听见廊屋里一群女眷们细细交谈声传来,声音未曾压低,不乏有吹捧之声。
一个说:“梁氏一门不愧为簪缨世胄,我一路所见,这些宅院当真是修的气派又精巧,一处供宾客玩闹的园子就比旁人家宅院都要大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京城还能再寻几个这般的宅子出来?不过宅子再大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人丁稀少,听说越是宅子大,越是阴气重,越影响子息……”
女眷们一听,只觉脖子后面的空气都凉飕飕的,连忙说:“大白日里可不兴说这些骇人的话,这回寿宴听说便是老太君为穆国公相看的,也不知是哪家娘子这般好福气,年纪轻轻就能做国夫人了!”
先前那娘子听了却是笑说:“瞧瞧今日来了多少人家的姑娘?方才我可是瞧见随着梁府夫人们进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好几位郡主县君之尊,最差也是五姓八望之家,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阵仗只怕堪比选妃了!哪里那般容易的?你我还是别想了!”
那娘子被戳破自己的心思,面上一红,连忙为自己强行挽尊:“谁想了!你以为都跟你一般!这是什么好婚事?你以为这位梁公爷为何不婚不配?两位弟弟,一位妹妹都早已成婚了!”
多有好事之人,一听此事耳朵根子都竖了起来。
却听那娘子又叹道:“梁公爷克父克母呢!”
京中家家户户那点儿私事儿众人或多或少都知晓。只是年轻未婚的娘子们多是没听说过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的的,一时间难免心声好奇。
有人便说:“克母之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些,穆国公亲母姓赵,南阳赵氏家的千金,当年与先公爷成婚时可是十里红妆也是京城一桩美谈。只是可惜这位公爷生来多怪,躲在娘胎里不肯出来,赵夫人生他足足生了三日三夜。他落生之日,就是赵夫人命丧之日……”
这话惹得一众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忍不住又是追问:“那这克父又是从何而来?”
起先那娘子说的言之凿凿:“你们道当年河洛之战先公爷一行人为何死?传言是因为世子!原本好端端的双方胶持着,世子爷一去支援没多久,就没了……”
一众姑娘们今日随父母而来,虽嘴上说怕着,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听闻年轻俊朗又是国公之尊的男人十分抱有好感,焉能不盼着日后做这国公府的当家夫人?
如今乍一听闻穆国公克双亲的事儿,难免一个个都是面色煞白,少女心思消散不见。
盈时立在身后静静听着,只觉满耳讽刺。
若强说是梁昀生来克死了母亲,这事儿倒是无可辩驳,毕竟赵夫人确实是因为生他死了。
可这群人竟能攀扯去先国公死因上!
先国公死于河洛之战,那场战争便是那是尚且年幼的盈时都知晓的事儿。徐贼联合数万胡兵趁朝廷内乱之际里应外合吞下了河洛。当年那里足足十万逆贼,气势如虹,谁去收复只怕都难!
这与梁昀何时去支援又能有什么干系?
当年那场战,世家们可一个个都是袖手旁观,没一个愿意上……
梁昀能活着回来是他命不该绝,怎又能将这屎盆子扣到梁昀头上!当真是满口胡言!
盈时面上渐渐带起怒色,紧攥袖口。
“还有一桩事,你们不是有没有听说?说是这府上的三爷……”
“前段时日还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是死后被封了个什么将军,倒也算是英豪了。他又是怎么了,与穆国公难不成也有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听说朝廷要带兵平叛,本该是他去的……”
盈时听罢,冷笑一声,冷脸径直走出去,闹得声音颇大。
方才还说的滔滔不绝的一行娘子们听见有人过来,气势登时就弱了下去,她们也知晓这是件丢人的事儿,连忙小声与旁边那位背朝着盈时,没瞧见盈时走过来的娘子提醒:“来人了,来人了,别说了……”
盈时却是不给她们揭过此事的机会,她一步步走进,皙白的面颊上带着淡淡讥笑,“今日府上请了人来唱戏,我就说呢,人还没来怎么戏就唱上了?”
女眷们说话被抓了个正着,本是羞愧之时,可偏偏见那骂她们的娘子面容年轻,瞧着年岁不大的样子性子柔和的模样。穿着一身云雁细罗衣,天水碧薄烟纱的裙子,不见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且还挽着妇人发髻。
今日众人都是衣着锦绣,满身珠翠,两相对比之下这位娘子可显得寒酸了,只怕夫家也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门第!
既是如此,何苦多管闲事去?
几位娘子互相对视一眼,缓缓收了面上的惧怕,提高了声量:
“穆国公府的女眷们我都认得,她可不是!”
“是了,你是何人!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盈时冷冷一声:“没什么意思,这人一人都有一张嘴,一寸舌,你们上下唇一合便是什么谎话毒话便能编排出来。怎么,谁给了你们银子叫你们来唱大戏的不成?”
几人被这番话骂的面上羞红,兀自强做镇定:“我们只是将传言说一说罢了,谁又能知晓真假?你这娘子本事得不了,到底是哪家的夫人?嘴皮子倒是利索的很!”
盈时浑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既你们也知晓是传言,这般喜欢啄谣传谣,当真是无知长舌妇耶?问我是哪家的我倒是还正好要问问你们都是哪家的娘子?老寿星今日宴会,如何也该和和气气,几位做出乱嚼舌根这等下作之事扰了今日喜庆,我便要问问你们父母是何人!只怕是与你们一般德行吧!”
几个小姐还没见过这般牙尖嘴利不好相与之人,眼看闹得阵仗颇大,许多奴婢夫人们朝着这里看过来,一个两个登时偃旗息鼓,掩着脸蛋灰溜溜一声不吭往别处而去。
瞧那阵仗,简直便是落荒而逃。
香姚还忍不住想要追上去,盈时瞧着她们的背影却是喊住她。
“罢了,今日喜宴,闹得大了倒是我们不是。”
盈时其实一直都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更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
只是她容不得世人轻言那些蹈节死义,赤身报国之人。
便是梁冀私德有亏,于感情上如何自己都不会原谅他,可盈时从来都不会否认他尚不满二十就报效沙场去的少年将军。
他能活下来,是侥幸,当年亦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出征去的吧。
却不像当今许多世族门阀,手握重兵,却多是鼠辈!
叫他们领兵上阵?
只怕一个个宁愿趁机裂土,自立为政罢了!
席面还未开,外边方才的闹剧便通过婢子传来老夫人耳里。
盈时很快就被唤去了寿堂,她一路颇为忧心忡忡。
寿堂内飘散着淡淡的沉水香,阳光自半敞的排窗射入明堂,水晶珠帘流光绚灿。
老夫人今日是寿星,较之以往的打扮更是庄严隆重,一身绣金绣云霞翟纹纻丝绫罗礼服,头戴珍珠华冠,面带薄妆端坐正中宝塌之上。
身边满室皆是今早由着内廷赐下御赐宝物。
明黄绸子铺着的丈高的珊瑚树,枝繁叶茂栩栩如生。另两柄金玉如意,白玉如意,顶镶红宝,熠熠生辉。
只见老夫人身边围坐着一桌往日亲近辈分高的女眷,小辈女眷们依次后排,竟是满满当当围满了一室的女眷。
京城几位同龄的老封君,国夫人,放眼望去,大半个京城数得上名头的人都来了。
盈时进去后依次给一行女眷见礼,礼数丝毫不落。
她行完礼老夫人便叫她上去。
老夫人看着眼前瞧着仪静体柔,面薄腰纤的姑娘,好一会儿才朝盈时一句:“好孩子。”
盈时:“??”
老夫人眸中闪过罕见的欢喜与欣慰,却是并不多言,只是亲自叫她过来塌边坐下,又将自己手腕上佩戴了几十载的玉镯取下亲手给盈时戴上。
盈时垂眼,只见袖上那一只雕着首尾相连玉龙花纹的白玉镯,瞧着古朴,庄重。
她略做推辞,老夫人却道:“本来你入门那日就该给你的,今儿我寿辰给也是不迟,梁家的媳妇儿都有你且安心收下吧。”
话说到如此,盈时也只得掩下眸中震惊谢过。
老夫人这番举措,早就叫她成了一群女眷或明或暗打探的对象,一道道眸光落在盈时面上,盈时只觉万分难受。
偏偏无人顾忌她的心思,老夫人亲自来为她指认一圈的亲朋女眷。
“这是你六姑母家的,这是定北侯府的,还有那个穿翠绿衣裳的,是你表舅家的。”
老夫人素来寡言,哪里会如今日这般对着一个孙儿媳妇又是送镯子,又是亲自指点规矩?
一众女眷见到这一幕不由暗自称奇。心中却也明白,老夫人只怕是刻意为之——
本来众人碍于身份与辈分,是不愿与小辈女眷们多说话的。如今见到老夫人厚待这位出身不显的孙媳妇,一个个都是朝着盈时和颜悦色起来。
“这便是三郎的媳妇儿?前几日事儿多没顾及你,你如今快过来给表舅母瞧一瞧。”是那日正眼也不看盈时一下的崔夫人。
盈时只得硬着头皮,又往人前走一个又一个过场。
一众女眷细细往盈时面上打量着,忍不住或真或假的夸赞:“这孩子面庞姣美,环姿艳逸,当真是生的漂亮!怪不得老姐姐疼爱!”
却也有不会说话的,这种喜庆的日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哪像是你孙媳妇儿?叫我说这般俏生的脸蛋,倒像是您亲孙女一般。”
这话便是直白的说盈时身上没有已婚女子的模样。
可不是?她都没男人,哪算真正的夫人?
盈时才只十六岁,她这个年纪,多的是未婚配的闺女,也只自己身陷泥潭罢了。
好在老夫人不是个容易被人左右情绪之人,听了倒没多想。
盈时在一旁坐如针毡的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快到了用膳的时辰,她寻个借口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