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青青子衿(四)
姒夭在家养伤,不出几日活蹦乱跳,秉明老太太,想去挚舍人身边学本事,丰臣虽未应允,却派来风岚清。
她心?里有?数,给上官夫人说好话,对方看这丫头心意已决,又有?人守护,总算松口。
至此隔几天便去城外养花种草,识药辨名。
姒夭天生对?香味敏感,脑子又聪明,以前在宫里与花官打过交道?,因此上手极快,挚舍人满意得不行,没想到年过半百却收个好徒弟。
可?惜对?方乃丰臣枕边人,不知成亲之后,锦衣玉食,还吃不吃下这份苦,兴许只?是一时热忱,过一阵便不来了。
哪知人家学得起劲,平日里与?两个药童紫菀,紫葳有?说有?笑,让这间幽僻的?竹屋充满欢声笑语,生机勃勃。
哪知姒夭担心?回?楚之后,失去习医机会,才?愈发勤快,以至于日日去,夜夜想,若看书太晚,索性住下,只?托侍卫回?去禀报一声。
夜已三更,烛火乍响,风岚清跪在地上,“上卿,若没别的?吩咐,属下还要赶回?去。”
丰臣手上捧着一卷竹简,哗啦啦打开?又合上,目光深邃,透过摇曳火光,看着身姿秀挺,玉树临风的?天下第一暗卫。
突然对?眼前?人来了兴趣。
伸手移动铜灯,倾下一道?亮光,恰巧打在对?方额间,真生出副好眉眼,乍一看貌若女子,只?是英气逼人,他轻声问?:“风侍卫从小长在楚宫?”
“属下是十几岁时,随兄长一起入宫侍奉。”
丰臣点头,“风侍卫身手敏捷,享誉天下,据说在楚宫无人能及,可?惜啊,我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
态度亲昵,有?种闲话家常的?语气,但风岚清深知对?方手段,绝不会没事聊天,他拿不准,只?能附和,“上卿严重,若说武功之高,在下连兄长都比不上,怎能成为天下第一,齐国?能人辈出,属下算不得什?么。”
“风侍卫过谦,纵观我齐国?,能与?你相提并论者只?有?我身边的?段御右,但他身兼数职,难以分身,若我有?意请风侍卫来身边,不知你意下如何。”
试探或另有?筹谋,风岚清不敢冒险,面上依旧不动生色,“属下愚笨,怎能与?段御右相提并论,只?怕不能胜任。”
丰臣不语,唇角却勾起笑,“随口一说,时候不早,回?去照顾公主吧。”
对?方拱手领命,矫健身影消失在一片张牙舞爪,暗影凌乱的?枝叶中。
丰臣随手扔了竹简。
一口拒绝,意料之中,他也未必认真,但如今前?后寻思,倒也不错,既能把风岚清留在身边,又能送段瑞安过去,心?腹跟着姒夭,自然更放心?,将来涵回?楚地,蛰伏几年,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然而兜兜转转,最初的?苗头却只?是单纯想让段瑞安替代?对?方,在姒夭身边而已。
有?些惶惶然的?不放心?,头一次心?里升起未知感触,说来风岚清与?姒夭乃旧知,一定尽心?尽力,他又有?什?么可?担心?。
人家不是还准备带着风岚清远走?高飞呐。
也许正?由于两人太亲密,让他说不出的?滋味,本来也是,虽然自己与?姒夭算不得有?关系,作假而已,但传出去也是身边人,若和第一暗卫暧昧不清,总归不好听。
然而他又没证据,说人家有?越轨之事,只?不过姒夭兴冲冲想要风岚清来身边,让他闹了脾气。
丰臣半靠在凭几上,揉起眉心?,雪家的?案子还悬而未决,据说那边也闹得翻天覆地,家大业大,嫉妒之人不少,又得罪羽国?夫人的?弟弟,那位如今不放手,父亲又不想管,节骨眼上,自己还在操心?鸡毛蒜皮的?事。
乌羊来灭灯,熏好安息香,他躺在床上,闭眼又是熟悉梦境,这位楚国?公主简直阴魂不散,不就是年少见了一面,还想缠自己一辈子。
想着却又笑了,下次一定要好好与?她谈一谈,至少弄明白会不会巫。
一边姒夭还在刻苦攻读,虽然从小不爱习书,竟对?医术十分感兴趣,尤其是制香。
挚舍人对?此极有?心?得,写下不少方子,材料更是丰富,杜衡,苏合、安息——数不胜数,多到她甚至没听过。
认清香料,跟着制香,凑巧春天来了,老夫人身子重,她告诉挚舍人,要特别学习清心?饼。
既可?熏香又能食用,最适合保养身子。
这一日天气好,与?两位药童磨沉香粉,又筛了蜀椒,细辛,西红红,瞧着竹林后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蜂蝶环绕,清香弥漫,她穿花拂叶,一边数着眼前?的?花草,“卷耳,茜草,棠梨,女青①——不对?呀,还少一种?”
紫菀从后面探出头,“少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有?股香,却不是从这些花花草草中来的?。”
“哎呀呀——”紫葳深一脚浅一脚跑来,兴奋地拍手,“果然舍人说得没错,桃姜姑娘就是长了小狗鼻子,你看是不是很那个!”
说着伸手一指,姒夭顺势望去,迎面一处小山坡,依山傍水开?着火红花朵,葩紫蒂,翠叶素茎,美?丽妖娆。
她不自觉跑近,忽而陷入一片幽香之中,心?惊肉跳,确是记忆里的?味道?。
“这——什?么花?”
“舜华啊,有?女同车,颜如舜华②。”
花倒是听过,楚国?也有?,却不如此处繁茂,宫里更是稀少,她欣喜地摘了几朵,准备一起入药,才?回?屋,忽听院里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阵喧哗,抬头却见乡主云霁,推门而入,
大声喊道?:“你还在这里躲清闲,不知外面变天。”
额头上细汗清晰可?见,身后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奴婢,姒夭心?里一惊,芸霁平日娇纵,天大的?事也不怕,竟如此慌张,连忙迎到跟前?,“乡主,什?么事?”
芸霁一把抓她胳膊,不由分说往外拉,“当然天大的?事,要不能来找你,跟我去找表哥,如今除了你,谁也见不到他。”
姒夭被拽得身子直往前?扑,茫茫然不知所措,“乡主,有?话好好说啊,就算见到上卿,我也是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回?事。”
芸霁压根不理,脚下生风,只?说尽管跟上,慌乱间飞来一道?黑影,气势逼人,压得她不由倒退两步,见一玄衣侍卫拱手施礼,“乡主,属下负上卿之命,保护桃姜姑娘,还请说明去处。”
芸霁缓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气得柳眉倒竖,双脚乱跺,“你是谁?敢挡我的?路,管你乱七八糟的?吩咐,如今我找桃姜有?事,人命关天。”
却见对?方没离开?的?意思,愈发气得脸红,姒夭赶紧向前?,挡在两人中间,“好乡主,怎么难为起他来,风侍卫乃我的?贴身暗卫呀,无论去哪,有?他也是个保障,你忘了酒肆的?事。”
不提倒罢,一听那两个字,芸霁忽地眼眶通红,“酒肆,都是酒肆闹的?,早知不带你们去了,如今害这么多人,你说说,燕国?那帮人死就死了,怎会连累雪家,雪姬——她被投入大狱,不知死活。”
第55章 青青子衿(五)
姒夭怔了怔,掏出手巾给芸霁擦泪,心里?腹诽,纵使雪家?出事,也怪不到女眷身上,何况年纪还小,莫不说?雪姬,就算雪伯赢,由于之前一直在齐游学,压根挨不上关系。
退一万步来讲,铁证如?山,罚钱也就罢了,怎会闹出人命。
“乡主别急,咱们慢慢讲。” 一边给风岚清使眼色,对方会意,转身出去备马,她挽住芸霁的手,“我现在?就跟你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还请说?得再清楚些。”
芸霁点头,抹了把泪,方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齐子鱼的奏章递给君王之后,齐王本有意听取丰家?意见?,太?宰却未直言,还做出依法处置的姿态,这份奏章便被原封不动交给羽国?君,对方考虑到各方关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齐国?那边传出动静,丰太?宰彻查与?雪家?有来往的豪绅与?官员,但凡有涉案者,均按刑法处置,甚至还实行连坐,羽国?君按耐不住,夫人又吹枕边风,方下狠心将雪氏一族缉拿入狱,包括女眷。
彼时?雪伯赢带妹妹回家?,也被带走。
芸霁自然不知背后的事,只听说?雪家?上下被打?入死牢。
“我最不明白,就算他家?犯罪,也有男子承担,雪姬一个小姑娘,不过?及笄之年,怎么就被牵扯进去。”愁眉紧锁,反手紧紧抓住姒夭手臂,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桃姜,如?今只有你能去求表哥,我根本见?不到他的人。”
姒夭也是云里?雾里?,问?:“乡主,难道太?宰不出面吗?只要太?宰出面,又算什么。”
“再别提他,连我老祖母都寻不见?人,前一阵突然说?要游山玩水,他那个人日日都在?朝堂之上,突然出远门,一切交给我表哥,能到哪去找。”
明摆着不想管,姒夭愈发诧异,又问?:“那上卿是怎样想的呢?”
芸霁又要哭了,泪水变成无奈地笑,“谁知道啊,这对父子俩满肚子鬼主意,一个去游山玩水,一个就闭门不出,你近日都在?种花养草,压根不晓得吧。”
总算听明白,全在?当看官。
即便她身为?外?人听起来,都有些说?不过?去。
“桃姜,表哥最喜欢你,去求求他吧,好赖罚点钱得了,雪姬那个性子,在?牢里?怎么受得住啊?那也是他的未婚妻不是——”
平时?桀骜的乡主可怜兮兮,姒夭心里?百转千回,张口又合上,丰臣其实已表态,她又能怎样。
说?白了,自己还要依附对方呐!哪有说?话的权利,但看对面又着急,只能安慰,“乡主,我跟你去就是,但上卿见?不见?我,可没准啊。”
两人坐上马,急匆匆到家?,脚跟都没站稳,姒夭便被拽到丰臣院中。
芸霁平复心情,暗忖平时?可以?发脾气?,关键时?刻不能硬碰硬,伸手敲门,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表哥,听说?你身体不适,让大夫瞧了没,真让人操心,你看——桃姜都来了,再不爱出门,总也要见?见?她啊。”
说?得姒夭无可奈何,用自己来敲对方的门,能开?才?见?鬼。
乌羊端着云纹漆盘,晃悠悠往里?走,头露在?成堆的瓜果甜浆上,满脸沮丧,“乡主,桃姜姑娘,公子好像睡了,我方才?送饭,也没人开?门,唉,看来又要再热。”
连贴身奴仆都不让进,姒夭倒吸口凉气?,今日的闭门羹吃定了。
转身拉住急红脸的芸霁,“乡主,要不——你先跟乌羊出去吃饭,我自己等,院里?乱哄哄的,上卿真有意见?人,也不好办啊。”
她哪是怕他难办,料到绝对进不去,免得难堪。
芸霁一寻思也对,风风火火往外?走,没一会儿又绕回来,拉住桃姜的手,用劲太?大,直让她指头疼。
“千万拜托,雪姬虽然娇纵,总也没得罪过?你,上次我瞧着你去酒肆救人,肯定也不忍心看她死掉,对吗?”
姒夭点头,好言好语让对方放心,等两人走开?,方长出口气?,靠着廊下,看金光洒在?屋檐,落在?自己的青布曲裾上,今日出来得急,还穿着药馆劳作的衣服,更像个小奴仆。
这副模样,要去劝一个位高权重的上卿,还是做事自有主张,并不会随意改变之人,别说?今天不开?门,就算开?了,她跪下来求,又能如?何,也就在?外?面坐坐,算尽心吧。
再说?丰臣与?雪姬的关系,没有夫妻之情,也是从小长大,总觉得不至于撒手两清。
样子还要做,半晌,起身扣门,“上卿身体舒服些吗?我带了挚舍人配的药。”
故意叫得大声,想让外?面的云霁听到,至少心里?安稳,反正门又开?不了,因此愈发声情并茂。
“人都说?换季时?最容易难受,我早想来看你,这药是我亲手做的啊,加了新开?的金银花,琼花,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看嘛。”
屋门严丝不动地合着,没一点动静,实在?合了她的心,胆子越大,戏便越足,“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你就不想见?我。”
娇柔软语,好似树上落下的黄莺 ,又忽地平添一丝情愁,“唉,这段日子总在?挚舍人身边忙,没见?过?上卿,心里?一直惦记,今日就开?门瞧一眼都不行吗?兴许我年纪大了,一日一变,光阴易老,上卿瞧着不再顺眼,当初新鲜,几天也就过?了。”
说?着往外?走,还掏手巾抹泪,迎着探头来看的芸霁,满脸哀怨,“乡主,我也是没办法,上卿想必真累,咱们改日再来。”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眉目施展,“表哥——”
她愣住,没听清,“啊?”
须臾之间,手臂被人锁住,一股力量直接把身子往回推,伴着芸霁的惊呼,“还是桃姜行,我表哥果然疼你。”
姒夭糊里?糊涂,抬头见?屋门大开?,有人站在?流光之中。
一身月白长袍荡漾,恍惚瞧见?,真有形销骨立之感,脸上毫无血色,倒是副生病劲儿,姒夭不禁感叹,没想到这人比自己还会装。
开?什么门啊,坚持到底不就行了,搞得她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迎着笑脸,拜了拜。
第56章 青青子衿(六)
日头不知何时开始火辣辣得烧,身后投来芸霁急切目光,热得姒夭脊梁直疼,已被?拉上台,不唱下去也没辙,伸手来扶,“风吹得大,上卿穿得单薄,怎就出来了,那个——春天也寒啊。”
倒是反应快,丰臣颔首,眼里依旧波澜不惊,等她进来,又关上门。
屋内光线灰暗,鼻尖骤然飘起一股药味,姒夭越发?讶异,不会真生?病了吧,脱口而出,“上卿还吃药啊。”
丰臣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地回:“公主刚才还问候我?呐,难道不是来瞧病的?”
姒夭努努嘴,这人素来诡计多?端,哪能想到?真会身体不适,一边嘟囔:“年纪轻轻,老闹不舒服。”
“年纪轻轻也是人,就不能偶尔不适。”
说着?垂眸,身子微弯,手不自觉放在腹部。
原来闹肠胃啊,记得老夫人也总念叨,丰臣吃饭素来没准,有?上顿没下顿,可不是伤胃,她俯下身,一边收拾案几上的残羹冷炙,“既然胃寒,就该吃暖和的东西,饿着?怎么成呀?我?去叫乌羊,把刚热的粥端来。”
抬腿往外走,急匆匆去,慌张张回,将一碗百合粥,一盘热糕放在面前。
“我?以前肠胃也总闹腾,吃药不管用,只需喝温软的东西,最要?紧按时用饭。”
说着?瞥了眼白生?生?的甜糕,雕得海棠花似地 ,一层黄橙橙的嫩皮撒着?蜜,油光水滑,丝丝入味,不觉勾起肚里馋虫,辛苦一天?,她可连早饭都没碰呐。
坐下来,眼巴巴嘱咐:“这个花糕软绵绵的,对胃好,千万吃完。”不等人家?回答,又一气念着?:“你说过的,人心?怀正念,心?情?舒畅才能身体好,思虑伤心?,郁结损肝,我?知上卿心?里有?事,加上往日又不保养,才会犯病,对不对?再说病了,不是更要?人伺候,干嘛把乌羊挡在外面。”
丰臣张口想回,可问题太多?,睡得不好,没精神,只捡能回地回。
“没劲,懒得说话,把药拿来,饿不死就成。”
“ 那?你也太不会照顾自己。”姒夭拿起勺子,搅了搅粥,白乎乎冒着?热气,“快喝,一会凉了更要?作病。”
她说这话的时候,倒有?些长辈样子,丰臣突然想到?对方要?做他姐姐,眼里不自觉含上笑意?,“我?累得很,想睡会儿,你——找我?有?事?”
姒夭没理会,一门心?思搅粥,暗忖不是明知故问嘛,当然找他有?事,可如何开得了口,即便?说出来,自己又算哪根葱。
一边娇滴滴道:“先不急,身体要?紧,想必上卿身子弱,懒得动手,若不嫌弃,那?我?——喂你好了。
勺子盛满粥,吹了吹,小心?送到?跟前。
几缕白烟,雾蒙蒙生?在两人鼻尖,离得那?样近,四目相对,她发?现?他眼里含着?一丝难以琢磨的情?绪,愣住一瞬。
以前只觉他眸子清澈,须臾之间又会化成秋天?湖水,深不见底,难以捉摸,如今看着?,却添了诡谲之色,心?里暗忖,不愧天?下第一谋士,眼里神采都与人不同。
他也在看她,脸色红润,粉粉嫩嫩,比第一次见时更像桃花,许是在挚舍人处天?天?劳作的缘故,整个人生?机勃勃,暗忖花便?要?合着?雨露阳光长,总锁着?确实不是一回事。
他其实有?点不习惯,从小到?大,便?是自己吃喝,不愿仆人伺候,父亲又那?么忙,总是老太太陪得多?,可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不能事无巨细的照顾,身体不适之时,自然最依赖的还是母亲,但对方却似乎并不喜欢与孩儿一起。
都说因生?他伤了身子,每日都厌厌的,就在屋里呆着?,偶尔也有?春光乍泄的时候,会抱着?他说几句话,那?便?是儿时最快乐的时光了。
丰臣伸出手,将勺子接过来,“我?自己来。”
看上去有?些别扭,不过姒夭也不介意?。
正反她也不会伺候人,只在小时喂过锦弟弟几次,偶尔怀念亲情?温暖。
“肯吃饭就好,才能恢复得快呀。”
起身将屋门打开条缝,让阳光与空气吹进来,恰巧院子里开了几棵树,又结不知名的花,盈盈落下,姒夭不认识,扭头问:“上卿不是喜欢桃花吗?怎么这里不种。”
喜欢桃花——他都不记得这回事,为什么突然让人种桃花,想来也是好几年前的缘故,梦里桃花,梦里人,喝几口粥,方觉腹内温暖,抬头也有?些神采。
“喜欢也不一定要?到?处种,喜欢的太多?,太过——不见得是件好事。”
姒夭笑起来,身子依偎在帷幔下,那?一片片绿叶荡漾,阳光下水波纹似地,打在她的脸上,潋滟滟好看。
丰臣顿了顿,问:“陛下笑什么?”
“笑你这个人有?趣。”
说他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讲过有?趣,丰臣也唇角轻牵,“我?有?趣,听起来新鲜。”
“如此少年老成,还不算有?趣呀,说话满口大道理,哪像你这个年纪的人,锦弟弟虽然去得早,不过我?还记得兄长涵的样子,他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刚被?送去安国当质子,那?会儿还哭鼻子呐。”
公?子涵稳重端方,竟有?这个时候,丰臣也料不到?,“殿下说笑了吧。”
“我?何必造他的谣,可是亲哥哥,虽不为一母所生?,却与我?关系最好。”笑着?看向院内,目光深邃,仿佛回到?遥远的过去,语气温柔。
“涵哥哥母亲离开得早,跟我?差不多?吧,不过他那?会年纪比我?大,说起来也是个无依无靠之人,因此我?们在宫里关系最好,他那?个人从小性子软,谁都能欺负一下,还不如我?有?决断。”
“又是从小没了母亲,多?少对天?性有?影响吧。”
幽幽说着?,也不知说别人,还是讲自己,然而生?在乱世,民心?不稳,四处动荡,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多?,王公?贵族亦不能例外。
姒夭收回目光,不经意?一瞥,落在侧室的墙壁上,刚进来时就瞧见,悬挂着?一副锦帛地图,几笔勾勒,现?出六国之疆。
楚已被?朱砂圈住,她心?内一凛。
这就是天?下啊,权力之巅,世间追逐,也包括眼前人。
一个心?里只有?社稷江山,朝野臣工之人,她能指望他还有?儿女情?长。
第57章 青青子衿(七)
春天来得?这样彻底,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妮,叽叽喳喳,总是不管人的心情如何,自顾自得?热闹。
屋内却陷入沉默,丰臣喝着?粥,一口?一口?往里送,只有风吹过竹简,伴着?门细微的震动,偶尔作响。
外面喧嚣,越发显得?此处安静,以前也?曾有过这般时刻,俩人坐在从楚回齐的马车上。
他想起她仓皇出逃的模样,被自己派人在林中截住,想?来这位公主也?挺随缘,若换做别人,定要问个一清二?楚,怎会知晓逃亡之路。
然?而她问他?,又如何作答,难道说梦见,想?起来都可笑。
从头到尾,真真假假,有种逐渐失控,似要飞出去的感觉。
身为谋臣,素来一切都在掌握中,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最忌讳不安因素,哪怕只是一点,也?能满盘皆输。
然?而他?们之间又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经不住又觉得?有趣,大?概一个人总是谨慎周密,遇到不可知之事,亦很?新?鲜。
将青瓷碗放好,看着?被自己不知不觉喝下大?半的粥,身心?舒畅,抬头问:“殿下,过饭点了,你不饿吗?让乌羊再弄些来。”
原来已快午后,怪不得?阳光刺眼,姒夭寻思自己可不是来吃饭的呀,乡主还在那边等着?,勉为其难也?得?问。
她转身笑嘻嘻,“不了,早上吃过,再说吃多难受,我的肠胃也?不好。”小心?来到边上,佯装要做收碗的姿态,眼角瞟对方脸红润不少,可见确实缓过来。
人身体?舒服,心?情自然?也?敞亮,她最善于察言观色,悄声问:“上卿最近是不是有心?烦事啊?还需早日解决,拖着?对身体?不好。”
拐弯抹角还是步入正题,丰臣方才看见芸霁,便了然?于心?,“是啊,那殿下以前肠胃不好,想?必也?是烦心?事多?”
她何止事多,若非当初陪那些老不死的君王喝酒应酬,也?不至于落下病根,如今在挚舍人处习药,还要给自己配个方子,好好养。
面上依旧春风荡漾,“我算什?么,哪里比得?上你,动不动就人命关?天,好比最近吧,满城都知道雪家的案子,我想?你也?为此忧劳。”
丰臣垂眸,并?不言语,反正对方会接着?讲,果然?姒夭坐下,手中拿起瓷碗,推来推去,也?是忐忑,“上卿,有些事原不该我插嘴,可雪姬,她——还小啊,无论如何,总不与她相干,还有那位雪家大?公子,一直在齐游学,又怎会参与。”
偷偷瞧对方,既已开口?,干脆还雪伯赢一个人情,虽然?未必有用,至少心?里踏实。
却见人家面不改色,眸子就如冬天结了冰的湖面,半点风波也?无。
说到这份上,也?不能继续唱独角戏,只好捧着?碗,装作起身要走?。
“殿下——对这件事极为上心?。”
丰臣往后靠了靠,依在凭几上,眸子依旧淡淡地,“至少看上去比我还要上心?。”
姒夭没吱声,只在心?里腹诽,寻思我上心?不奇怪,倒是你冷冰冰才叫有意思,不愧为铁石心?肠啊,刚好应了她对他?的看法。
面上不说,眼角的轻蔑却藏不住,丰臣尽收眼底。
“我这个人嘛,其实没有心?。”
他?顺着?她的想?法讲,不紧不慢,一派恬然?姿态,不知为何却极有压迫感,“眼前的案子,如果铁证如山,谁也?动不了,齐数年来整肃法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雪家。”
“这话不对,犯法才有罪,没有为何要吃罪呀?”
听他?说得?公事公办,姒夭终是忍不住,反正无论寻思什?么,人家都能猜到,何必再装。
“雪姬何罪之有!大?公子何罪之有!说不定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何事,即便普通人家也?有枝枝蔓蔓,一族人犯错,七拐八歪都能算到雪家父子身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族人犯罪,族长不加管束,怎能说无罪。”
“有罪,也?不至于死啊。”
“是不是死罪,需廷尉依量刑而定,公主与我说了都不算,齐国自有齐国的法,羽国也?有羽国的法。”
话虽没错,却寒人的心?,姒夭弄不明白,若说国与国之争,你死我活没办法,怎么与自己沾亲带故之人,也?能如此狠心?。
“上卿不会是杀鸡给猴看吧!依我说,话虽对,也?不能乱杀无辜,雪姬与大?公子明明受到牵连。”
“雪姬身为女眷,也?是同族之人,自然?要被关?押,至于定不定罪,依法处置,那位大?公子嘛,殿下又怎知他?无罪?”
姒夭还没来得?及回,抬头对上一双暗压压的眸子,咄咄逼人,“难道殿下与他?见过?从小相识,还是旧日故友。”
怎么提起雪伯赢脾气大?变,有仇似地,可她明明前几日还见人家在一桌谈笑风生,平日都喜怒不形于色,在外更是泰山压顶,不为所动,可到自己面前,神色一会儿一变。
她有时真觉得?他?像个小孩子。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雪大?公子在齐游学多年,怎会知晓?”
“这么说,公主与他?并?不相识。”
“自然?不相识,我和雪家大?公子八竿子打不着?。”
丰臣淡淡一笑,“既然?不是故人,他?如何与殿下也?没关?系。”
姒夭噎住声,柴米油盐不进啊,简直浪费时间。
她站起身,懒得?再绕弯子,也?不知是不是气得?,浑身冒汗,用手扇起风,心?想?人家的事,自己着?什?么急,愤愤然?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没办法,芸霁一大?早找我,要给雪姬求情,所以来探你的口?风,细想?一下,小姑娘确实无辜,但——她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自己斟酌着?吧。”
“我如何斟酌,自有法度裁定。”
“行,那就用你的法度来,怎么都成。”
一天到晚法来法去,刀都架到头上,还墨守成规,活脱脱个死心?眼。
“总之朝堂之事太复杂,我也?弄不明白,想?来上卿自有打算,没必要听人多话。”
一边又拿起碗,赌气往盘里放,对面简直比块石头还没温度,根本捂不热,怒火冲天,踢里哐啷一番,手中的漆盘都在晃悠。
丰臣清清嗓子,“殿下——”
“如何!”
“粥,我还没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