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实在是棘手,魔修碧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微微眯起。
她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半步。
我得走了,我得把消息传给陛下,这个白郁湄……
“要走了吗?”女人的声音忽然在她耳侧响起。
女子碧绿的瞳孔急剧收缩,她猛地后退,手中丝线本能地向后一拉,但却失败了。
“啪。”姚珍珍打了个响指,指尖亮起一点幽蓝的灵火。
“应滕玩剩下的小把戏,”她摊开手心,掌间缠绕的丝线反射着粼粼微光,“他自己都不敢在我面前卖弄,你倒是胆子大。”
“你……”当机立断的,魔修松开了手中丝线。
这个女人,她竟然直呼陛下名讳……
我要逃走,我必须逃走!
“我知道应滕会给你们种下心蛊,”面对眼前女子几乎不顾一切地转身奔逃之举,姚珍珍却仿佛毫不在意,“你们是他的眼睛……但就算是心蛊,把消息传回去也是要时间的,对吧?”
“只要在发作前杀掉,他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噗嗤!”白梅玉簪从女子光洁的脖颈后处刺入,又从前端穿出,浓黑的污血从伤口处喷溅了出来。
女修身体向前扑倒,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地含糊声响。
然后是“砰”地一声,她的身躯倒在了石室的出口处,再也不动了。
姚珍珍从她身后走过来,手指握住钗子顶部雕出的白梅,轻轻用力。
“你瞧,”她将擦净的玉钗重新簪回发髻中,“多简单,我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铜制的烛台再次重燃起惨白的烛火,姚珍珍端着那盏被女修抛掷在地的烛台,向着出口走去。
魔修的埋伏于她而言只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但她的心情却并不如何轻松愉悦,动手时更有些泄愤般的炫技。
一股暴虐的心火埋在姚珍珍的灵魂深处,似乎随着姚珍珍脱离原身,曾经压制这力量的封印也随之不见了。姚珍珍发觉自己的心绪比以前更易波动,像是即将爆发的山火般沉默而沸腾。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脑海中叫嚣着尤不满足的杀意,开始试图厘清现在的情况。
玄机处的提审应当是真的,若无羁押令牌,没有人能随意调动如此多的玄甲骑,但这位少司宪……
姚珍珍蹲下身,伸手掀开她的深蓝官袍,仔细摸索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先前在船上所见的六臂金莲配饰。
想来能在玄机处做到少司宪的职位,这个潜伏进来的魔修也不会愚蠢到在身上留下什么魔教妖人的把柄。
只是修习控尸之术,身体定然日渐趋于一具活尸,没有呼吸体温的一具尸体,要如何担任少司宪?她是如何瞒过玄机处上下如此多修士的?
或者说……玄机处自她往上,是否有更大的内鬼?
想到此处,姚珍珍忽然觉得有些心累。
前世她还在剑宗时,虽然有时也觉得疲惫,但那段时间里,她更多的是觉得习剑很累,除魔四处奔走很累……
因为淼淼和鸣臻会替她打点好其他的琐事,姚珍珍只需要拔剑就好——姚珍珍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其实就是这两人手中利剑而已。
但做一柄剑有什么不好呢?只要它被握在正确的人手里,只要她杀的是应死的人。
反观如今,七年过去,那些曾经被她杀得十不存一的魔修竟猖狂至此,而她死而复生,面对的却是一团乱麻。
连杀山当日的结果尚不明晰,应滕的下落更是毫无头绪,昭华城因仙试原因鱼龙混杂,她甚至在玄机处见到了早已死在连杀山之人重新出现……
若是从前,她应当去找淼淼或者鸣臻,躺在大美人的腿上等着投喂,听他们给自己掰开揉碎了分析利弊关系,然后提着剑去找幕后黑手,让他们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生在这个世上来。
但现在这二人也变成了迷雾中的一环,一好一碎的两块命牌成了搁在姚珍珍心头的一块疑云,即使并不如何相信外界流传所谓桃色绯闻,她依然忍不住要质疑,在重重谎言下,这两人还留有多少真心。
有灵之剑如果不能完全信任执剑者,最好的结果是便是就此折剑。
长叹一声,姚珍珍绕过屏风,走入了最开始的那间提审室内。
来时的入口已变成了一堵厚重的石墙,若是暂时没有拆屋动房的打算,姚珍珍还得寻找其他出路。
她走上了屏风前的主座,将竹制的笔筒翻倒在桌上。
姚珍珍将堂下捡回的红色令牌放回桌上,三支颜色不同的令牌并列在一起,她仔细的端详了每一枚令牌上镌刻的花纹。
很遗憾,即使剑道天赋举世无双,但在其他方面,姚珍珍的悟性只能说是平平。
“……这有区别吗?”对阵法了解基本只停留在入门阶段的姚珍珍发出了由衷的疑惑声,她先是试着拿起那枚红色的令牌,输入灵力后掷向地面。
“啪”的一声,什么都没有发生。
姚珍珍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第二枚绿色令牌。
这枚目的地不明的通行秘钥甫一接触地面,灼灼灵光便飞速流窜着铺满了整个地面,之后是熟悉的震颤感。
姚珍珍面上闪过一丝喜色。
难道真是红绿二色对应来去的两套法阵?她心想到。
作为昭华城的父母官,汤容林每天都很忙碌。
尤其是最近仙试将启,此次仙试参与者前所未有的多,几乎是前届的一倍还有余。
这样巨量的外来人口输入,不仅对昭华城的城防安检系统是极大的考验,更对城内各营商产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仙官府门几乎天天被各类上门求告的拜帖塞满。
好容易处理完了一桩因争抢客房而导致的帮派火并案件,汤容林满面疲惫的瘫坐在书房内,累到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换做平时还有夫人帮忙端碗夜茶来暖暖胃,只是前日祝女士便带人去巡视女官舍了,至今还未归。
因为能做事的人手实在是不足,连府里稍有能力的侍女也都被她一并带去帮忙了,剩下的都是些还未及总角的小女孩,祝女士瞧着可怜收养到府里来,从来也不指望他们能帮忙。
汤容林也没有半夜喊些孩子起来服侍自己的爱好,他一直是个擅长亲力亲为的人,只是今日实在疲惫,刚刚在火并中不慎被一个女修的鞭子撩了一下左肩,整个左半身都是酸麻的,实在不愿再动弹了。
他大脑放空的摊在太师椅上好一会儿,忽然听见书房右侧书架传来一阵响动。
——是他平时联系玄机处的密室机关被触动了。
仙官与司宪本是并行的官职,二者一文一武共同维持着仙凡之间的稳固,但因着最近仙试,汤容林担心城内安防,特意令人请了一块通行秘钥,用来与玄机处负责城内治安的少司宪进行对接。
只是这位少司宪向来寡言少语,更喜文书沟通,倒是很少直接过来拜访的。
不知是何事,竟劳动她深夜来访?汤容林眉心皱起,强行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
随着“嘎吱”声响,高耸的书架向两边滑开,汤容林看见密道内走出了一位女子。
“不知少司宪大人深夜到访,可是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对面走来的女子显然不是那位他熟悉的少司宪。
她有着汤容林完全陌生的面容,五官精致秀美,面色苍白,衣裙上泼洒这大量污浊的深褐色血迹。
汤容林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路往下,最终落在她手中提着的东西上。
那位他熟悉的少司宪正睁着惊恐的眼睛与她对视。
姚珍珍望见墙后之人也吃了一惊。
“老汤?”她将手中头颅随手向前一扔,“怎么是你?你和魔修搞在一起?”
汤容林被骇得后退两步,声音颤抖:“……你是何人?本官与魔修毫无瓜葛!”
姚珍珍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头,她感觉到那阵压抑的心火再次翻涌了一次。
“我是姚珍珍,”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烦闷,“玄机处的少司宪是魔修假扮的,我刚杀了她。”
“若你也是魔修假扮,我给你个痛快。”
“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姚珍珍睁开眼睛,冷冷道,“衬衫的价格是多少?”
“哗啦”一阵响动,汤容林直接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
“……九磅十五便士?”他长大了嘴,仅存的一点困意被吓了个干干净净,“我靠?姐,你活了?”
而此刻,提审室外,领着姚淼淼而来的仙吏满面歉然的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液。
“这……少司宪封闭了提审室,我们也无法强行中断……”他把腰弓得更低了些。
“罢了,”姚淼淼咬了咬牙,“不便过多搅扰玄机处办公,只是若提审结束,还请司宪大人派人告知一二。”
“是,是,我们定派人前往贵宗告知!”那吏士赶忙回答道。
奢华的车驾离开了玄机处所在的街区,所行进的方向却不是剑宗所驻的鲤乐馆。
“去德新街。”姚淼淼一手支着下巴,吩咐驾车的弟子。
“……师姐?”那弟子犹疑道,“夜已深了,沧磬府怕是已经歇下了,不如明日再去拜访吧?”
“哈!”姚淼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车厢中发出一声冷笑,“燕鸣臻可歇不了,他什么时候睡着过?”
“他若是能得一夕安眠,我才是要夙夜忧心了。”
第13章 剑仙
汤容林此人,出身仙门世家,因为生身父母皆为修士,所以他生来就已入境,起点便在很多人的终点前。又因为是老来得子,被父母溺爱得如珠似宝,骄纵出满身的坏毛病。
年纪还小时,家人把他拘在族内,他便四处招猫逗狗,惹得族内其他子弟敢怒不敢言;
到了他及冠那年,姚珍珍第一次参加浣金仙试。汤容林被父亲带去昭华观试,回去后便撒泼打滚闹着要习剑,父母拗不过他,只能将他送去了剑宗。
可汤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哪里能忍得住夙兴夜寐的修习之苦?不过半月,便被家人又接回了族内。
只是在返程途中,汤容林所乘车马被歹人盯上,钱财宝器全被劫掠一空,金装玉裹的小少爷被人从后心上捅了个对穿,扒光了衣服推进了三陆河里。
汤容林就此溺亡在冰冷的河水里,代替他醒来的是汤旻,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大学生。
汤旻带着汤容林的记忆回到家族,花了五年时间从人憎狗嫌的纨绔成为家中楷模,在仙门殿选中被燕鸣臻点选做了他的伴读。
在见到姚珍珍之前,汤旻一直对自己天命之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因着出身的关系,大部分人也都待他客气,便是燕鸣臻,也总是愿意听听他那些异想天开的构想。
可南纤洲一战,汤旻随着燕鸣臻前往前线劳军,他见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炼狱,也明白了自己终究不是所谓救世主。
彼时新上任的妖王幸黎因为血统存疑而饱受质疑,他急切的需要一场大胜来抚平身后族人饥渴的权欲。毗邻妖族领土,气候湿暖,人口众多的南纤洲成为了他稳固权力的牺牲品。
“凡我所踏的土地,其上一切人类律法皆作废,”他将血栀酒浇在耿孺的头顶,直到这个时任南纤洲大司政的年轻修士被剧毒的血酒腐蚀成一具骷髅,“去吧,去享用你们的战利品。”
汤旻带着大批的粮草到达南纤洲时,见到的便是一块浸透了人族血泪、被蹂躏摧残的土地。
——生者奔亡逃散,逝者露屍无掩,幼子孤民,流离系虏。[1]
汤旻为此连做了几日噩梦,隔日遇见了从前线回来的燕鸣臻。
“殿下,”他眼底下是连片的青黑,神情却并不疲倦,“殿下,我们该怎么做?我们得救他们……”
他祈求地望向眼前这位无论何时总是显得成竹在胸的三皇子,他曾经私下和同僚谈起这位殿下过于注重仪态,行事总是优柔寡断,不是栋梁之才,不及自己的天命所归……
但如今,无论是谁,不管是谁,谁来教教他,要怎么救下南纤洲?要怎么结束这一切苦难?
……汤旻终于后之后觉的明白自己不是所谓天命之子,他曾引以为傲的,来自现世的记忆与知识是如此的浅薄和贫瘠。
他不是救世主,他救不了任何人。
汤旻颓丧地瘫软在地,开始质疑自己到来此界的原因。
“他怎么了?”有人忽然说道。
汤旻看见了一个血人向着自己走来。
直到走到近前,他才瞧见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女子——不,她那一身并不是红衣,只是被鲜血反复泼洒浸染而致。
“容林初次来战场,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难以接受,不妨事,我让人给他灌些安神汤药,”燕鸣臻将几捆药材扎好,回头瞧见了姚珍珍身上血污,眼中露出几分忧色,“可有受伤?需要叫医官吗?”
姚珍珍将手中长剑拄在地面,轻轻喘出一口气。
“无妨,有点脱力了,”她本想撩起衣袖擦擦脸上血渍,但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布料,只能遗憾作罢,“对面首领逃的太快了。”
燕鸣臻拉起自己的衣袖,抬手替她擦去眼角血迹。
“事关紧急,我不拦你,”他将浸透血水的衣袖拧干,又换上另外一边干净的布料,继续替她擦拭额间,“幸黎狡诈,你要千万小心。”
汤旻瘫坐在地,呆呆的看着这二位喁喁私语了一阵,燕鸣臻搂着那女子的肩膀,喂她咽了一颗补气丹,然后那浑身浴血的女修再次御剑而去。
燕鸣臻将脏污的外袍褪下,走到了汤旻跟前。
“先起来吧,”他伸手拉起他,“这场仗还没有输呢。”
“你不是问我们该怎么做吗?”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珍珍打扫出一个安稳的后方来。”
汤旻不是第一次见姚珍珍。
这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女剑修是燕鸣臻选定的未来皇妃,汤旻曾见过这位丰神俊朗的殿下是如何对着这个女修寄来的书信痴笑的。
也见过燕鸣臻如何为了一份送她的礼物而辗转反侧的。
他曾经瞧不上这些耽于儿女情长之人。
但现在,燕鸣臻告诉他,结束这场战争,只能指望一个姚珍珍?
来自现代的知识限制了汤旻的想象力,他知道姚珍珍很强。
但是,一个人的强大,能够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吗?
事实证明是可以的。
姚珍珍带着一柄血剑连下七城,六颗血淋淋的大妖头颅悬在了联军阵前。
幸黎也在逃窜中被血剑斩去一足。
汤旻跟在燕鸣臻身后,迎接姚珍珍的归来。
她的脸颊依然带着少女的娇憨,汤旻却不敢再直接迎上她的目光。
燕鸣臻上去确认她的安危,汤旻落在了两人身后。
“我去……这就是凤傲天吗?”他疑惑的抬头看天,发出低声的感叹,“难道我不是主角,她才是……?”
然后他听见姚珍珍发出一声笑声,好像听见了什么很滑稽的笑话。
“珍珍?”燕鸣臻低下身去看她的脸色,却被她伸手抵着头推开了半分。
汤旻也愣在原地。
他忽然有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想。
非常疯狂。
但他现在就可以验证它。
“……大师姐,”他选择了一个众人用得最多的称呼,谨慎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姚珍珍饶有兴趣的点了点头。
“你先说,”她此刻心情显然颇为放松,“我也有话想问你。”
“师姐,我的问题是,”汤旻咽了咽口水,“奇变偶不变,它的下一句是什么?”
姚珍珍这回是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手扶着燕鸣臻的肩膀,手中血剑都随着笑声而消散。
“什么破问题,”她说着,擦了擦眼角,“下一句是,符号看象限。”
汤旻睁大了眼睛。
“你也是……”他伸出颤抖的手指。
“对,我也是……”
——“你也是来自现代的?”
——“我也是去过陆院长的蜃梦的。”
几乎同时,他们说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啊?”
“嗯?”
然后,他们发出两个相似又不同的音节。
一边的燕鸣臻此时却揽住了姚珍珍的腰,环着她的肩膀将她带离了此处。
“……明日应当还有战事,我带你去营帐休息,如何?”他低下头,几乎是脸贴脸的和她说话,恃美行凶,把姚珍珍搞成了个大红脸,晕乎乎地被带着离开了此地。
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剜了一眼呆住的汤旻。
那之后,南纤洲成功收复,听从燕鸣臻的意见,姚珍珍并未杀死幸黎,而是在他负荆求和时,出剑斩掉了他的另外一条腿。
这位大败而归的妖皇就此带着残兵逃回族内。妖族立时便是大乱,各路妖修相互征伐不断,很久都未能决出新任妖皇。
直到幸黎死于一场刺杀,远在朔望原的姚珍珍收到了一封来自早已断交的故友之信。
但这都是后话,汤旻后来还是找到了机会与姚珍珍沟通,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误会。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现世是哪里,”这个名震天下的剑修说这话时正在桌上果盘里东挑西选的寻着爱吃的水果,“我年幼时,曾进入过陆院长所豢养的蜃兽腹中。”
她挑出一颗圆润的青葡萄,塞进嘴里。
“蜃梦中所见与此世完全不同,里面虽全无灵气,但人人安居乐业,并有各色机巧工物,神异非常,”她将果肉咽下,接着说道,“那句口诀,我就是在蜃梦中所学。”
“蜃梦?”汤旻不想展示自己的无知,但他此刻的确疑惑。
“蜃兽擅编制幻境,认主后,便可根据主人心绪,随意编制梦境,藏于腹中。”在场的另一人开口解释道,一边伸手将另一颗剥好了皮的葡萄送到少女嘴边,“珍珍,你喜欢这个吗?我让人给你送些到鸣麓山?”
“啊,行,”姚珍珍一口将葡萄吞下,含糊道,“就是鸣臻说的那样,院长养了一只蜃兽,那个蜃梦大概就是院长所织。”
“我本以为是虚幻之梦,不想竟有来处么?”
汤旻难掩失落地低下头。
他本以为能在异世遇见同乡,却不想真正的穿越者不是姚珍珍,而是另有其人。
“那……那位陆院长如今可在何处?”他强打起精神,问道。
室内忽然安静了一下,连姚珍珍咀嚼的声音都停了。
“洛萍书院的院长,剑仙陆眉山,”她疑惑道,“已自戕于十六年前,尸骨无存。”
“怎么,你竟不知道么?”
汤旻愣在原地。
他当然知道陆眉山,但在此之前,那只是史书里无数个光辉灿烂的名字之一。他的名头太遥远又太传奇,以至于汤旻一时间没能把姚珍珍口中疑似穿越者的“陆院长”和那个早已死去的剑仙联系起来。
回过神来,汤旻又忍不住失落怅然许久,原来自己的“前辈”竟然有如此成就……倒比自己如今这一事无成强上许多。
只可惜陆眉山死得早,汤旻只能从后人的只字片语中勾勒出这位前辈的身影。
倒是姚珍珍这位有着部分现代记忆的半个“古人”,汤旻与她迅速的熟络起来,速度快得让作为中间人的燕鸣臻都感到吃惊。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请这位知交好友喝上一次升官宴……燕鸣臻手中命牌碎裂的时候,汤旻正与他一同参加珏罗大集——汤旻想着为祝女士选生辰礼,自己又没什么审美情趣,便强拉了上司来作陪。
他们在拍卖会上因为一方腊印与墨展宗的少宗主起了些冲突,这本是小事,可燕鸣臻贴身的命牌却当场碎裂……
汤旻回忆至此,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冷颤——即使与燕鸣臻认识多年,他依然会对这个仙姿佚貌的上司感到些微的恐惧。
尤其近年来,这位三殿下行事越发偏激,又时有死志,叫他这个外人瞧见了都触目惊心。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姚珍珍的猝然离世,却只能看着好友为此悲痛欲绝,无能为力。
好在,一切还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好在,姚珍珍再次回来了。
作为故友,汤旻真心诚意的为她的归来而欣喜。
“……我是不是忙得太累所以在做梦呢?”他伸手掐自己的大腿,发出“嘶”地一声痛呼,“师姐,这七年你都去哪了?”
“这还是换了个壳子?借尸还魂?怎么做到的?”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几步,想要仔细端详姚珍珍如今的样子,“……三殿下可知道你回来了?”
“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你细讲,”姚珍珍稍微放松了一些心情,至少汤荣林的表现还算坦荡,她姑且还是愿意相信这位旧友的品行,“昭华城的玄机处被魔修渗透成了筛子……我在来的路上杀了几个净莲教的余孽,这位少司宪便借着提审名义把我带进密室试图围杀。”
她脚尖点了点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
“我如今身份不便对外公布,你是昭华城的父母官,此人便由你处理,”她简短地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又想起了一件事,“玄机处下辖的玄甲骑里,有一个叫吕平灵的女修,出身明砚宗,入魔后弑亲叛逃,七年前我亲手将她杀死在连杀山……”
汤旻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人,”姚珍珍斟酌半响,“……暂时不要惊动,密切注意她的动向。”
“她的形貌未曾改变,是如何通过玄甲骑的选拔的?”说到此处,姚珍珍又不免头疼,“应滕不知我的死讯,蛰伏七年,这次仙试,他一定会来探一探虚实……”
“可是一个吕平灵能做什么呢?”她揉了揉眉心,“老汤,你有没有思路?”
汤旻从桌边提起陶壶,给她沏了一杯茶。
“姐,你可真瞧得起我,”他臊眉搭眼道,“仙官试我考了三年才过的,那脑子还不如你呢。”
“我本与三殿下约好了,他晚些时候会来我府上,”汤旻捧着茶杯,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师姐,你……回来后还没见过他吧?”
姚珍珍的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
对于燕鸣臻,刚从白郁湄身上醒来时,她的确是很想见到他的。
只是随着云舟一路而来,关于他与淼淼的流言纷纷扬扬听了满耳,再坚定的情真也会动摇。
真到重逢之时,姚珍珍反而有些近乡情怯般的逃避心态。
“我……”她靠着椅背坐了下来,不确定地说道,“鸣臻他这几年……”
她犹疑着,最终还是没想好该问些什么。
“唉,别提了,”汤旻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显然对此积怨甚多,“三殿下确实变了许多,我有时候真是怕他。”
他搓了搓胳膊,露出心有戚戚的模样。
“还有姚淼淼那个疯婆娘,”他真心实意地抱怨起来,“我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之前说是要隐瞒师姐你的死讯来震慑那些魔修。但是今年仙试又请了你当武试裁断,千里迢迢的把那傀儡从洛萍运来,引得昭华城人满为患,我们这些仙官从早忙到晚也不够……”
“还有他俩传的那些……”他滔滔不绝的抱怨忽然卡了一下。
姚珍珍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女子的面容隐没在灯火的阴影中,她的脸色苍白,眼珠却极黑,闭口不言时便如一尊无暇的玉佛般,既冰冷,又无情。
她此刻的神色倒是与汤旻口中那位三殿下十足相似,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说的话也一下忘了词。
“你说的对,”仿佛是看出了汤荣林脸上的畏惧之色,姚珍珍勉强提起嘴角笑了一下,“三殿下何时过来?我便在这里等他。”
汤旻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魔修头颅,目光又落在姚珍珍染着深褐血污的裙摆。
姚珍珍的眼珠随着他的视线移动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
“……府上可有合适的衣衫?借我一身吧。”
沧磐府。
姚淼淼不是第一次拜访此处,王府的侍从不敢拦她的车架,车马跨过正门,正遇见一个穿深蓝官袍的仙官从一边的偏殿施施然走出来,向着姚淼淼的方向遥遥一礼。
“姚仙子,看来您和在下一样,来得不巧。”他生得其貌不扬,穿得也朴素,满头斑驳银发用一只玉冠束在脑后,若不是那身官服,瞧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中年男子。
姚淼淼却不敢怠慢,掀开马车帷幔,亲自下车回了礼。
“不想竟遇见周夫子,”她俯身盈盈一拜,“如此深夜,三殿下竟不在府内么?”
“实在是不巧,殿下今日约见了汤司政,眼下应当已在司政府上了,二位,还请见谅。”一边的王府侍从适时接话,满脸赔笑。
“无妨,无妨,”被称为周夫子的官吏摆了摆手,“本是我唐突上门,且今日虽未能见到三殿下,但有幸遇见姚仙子,也算不枉此行。”
“只是我既为司礼官,少不得多言一二句,”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绝代佳人,语气和缓,“三殿下已与贵宗首座订下婚约,而仙子则未曾婚配,孤男寡女,应当避嫌才是。”
说完这么一句,他转头对着一边长吏一点头:“不必相送,我这便告辞。”
姚淼淼对着他轻轻点头,目送这位司礼离去的背影。她的表情被掩盖在重重纱幕后,让人无从猜测。
“师姐……可要返程?”驾车的弟子出声询问。
戴着帏帽的女子却摇了摇头。
“我便在此等他回来。”她说。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同门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显然是都知道她的脾气执拗。几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神色,跟着一边侍从进了偏殿等待。
被偶遇的礼官如此出言提醒,正常人总是或羞或恼,姚淼淼的心情却不见有何变化,她施施然地在待客的偏殿坐下,心安理得的开始享受起王府侍从的奉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