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审?”姚珍珍因为美色而晕头转向的灵魂终于回过了神,她知晓此时所见一切皆是梦境,但一时未能明白自己为何会梦到这里。
她的确曾担任剑宗戒律堂的执律,但因常年外出游历,大部分时间这个名头不过是个虚职而已。
——因着剑宗掌管俗务的郭长老对她格外偏爱,对与姚珍珍这种顶着名头吃空饷的行为从来是轻轻放过。
戒律堂执掌宗门法度,凡剑宗所辖范围内,一切违律罔法皆可审,堂内每日有执律坐镇值守,因着姚珍珍时常外出,她的名单并不在值守范围内,堂内弟子也只有极少的时候会传信唤她前去。
自己和鸣臻一起去戒律堂……还是在如此暑热的天时……
女子眉心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她已经想起了此次梦境的时间。
……乾京历八年八月二十七,喻勉之在剑坪比试时误伤同门,之后执律们在他的住处搜出了血琥珀,戒律堂因此拘了人待审。
喻勉之此人,虽然剑道天赋卓绝,但因为从小养在市野乡间,与异父兄长燕鸣臻性格差异极大,又因为母亲溺爱,颇有些纨绔脾气,入了剑宗后便时常与同门起龌龊。因着喻勉之入门前,姚清和便已闭关不理俗务,这个小师弟的剑法几乎是姚珍珍一手教来的,也因此他只认这一个师姐。姚珍珍在门内时他还能稍稍克制些,只要她外出游历,这皮猴便总要闹得鸣麓山上下不得安宁。
但从前喻勉之也只是小打小闹,看在燕鸣臻和姚珍珍的面子上,戒律堂往往是小惩大诫便算……只除了这次。
……喻勉之在剑坪时同门争斗时,灵剑失控伤了在场的三个弟子,前来阻拦的执律被他一剑斩下了一根手指。
之后便是在他住处翻出的血琥珀,姚珍珍还记得事后她曾在戒律堂见过那块作为证据的血琥珀。执律解开布袋时,那恶物露出的邪异红光让整个室内都蒙上了一层血色——完全不似死物,仿佛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般,散发着肮脏而馥郁的甜腥气味。
事发时姚珍珍随着燕鸣臻在宁连郡处理水患后事,二人接到传信时,只当又是幼弟的一次顽皮。待到赶回戒律堂时审判业已结束,主执律认定了喻勉之修习邪术沟通魔修,两人面对如山铁证,最终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领了鞭刑,被禁足于鸣麓山顶。
那之后不久斛珠夫人亲至剑宗赔罪,送来钱财美玉无数,熠熠宝光映亮了鸣麓山的晨昏;又有上好良药流水般送来赠予受伤的弟子与执律,剑宗毕竟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门,最终还是松了口,让她将喻勉之带离剑宗。
再往后便是乾京历九年春,姚珍珍追着应滕的踪迹一路进入连杀山,最终在那里折剑,余下后事,她便再无知晓了。
除去前世最后的那段时间外,姚珍珍最不想面对的便是这段回忆——她一直对喻勉之的堕落怀有愧疚,疑心是自己的错失让这个天资卓绝的少年误入歧途。
思及此处,姚珍珍在梦中的脚步也不免变得沉重起来——她明白两人赶回剑宗时一切已晚,受伤的弟子与执律是真的,血琥珀也是真的,即使是时光倒流,他们此刻也已经无力回天,遑论此刻正是梦境。
剑宗当然不会真的处死喻勉之,且不论他与燕鸣臻这位三皇子的亲缘关系,斛珠夫人出身东原黎氏巨富之家,又对此幼子溺爱至极,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坐视不理。
他们此刻赶去,不过是再见一遍受伤者的惨状,再听一次喻勉之的哀求罢了。
姚珍珍的犹疑与踌躇显然不能瞒过一边的燕鸣臻,青年从身后靠近,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上。
“你若是不忍心,我们便不去了吧?”青年身形比她高上不少,俯身时几乎将少女娇小身形完全笼住,他低头在姚珍珍的耳边说话,“勉之性格顽皮,本该我做兄长的多加管束。此次事了,我便把他带去封地,不让他再来烦你。”
青年的声音低沉和缓,充满磁性,一句话说完姚珍珍的半边身体都快随之酥软了,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上。
“好。”姚珍珍赶忙向前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定了定心神,“我……”
她停下脚步,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处开口。
她该说点什么呢?问问他自己的命牌究竟是否碎裂?问问他是否真的想要悔婚?还是问他与淼淼的关系是否如传言所说?
这里只是梦境,眼前的燕鸣臻只是她记忆中的幻影。他们已有七年未见,她要如何想象出他现在的回答呢?
“陪我走走吧,鸣臻。”最终,姚珍珍只是这么说。
燕鸣臻握住她的手,两人的十指自然的交扣在一起。
姚珍珍低下头,望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燕鸣臻生在皇家,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双手自然保养得宜,十指纤长有力,肌肤光洁如玉。
而姚珍珍则不同,她自幼习剑,从不懈怠,从掌心到指尖都被层叠交错的伤痕与薄茧所覆盖,抚摸起来仿佛一块饱经风霜的砥石。
两人手指交叠在一起,对比是如此刺目。
她想缩回手,却被燕鸣臻更用力地握住了。
“珍珍,你在怀疑我,”他干脆双手捉住了她的右手不让她挣脱,手指抚摩着少女虎口处一道陈年的旧伤口,“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让你不安了,是吗?”他低头,嘴唇在那伤口上方轻轻扫过,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酥麻感,一边抬眼望向姚珍珍,一双黑色眸子波光粼粼,宛如秋日深潭般令人忍不住陷落。
姚珍珍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坚定,她向来很难抵抗身边人的美色攻势,但也不想软弱到向着梦中幻影投降,只能转过头去不看他。
“我不想对你倾诉。”她有些生硬的说道。
因为你只是我的梦中幻影,是假的。她在心里补全了后半句。
“是吗……”燕鸣臻的尾音带着叹息,丝丝缕缕的缠绕在姚珍珍本就不够坚定的心头上。
“珍珍,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给你听,好不好?”青年的手指从她的虎口抚摩到指尖,纤长的指尖力度适中地揉按着她僵硬的指节。
“之前母亲给我来信,希望我与你一同去参加仙官试,她说有你陪同的话,封地那群官吏定然不敢造次……”他缓缓的说道,“但我并不想。”
“二哥和二嫂去年通过了仙官试,我上月路过永长县,见他们两人都憔悴了不少。”
“珍珍,我希望你永远像现在这样,”他抚摸少女盘起的发髻,极尽眷念与温柔,“永远肆意、永远自由,永远……”
“……永远不必为世俗所忧心。”
姚珍珍已经回过了头。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同样的话她已听过一遍。
“珍珍,我自私的将你留在身边,你怨恨我了吗?”
“……”
是了,一摸一样的话语。曾经她是如何回答的?
她说不,我当然不会怨恨你,她说我们去参加仙官试吧,我陪你去封地。
然后呢?她通过了仙官试,燕鸣臻却败在了“问情”一关。
曾经被掩盖在两情缱绻之下的疑惑在历时七年后卷土重来,最终在她的心中酿成了一杯酸苦的陈酿。
“殿下,你究竟……”她的问题没能问完,因为青年忽然怔住了。
“……你叫我殿下?”青年松开了手,脸上出现让人动容的心碎神色来,“珍珍,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你已经另寻新欢了?”他惨笑着后退一步,嘴角依然是带笑的,眼神却充满祈求地望着姚珍珍,“是谁?巫尚?林羽觞?葛胥?还是哪个我不知道的新人?”
“不管是谁,我可以……”他摇摇头,仿佛强行说服了自己,但很快又否认了,“不,珍珍,我不同意。”
“我们曾在月老殿许下盟誓,承诺此心不移,珍珍,你不可以抛弃我。”
而姚珍珍只是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是我要抛弃你吗?七年过去,你可还记得曾经许下的一颗真心?
梦境正在崩溃,她再次听见了来自云海深处的呜咽风声。
清晨的微光撒进了屋内,姚珍珍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依然被困在梦魇中的陆哲发出一阵抽泣声,姚珍珍听见他小声呼唤着白郁湄的乳名。
她抬起手,看见自己指尖那一点捻开的药膏已经完全干涸了,空气中浮动着芬芳的药草香气。
“……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在距离云舟遥远的某间宫室中。
几案上,灯花忽然发出一声“噼啪”爆响。
支着额头打盹的男子被这响动惊醒,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下带着长期疲惫的青黑,却完全不损面容的俊美,几缕额发从脸侧垂下,更衬得肌肤如雪,人如冠玉。
只是这世间难得的美男子显然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眼眶通红地睁开眼,近乎凄惶地喊了一声。
“……珍珍!”
第8章 大师姐
姚珍珍没想到从药瓶里倒出的那一抹药膏效果竟如此强劲,不过是挥发在空气中的一小点,不仅让自己一夜深梦无眠,更让住在同屋的陆哲直到现在还未能挣脱梦魇。
姚珍珍试着喊了他几次,但青年只是自顾自的闭着眼流泪,锦缎做的枕巾被他的泪水打湿近半,随着主人的辗转反侧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破布。
最终姚珍珍只能使出了杀手锏——她伸出手,两指掐住青年的人中,强行把他从梦中唤醒。
“呜……好痛,湄娘,怎么了……”
青年顶着鼻下一道红痕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张嘴就是妻子的名字,表情委屈极了,活像个没断奶的大号婴儿。
姚珍珍没理会他的胡话,转过身拉开舷窗,让室外空气加速涌入,好让药效加速挥发。
“醒醒,陆公子,我们……”她的话语忽然一顿,青年的一声“湄娘”让她想起了些什么。
……阿尚所用的此药是否会对内府深处修养的白郁湄有所影响?
又或者,他那里是否能寻到一些稳固神魂的药物,来为白郁湄进行医治?
思及此处,姚珍珍不再浪费时间给陆哲,甩开青年迷迷糊糊试图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起身出了门。
她还没走出几步,便见到同一层另一间的舱门打开,陈谦正伸着懒腰从门内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个身材高挑的弟子。两人同样的玉冠束发,白袍上绣着流云纹样。
陈谦也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姚珍珍,顿时眼睛就是一亮。
“白姑娘!”不知是否错觉,姚珍珍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这个少年人背后飞速窜起了一根摇来摇去的大尾巴,“真巧!我正要去寻你……们。”
他身后跟着的高挑少年闻言也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如陈谦那么精力无限,看上去睡眼惺忪,眼睛都未能完全睁开,只是草草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姚珍珍,朝着她点了点头便算是行过礼了。
“白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若有任何物什缺少,白姑娘可与我直说,”陈谦兴冲冲地向前两步凑上前来,“怎么不见陆公子?船上公厨供应早膳到辰时三刻为止,过时可是不候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于殷勤了,连姚珍珍都对他异乎寻常的热情态度而感到几分惊讶,更不用说陈谦身后跟着那个年轻人了。
“陈谦,”他好像终于睡醒了,细长的眼睛睁开了些许,“你吃错药了吗?”
虽然生得细眉细眼的文弱模样,这个身材高瘦的青年说起话来却非常不客气。
“昨天他们说我还不信,今日倒是开了眼,”他再次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姚珍珍,脸上现出揶揄的神色来,“白姑娘已有夫君,你再怎么春心萌动也收敛些吧。”
终于理清现实与梦境的陆哲一跨出房门,就听见了这后半句话。
他的脸上顿时闪过各种复杂的神色,好一阵五颜六色。
若这陈谦是对着他的妻子献殷勤,那他定是要站出来好好挫败这毛头小子的锐气……可如今湄娘的身体里住着个他惹不起的大前辈,这情况便有些复杂了。
陆哲想起姚珍珍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剑法,脑海里同步闪过昨日那些被一击毙命的魔修们死不瞑目的尸身,脸色顿时一白。
姚珍珍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但她急着去寻林羽觞,没空理会陆哲心里那点小九九,便没回头。
——当然也就没看见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堪称窝囊的一系列变脸操作。
她没瞧见,但面对着她的陈谦和他身后的文弱少年却看得分明。
嚯,难怪小陈这么兴奋,原来碰上这么个废物点心,那毒舌少年心道。
“文栋你少胡诌!”陈谦脸红成了个大番茄,恨不得转身捂住同伴那张口误遮拦的嘴,“白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为无人能听见的讷讷低语。
姚珍珍却没空理会他的少年心绪。
或许在她还是曾经那个剑宗大师姐的时候,她会对这些本质只是慕强的小弟子多些关爱引导。
但现在,她的时间并不多。
“我想起了一些事,需要告知羽、”她及时地纠正了自己的一时嘴快,“告知林师兄,他可还在二层船舱?”
“啊,林师兄?”陈谦抬起了头,“应当是在的,可是二层轻易不让外人上去的,白姑娘,要不我带你过去寻他吧?”
姚珍珍找林羽觞是为了给白郁湄讨药,当然不想带着陈谦这个好奇宝宝,但她还没来得及酝酿出什么拒绝的话语,头顶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必,我会让执勤弟子放行,”低沉的男声说道,“请……这位白姑娘上来吧。”
站在一层甲板上的几人循声抬起头,看见了二层甲板船舷边负剑而立的青年。
是林羽觞。
陈谦有些失望的应了一声,正准备低下头去,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不是错觉,二层船舷边,林师兄穿着他那身万年不变的玄衣……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身边,一个小个子姑娘正将手搁在栏杆边,单手撑着下巴,表情冷淡地睥睨着众人。
陈谦确信自己没见过她的脸。
但这艘云舟上的每一个人陈谦都认识,只除了一个,只有那一个,他听过她的传言,临过她的剑谱,打扫过她的故居,甚至亲手抚摸过她在鸣麓山留下的剑痕……但他从未见过她的脸。
他只听过年长的师兄师姐们用向往而怀念的语气描述她。
——“珍珍师姐吗?她很好认的啊,脸蛋圆圆的,个子不高,很可爱的,一把就能抱住。”这么说的是舒默师姐。
——“大师姐啊?她没什么偏好的,我们订的衣服她都会穿的,不过她有一支很喜欢的梅花钗,被淼淼师姐收着呢,”管着门内物资分配的云瑶师姐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一根玉做的白梅簪子,大概这么长,宗门里不少人偷偷定了同款的簪子,唉……倒是许久没见人戴过了。”
——“大师姐?我没见过她用本命剑的时候,她用的多的是素剑,就是刚入门统一配发的那种,一个月能用坏好几柄,”楚师兄平素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这时候倒是能多说几句,“我说过要给她寻一柄好剑的,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能配得上的,可惜。”
——“……好久没见了,我很想念她。”他们总是这么叹息着结束话题。
这些描述和那些或传奇或荒诞的流言结合在一起,在陈谦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心中组成了姚珍珍的模糊形象。
她天赋卓绝,她实力惊人,她平易近人,她身材娇小,她行事不羁……每一个进入剑宗的弟子都梦想着见到她,接触她,跟随她,成为她。
姚珍珍答应担任此次仙试的武试裁断的消息一经传出,先不论外界如何哗然,那报名处如何被人踏平了门槛。便是剑宗内部,关于前往迎接的人选都是经过了好一阵厮杀才决出——淼淼师姐甚至特意交代了让新入门的弟子多出门历练,这才阻止了那些师兄师姐们的疯狂之举。
陈谦就是这样杀出重围得到了这个机会,他满怀着希望登上云舟,前往洛萍,本以为能一了夙愿,却没想到得到的是姚珍珍身体不适,不见生人的消息。
他以为自己只能等到武试开始才能远远的见这位大师姐一面了……
但是现在,那个站在林师兄身边的陌生少女……
不会错的,她就是……
“珍珍师姐!”身后忽然传来呼唤,却是元文栋已经喊出了声。
这位与他同住的同门来自丹鹤峰,平素总是一副文弱仄仄的样子,这时候却反应奇快,声音更是从未有过的嘹亮。
陈谦甚至来不及瞪他一眼,他急切的抬起头,想要看清姚珍珍的表情。
他看见那脸色还带着些苍白的少女听见文栋的呼唤后,似乎是怔了一下,那淡漠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来源扫了过来——
然后,陈谦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大师姐目光忽然凝住了。
所有的冰冷与淡漠都如新雪般融化了,陈谦看见她忽然眯起了眼睛,嘴角绽开一个笑容。
“这位是……白姑娘是吗?”“姚珍珍”笑着向他们身后站着的姚珍珍招了招手,“还请过来一叙,关于昨日之事,我有许多细节想问问你呢。”
陈谦下意识的回身望向身后这位他颇有好感的“白姑娘”,目光中难以抑制的带上了羡慕与嫉妒的神色。
姚珍珍看着对面那个“自己”脸上露出的灿烂笑意,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至少看上去阿尚的状态比昨天要好多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也不多废话,向前排开众人走上二楼。
这个时间大部分弟子都已晨起了,有的正打算前往公厨用早膳,还有不少勤奋些的已开始在甲板上两两捉对做早课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姚珍珍走上二楼那间神秘的船舱,看见那个圆脸蛋的神秘少女笑容满面的挽上她的手臂,看见林师兄为她们撩开舱门前挂着的珠帘……
直到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紧闭的门扉后,云舟上才有喧哗声四起。
“那是大师姐吧?天,我第一次见她……”
“她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会是……”说这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声音如黄莺初啼般婉转,她话说到一半,看见众人都回头看自己,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后半句话嗫嚅着吞了下去。
“先不提这个,谁知道跟他们进去的又那个是哪一峰的弟子?也太好运了。”
“长得蛮好看的,不过确实面生得紧,是新入门的弟子吧。”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在一边听到现在的陈谦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要卖弄两句了。
——没搭上大师姐,好歹也搭上了大师姐在意的人嘛!
“那位姑娘不是咱们宗门的人,”他适时开口,却只说了半句,只等到周围一圈人都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才不紧不慢的补充了后半句,“她是昨日我们救下的那支云舟上的乘客,来自海外仙门楠九岛陆氏,此次也是去参加仙试的,因为云舟受劫,这才与我们同乘一段时间。”
“那船上居然还有人活着?”一个肤色较深的高大青年从一边插嘴道,“我瞧昨日你们收敛了至少十几具魔修尸身,这些妖人竟然还留了活口么?”
他若是不接茬还好,一提到昨日,陈谦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你当那些尸首都是谁的手笔?”他伸出一只食指指了指二楼,“全是那位白姑娘一人所斩!”
“我可是一一查验过的,全是咽喉处一道剑伤,一击毙命,一点多余的伤口都没有!”他语气里是全然的敬服,一只手在自己的脖颈要害处比划了一下,“昨日我和林师兄登船时,整个船上就只剩两个活人了!林师兄开始还与她过了两招,也没占到便宜。”
周围听他说话的弟子们脸上纷纷露出愕然的神色。
——这一船弟子均是剑宗出身,谁也不是花架子,都知道要做到如此干脆利落的一击毙命并不容易,更是遑论十几具尸体,完全一致的伤口。
他们本以为是后来登船的林羽觞料理了那些魔修,救下了这位白姑娘。
但如今听陈谦所言,才晓得原来这位受到大师姐眷顾的女子竟然有这样了得的身手。
“等等,既然是陆氏的修士,为何却听你称呼她‘白姑娘’?”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修在一旁插嘴道。
陈谦这才想起来现场还有一个昨日的当事人站着呢。
“这个,哎,我忘了介绍了,”他后退半步,露出身后一个局促不安的陆哲来,“这位便是楠九岛陆氏,陆哲……白姑娘与他是夫妻。”
“夫妻……?”那女修蹙起了眉头,“竟不是道侣么?”
仙凡有别,修士间道侣关系的缔结往往伴随着很难解除的誓约——受上苍承认,一旦违誓会遭天劫的那种。
而婚姻则简单许多,各地仙官虽然也会处理修士间的姻亲关系,但总归是俗世尘规,对仙门子弟约束不大。
——也确实有不少孟浪子弟,与凡人结下婚姻关系,却在骗财骗色后拂袖而去。
只是那白姑娘与这陆公子,明明都是修士,不知为何竟和凡人般互称夫妻。
陆哲这下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我……我家中有位道侣的……”他抬袖掩面,看上去自己也知道此事荒唐极了,“只是家中长辈命令,我……我还是最属意湄娘的。”
四下一片寂静。
良久,还是那与陈谦同住的瘦高青年出了声。
“你是说,那位白姑娘,她居然与你做……做妾?”
第9章 昭华
好容易摆脱了撒娇买痴的巫尚,姚珍珍怀揣着从师弟那里取来的灵药,本想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再试。
谁想到她刚推开房门,甲板四面各执其事的弟子们仿佛约好了一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中的事,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她身上。
青天白日的,姚珍珍感觉自己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不论前世今生,她都是很惯于受人瞩目的,但这次情况实在不同。
姚珍珍自认对他人情绪不算多么敏感,但她依然从这些目光中察觉到了异常。
怜悯、惋惜……许多从来与她无缘的情绪如此鲜明的出现在这些弟子的眼中。
……什么情况?她怀着满脑子疑惑,硬着头皮穿过一众人群,越走越快,险些当着众人面运起身法遁走。
房门虚掩着,姚珍珍逃难般推开门,一步跨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里面除了陆哲,还有其他人。
陈谦正抱着剑靠在窗边,听见推门声转过头来,看见是姚珍珍,眼睛顿时一亮。
但在他开口之前,屋内多出来的另外一人先开了口。
“白姑娘,”坐在桌前的女子站了起来,姚珍珍目光在她腰间悬挂的朱红令牌上一扫而过,“幸会,我是剑宗清照峰的弟子,邱语兰。”
姚珍珍认出了她,是昨夜她多关注了一眼的那个女修,感知敏锐,天赋不错。但她暂时还没弄清这位师妹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只是谨慎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幸会,我是白郁湄。”姚珍珍说。
邱语兰似乎也有些紧张,她抬起手捞了一把鬓边发丝,局促不安的抿了一下嘴唇,再次开口道:
“白姑娘,我这次来,是来邀请你的。”
“陈师兄说你剑法造诣极深,我……你想不想加入剑宗?罢以4巴一柳九流3”
“我的师父是清照峰的峰主,若你愿意,我可为你引荐。”
女子的语速逐渐加快,姚珍珍的眉头却放松下来。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她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奈,死而复生不过两日,她已经接到两份来自剑宗的邀请函了,“我已有师承,也暂时不打算脱离陆氏。”
她转过身看向一边抬头研究屋顶花纹的陈谦:“陈公子,当日我是如何拒绝羽、林师兄的,你也在场。”
“白姑娘,你再考虑一下吧!”那女修忽然提高了声音,“这陆氏……这陆哲实在不是良人!我师父也是女子,门内弟子也都很友善……”
“……啊?”姚珍珍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她实在不明白只是取药这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自己这个有点呆的便宜丈夫怎么就突然“不是良人”了。
“你和他们说什么了?”她挑起一边眉毛,问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缩在榻上的陆哲。
陆哲听到声音,也只是抖了一下,不敢回话。
倒是那女修,再度向前了一步。
“白姑娘,你是有造化的女子,不该如此作践自己!”她伸手就想来握住姚珍珍的手,但被姚珍珍轻巧的躲开了。
“我如何作践自己了?”姚珍珍此刻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邱语兰因为她的动作而微微一愣,“白姑娘,你可知,陆哲另有一位道侣?我们修士并不遵循凡人的婚姻关系,唯有立誓交心的道侣才是唯一的……你如此年轻,实在不该与此种三心二意之人蹉跎纠缠。”
“……?”姚珍珍扭过头看向一边越发瑟缩的陆哲,缓缓挑起一边的眉毛,“我当然……知道他有道侣。”
“那你还……?”邱语兰瞪大了双眼,“为了这样的人,值得吗?”
一边的陈谦也跟着如捣蒜般点着头。
好问题,姚珍珍心想,我也觉得不太值得。可这个问题该问的人不是她姚珍珍,而是正在内府修养的那位白郁湄,她只能模糊的回答了一句:
“……或许吧。”
“……”
姚珍珍眼看着这个师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惋惜之色。
“你……唉!”最终,她发出一声怒其不争的长叹,愤然转身拂袖离去。
陈谦追着这位同门的脚步也离开了,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姚珍珍,只可以媚眼抛给了瞎子,姚珍珍没注意到这位师弟曲折复杂的少男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