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人都离开,姚珍珍不紧不慢地走早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好了,都走了,”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里面还是昨夜的残茶,“你和白郁湄,究竟是何种关系?”
“湄娘是我的妻子!”没有了外人在,陈谦终于敢再次鼓起勇气发声,“我们本是青梅竹马,只是成年后……”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响亮,到逐渐变小。
“母亲以湄娘无父无母为由,不许我与她结契……又为我寻了姜氏女……”
“可我与湄娘情深,不忍她神伤,所以我去求了母亲,娶她为妻……”
“此次仙试,姜氏不愿离岛,也是湄娘主动提出与我随行……”
“唔。”听完他一番剖白,姚珍珍没带感情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她闭着眼睛,左手随意地把玩着一柄小巧的银色匕首。匕首没有刀鞘,寒光璀璨的锋刃轻盈的在她指尖旋转舞动,让一边看着的陆哲看得好一阵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个失手伤到湄娘的身体。
【“白姑娘,虽然我那师妹行事有些莽撞,但……”】姚珍珍垂着眼睛,在内府中传音道,【“她的话不无道理,你这个夫君,既无担当,也无能力。”】
【“此间事了,你若想另寻出路,可以再去寻她。”】
良久,一个婉转的女声通过内府传入姚珍珍耳中。
【“多谢前辈为我求来的良药,”】白郁湄的声音依然虚弱,但已比最开始的时候流畅不少,【“陆氏对我有恩,陆哲也待我真心……,我……我会考虑的。”】
说完这句,她再次停顿了良久。
【“……前辈果真是那位剑宗大师姐么?”】白郁湄忽然开口问道。
【“是,二楼客室中的并非我本人,而是一具傀儡身。”】姚珍珍也很坦然地承认了。
虽然已决定改换身份秘密前往仙试,但姚珍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很难瞒得过和自己共用一具身体的白郁湄的,便索性不再掩饰。
【“白姑娘,此去昭华城,我需要借你的身体一用,”】在陆哲心惊胆战的目光中,姚珍珍将手中短匕向上一抛,空中银光一闪,【“作为交换,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你可还有其他愿望?只要不违天理,我一定尽力为你达成。”】
“叮——”一声轻响,女子两指稳稳地夹住了落下的匕首前端。
【“……前辈,你救了我和夫君的性命,我理应回报,可我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如今伤重难愈,此次仙试恐怕难有发挥。可我自幼习琴,也一直仰慕浣金仙试历届文试里那位,唯一一个以琴艺夺魁的文试魁首。本以为此次仙试若能取得一定成绩,便能有幸得见这位琴首的真容,可我如今状况实在难以支撑……”】
姚珍珍闻言,轻轻挑了挑眉:【“你是说淼淼?”】
【“是,前辈,我希望您能为我安排一次与姚淼淼仙子的私人会面,我有许多疑惑希望向她请教。”】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了姚珍珍的意料,但对她来说却并不难实现。
【“好,我答应你。”】姚珍珍在心中说,【“仙试结束前,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见一次。”】
【“如此,便多谢前辈。灵药效力未尽,我还需再次修养,一路还仰赖前辈照拂。”】
白郁湄的灵体再度陷入沉眠,姚珍珍也终于抬头,望向坐在一边神色惴惴的陆哲。
“好了,不必畏惧,这是你二人私事,我不会强行干涉,”她摆了摆手,“只是南陆风气与海外不同,你与白姑娘的关系,不必再多宣扬。”
“是,是,前辈说的是,我以后再不多嘴了。”
接下来的几日旅途倒是一切顺遂。
巫尚的病在中途发作了两次,但都不算严重,姚珍珍去探望后就有所好转,没有再用上那瓶古怪的药。
姚珍珍也逐渐习惯了被船上弟子以痛惜的眼神注目了。
陈谦倒还是不死心,几次想来劝说和献殷勤,但是都很快被林羽觞带走了。
就这样在云海中航行了几日,终于在某日傍晚时,云舟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昭华城。
这座位于仲平洲西部的城池是整个南陆六洲最繁华的交通枢纽之一。因为位处六洲中心,又毗邻云海,昭华城有着极其繁华的云舟港口。
其中每日船只往来不绝,远远望去如漫天流星落下,也因此有人将此港称作星落港。
姚珍珍一群人便在此处下了船。
虽然同行时日不长,但拜巫尚所扮演的“姚珍珍”所赐,船上弟子倒是都认识了这个出身海外但身手不凡的“白姑娘”,临别时纷纷过来与二人道别。
将依依不舍的陈谦打发走,又让陆哲先去寻一落脚处,姚珍珍看向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另一个高大青年。
她招了招手,林羽觞乖顺的走近了,低下头。
“无需担心我,”她拍拍师弟的肩膀,“昭华城如今鱼龙混杂,阿尚那边,还需要辛苦你。”
林羽觞点点头,低头深深凝视姚珍珍的脸,仿佛要将这张与过去不同的陌生面孔牢牢地刻入记忆里。
“师姐,这个给你,”他递过来一个锦袋,"巫公子做的,他说若是有需要,可以以此为信物,前往墨展宗求助。"
姚珍珍接过锦袋,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支玉质的白梅钗——和她曾经收到的那支一模一样。
告别了剑宗众人,姚珍珍独自负剑走入了星落港。
虽然已是黄昏时分,港口依然繁华至极,往来云舟穿梭不止,年龄与身姿各异的修士们互相结伴而行,不时能见到统一服饰的修士们从船上下来,步履匆匆地走向关隘出口——一看就知是同一个宗门来的。
姚珍珍上一次来昭华城还是为了给燕鸣臻送生日贺礼,那次来得匆忙,只记得当时的港口远不如此刻繁华。
她随着人流走向为修士开放的出入关口,审阅通关玉牃的仙吏是个满脸疲色的中年男子,接过她递过的玉牃也不查阅,而是反手插进一个顶部有狭窄凹槽的盒子中。
姚珍珍看见玉牃随之发出柔和的灵光,中年男子抬头一扫她的面孔,确认与玉牃中记录的无误后微微点头。
“海外来的?”他显然是看见了玉牃内记录的信息,好心地多解释了几句,“把手放这里,输入一点灵力,核对记录无误之后就可以过去了。”
他手指着那盒子边上一块向内半凹陷的石板说道。
“走之前记得把玉牃带走。”
姚珍珍一时颇为惊奇。她上次进入昭华城还是八年前,那时候通关还需仙吏亲自一一核对玉牃,远没有如今这般简便的机巧工具可用。
……而且这巧物的形制,实在是有些眼熟。
她将手掌放进那个凹陷中,调用体内灵力输入其中,那盒子内部发出一声短暂的锋鸣,内部机扩声咔嚓作响,凹槽中的玉牃也随之被顶起。
她有心再多看看,但身后等着入关的人群还有许多,那中年吏士看起来也没有多余的耐性在给她,只是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尽快离开。姚珍珍也只好取了通关玉牃,转身离开了关隘。
一进城中,更觉四处不同,眼前所见道路如何宽阔平整自不必提。路面中央一道平直的白线,以此线为分隔,两边车马交错而行。道路两侧则有石砖铺出行人道路,两边商铺五花八门,屋顶却悬挂着规格统一的牌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其所售何物。
整条街道上人马车流如织,拥挤却不混乱,显出一种秩序下的勃勃生机来。
姚珍珍的惊讶简直溢于言表。关隘处的机巧或许还可能是巧合,但如此街道设计,实在过于眼熟了……
她顾不得其他,转身瞧见了关口不远问询处坐着一个身穿深蓝制服的小吏,便快步走向对方。
“劳驾,请问如今昭华城主事的仙官是哪位?”她也不拐弯抹角,开口问道。
那小吏同样是一副要过劳死的面相,见有人向自己走来,条件反射地扯起嘴角摆了个精疲力尽的笑面,听了姚珍珍的问题后倒是微微一愣。
“姑娘是哪里人?可是从未来过昭华么?”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姚珍珍穿着,心想素日来咨询的都是问路问价的多,倒是第一次有人来问父母官是谁的,“昭华城如今的主官是昭华本地出身的修士,姓汤,名容林。”
一听这个名字,姚珍珍心中便了然。她向着这位仙吏点头致谢道:“多谢,我自海外楠九岛而来,对此地风物了解确实不多。”
吏士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转身从桌下掏出一本两掌大小的册子。
“若有疑惑,姑娘可翻阅此书,”他将其中一页展示给姚珍珍看,“吃喝住行,皆有推荐,由昭华城官方文殊局编纂而成。一本售价十五铜子,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价格的确是不贵,姚珍珍心中暗道。她看见了对方翻开的那一页册子上从上到下罗列了数十条客栈名字,并有地址与价格参考,对外来者来说的确很实用。
且一本册子收15铜子,而不是等价的3枚灵珠,定下此价格的人定然是考虑过来往昭华的不止修士,还有大量普通人。
她点点头,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取出3枚灵珠递过去。对面男子也不啰嗦,一手利落地收了钱,一手把册子递给她。
“另有一言,因着近日仙试将启,来昭华的人实在是多。姑娘若是要寻住处,这册子上介绍的店家怕是供不应求,还是往城西边去寻为佳,那里有专为女修提供的官舍。”
姚珍珍接过书,闻言挑了挑眉。
“原来如此,多谢提醒。”
她向这位热心肠的更吏道了别,转身向城内而去。
陆哲被她提前打发下船去寻旅舍了,姚珍珍在他身上留了一道寻踪的符箓,约好了晚些时候再去寻他,这会儿倒是不急再寻落脚地。
此时天色才刚刚擦黑,姚珍珍在手册中翻过一页,看见除了记录昭华城内吃喝玩物之外,这手册后半竟然全是这次浣金仙试的相关介绍。
她随意翻了几页,就看到好几个熟悉的名字,一时兴起,干脆在路边找了个茶摊,坐下来边看边吃。
等她意犹未尽地翻完了后半本介绍参选人员的手册,吃完了一碗凉面并一碟麻糍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招手喊来小二结完了账,姚珍珍将手册随手一卷塞进储物袋里,转身离开了座位,慢悠悠地踱步出了茶摊门。
街道上,一队统一着装的玄甲骑士从街道另一边打马而过,姚珍珍瞧见他们朝着自己而来,后退半步让开了道路。
为首者在茶摊面前勒停了脚步,一群人利落的翻身下马,沉重铁靴在地面踏出整齐的响声。
“白郁湄是吗?”玄甲骑士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清亮的少年音色,“司宪大人召见,请随我们前往玄机处。”
他伸出手,铁甲覆盖的掌心里,深青色的令牌闪烁着微光。
围观人群顿时发出阵阵私语声。
玄机处,南陆仙朝特设的监察机关,各洲各城皆设有次级机构,与仙官制度并行而立。
统领各级玄机处的修士被称为司宪,负责稽查仙门散修间各项违禁事宜。
姚珍珍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她猜到玄机处会就云舟被劫一事进行盘问,倒是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慢。
不过这一趟是必不可少的,她也不会莽撞到当街反抗这座城池的执法者,当下便点了点头:
“带路吧。”
这队玄甲铁骑末尾还带了空置的马匹,但瞧见姚珍珍身姿纤弱,为首的年轻骑士还是问道:
“你可能骑马?如若不能,我们也有女性铁骑在此。”他话音刚落,身后队伍中便走出另一个身材稍矮的玄甲骑,利落地掀开玄铁头盔,露出一张令人惊艳的芙蓉面来。
姚珍珍的目光在眼前女性玄甲骑士脸上一扫而过,目光忽然凝滞,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烈收缩。
她认得这张脸。
杏眼桃腮,雪肤玉貌,右眼下靠近鼻翼处有颗小痣,任谁一眼望过去,都会被少女娇俏的面容所打动。
但姚珍珍见过这张面孔的另一面——在连杀山。
当年姚珍珍将长剑送进少女柔软稚嫩的脖颈时,她曾无比痛心与惋惜——明砚宗弟子吕平灵,受应滕蛊惑,弑亲弑友弑师,叛逃至连杀山,最终被姚珍珍亲手诛杀。
一个死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重重阴影爬上了姚珍珍的心头。
她后退了半步。
“不必,”姚珍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走罢。”
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上,姚珍珍微微侧头,看见“吕平灵”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将头盔再次戴回,转身走回队伍中。
昭华城的司宪一反常态,并不如其他同僚般将地址选在偏远之处,反而将玄机处建在了城市的中心区域。
姚珍珍一路策马,随着玄甲骑们穿过几个人头攒动的街巷。
这队重甲骑士的组合实在惹人注目,姚珍珍又是其中唯一一个未着重甲的,免不了受到了往来人群的最多关注。
好在这样的看杀待遇很快结束,行至一处岔路口,牵头的骑士忽然勒马急停。
随着马匹嘶鸣,姚珍珍也随之停下了坐骑前进的步伐。
“前方便是玄机处所在,”为首的骑士说道,“此处禁止纵马,白姑娘,请随我步行前往。”
说罢,便牵着缰绳向前走去。
姚珍珍看着眼前道路,忍不住开口道:
“玄机处竟选址在此处?”
不怪她有此一问,眼前道路依然宽阔,甚至换了更昂贵的青砖铺地,只是前方路面上,一道极深的沟壑横贯道路左右,仿佛大地裂开的一道伤疤般刺目。
“此处路面可是未来得及修缮?”她看着那少年重骑牵着马从一侧绕行,不禁问道。
“……”那骑士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你竟不知此地何来?”
即使隔着玄铁重盔,姚珍珍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鄙夷。
“我出身海外,并不了解南陆风物,还请阁下不吝赐教。”她不得不再次搬出那套说辞。
“……此地并非未经修缮,”那骑士重新转过身去,“昔年浣金仙试,剑宗首座姚珍珍于武试中挥剑一斩,剑气纵贯天地,碎裂苍穹,最终于此留下剑痕一道。”
“抚触此剑痕,便可领受那位大师姐当日武威,”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因此进境者不在少数。”
“玄机处选址于此,便是要借此立志,荡涤邪祟,持守正心。”
“……”
姚珍珍不知道此时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自己创造的“奇景”。
见鬼,当年她为了赔偿比试造成的建筑损失,差点把师弟师妹们都借了个遍……谁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汤容林那小子居然拿这来做景点?
“哈哈,真厉害啊。”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附和道。
第11章 审问
玄机处内部守备森严,姚珍珍在入口处被卸下了随身兵器,又将储物的灵袋暂存,这才随着那少年玄甲骑踏入正院内。
姚珍珍将马匹缰绳交给院中迎上来的杂役,跟着那领头的少年穿过几道幽深的回廊。
长廊两边铜色兽首的烛台上跳跃着深青色灯火,随着两人匆匆而过的脚步摇曳着
“请。”最终,他们停留在一间外形古朴的宫室前,少年玄甲士停住脚步,向姚珍珍做了个手势。
姚珍珍踏入室内,屋内主座上坐着一个身姿纤细的女性官吏,正低着头在几案上奋笔疾书。她背后画屏上,栩栩如生的描绘着一枚孔雀翎羽,宛如一枚睁开的眼睛。
“请坐吧,白姑娘,”她头也不抬的随意道,“无须紧张,玄机处只是询问你与陆哲在云舟上的经历。”
姚珍珍也不客气,施施然在客座坐下了。
“砰!”的一声,是守在外面的人将门重重地合上了。
“白姑娘,你是何时登上云舟?”那女子终于写完了手下卷宗,将笔墨搁置一边,抬起了头。
姚珍珍这才注意到她瞳色极浅,在烛火幽幽中反射出清亮的碧色。
“七月十日的上午。”
“何时发现船上有魔修混入的?”
“……十六日午时,我因身体不适,与夫君分居。午休醒来时发现船上众人已被妖人所害,”姚珍珍侧过头,做出回忆的姿态,“魔修在船上食水里下了涣灵散,我当时已多日不进水米,最终奋起反抗,才能逃过一劫。”
“不错,与你丈夫所言符合,”对面女子微微点头,“魔修尸身已由剑宗弟子送至玄机处进行核验,一共一十六具,其中三女十三男,数量可有误?”
姚珍珍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十六?”
当日云舟上情况紧急,魔修在食物中下了足量的涣灵散,白郁湄也不是真的水米未进,她实际上是在未动灵力的情况下斩杀了船上的一众魔修。
十六式踏雪旋光,除了她房内那个被灵剑反噬的魔修,她拢共出了十六剑,招招毙命。
——所以那船上,除去被害的其他修士,应当有十七具魔修的尸身!
“不,不是十六……”她抬起头,“当时船上应有十七具尸身。”
主座的女吏也皱起了眉。
“可有记错?我们已清点了剑宗所送全部尸身,数量并无错漏。”
“若少司宪不信,便带我去亲自辨认,”姚珍珍站了起来,"若是连自己出了多少剑都会记错,我也不必再使剑了。"
碧色眼瞳的少司宪深深注视眼前女子良久。
“好!那便去看看。”她从桌面竹筒中抓出一枚鲜红令牌,挥手掷出。
令牌“啪!”的一声落在姚珍珍身前地面上,纵横交错的灵光从地板上交错亮起,组合成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法阵,机扩绷紧的“咔嚓”响声从房屋四壁传来,伴随着地面连绵不绝的震响。
姚珍珍单手握住了身后交椅的握把,剧烈的震动持续了许久,直到“轰隆”巨响最后响起,一切恢复平静。
她再次站定,环顾四周,发现所见已完全不同。
房间两边墙壁上不再是素雅的淡色锦纹纸,而是裸露的灰质岩石,石壁上挂着铜制烛台,燃着惨白的灯火。
主座上的女司宪站起了身,姚珍珍注意到她身后画屏上,那枚华美的孔雀翎依旧熠熠闪光,只是张开的翎羽中央,那中央圆形花纹已经合拢,仿佛一只闭上的眼睛。
“请随我来吧,白姑娘。”她从几案上举起一盏烛台,向着屏风后而去。
姚珍珍习惯性的想要抚摸腰间长剑,却摸了个空。
她这才想起在进入玄机处之前,所带兵刃便已被收缴,只好空着手追上了前方女子的脚步。
这屏风后果然别有洞天,穿过一道厚重的石门,姚珍珍眼前忽然一亮。
眼前所见豁然开朗,宽阔的密室顶部铁架上悬着几排冷烛,地面上一张张石台间隔均匀的排放着。姚珍珍粗略一扫,这间石室中约有上百石台。
姚珍珍随着女子的脚步踏入室内,明显感觉到此处温度较外界低了许多。
“便是此处。”捧着烛台的女子转过身来,随着她的话语,姚珍珍瞧见了眼前一排石台上整齐摆放的尸首。
她点了点头,开始低头逐一辨认。
十六具尸身皆四肢完好,只有脖颈处一处致命伤,姚珍珍认得出那是自己的手笔……。
十六剑,十六具尸体,只少了一具。
——在她苏醒的最开始,被她驭使灵剑强行弑主杀死的那个北域魔修。
“可有发现?”身后光源靠近了些,那女子在她耳边出声问到。
“……”姚珍珍转过了身,她凝视眼前女子手中烛台,烛火在灯盏中安静的燃烧着,火焰纹丝不动,“尸体数量没错。”
姚珍珍忽然伸手在眼前烛台的火焰上轻轻一撩,不出所料感受到一片冰凉。
“阁下好精妙的易容术,竟然能瞒过这许多人来,”她合拢手掌,张嘴呵出一团白汽,“只是一次教训不足,还想再试试我的剑么?”
在她身后,那些本安静躺在石台上的躯体忽然发出“窸窣”的声响,慢慢坐了起来。
碧色瞳孔的少司宪绷紧了嘴唇,松开了手。
她手中烛台“砰”地一声落地,仿佛某种信号般,房间顶部光源同时消失,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看来各位是舍不得入土为安,非要求个碎尸万段了。”姚珍珍抬起手,指尖一点微光闪烁。
随着“噗”地一声脆响,女子手中玉质的白梅钗尖上,顺着滴滴答答地淌下一连串污浊的黑血来。
玄机处正院。
陆哲正百无聊赖的靠着椅背打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撑在靠背上的手顿时一滑,头颅随即重重一点,懵懂的醒了过来。
四周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响,肃穆庄严的玄机处仿佛忽然变成了喧闹的菜市口,热闹得让陆哲怀疑自己是否在睡梦中走到了闹市中。
“来了吗?”
“快到了快到了!”
“还有两个道口!”
“谁取走了我的发冠?快些还于我!”
“……”
那些往来匆忙的皆是些穿着豆绿长衫的小吏,他们似乎一夕间成了风雅之士,忙乱地相互打点起着装起来。
“劳驾……”陆哲拽住了一个扶着发髻经过的从吏,“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大事发生?”
“松开,扯坏了可如何是好?”那瘦小的男子不耐烦地抽回袖子,“剑宗来人,马上就到!”
“剑宗?”陆哲不禁疑惑,“我与他们同乘一船来的,在码头也未见什么动静,现在何以如此大阵仗?”
那小吏嗤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个土老帽!”他显然不是什么高门子弟,说话直率而粗鄙,“来的是姚淼淼!南陆第一美人!傻子!”
说完,他也不再啰嗦,转身匆匆拂袖离去。
且不论陆哲之后是如何表情,玄机处上下倒确实因为姚淼淼的突然袭击而乱做一团。
几个年轻的玄甲骑步履匆匆的跑进别院,将神色不满的坐骑牵了出来,翻身上马,向着门外疾驰而去——他们是要去驱散沿途的无关人员的。
姚淼淼的车驾停在了那道“剑痕”前。
“师姐,前面不让行车了。”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年轻姑娘回过头,对着马车说道。
前来迎接的玄机处众人顿时绷紧了神经,只见绣着金线的马车帷幕被掀开一角,一只纤长的手伸了出来。
“既是师姐留下的剑痕,便从此步行吧。”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地传了出来,婉转如莺啼,听者无不为之心动。
在众人的瞩目中,一个妙龄女子从马车上缓步而下,她身姿曼妙而纤细,一袭深红长裙勾勒出女子完美的曲线,间或出一点如雪肌肤,令人见之忘俗。
这女子从下车走到玄机处门口不过几步路程,动作仪态无一不美,众人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在她身上,只叹自己不能多生两只眼睛。
当然,美中不足的是,这位以美貌而扬名南陆的淼淼仙子,今日出行时戴了一顶帷帽,遮住了如花容颜,让这一众观者不免遗憾。
姚淼淼倒是无心去关注其他人的心情如何,她一路兴师动众的前来,甚至不惜调用了某位皇室宗亲所用的仪仗车马,目的不过一个而已。
“我听闻玄机处今日提审了一位女修,”她看向面前深色肃穆的司宪官,微微一笑,伸手撩开了眼前帏帽,“这位女修是我剑宗弟子的恩人,不知司宪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将她带走?”
只可惜她对面的司宪官是个十足的铁面阎王,虽然也因为姚淼淼忽然展露的真容而短暂失神,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
“玄机处拿人,岂能随意轻纵?你可有文书……”
“其实此人并非我强要的,姚淼淼放下手中帏帽,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实在是大师姐有令,不敢不从,还请司宪通融一二。”
一听是那位大师姐的请求,司宪刚硬的表情顿时一阵动摇。
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
“既是大师姐所求,便破例一次……那女修姓甚名何?”
“是一位来自海外的女修,姓白,名郁湄。”
姚珍珍动作轻巧地侧过头,避开身后魔修斜刺而来的一掌。
“熄灭烛火,操纵尸体来战斗,”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话语间指尖玉簪转动,猛地向上撩起,“很好的思路。”
又一具尸体被开膛破了肚,哗啦一声,腐臭的内脏流了满地。
“失去了视觉,死人不会有心跳,也不会有杀气,而我这个活人却做不到。”一柄乌沉的环首刀划破冰冷的空气,朝着姚珍珍的脖颈劈去,被她抬手一指重重点在刀身侧面,刀刃不受控制的滑向一边,刀的主人当即想要调整力量,但下一秒——
女人温热的手指搭上他已经腐烂的脖颈,如同擦拭珍贵的器皿般,动作不疾不徐。
“喀嚓——”是人骨节被暴力拧转的声音。
“敌在明彼在暗,连兵器也换成了不通灵性的凡铁……你是真的很谨慎。”
“敢让你们涉险在玄机处布局杀人,我是不是该觉得荣幸?”
仿佛是为了故意向对方展示自己所处的方位一般,漆黑的石室中,女子一直在对着暗处的敌人自言自语。
她每次一开口,尸群便向扑向火光的飞蛾一般冲向声源处,但每次除了留下一具更破烂的尸体外,似乎并未能给对方造成更多的伤害。
“怎么不敢回答呢?少司宪大人,是怕我找到你么?”
这次是一声重重的闷响,又有一具活尸失去了再次被利用的价值。
被姚珍珍点到的女吏却不敢回话,她十指间缠绕的丝线正以堪称均匀的间隔寸寸崩断——那代表着她操纵的活尸正在一一被摧毁。
见鬼,明明熄灭烛火是为了断绝这个女人的视觉,但这个海外来的女修,名不见经传,身法却如此鬼魅,除了她发声时,竟然无人能知晓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