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脸上露出了难以启齿的表情。
“前辈……前辈如今所用身体乃是晚辈妻子白郁湄所有,”他艰难道,“内子族中长辈曾为其种下引灵之术,若其身处濒危之境,此术可游魂附身,以渡过危机。”
“晚辈名为陆哲,出身楠九岛陆家,此次本是随长辈乘云舟前往浣金仙试,却不想遇上魔修劫船,幸亏前辈出手相救,敢问前辈名讳?”
“楠九岛……”姚珍珍在脑海内回忆了一番这个地名,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抓住了一些模糊的碎片,“我记得是在云海外?你们这些家族不是一贯出世隐居吗?竟然也会来凑仙试的热闹?”
“对了,这是第几届仙试了?主试者是谁?”她又问道。
“此次浣金仙试正是第十届,”男子苦笑道,“主持文试的是翰墨庭的庭长林郭先生,主持武试的是……是剑宗的那位大师姐。”
“实不相瞒,正因家父仰慕那位姚仙子的武名,才遣我们参与仙试,只没想到路上遇到此等劫难……”
“已经第十届了……林先生还罢了,他们竟然让淼淼主持武试?”姚珍珍一时感慨时光飞逝,但听到后半句,忍不住开口惊讶道。
——自己离开后,按照辈分,姚淼淼便该是新一任的剑宗大师姐。
只是姚珍珍了解自己的师妹。淼淼自幼音律与书画天赋惊人,武道上却表现平平,不知为何武试竟邀了她去主试。
“什么?不不不,不是那位淼淼仙子,”男子连忙摇了摇头,“是剑宗的大师姐,浣金仙试的初试魁首,姓姚名珍珍的那位。”
“……”
“……我就是姚珍珍,”她轻声说,“乾京历九年三月十七日,我在连杀山追杀魔主应滕时,力竭而亡。”
“——你说的这个姚珍珍,又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你说的这个姚珍珍,又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寂静,望见对面青年瞠目结舌的神情完全不似作伪,姚珍珍心底顿时微微一沉。
“前辈……前辈还请慎言!我等虽远居海外,但也是知晓这位剑宗首座大弟子的赫赫威名的……”他低着头磕磕巴巴地回复道,“先不论剑宗从未发出过讣告,且说这位大师姐长居洛萍,无数人曾见过她每月初于天门坪习剑的英姿,今年浣金仙试更是请了她做武试裁断,何来所谓力竭死于连杀山一说……?”
他越说越是笃定,显然已把姚珍珍之前一番言论当作了胡言乱语,只是碍于刚刚的救命之恩,不便当面指责罢了。
姚珍珍倒是不欲与他争辩所谓真假,她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一个关键词。
“洛萍?”她挑起了一边的眉头,“剑宗所在朔望原距离洛萍何止千里之遥,我……她为何要远离宗门,长期居于洛萍?”
洛萍,地处南纤洲北部,毗邻云海,三面绝壁,唯一与陆地接壤的入口被当年的“剑仙”陆眉山一剑劈开,自此成了一处海内孤岛。陆眉山当年于此处开设书院广纳天下学子,百无禁忌,所求皆传,洛萍也因此一时繁华至极。
只可惜好景不长,陆眉山自戕后,洛萍书院便一落千丈,书院内珍宝与弟子被各大宗门瓜分殆尽。姚珍珍入剑宗鸣麓山修习时,洛萍已衰落至极。她游历四方时,也曾慕名前往洛萍书院旧址,寻访昔日“剑仙”遗迹,但所见只有断壁残垣而已。
这个假冒的“姚珍珍”为何要选择定居洛萍?剑宗众人又是否知情?姚珍珍想起师门众人,心思不由得微微放松下来。
“这……这……”对面那青年却被她简单一问难住了,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难以启齿似的。
“我等远居海外,对内陆宗门秘辛所知不多……”他斟酌了几番,最终还是低声开口道。
“只是听闻有传言说,这位剑宗大师姐似乎是因为未婚夫与其师妹姚淼淼多番纠缠不清,才负气远走洛萍,不肯再回宗门……”
“……啊?”姚珍珍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和谁纠缠不清?”
淼淼和鸣臻?她脑海里浮现出两张风情各异的美人面,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阿哲说的是南陆三皇子燕鸣臻,与鸣麓山之主的独女,那位号称‘南陆第一美人’的,姚淼淼仙子。”】
一个清澈的女声忽然回答道。
【“前辈,我与夫君自楠九岛搭乘云舟出发以来,一路所听闻有关这二位的桃色流言纷纷,从无间断,由不得人不信。”】
姚珍珍蹙起了眉,倒不是因为这回答是多么的无稽,而是因为这女声的来源——那声音来自她自己的丹田内府之中,只有她才能够听见。
对面的青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抬手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侧过头,凝神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你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是,我本名白郁湄,正是此身体的主人,此次本是搭乘云舟随夫君一同前去参与仙试,不想路遇歹人,幸得前辈相救……”】
【“你能自己控制身体吗?”类似的言辞姚珍珍已经听过太多,她出言打断了对面的感激之语,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我虽是已死之人,但并无遗愿未了,也不愿鸠占鹊巢,若你能自主控制,我便将身体交还于你。”】
这当然不是实话,前世死于连杀山,若是常人,身死后魂魄自然进入轮回,再多仇怨也是枉然,姚珍珍却从不是个善于原谅的人,她还有仇敌未曾伏诛,如今得以再世重生,怎么也没有轻轻放过的道理。
何况还有个假冒的“姚珍珍”正顶着自己的名头,行走世间,招摇撞骗,即使真的无所留恋,她也没有就此罢休的理由。
但这对小夫妻刚受了魔修的惊吓,若此刻再以为自己身上正寄宿着一个心怀歹意、企图夺舍的灵魂,还不知道惊惧之下会作何举动,因此,姚珍珍选择了先出言安抚住对方的情绪再说。
“……”那女声沉默良久,姚珍珍忽然感觉丹田有震颤暖意流淌而过,但仅仅只是片刻便微弱下去了。
【“……前辈,我魂体受损,恐怕短期内是不能再自如控制躯体了,”白郁湄的语气都无力了许多,显然是在刚才的尝试中又耗费了不少元气,“若是在陆上,还能请医师调养,但这云海无边,只能拜托前辈暂时为我操持一二。”】
想了想,或许觉得所言不妥,她又急忙地补充道。
【“只要云舟一靠岸我便让夫君去寻位擅魂术的医修来!若是前辈之后还需要寄宿的身体,我们也可为您找寻先天失神者……”】
“云海罡风确实会动摇魂魄,但修士先天灵根强韧,不至损伤至此,”姚珍珍摇了摇头,“尊夫人应当是先天灵体孱弱,惊惧过度,又被罡风摧折,才会因此失魂失觉,五体不调。”
她这句话是直接开口说出来的,而非在内府中对着白郁湄一人回答,好确保这夫妻二人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湄娘?她如今可还好?”陆哲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目露期冀地望向姚珍珍——说来古怪,自己的妻子他从小便熟悉,从不曾想过,只是主导的灵魂一经变化,竟能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从前湄娘在他面前总是羞怯婉约的,陆哲看她满是爱怜,但这位前辈……即使面貌一摸一样,但在此刻,陆哲对话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只有此刻听见了妻子的消息,他才克服了稍许畏惧,开口询问。
“她灵体有损,需在内府静养,云舟上资源有限,你们此次出游,可有带些助人固魂定神的药物前来?”姚珍珍倒是并未察觉此人之前的畏缩情态,她常年身居高位,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只是随口回道。
“此情此境,之前未曾有过,”青年白净的面皮上露出些许红晕,窘迫开口道,“我们只带了些内外补养的灵药,可这养魂定神的……”
内府中,婉转的女声几乎是同步响起。
【“前辈勿怪……我自幼时便嫁入陆府,至此行前,从未曾发现有何灵体虚损之症,是以夫君出行前并未准备此类药物……”】
少年夫妻,情深甚笃啊,姚珍珍在心内默默记了一笔,表面上却还是叹息的姿态。
“那便要能等云舟靠岸,再寻名医了,只是要委屈尊夫人暂且居内修养,”她语气不变,话锋却一转,“此云舟上,除了你们的亲族侍从外,可还有其他人登船同行?”
“这些袭船的魔修出自净莲教……只是不知这些妖人已伏诛数载,又是何时的再现人间的。”姚珍珍伸出脚踢了踢地上一具已经僵硬的魔修尸体,男子脖颈间还有干涸的血迹,死不瞑目地双眼大睁着,面色显得惊惧至极。
女子月白的鞋尖下,死者胸前一点金芒正闪烁华光——正是那净莲教的标志,一个六臂捧莲的纯金吊坠。
陆哲半蹲下身去,仔细观察那吊坠,姚珍珍也抬手召回了刚刚失神时掉落的短剑。
【“前辈,净莲教二十三年前被几大宗门联手绞杀不假,但近年来死灰复燃,四处掳掠截杀,已有再起之势,”白郁湄再次从内府中传音道,“我夫君自小被长辈拘在府中修习,对这南陆风物并不熟悉,且他性格孤僻,待人待物皆迟钝……”】
她的话语断了一下,仿佛深深叹了一口气。
【“前辈,我须得封闭五感,入内府静养神魂,这些魔修手段酷烈,云舟遭逢此劫,或许有临近航道的道友已收到了求救的讯息,正在赶来……”她的话语未尽,意图却很清晰,“先辈所留魂术本是秘辛,不便为外人所知,还请您暂代我的身份,替我照拂他一二。”】
“……”
这话其实正中姚珍珍的下怀,她此刻正需要一个假身份,好暗中寻访那冒牌货的情况,但事情如此顺心顺意,她又有些疑虑起来。
那边陆哲全然没注意到这边两个女人的心内交流,他翻检过了地上数具尸体,确认了他们身上皆有那金色的吊坠信物,又见了几具尸体上几乎完全一致的致命伤口,对这位附身于自己妻子的神秘修士的实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心中敬畏更甚,连带着动作也扭捏了几分,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来,眼睛却只敢看着眼前女子的鞋尖,只有耳朵还支棱着,一副悉听尊便的懦弱模样。
姚珍珍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答应你,”她在心中回复道,“只是我无法保证不被他人知晓,我并不知悉你日常行径如何。”
【“前辈大恩,妾与夫君必结草衔环相报!”白郁湄闻言,声音都轻快几分,“左右我与夫君的侍从皆已受魔修屠戮,并未留下可用的知情之人,且我们极少离开楠九岛,内陆诸人也无从知晓我的形貌品格。”】
【“只需您稍微伪装一二,定然是万无一失的。”】
小半个时辰后,姚珍珍协同陆哲,将云舟上众修士的尸身逐一收敛完毕。
陆哲听说了白郁湄将要封闭五感修养的消息,捉着姚珍珍的袖子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才满脸通红的擦净了脸面。
“前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他期期艾艾地开口问道。
“等,”姚珍珍一脚将那被捆在袋中吱喳扭动的食人钩碾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云舟遭劫,求救讯息早已发出,若是附近没有其他云舟,我们便只能等这船自己开到终点去。”
她手腕一翻,剑尖挑起地面上那已经没了动静的纳灵袋,向着外侧轻轻一甩。
布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轻巧的弧线,越过船舷,眨眼间便已落入茫茫云海中,不见踪影。
“舟行途中,我们总不能弃船而行,”她接着说道,“御剑飞行走不了这么远的距离,我们只能等。”
“看看等来的,是救援……还是下一波敌人。”
自从带着湄娘离开楠九岛开始,陆哲的运气似乎就一直不是太好。
先是湄娘在云舟上百般不适,险些让他以为是害了病或着了祟,后又有魔修劫掠云舟,二人所带侍从皆身死护主,他被侍从带着逃往舱底时,还惦记着因为不适而独居的湄娘……
本以为两人就此要黄泉相见,没想到湄娘那早夭的长辈留下的术法竟然招来了这样一位……前辈。
陆哲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船舱内正在低头翻阅着航行日志的女人。
他从小体弱,但天赋却并不差,修习上家族便更加紧盯些。也因此,他能看得出来,这位前辈所使剑法,凌厉,但也平和。若是心怀邪念之人,剑法必定带着几分阴狠,而这位前辈……陆哲检查过那些死者的伤口,一击毙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犹疑。
她生前定是一位道心坚定的剑修,陆哲揣测道。
他又想起之前这位前辈所言——“我就是姚珍珍……”,心中不由得一阵恍惚。
……想来这位前辈生前或许正是这位剑宗首座大弟子的仰慕者,所以才有此狂言?他的思绪发散到一半,忽然被一声轻微铮鸣打断了。
船头舱室并不狭窄的空间内,姚珍珍合起了手中卷宗,右手双指微抬,那收归鞘中的短剑锋鸣着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稳当当地落进了她的掌心。
“有人来了。”姚珍珍轻声道。
下一秒,舱门大开,云海尖锐的罡风打着旋吹进了室内,一柄长剑却比风更先到来,转瞬向着姚珍珍的脖颈处逼近——
“嗯?”金石相击的脆响声中,来人发出了轻微的疑惑声响。
姚珍珍倒是没料想到对方竟有如此快剑,但这并不能妨碍她迅速翻转手腕,剑刃上挑,格挡住了对面压下的剑锋——也是因着对方并未存必杀的心思,只是想要制住她的缘故,才让她如此轻易地接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风吹乱了女子脸侧的发丝,姚珍珍借着室外的逆光,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她的瞳孔微微扩散,手指却下意识的收紧了。
“羽觞?”女人惊愕的嗓音回荡在在室内。
第4章 羽觞
姚珍珍的声音不算大,但这舱内空间也并不如何宽敞,她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传进了室内三人的耳中。
破门而入的剑客只是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长剑重重下压,金属交锋之声划破寂静,姚珍珍顿时感觉到握着剑柄的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别经年,这位师弟倒还是这么大开大合的路数,她心中不由得微哂。
既已确认是故人相逢,姚珍珍当机立断卸下了劲力,手中短剑顺着对面力道划过一个柔软的弧度。在对面剑锋未至时,姚珍珍轻巧的向后半步,险而又险的擦过那锐利的凶器边缘。
来人也看出了面前之人并无战意,一剑落空也不再强追,“唰”地一声,雪亮剑锋便已还鞘。
“报上你们的身份来。”他开口,是低沉的男声,语气冷淡,并无其他感情。
被两人晾在一边的陆哲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实在是来人这未发一语先动刀兵的做派过于强硬,让他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我是陆氏,楠九岛陆氏的修士,陆哲!”他一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一手举起示意对方看自己手上的玉牒,“这是我等登船的玉牃,内记有我们的登船时间,形貌等信息,还请道友查证。”
“我等本是搭乘云舟前往参与浣金仙试的,不料云舟上混入了净莲教的魔修,在船只的食水中下毒,使得我等一众修士受其屠戮,无力还手!”青年话至此处,愤愤不止,几近垂泪,“幸而内子因身体不适,多日未进水米,又趁魔修不察,将那头目杀死,才救下了我……”
被他提到的姚珍珍则垂头闭口不言,只做是默认。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说辞,总归南陆上并无几人真的见过白郁湄的身手,就是想查证也需要时间,短时间内很难被发现。
“林师兄?你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还活着的?”舱室外,又一清脆的男声传来,伴着脚步声,门边探进来半个身穿白袍的身影,身姿挺拔纤细,头顶束着玉冠,看上去十分年轻。
姚珍珍认出了这后来者身上的服饰,白底绣流云,是剑宗子弟日常的宗门服饰,只是这弟子看面相年轻又陌生,应当是她走后入的门。少年腰间所悬令牌被宽大的下摆挡住,也不好确认是哪一峰的弟子。
“这边有两个,你来查验他们的身份。”被叫做“林师兄”的青年显然也听见了身后的呼唤,他半侧过身,向身后少年示意此处还有两个活人。
“行。”白袍的少年跨步走进了舱室内,毫不见外的接过了陆哲手中举着的玉牃,灵光微动,他抬头望向姚珍珍的面容。
姚珍珍也抬眼望着他。
女人秀美的面庞仿佛上好的白玉雕就,一双眼眸如秋水点墨,二人对视,本该是柔情脉脉的画面,只可惜一方带着审视,而另一方……
陆哲觉得自己可能是在之前被魔修下的毒搞坏了脑子,不然为何他能从那位神秘前辈的眼中看出几分……慈爱?
姚珍珍倒是没注意到一边陆哲的眼神,她只是才刚看清这为新进的剑宗弟子的样貌——面容白净五官端正,虽然脸颊还透着少年稚气,但不难看出日后英俊的雏形。
是个小帅哥,她心想。随着死而复生一起活过来的那颗颜控之心又开始作祟,虽未相识,但姚珍珍对待宗门内的弟子向来十分亲近,见了这新来的小弟子,忍不住就要多关注一二。
“这位小……修士如何称呼?”她放下手中短剑,问道。
“我?我叫陈谦,这位是我的师兄,林羽觞,我们皆来自剑宗,本是一同乘船去昭华参加仙试的,路上收到求救讯息,才一同前来探查,”陈谦已确认过二人的体貌信息与玉牃内相符,警惕心顿时消失许多,见一边师兄和石头一样沉默,便开口解释道,“白姐姐,你们的身份我已确认了,只是其他遇害之人,我们还要再比对过,你们二人是留在这艘船上,还是随我们一起?”
他见姚珍珍生的娇小可爱,一时心中生出亲近之心,便语气和缓的劝说道。
“此二艘云舟目的地相同,你们两人随我们同行,有我……我和我师兄一起保护你们,路上也安全许多的。”
“啪”的一声轻响,是那位从开始便十分寡言的羽觞师兄抬起剑柄,轻轻地敲了一下自己这位大言不惭的师弟的后脑勺。
“慎言,”他轻声斥责了一句,转身面向姚珍珍,“白姑娘剑术不凡,不知可有师承?”
被敲了头的陈谦撇了撇嘴,但瞧见自家师兄如丧考妣的面瘫脸,最终还是没敢回嘴,默默走到一边去翻检其他人的身份信证去了。
“不敢受前辈谬赞,”被几人冷落的陆哲赶紧开口道,“内子自幼养在陆府,所学皆是长辈传授,并无显赫师承。”
突然被人插嘴回话,林羽觞倒也不见恼怒,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眼睛却还盯着一边已经低下头去的姚珍珍的发顶。
“你的资质不差,若愿来剑宗,可入鸣麓山。”他说,语气依然是不带感情的。
这话说得就极其直白了,姚珍珍不能再避而不接。只是面对曾经师弟却要装作不识,难免有几分心虚。姚珍珍只能压下心中些微愧疚,低声道。
“谢前……前辈称赞,微末技艺,实在愧受,我已有师长相授,并不愿改投他门。”她回忆着前世所见的礼节,对着林羽觞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嗯,”闻言,高大青年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身向外走去,“此云舟已空,你二人最好还是与我们同行罢。”
另一边的陆哲闻言头如捣蒜,忙不迭答应。
姚珍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前来救援的云舟形制比陆家所搭乘的这艘要大许多,仅从外观上也能看出舰船所用材质价值不菲。
二人顺着临时搭建的栈桥来到这艘云舟,陆哲站在甲板上好奇的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艘云舟可是由贵宗单独包船的?”他向走在前方的陈谦询问道。
不怪他有此一问,姚珍珍从甲板放眼望去,除了寥寥几个佩剑的修士正靠着船舷望向这边,这艘云舟简直可以称得上空荡了。且肉眼可见的几位修士腰间皆佩剑,身着剑宗统一的弟子服,显然与陈谦师出同门。
嚯,真有钱,姚珍珍不由得在心中小小地嘀咕了一下。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但她还是记得自己当年外出游历时是如何的囊中羞涩的……没想到剑宗如今竟能豪奢至此。
——云舟的搭乘价格并不便宜,墨展宗对这份独门技术从来吝啬。陆氏作为楠九岛上独霸一方的修士家族,宗子外出游历也不见包下整支云舟的,更何况此云舟装饰如此华贵,剑宗如今的财大气粗,着实让姚珍珍咋舌。
“哈哈,陆兄猜对了一半,”走在前面的少年听了他的问话,笑着回过头来,“这艘云舟的确是包船不假,不过船资却并不是由我宗所出。”
他转过头瞟了远处几位同门一眼,确认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语,才竖起一根食指,悄悄地指向云舟的二层舱室处。
“还是沾了大师姐的光,”他放慢脚步靠近了姚珍珍二人,压低了声音,“我们的大师姐是这次浣金仙试的武试裁断,这艘云舟就是特意包下来给她乘坐的。”
他看见眼前女子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忍不住多说两句卖弄。
“你可知这船资是何人所出?南陆皇室可不缺钱,”他眨了眨一边眼睛,“一听说大师姐要去仙试,那位三皇子可是巴巴儿的包了船来接,还派了好些佣人仆妇随行,只不过都被林师兄赶走了而已。”
“要我说这三皇子就是问心有愧,明明与大师姐有婚约,却要年年来纠缠淼淼师姐……”
少年后面那些八卦的絮语姚珍珍已经没心思再听,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假冒的“姚珍珍”,正在这艘云舟上!
姚珍珍站住了脚步,她的目光顺着陈谦之前手指的方向,望向那关闭着的舷窗。
“湄娘?”走在后面的陆哲疑惑地出声询问,“怎么了?”
“……”
姚珍珍抿了抿嘴唇,收回目光。
“我只是有些惊讶,”她闭了闭眼睛,嘴角勾起几分笑意,“没想到竟有幸能与剑宗首座同乘一船……我十分仰慕这位大师姐,不知之后是否有机会拜见?”
陈谦却被姚珍珍脸上新雪初晴般的笑容晃了眼,一下没能回过神来。
“啊……啊,拜见,对,拜见,”他一拍脑门,脸色垮了下来,“恐怕不行……大师姐从洛萍出来就不见客了,赶来求见的拜帖堆得比我都高,但是林师兄就是不让见。”
或许是怕姚珍珍失落,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别说是外人了,连我也只见过大师姐一面,这还是因为仙试,换做往日,师姐住在洛萍,我们又被拘着不让下山……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多少是奔着大师姐来的?好多和我一样连面都没见上的。”
看来这个冒牌货也怕被人识破,倒是晓得深居简出,姚珍珍心中微微失落,忍不住腹诽。
只是……陈谦这种小弟子见不到,亲自来接的林羽觞却不会见不到。
……他会认不出那个是冒牌货吗?
姚珍珍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撇,让一边的陈谦还以为是自己的所言令美人失色,殷勤地凑上前来讲着逗趣的话。
恰逢此时栈桥收起,几人脚下甲板微微震动,云舟即将再次扬起风帆,准备启航出发。
姚珍珍垂下眼睛,出言唬住了陈谦,让他领着二人前往住处。
陆哲一路唯诺着跟在妻子身后,此时看着发妻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却忍不住陷入思忖。
这位前辈,对那位剑宗大师姐的消息格外关注……
他又想起了最开始她说的那句话。
——“我就是姚珍珍。”
难道……?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荒谬而可怕的猜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若是平时,还有湄娘为他筹谋分析,只可惜湄娘正在内府中修养,外界事物一概不知,他只能捧着自己一团浆糊的思绪,亦步亦趋的跟上前面的两人。
云舟二层的舱室内。
即使是白日,这间舱室内依然是门窗紧闭,连一丝天光都无法闯进来。
舱室内装潢无不精巧绝伦,处处可见匠人的心血倾注。舱室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女儿床,实木雕就,花纹繁复艳丽,层叠交错,交相缠绕,仿佛某种艰深阵法。床柱四角垂下厚重帷幔,遮挡住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林羽觞走近床边,掀开了层叠交缠的帷幔。
柔软的床褥中,仰面躺着一位少女。
她闭着双眼,浓黑的眼睫勾勒出两弯倒悬的明月,小巧的鼻翼下,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启。她的脸颊不似一般美人般瘦削,反而带着些孩童特有的圆润弧度,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使得整体失了可亲可爱,只剩万分诡异。长长的黑发如鸦羽般铺在她的脑后,宛如一朵盛开的黑色花朵。
如果不去注意她惨白的脸色与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膛……少女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羽觞站在床边,低头凝视了这个女孩的脸许久。
青年齿关交错咬紧,仿佛十分愤怒,但他落在少女身上的眼神却又十分悲伤。
他伸出了手,带着薄茧的手指万分留恋的在少女的脸颊上方划过,最终没有落下。
躺在被褥中,那不似活人的少女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林、羽、觞,”她张开嘴,说话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仿佛发声器官还没恢复一般,“你在、做什么?”
“扶、我、起、来。”她说,用着命令的口吻。
青年伸出了手,但不是搀扶。
他伸手掐住了少女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