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护驾!”
“闭嘴!”
姬珩气急败坏地吼,目光放在握着刀的婉瑛身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精神高度紧绷。
门外的侍卫听到呼救声,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又被姬珩一句话喝退了出去。
“下去!别吓着她。”
“陛下……”吕坚哭丧着脸,欲言又止。
“退下去!”
姬珩又低喝了一句。
吕坚只好摆摆手,让侍卫们退出门外,然而他自己打死都是不敢出去,留皇上一个人面临危险的,只能待在屋子里,神色紧张地看着持刀的婉瑛。
婉瑛显然是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明明手里拿着刀,却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被刀指着威胁的那个人。
姬珩此时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却硬生生不敢走近,只能皱眉催促:“把刀给我!”
这次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温柔,而是冷冰冰的命令,常年身居高位,让他养出一身上位者的威严,气势说一不二。
婉瑛吓得身子一抖,差点就下意识把刀给他了,但她看看他,又看看旁边一脸戒备的吕坚,忽然想,带刀入宫是死罪,刀指天子更是杀头的大罪,今日在场有不少人见证了这一幕,逃是逃不过去的。事已至此,横竖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死得干脆一点。
“你若还有半点对我的情谊,就该用这把刀自刎于御前,以全你我最后一点体面。”
萧绍荣的话再次回荡在耳畔。
也好,也好,婉瑛悲哀又苦涩地想,就让她自刎于御前,血溅三尺青锋,以谢他这两年对她的情意。
想到这儿,她不再觉得死亡可怕,拿刀的胳膊一拐,就决绝地冲着自己脖颈而去。
闭上眼,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寂静中,她依稀听见了吕坚倒抽冷气的声音。
“陛下……”
婉瑛慌不迭睁眼,滴答,滴答,殷红的血液从指缝溢出,将那枚翡翠扳指都染红了,鲜血顺着她颈部的肌肤,蜿蜒下流,一滴一滴地渗入地毯。
刺鼻的血腥气,混着男人身上清淡的龙涎香气,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全方面地将她包裹,渗透。
“太医……宣太医!”吕坚慌慌张张地喊起来。
“闭嘴,你要嚷得阖宫都知晓么?”
姬珩阴沉着脸斥了他一句,转头又对婉瑛说:“松手。”
婉瑛心里一慌,下意识松了手。
姬珩趁势将刀接过来,此时他的右手掌心已被割破了,鲜血汨汨地冒出来,他却丝毫不顾,将刀子抛给两眼发傻的吕坚,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挠了挠愣着的婉瑛脸颊,将上面沾着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擦了,随即若无其事地笑。
“吓着了?不要怕,小伤而已。”
婉瑛怔怔地看着他,呼吸急促,最终两眼一翻,晕倒在他怀里。
割伤不是太严重,虽然伤口看着可怖,但只是皮肉伤。太医洒上金疮药粉止血,又将皇帝的手包扎好了,叮嘱了几句近期不要沾水的话。
姬珩点点头,问婉瑛的情况。
太医说她只是一时惊吓过度,才会晕厥,身体底子弱了些,他开了些调息养元的方子,只要好生将养便无大碍。
姬珩听罢,挥手让他下去。
待太医离开,吕坚才终于能喘上一口气,抚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
“皇上,方才可吓坏奴才了,再怎么担心慕姑娘,也不能徒手去挡刀啊。您是九五之尊,天下万民都指着您,您说您要是出个什么事儿……”
“聒噪。”
姬珩语气不善地斥了句,吕坚立刻就闭嘴了。
“刀呢?”
吕坚将刀双手呈上,刀刃上还沾着皇帝的龙血。
姬珩拿着刀,翻来覆去地看了眼,最后喉间发出冷哼,将刀尖用力一插,深深扎进桌子里,入木三分。
“萧绍荣此人,着实可恨!”
低沉语气里,满是浓烈的杀气。
吕坚吓得腿肚子打转,险些跪下,小心翼翼地劝:“皇上,请您三思,眼下不是对付萧大人的时机……”
现在朝野上下都在疯传皇帝为色所迷,不惜抢夺臣下的妻子,所谓的入宫为公主祈福,不过是道幌子,谁都看得出来,慕婉瑛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萧绍荣出了事,舆论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只怕说皇帝因私废公,借机戕害臣子的话都有。
吕坚是忠心耿耿,一心为主子着想,没想到姬珩却冷冷瞥他一眼:“朕用你提醒?”
吕坚:“……”
“人如何了?”
“方才醒了一会儿,喝了半碗安神汤,又睡过去了。”
姬珩点头,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尖叫声。
吕坚都还没动作,就看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坐着的皇帝不见了。
姬珩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只见床上睡得好好的婉瑛掉在了脚踏上,两只手伸向自己的喉咙乱抓,似在梦魇。
阁中伺候的宫女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将她的手脚按着,免得她抓伤自己。
“让开!”
姬珩大步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见婉瑛睁着茫然的两只大眼睛,泪水滚滚而落,嘴里喃喃哭喊着。
“黑……好黑……放我出去……”
姬珩皱起眉头,吩咐:“把灯点上。”
宫女们进进出出,点上无数盏灯,房中光耀如昼。
“嘘,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轻轻拍打着怀中人的后背,哄孩子一般,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婉瑛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良久,终于闭目安稳地睡去,腮上还带着泪珠。
姬珩替她擦去眼泪,灯光下,他的神色喜怒难辨。
他能察觉到,慕婉瑛生了一场病,她的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这伤,也许要经年才能好。
第22章 胁迫
几日后,吕坚立在桌前,小心?翼翼地给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汇报:“慕姑娘……还是不愿意吃东西。”
姬珩笔走龙蛇,头也没抬地说道:“她不肯吃饭,那定是伺候的?人照顾不周,吩咐下去,每人各打二十杖,再不吃,四十杖。”
吕坚欲言又止,但见皇帝埋头于公?案,无暇抽身的?样子,只得将?话憋了回去,道了声“奴才遵旨”,就下去传话了。
西暖阁里,婉瑛照旧坐在南窗下的?花梨木圈椅上,不出声,不言语,只静静垂眸发呆出神,别人不叫她,她能?在这?儿坐上一整日工夫。若不是还有呼吸声,远远看着,就像挂在壁画上的?美人,没有半丝活人气儿。
宫人们捧着膳盒低头鱼贯而入,她恍若未闻,腹中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饥饿,好似人已成了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魂灵不知飘去了哪儿。
“慕姑娘,午膳抬来了,用些吃食罢。”
一名穿着低等太监服饰,腰间系着乌木牌的?小火者低眉顺眼地劝。
婉瑛正想像以往一样拒绝,目光一顿,忽然发现他躬身行?礼的?动?作有些别扭,仔细一想,其他人方才进门?时,似乎也都一瘸一拐的?。
“腿怎么了?”
小太监脸色一僵:“没怎么……”
婉瑛皱眉:“到底怎么了?”
小太监跪了下去,趴在地上道:“回慕姑娘的?话,是奴才们伺候不周,皇上才下令责打了奴才们二十杖,皇上……皇上还说……”
“说什么?”
小太监小心?地抬头瞟她一眼,哭道:“皇上说,若姑娘再不用饭,就是四十杖。”
“……”
婉瑛的?手指紧紧攥住掌下的?圈椅。
这?是明晃晃的?胁迫,用这?些人的?命来威胁她。
事到如今,她竟连吃饭这?样的?小事也不能?做主。
婉瑛又气又无奈,悲愤之下,竟生出些破罐破摔的?决心?,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她冷冷道:“我不会吃的?。”
小太监一听,脸上失望一览无遗,却恭敬地磕了个头:“是,那奴才们这?就下去领罚了。”
说着一扬手,示意阁中其余人跟他一起退下去。
走到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轻轻的?话。
“……慢着。”
婉瑛坐在窗下,今日天?色晴好,日光洒进窗纸,微尘在光线中上下浮动?,也照亮了她脸上那丝命不由?人的?苦涩。
“放下罢,我吃。”
小太监大喜过望,连忙指挥众人将?膳碟儿从盒中拿出来,依次摆在小方几上。
只见一桌琳琅菜色,酒糟鹅掌,扬州干丝,一道平桥豆腐羹,还有一碗小小的?冰花银耳燕窝。分量虽不多,却布置得小巧精致,看得出是御厨为了贴合婉瑛的?口味,花了大工夫做的?。
直到亲眼看见婉瑛夹了几根鸡丝放进嘴里,小太监才终于舒了口长气。
兴许是心?情放松,他嘴上也没了个把门?儿,眉飞色舞地笑道:“哎,这?就对了,姑娘只要?吃了这?一口,以后都不会不吃了。饿肚子的?滋味多难受啊,奴才还记得小的?时候,家乡发大水,那人饿得都两眼发红了,连观音土都吃。姑娘是个善心?人,其实?奴才们皮糙肉厚,烂命一条,打死就打死了,奴才主要?是不忍见您饿坏了身子,皇上顾念着您呢,您一顿饭不吃,皇上急得都睡不着……”
他这?厢正说得兴起,不料“嗒”的?一声轻响,婉瑛搁下筷子,蹙眉看着他问:“你叫什么?”
小太监心?情激动?,昂着脖子响亮地答:“奴才贱名小顺子,就是顺心?如意的?顺。”
婉瑛道:“我看你不该叫小顺子,应该叫小狗子,狗腿子的?狗。”
小顺子眼都不眨,面不改色道:“要?不说贵人眼力佳呢,姑娘怎么就知道我爹娘姓苟,承姑娘赐名,从今往后,奴才就叫小苟子了,也算不埋没了祖宗家姓。”
“……”
婉瑛本?不是能?说别人坏话的?性格,方才气急之下,骂了小顺子一句,心?中正自悔失言,却不想碰上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一时之间有些无语。
小顺子还在那儿念叨着改日要?去爹娘坟前上炷香,保佑他飞黄腾达,以后他们老苟家也算是出了个能?人。
也不知道他祖上是真姓苟还是假的?,倒说得煞有介事。而且他人生得诙谐,说话的?时候,眉毛鼻子眼一齐动?,妙趣横生,竟是个天?生适合用来逗闷子的?弄臣。
阁中宫女们被他逗得纷纷破颜,禁不住捂嘴笑出声来。
笑这?种事最怕有人带,纵使婉瑛再怎么不想笑,听着这?零星笑声,又看着小顺子那挤眉弄眼的?丑脸,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慕姑娘笑了的?事,当天?就有人禀报到御前。
姬珩召见了小顺子,问他是怎么把人逗笑的?。
小顺子入宫几年,这?还是头一回面圣,内心?紧张地打摆子,好在嘴皮子还算利索,将?白天?自己怎么逗笑慕姑娘的?,慕姑娘又是怎么笑的?,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姬珩听完,问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爹娘真的?姓苟?”
“……”
这?一下可把小顺子难倒了,其实?他祖上姓张,往上数十八代都是这?个姓,从没改过。晌午那么说,不过逗主子一笑而已,谁想皇帝当真了。他若谎称自己姓苟,就是欺君,若照实?说,又怕皇帝认为他偷奸耍滑,是个欺上媚主的?人。
思来想去,只得挑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回答,他干笑着说:“奴才也记不得了,小时候家那边发了大水,奴才爹娘都淹在水里了,听那买奴才的?人牙子说,依稀是姓苟……”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心?虚地抬头去觑皇帝的?眼色。
姬珩笑了笑,也不知道信没信这?一套说辞,只道:“既然你忘了,朕就赐你一个‘苟’姓,苟是河内大姓,史?上名人辈出,应当也不至于辱没了你家。朕再赐你二百两奠仪,把父母的?坟茔好好修缮一番,立碑著姓罢。”
皇帝赐姓,这?是多少功臣勋将?都没有的?天?大恩典!
小顺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将?头在地砖上磕得砰砰响:“奴才谢皇上恩典!皇上大恩,奴才没齿难忘!奴才一定祭告天?上的?爹娘!护佑主子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和慕姑娘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行?了,下去罢。”
姬珩摆摆手,想了想,又道:“以后你就留在澄心?堂伺候罢,你们慕姑娘是个多心?的?人,自己用着点儿心?,若她笑了,朕还有赏。”
“是!”
掀起帘子,小顺子喜气洋洋地出了御书房。
候在门?外的?吕坚见了他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斜来一眼,似笑非笑道:“哟,这?是发财了?”
小顺子立马一改得意模样儿,伏小做低地凑过去道:“没有的?事儿,就是陛下见奴才可怜,赐了二百两银子给奴才去祭拜爹娘,这?点儿赏赐,干爹恐怕还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托干爹的?洪福,干儿子哪儿能?留在这?澄心?堂伺候,改日儿子在遇仙酒楼治一桌席面,请干爹千万赏脸光临。”
吕坚从嗓子眼儿里哼一声,终于气顺了,他也不是贪图这?一顿两顿饭,不过是见不得有人得了些圣宠,就翘起尾巴不念本?,忘了他的?提携之功。
“得了,我得在御前伺候,哪儿有那工夫。”
说到这?里,他又板起脸叮嘱:“你以后也是在御前行?走的?人,嘴巴上也得把把门?儿,别说话不过脑子。陛下赏多赏少,都是恩典,你要?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小顺子连忙应了。
又听吕坚顺口一问:“陛下让你今后留在慕姑娘身边儿伺候了?”
说到这?儿,小顺子又挺了挺腰板,点头称是,又将?皇上说若慕姑娘笑了,今后还有赏的?事说了。
吕坚看他一眼,笑道:“你小子还挺有福气。慕姑娘可是尊大佛,你抱稳了,日后不愁没有青云直上的?时候。”
这?话也不消他说,宫里伺候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自慕姑娘入宫的?这?些天?以来,皇帝的?表现,众人都有目共睹。别的?都不说,就说陛下是个最严肃最讲体统的?人,在澄心?堂这?种处理政务、日常起居的?地方,何尝让女人留夜过,就连贵妃进澄心?堂都要?请示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姑娘在陛下眼中,就是与众不同。她何止是大佛,简直是个香饽饽,将?来只怕有大造化,位登中宫也说不准。
眼下大家都挤破头地想进西暖阁伺候,是以吕坚说小顺子有福气,这?话可半点儿没说错。
小顺子把腰杆一挺,笑着说:“放心?罢,干爹,以后慕姑娘就是我活祖宗了,我一定小心?伺候她。”
第23章 噩梦
一封奏折批阅完,姬珩揉了揉因长期伏案而酸痛的后颈,瞥了眼角落里的西洋金自鸣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
这不是他睡觉的点儿,按照往常,他要批折子到丑牌时分才会入室安歇,可今晚不知怎么的,心浮气躁,耳畔总是回响着小顺子形容慕婉瑛笑起来的那些?话。
她?笑了吗?
自己好像很少看见她?笑,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紧张样子,要么就是哭泣的面容,唯一一次见到她?笑,便是那次她?初入宫走迷了路,站在桃花树下,抬首向他笑着道?谢。
一张笑脸缓缓地浮现在眼前。
小顺子形容那是“天仙下凡”“观音娘娘现世”,可姬珩知道?,那是世间所有词汇都无法形容的清丽动人?。
那是生平头?一次,他尝到了喉咙发渴的滋味,迫切地想拥有,不顾一切也要得到。
“吕坚。”他唤来人?,喉结滚了滚,“人?呢?”
吕坚垂手在桌前侍立,早已习惯了皇帝一日几次询问慕姑娘的情况,极为流畅地答道?:“回陛下的话,慕姑娘晚间用了一碗羹汤,现在已经睡下了。”
姬珩点点头?,搁下笔起身。
“走罢,去看看她?。”
西暖阁里安宁静谧,床头?亮着一盏琉璃灯,这灯整晚不灭,照得整间屋子四壁雪亮。
一个守夜的丫头?坐在床边脚踏上,脑袋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忽地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皇帝悄没声儿地立在跟前,吓得立即就要行礼问安,却见皇帝竖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宫女垂着头?,轻手轻脚地出了暖阁。
姬珩先没动,立定站着看了看,只见烛光幽微,鲛绡帐上朦胧地映出一个人?影来,体态婀娜,似雾中的远山。
他走上前,撩开?帐子,一股子清甜梨香飘过来,令人?醉魂酥骨。床上的人?卧在被衾内,满头?青丝散于枕畔,静静合目而睡,然而眉心却浅浅皱着,似做了什么噩梦。
姬珩不自觉伸出手去,想替她?揉散那纠成一团的眉头?。
婉瑛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面前站着萧绍荣。
他的左胸挖空一个大洞,双手捧着一颗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心脏,七窍流血,脸上也是血泪如?珠。他将心捧到她?眼前,目光幽幽地说?:“瑛娘,这是我?的心,我?将它挖出来,送给你。”
婉瑛在梦里也哭得梨花带雨:“别挖,挖出来你就死了……”
“说?得也是。”
萧绍荣一改深情面容,眼神阴狠冷酷,似索命的阎罗,向她?直直地伸出两臂。
“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僵直的手指扣上纤细的脖颈,如?折断一根花茎那样轻易,婉瑛立即感到了窒息,双腿乱蹬,用力喘息,就在这时,她?隐隐听见了呼喊,猛地一睁眼,就见一只巨大的手朝自己探来。
“啊啊啊啊啊——”
婉瑛吓得大声尖叫,人?也缩到了床榻角落。
“别怕,是朕。”
帐子里烛火大亮,照亮皇帝一张写满担忧的脸,他的手中擎着那盏琉璃灯。
婉瑛的恐惧并未因他的出现而消减,小脸愈发苍白,抱紧双膝发抖。
姬珩的语调不易察觉地放轻柔:“做了什么噩梦?”
婉瑛依然颤抖着,姬珩见她?只穿着一袭单薄寝衣,担心她?冷,想替她?将被子盖上。
刚伸出手,婉瑛身子剧烈一颤,非常明?显地避开?了他。
姬珩的手停滞在半空,片刻后,他收回手,似是自嘲地低笑一声:“罢了,你既不愿意,朕也不愿做那勉强人?的勾当。”
听到这句话,一直低着头?的婉瑛骤然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眸中迸射出亮光,似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一般。
她?满怀希冀地问:“可以送我?出宫去吗?”
“你想去哪儿?”姬珩问。
她?想去哪儿?她?又能?去哪儿?
婉瑛心想,靖国?公府一定是不能?留的了,思来想去,她?抠着指甲,小声说?:“我?想回江陵。”
话音刚落,就看见对面的人?神色冷了下来,冰凉的指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眼睑、脸颊。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语气温和,却暗含警告。
皇帝注视着她?的眼眸暗藏柔情万种,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而是看自己的一件所有物的眼神。
她?与一只宠物,一个心爱的摆件没什么区别。
眸中的光一点点地死寂下来,如?熄灭的火把。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婉瑛心如?死灰,连愤怒都失去了力气,剩下的只有不解。
她?无力地问:“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为何偏偏……”
姬珩伸出指尖,轻轻拭干她眼尾的泪痕,笑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你这一瓢饮。”
婉瑛呆坐着,寻常女人听了要手舞足蹈的话,她?却无动于衷。
姬珩并不生气,相对无言中,他挽起婉瑛鬓旁散落的三两根发丝,郑重其事?地承诺:“朕会等。”
他没有说?等什么,但在他柔情缱绻的眼眸中,婉瑛读懂了他未说?完的那句话——
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像是为了印证不会强迫婉瑛这句话,自这晚后,姬珩每晚都会过来陪婉瑛睡觉。
虽然之?前他也是每晚忙完政务后,都会过来西暖阁,但那只是趁婉瑛睡着了看几眼,偶尔困倦极了,会合衣在她?身边略躺一躺,这回却是二人?真正的同床共枕。
一开?始,婉瑛浑身戒备,提心吊胆,整宿都睡不着觉,生怕身旁的男人?趁她?睡着对她?做什么,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她?不是无知少女,无论是小时候的经历,还?是和萧绍荣短短两年的婚姻,都让她?知道?了男人?在色.欲面前能?有多急迫,多无耻,嘴脸有多丑恶。
可正如?皇帝所承诺的那样,他真的没有对她?做什么,连被子都是两人?各盖一床,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从来没有越过界,连婉瑛一根手指都不曾碰过。
久而久之?,婉瑛也逐渐放松了警惕,后半夜,她?常常因为眼皮太沉而昏睡过去。
她?依然每晚都做噩梦,梦里不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萧绍荣,就是那间窗子都被木板钉死、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可她?没有一次再尖叫着醒来,因为每当她?大汗淋漓、嘴里胡话连篇时,总有一只冰凉的大手放在她?紧闭的眼皮上,耳边也传来低声诱哄。
“没事?了,乖,已经没事?了。天还?没亮,再睡罢……”
男人?的嗓音温柔,低沉,很像幼年发高烧时,姨娘将她?抱在怀中,低声哼唱的那支曲子。
婉瑛找到久违的安全感,梦里的光怪陆离逐渐远去,她?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之?后,一夜无梦。
睁眼醒来,天光大亮,身侧已经没了皇帝的身影。
他每日寅时就要去上朝,而婉瑛起床的时辰却越来越迟,有时直到午膳前才会睡醒,若不是姬珩吩咐过了要叫她?起来用膳,她?仿佛能?一直睡下去。
从前在江陵时,她?要早起干活儿,出嫁之?后,更是每日晨昏定省,天没亮就要去松鹤堂请安,服侍尤夫人?用早膳。这辈子从来没睡过一天懒觉的婉瑛,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贪睡,好像前半辈子缺失的所有睡眠,现在要全部?补回来。
人?睡得多了,精神便不怎么好,婉瑛呆呆地坐在床沿,任两名宫女替她?穿衣,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听话得很。
这两名宫女婉瑛不认识,她?们第一天来时,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但婉瑛一个也记不住。如?今她?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兴趣,别人?的脸在她?脑海中不过是个模糊的轮廓,留不下什么印象。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小顺子了。
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这人?话太多了,一天到晚,嘴巴似乎就没闲下来过。
这会儿工夫,他又在给婉瑛介绍今日的午膳,腰间的乌木牌已经换成了四角包银的铜腰牌。
婉瑛两眼无神,失焦地盯着他不停开?合的嘴,忽然问道?:“陛下呢?”
“……”
小顺子还?在说?话的嘴如?蚌壳似的合上了。
这是入宫这么多天以来,婉瑛第一次主动问及皇帝的行踪。
小顺子都激动了,磕磕巴巴答:“陛下……陛下上早朝去了,不过这会儿工夫,肯定散朝了,陛下应该在御书房批折子。慕姑娘,要过去看看吗?”
他也不过是顺口一说?,话并未过脑子。
可没想到,一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对外界毫不关?心的婉瑛这回却偏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怔怔地点了点头?。
秋高气爽,玉京的天辽远空阔,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白云。
这是时隔这么久以来,婉瑛第一回从屋子里走出来,不算热的阳光洒在那张因久不出门而愈显苍白的面孔上,有种空灵的美丽。
她?仰起头?,光线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记忆里明?明?还?是溽暑未消的盛夏,怎么一晃眼,就到秋天了?
御书房距离西暖阁并不远,绕过一个回廊便到了。
吕坚抄着拂尘,倚在门口打盹,远远见到小顺子身后的人?时,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揉一揉眼,不敢置信。
“……慕姑娘?”
他的瞌睡猛地惊醒,急忙弓着腰过去迎接。
“哟,慕姑娘,还?真是您,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
婉瑛低头?不作声,像是太久没说?话,已经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倒是旁边的小顺子扯一扯吕坚的袖口,低声说?:“干爹,陛下在里面吗?慕姑娘说?想过来看一看。”
吕坚一懵,接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姑娘怎么可能?主动提出来看皇上,定是这混帐东西为了邀圣宠而怂恿的,也不知道?在御前伺候了几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连规矩都忘了。
皇上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从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连伺候的人?都是选了又选,有时还?全部?赶出去,不然吕坚怎么在门口守着。
况且今日早朝上,一个地方官员御前奏对时冒犯了龙颜,皇上发了好一通火,方才还?把人?叫进去了继续骂,所有伺候的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面情形肯定不好,若是在这当口上让人?进去,不仅讨不到好,连他们这些?奴才都会被牵连。
可这慕姑娘眼下确实是皇上的心尖肉,是得罪不起的,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吕坚一边在心底责骂着小顺子这小子专给他找麻烦,一边面上笑呵呵,正准备开?口说?陛下此刻在接见大臣,不如?稍后再来,里面就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皇帝掺着滔天怒火的叱骂声。
“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参你的折子已经堆到这么高了!还?在那儿口口声声地狡辩,给朕倚老卖老装糊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老百姓的话虽糙,理?却是不错的。吴锡林,朕看你这个两浙巡抚也别当了,不如?回家种你的红薯去!”
天子一怒,当如?雷霆万钧,皇帝又声若金石,骂起人?来字字铿锵,一声比一声激越,唬得吕坚这种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都不自禁抖了下,忽听小顺子慌张无措地叫了声“慕姑娘”,扭头?只见婉瑛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似是被吓坏了,马上就要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