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又见他猜灯谜时?,男人寸步不离,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时?而含笑不语,时?而在他猜对时?点头称赞,露出自豪的眼神,看着就像是?位年?轻而温和的父亲,因宠爱儿子,特意在上元节这天带他出来观灯。
“难道?二位不是?父子,是?兄弟?”
小?贩小?心翼翼地试探。
话刚说完,就看见对面的男子脸色更黑了。
“……”
完了,玉京贵人多如牛毛,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人,不仅生意做不下去,恐怕小?命都?要丢了。
小?贩胆战心惊,正?要跪下去磕头认错,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元宝从天而降,啪地扔在他眼前。
“眼睛这么瞎,还做什么生意,趁早收摊回?家罢。”
姬珩兴致寥寥地转身。
“走罢,这儿的灯谜没什么意思。”
一行?人赶紧跟上。
直至走出老远,姬珩的心中始终盘桓着?小贩的那句话。
生平头一次,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脸是否真?有那么老,否则怎会将他和婉瑛错认成父子呢?这也太离谱了。
越想越郁闷,他干脆问吕坚:“我很老吗?”
“……”
这话问的,吕坚讪笑着?,都不知该怎么答了。
左思右想,他谨慎地回答:“老爷……”
姬珩怫然?不悦:“叫什?么老爷,叫公?子。”
“……是。”吕坚硬着?头皮继续说,“公?子春秋鼎盛,正?当英年……”
“少说这种哄人的鬼话。”
姬珩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你老实说,我看着?是不是比小九大上许多?”
这种问题,答错了就是个死。即使是御前?伺候多年,早已?油滑得像只老狐狸的吕坚也苦了脸,半晌,才想出个挑不出错儿的回答。
“公?子……确实比慕姑娘略年长几岁……”
这个“略”字用得就很灵,既说了实话,又顾虑了皇帝的心情。
觑着?皇帝难看的脸色,吕坚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当然?,年龄算不得什?么,公?子与慕姑娘郎才女貌,看着?就是对神仙眷侣……”
姬珩驻足于川流不息的街头,歪着?头盯了他半晌,看得吕坚头皮发麻,正?想着?说句什?么话找补,忽听皇帝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是比她大很多啊,足足大了十四岁。”
大十四岁是什?么概念,意思是他登上龙椅时?,婉瑛还没出生;他十五岁亲政,与辅臣们?斗法时?,婉瑛还只是个亲娘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大楚向来崇尚早婚,十三?四岁就成婚的比比皆是,他若再大个一两岁,说不准还真?能给婉瑛当爹。
想到此?处,姬珩再忍不住,回头去瞧婉瑛。
她正?与春晓手?挽着?手?看杂耍。
上元佳节,京中百戏盛行,吐火的,上竿儿的、走绳索的,舞狮子灯的,拿石锁的,胸口碎大石的,应有尽有。
她睁大了眸,贪婪地看着?各路艺人的表演,眸中有惊奇,有赞叹,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像初次来到这滚滚红尘中的懵懂孩童。
戏棚中恰好有两位老师傅在打铁花,融化的铁水碰到棚顶迸散开来,火树银花,蔚为壮观,引起行人的驻足赞叹。
婉瑛仰头去看,星陨如雨,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中,是令这世间美景都瞬间失色的场景。
姬珩看了良久,走过去,点?点?她的肩。
她侧目望来。
姬珩笑眯眯道?:“叫声爹来听听?”
婉瑛:“……”
似是看出她的愕然?无语,姬珩好脾气地笑道?:“不乐意?也是,我还没有老到当你爹的程度。那不然?……”
他故意停顿片刻,饶有兴味地笑:“叫哥哥?”
“…………”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罢。
别说婉瑛,连一旁听着?的春晓都尴尬得手?脚蜷缩,心想皇帝今晚还真?是受了不小刺激,连“叫哥哥”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比自家小姐大上一轮还多啊……
不过想归想,春晓还是没那胆子说出口的。
方才她只不过同摊主开了句玩笑,就挨了皇帝一记狠瞪。
春晓耸耸肩,专心致志扮演空气,心底却默默吐槽,男人的自尊心可真?脆弱。
这边姬珩还在逗着?婉瑛叫哥哥,婉瑛实在叫不出口,既恼怒又羞窘,被缠得急了,索性破罐破摔,赌气喊道?:“老爷爷。”
“……”
正?巧这时?打铁花结束,人群散了,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婉瑛这句话尤为清晰,连春晓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她。
其?实婉瑛只是出于一时?之气,心中早后悔了,这会儿又俱怕又忐忑,两只眼偷偷地去觑皇帝,唯恐他生气,她是见过他发怒的场景的。
不料姬珩只是愣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即“噗”地一声,扶着?吕坚,笑得乐不可支。
“爷爷?好罢,叫爷爷也行。”
“……”
今夜不设宵禁,京中百姓携家带口,出来夜游观灯,街上宝马香车,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人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挤挤挨挨地顺着?人潮而行。
姬珩担心婉瑛挤丢,又怕什?么人磕碰到她,便一手?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两人都是一身男子打扮,虽然?大楚并不抵触男风,有些富贵人家还以此?为雅,但似他俩这般在大街上就搂搂抱抱的,实在是少数。况且他俩容貌出众,一个高大俊朗,一个体?格娇小,矮的那个被半边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这搭配确实惹人注目,有不少路人回头投以视线。
婉瑛当然?也注意到了,有些不自在,想要挣开,放在肩上的手却加大力气钳制。
当她抬头看来时?,姬珩坦然?自若地解释:“街上人多,路边还有残雪,爷爷老了,腿脚不便,走路怕摔了,乖孙女,就当一下爷爷的拐杖罢。”
“……”
婉瑛的脸慢慢地气红了,无奈地想,他到底还要开玩笑到什?么时?候?
姬珩长了张清冷淡漠的谪仙脸,又因身处皇帝的位子上,口含天宪,说话自带威严,让人先惧三?分。事实上,婉瑛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其?实很爱开玩笑,没什?么正?行,常常用最风轻云淡的态度说出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不……不要叫我乖孙女。”
她试图叫停这没完没了的打趣。
“爷爷不叫孙女,叫什?么?再说了,可是你先叫我爷爷的。”
“总之,总之不要叫。”婉瑛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
她一脸难堪,显然?再逗下去就要恼了。
姬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声哥哥,我就不叫了。”
“……”
叫不出来的,打死她都叫不出来的。
婉瑛死死地咬着?唇,似紧闭的蚌壳。
姬珩不以为忤,指着?前?方道?:“那儿有卖糖葫芦的,乖孙女,饿了罢?爷爷给你买吃的。”
像元宵灯节这样的大盛事,历来是一年之中小摊贩们?最挣钱的时?候,除了正?经的茶肆酒楼,街道?两侧摆满了小吃摊,卖香饮的,卖果子的,卖糖人儿的,还有担着?扁担挑子出来卖馄饨的,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婉瑛之前?困在深宅大院,其?实从未亲眼见过玉京的繁华热闹,她所见的就只有高墙圈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吃过京中最负盛名的糕点?,但那也只是从店中买来,精致地摆在碟中的点?心而已?。只有亲眼见到了,才知道?这是真?正?的天子脚下,昌明帝都,富贵温柔的好去处。
婉瑛原以为皇帝常年深居九重,本该同自己一样,对街上不熟,谁知他却熟到连哪家卖的果子最好吃都知道?。
婉瑛被他拉着?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着?他口中的那些老字号。他熟知大街小巷的布局,就像在城中住久了的人一样,他甚至还因为一串糖人儿价钱不公?道?,同卖糖人的摊主当街砍起价来。
看着?他有理有据地跟人家讲价的样子,婉瑛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荒诞感,同时?又有点?难以抑制的想笑,她已?经许久没这么想笑过了。
当姬珩将那支好不容易以五文?钱成交的糖人儿塞入她手?中时?,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眉眼,他一时?有些发愣。
“笑什?么?”
婉瑛讪讪地收起了笑容,想含混过去。
一旁的吕坚却道?:“想必是笑公?子砍价这般熟练罢。”
姬珩哦了一声,并不当回事地道?:“平时?一串糖人儿两文?钱便可买到,这老头子欺生,十个铜板卖给我。这已?经不是黑心商了,是拿我当不懂行的冤大头,怎能忍他?”
婉瑛再也忍不住好奇:“公?子怎知一串糖人儿卖两文?钱?”
“叫爷爷。”姬珩敲她额头,又淡淡地说,“常来买不就知道?了。”
“从前?陛……公?子常带着?老奴趁夜微服私访。”吕坚笑着?解释。
原来这不是他头一回微服出宫,难怪他行动这般轻车熟路呢,婉瑛心想。只是他堂堂天子,为何要像街头无赖一样混迹市井呢?
姬珩只需看一眼,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朝廷政策落没落实,官员政绩口碑如何,虽只是一串小小糖人儿,却反映着?民间物价。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民生经济,世间百态,就暗藏在这些市井街头之中,所以天子不能只是高倨庙堂,有时?还要来亲眼看一看,他治下的国家是何种模样。”
他的目光投向行人如织的十里长街,看着?拖家带口出行,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百姓,沉声道?:“天下太平,是多少帝王辛苦一辈子也想要在史书上留下的一笔,只是太平二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朕只要看着?这些人,便能知臣子们?是在奏折上写些歌功颂德之语来哄骗朕,还是真?正?的老百姓安乐富足,天下海晏河清。”
“可这里只是玉京,”婉瑛忍不住道?,“天下之大,还有很多地方,陛下看不到。”
玉京繁华,因为这是天子脚下,可大楚两京一十三?省,多的是藏污纳垢之所。就比如婉瑛的家乡江陵县,当年闹饥荒,也是饿死过许多人的。
姬珩笑看她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朕当然?知道?。”
他的神情变严肃了些,同婉瑛说:“君王虽为天下共主,但权力只在这座皇城之内,皇城之外,朕鞭长莫及,所以历朝历代才会设立刺史、巡抚这类的官员,代天子出行,巡视地方。”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微笑道?:“但是耳目也有蒙蔽自己的时?候。就比如你上回看到的吴锡林,他是两浙巡抚,东南乃财赋之重地,国朝大半赋税由此?出。朕对他寄予厚望,他却深负朕心,高居抚台之位却不为民做主,反而欺上瞒下,放纵孙儿强抢民女,家中豪奴狗仗人势,打死无辜百姓,苦主想进?京上诉,他反倒将人一家五口放火烧死。”
婉瑛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上回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行事竟这般恶劣。
她不禁追问:“那他现?在呢?”
后宫素来有女子不可干政之说法,姬珩也从来不跟妃子们?讲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婉瑛的心思如琉璃般纯净,她并非故意探听朝堂之事,而是就像听话本听到一半的孩童一样,迫切地想要知道?坏人最后有没有得到报应。
只是结局注定令她失望了。
上回姬珩正?在气头上,原本想治吴锡林一个管束子孙无方,是非不分,公?权私用的重罪,要砍了他的脑袋,谁知婉瑛突然?闯进?御书房,被发火的他吓得脸色煞白。姬珩一腔怒火无处着?落,又担心继续发火下去,会吓坏她,只能草草了事。
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当时?既然?放过了吴锡林,事后便也无法再严厉处置他,此?事只能重拿轻放了,也算吴锡林走运。
“革了他的职,抄没家产,令他归乡养老去了。”
婉瑛点?点?头,喃喃道?:“我还以为……”
“怎么?”姬珩笑问道?,“你还以为,朕是个一生气就对老臣非打即骂的人吗?”
婉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事实上,她一开始真?的是这样认为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惩治的也是大奸大恶之徒,再想起平时?他早起晚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大半工夫都在处理政务,撇开他对她做的那些事不谈,其?实他真?的算是一个圣明勤政的好皇帝。
“那个人呢?”婉瑛忽然?想起问。
姬珩知道?她说的是她第二次碰见的那名御史。
那人其?实是都察院刚升上来的一名侍御史,兴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得轰轰烈烈,直接将矛头对准金銮殿上的天子。这位胆大的年轻人于朝会上公?然?抨击皇帝强夺靖国公?世子之妻,是背德乱.伦之举,会寒了天下臣子之心。
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其?实背地里缁衣卫早已?调查清楚他的身份,查出他早年与萧绍荣是同窗,曾受过靖国公?府一些恩惠,虽不经常走动,但若说这背后没有靖国公?的手?笔,姬珩是不信的。
有些人看着?老实寡言,但终究是生受了这么一大份屈辱,要忍不住出手?为儿子讨回公?道?了。
姬珩气不气呢,自然?是气的,可是他毕竟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底下官员们?阳奉阴违的手?段,忍功早就锻炼上来了。若按他年轻时?的那副脾气,此?人多半要押去菜市口砍头了。
他是靖国公?的马前?卒,小小蝼蚁,杀他容易,只是不值得,反倒让天下人以为皇帝害怕他的话,让他名垂青史。
姬珩这人小心眼,自己吃亏,便宜他人的事,他是不肯做的。况且御史是言官,一旦杀之,便会阻塞天下言路,开启小人幸进?之途,弊大于利。
思来想去,他最后赏了此?人一个司农少卿的官职,打发人去皇庄种田去了。
司农少卿是正?四品的长官,比起他正?七品的侍御史之职,还算是高升了,但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彻底远离政治中枢,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明升暗贬,此?人的官算是做到头了,这辈子再无起复可能。
在这之后,再有刺头儿在朝会或奏折上弹劾天子夺人之妻,姬珩便将人送到庄子上去种田。
话不是很多吗?没事儿就种种田罢,治一治话多的毛病。
一时?间,朝堂万马齐喑,毕竟夺他人之妻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这也算是皇帝家事,没必要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去换一个死后的名声。
从此?,前?朝重新恢复成从前?君臣相济、其?乐融融的和谐局面。至于有没有人私下里骂自己,姬珩是不管的。
婉瑛此?刻问起,他也不打算告诉她,有些事,她不知道?更好。
于是姬珩只是笑了笑,指着?前?方道?:“要放灯了,咱们?过去看看罢。”
正?月十五,天官生日,百姓们?会在这一天放天灯,祈求天官赐福。
朱雀桥上,上万盏孔明灯一齐燃放,冉冉升上夜空,仿若星河倒灌,光耀四野,美得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婉瑛与皇帝共同亲手?放了一盏天灯,当孔明灯受热膨胀,脱手?上升的那一瞬间,她猝不及防与姬珩对上了眼。
他的眼瞳倒映着?万千明灯,还有一个小小的她。
第30章 巧遇
遇仙酒楼是京中最大的一座酒楼,占地?极广,共有?五座楼,各楼之间用虹桥飞槛相连,今晚又是上?元佳节,楼中更是灯烛辉煌,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忙得脚打后脑勺。
主楼的一间雅阁里,顾明远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萧绍荣振作起来。
“萧贤弟,俗语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出身世家,又生得一表人才,何愁日后没有?良配?世间姻缘自有?前定?,你与弟妹同行一程,缘尽于此,便?当好聚好散。就像我与慕二姑娘,实?不相瞒,起初听到她欲另觅良姻时?,愚兄也是大醉了一场。可是后来你兄长大婚,我不是也举杯恭贺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么?贤弟,听愚兄一句劝,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可别再终日颓废,意气?消沉,做出让爹娘伤心的事了。”
他这?厢掏心窝子说的话,萧绍荣却一句也不往耳朵里去,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他连日几番痛饮,除了酒,肚子里一粒米都没有?,瘦得颧骨突出,也不知多久没净过面,胡子拉碴,没半点人样儿?。
顾明远实?在看不下去,拦住他不停灌酒的手,强行将他的酒杯夺走了。
“少喝点罢,吃点下酒菜。”
酒杯被?夺,萧绍荣也不生气?,无聊地?拍着桌子喊:“柳文莺呢,怎么还不来?”
也是巧,他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二位公子,柳娘子来了。”
萧绍荣:“进!”
房门被?推开,走入一个怀抱着琵琶的女人。
女人款步走到桌前,抱着琵琶盈盈下拜,行了两个万福。
“二位爷好,奴家给二位爷请安。”
不等?她行礼完毕,萧绍荣就一把将她拉至身旁坐下,看着她问:“你最近又谱了什?么曲儿??”
柳文莺低眉顺目地?答:“回萧公子,奴家最近谱了一曲《喜冤家》,客人们点的多。”
萧绍荣放开她的手:“唱来听听。”
柳文莺便?素手拨弦,轻启丹唇,唱了起来。
琵琶音凄凄切切,一曲唱毕,萧绍荣却说不好听,让她换支曲子。
柳文莺只?好又改曲调,来来回回换了三四支曲子,都被?萧绍荣中途打断。
柳文莺其实?是这?遇仙酒楼培养的歌伎,专门给楼中食客红妆佐酒,唱曲儿?助兴。她声音动听如黄莺,又粗通些文墨,能自己写词撰曲儿?,所以很受客人们欢迎,还从未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
只?是萧绍荣到底跟别的客人不同,得罪不起,她只?得咬牙勉强应承着。
眼见萧绍荣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地?一把抢过柳文莺怀中琵琶,不耐烦道:“尽是些没新意的闺阁艳曲,我这?儿?有?阙极好的词,我来唱,你弹曲儿?。”
从没有?过客人自己要唱曲儿?,柳文莺一时?有?些惊慌,却见席上?另一位公子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她只?得信手捻起弦来。
琵琶声起,萧绍荣开口吟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的嗓子遭烈酒浸润,虽然喑哑难听,但好在情感丰沛,一阙词唱得锥心泣血,尤其是最后几句,几乎是呜咽着唱出来的,待那三个“莫”字唱完,已经是泪如雨下。
柳文莺亲眼见到几滴泪自他眼中掉落,一下慌得弹错了音,指腹被?勒得生痛,“嘣”地?一声,乐声戛然而止,弦断了。
柳文莺怔怔地?还未反应过来,手就被?人握了过去。
萧绍荣看着那被?琵琶弦勒红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两眼含泪道:“瑛娘,你疼不疼?”
柳文莺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是头一回为萧公子佐酒,第一回见他,他就抱着她痛哭,也是喊她瑛娘。
柳文莺一开始还以为他喊的是自己,后来才知道,他喊的是那位传闻中被?皇帝夺走的前妻。
萧绍荣恐怕是醉了,捧着她的手哭起来,一旁的顾明远叹着气?劝他。
柳文莺想要抽回手,萧绍荣却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慕婉瑛,你这?个没有?心的坏女人!”
柳文莺为难道:“萧公子,您认错人了,奴家不是您思念的那位人……”
可是跟醉酒的人怎能讲清道理,正拉扯着,“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是个身形肥胖的男人,他先是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圈房中情形,目光定格在柳文莺的脸上?,随即冷笑一声,一手拽过旁边人的衣领,直把他拽得两脚离地?。
“方老板,什?么意思?跟我说柳娘子不在,那房里坐着的那个女人是谁?不是柳娘子吗?”
方老板有苦难言:“谢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萧公子是先来的,所以……”
“放你妈的屁!”
谢公子全名谢渊,家里是金陵富商,玉京各大钱庄都是他家的生意,是以他家虽没有?什?么权势,但富甲一方,谢渊有?钱仗腰子,也是这京中横着走的一号纨绔。
谢渊瞪着那看人下菜碟儿?的方老板道:“本少爷前几天?就定?了柳文莺,还交了一半的定?金,你别说你不知道!谁先来?谁后到?你敢耍弄老子,我把你们遇仙酒楼的招牌砸了!”
说罢将方老板一手丢开,喘着粗气?走到柳文莺身前,抓着她的手腕就道:“走!跟老子回去!今后也别唱曲儿?了,少爷纳你做妾!”
柳文莺被?他缠上?有?一阵儿?工夫了,她凭借自己的手艺挣钱,虽然赚不了多少,但好歹心安理得,不想跟着肥头大耳的谢渊做妾,当即激烈地?反抗起来。
谢渊正要将她强行扛走,手却被?人按在桌上?。
萧绍荣阴沉着脸道:“她是我点的人,席还没散,曲子还没唱完,我看你敢带她去哪儿?!”
谢渊偏头,仿佛这?才开始正眼打量他一样,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这?谁啊?萧世子么,这?都认不出来了。世子爷眼高于顶,怎么瞧上?了这?么个玩意儿??哦,我知道了。”
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萧二爷的爱妻被?人夺走了,所以没地?儿?泻火不是?要不这?样,在下给您举荐个地?儿?,里头的女人可比柳文莺这?娘们儿?风骚多了,保管让你玩得尽兴。不过,您若真是瞧上?了柳文莺,在下干脆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不然你争女人争不过皇帝,还争不过在下,这?说出去……嘿嘿……”
他还没“嘿”完,肥脸上?投下一块黑影,一个醋钵儿?大的拳头朝着他迎面而来,一拳揍中他的鼻梁。
谢渊顿时?捂着鼻子惨叫一声,鼻血横流,眼前金星乱冒。他摔倒在地?,只?觉得鼻梁骨好像断了,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敢置信地?瞪着萧绍荣。
“姓萧的,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萧绍荣敏捷地?跳过来,骑在他身上?挥拳便?揍,一拳比一拳狠,揍得谢渊两眼翻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顾明远害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急忙去拉扯他。
那边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动静,还是偷偷溜掉的方老板去报的信,谢渊带的仆从们也来了,他们见着自家少爷被?人按在地?上?打,岂能袖手旁观,一个个儿?地?撸着袖子冲上?来了。
顾明远一个文弱书生,虽不擅长打架,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吃亏,无奈只?能加入混战。
一场一对一的揍人逐渐演变成群架,而且从楼上?打到楼下,从雅间打到大堂,杯箸碗碟碎裂一地?。
大堂里的客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了这?场精彩纷呈的群殴,竟然还鼓掌喝起彩来,有?好事者甚至跳到桌上?,煽风点火地?喊打得好!俨然将这?场架当成了斗鸡在看。
在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打架时?,没人注意到楼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来一行人。
萧绍荣越打越激出了血性,好似这?几个月以来的憋屈都随着拳头的落下而发?泄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人五官变了形,恍惚中变成了皇帝的脸,他揍得双眼充血发?红,几个人都制他不住。
目光偶然扫过楼上?时?,忽地?顿住了。
谢渊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拳使老了劲,奉还给他的鼻梁,嘴上?痛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活该你妻子给你戴绿帽!”
萧绍荣狼狈地?倒在地?上?,鼻血狂涌,一块透着脂粉香气?的帕子赶忙掖在他鼻子下,柳文莺扶住他,担忧地?问:“萧公子,你没事儿?罢……”
萧绍荣却似被?冻住了一样,身体一动不动。
柳文莺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静静地?立在楼梯处,正看着这?边。
婉瑛立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大堂中的萧绍荣,不知何时?,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他瘦得不成人形,满脸青紫,挂了满下巴的血,看着骇人,和她记忆里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分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彼此默默无语,泪流满面。
身旁传来一声冷嗤,姬珩看了眼她,又转开视线,居高临下,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萧绍荣,嗓音似裹着万年寒冰。
“这?位公子,你盯着在下夫人看做什?么?”
“…起六留五令吧八饵五…”
一片寂静,楼下的打架声,人群的哄闹声,喝彩声……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婉瑛突然想起出宫前他似笑非笑说的那句话,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就可以了。
她如梦初醒,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袖子一紧,姬珩垂眸,看着那抓扯着他衣袖的女人。
十指纤白,抓在暗色袖子上?,让人莫名喉咙发?痒。
“走罢。”
她凝望着他,被?泪水洗红的眼睛里全是哀求。似乎是担心他不答应,又加了一句。
“求你。”
“吻你可以,云雨却不?行,这是为何?难道不?是要拒绝便一起拒绝么?”
姬珩抚着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血珠渗出,衬得那淡色薄唇都有?了点鲜红血色,愈发显得面孔妖异。
他?盯着身下瑟瑟发抖、满脸抗拒的女人,几乎要气笑了。
“还?是说,今日?见了你那从前的夫君,便破天荒地想起要为他?守贞了?”
婉瑛死?死?地拉着被子,遮住自己几近赤.裸的身躯。牙齿打着颤,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从牙关之间?挤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