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连忙去扶,就在这时,内间传来皇帝怒火中烧的低喝:
“是谁在外面?滚进来!”
婉瑛头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御案前的西洋撒花地毯上跪着一个?人,穿着二品锦鸡补服,头顶的乌纱帽已经摘了,额角处被砸破一个?大口子,鲜血汨汨地往外冒。他趴跪在地上,抖若筛糠,头发胡子发白?,竟是?个?年至花甲的老人。
婉瑛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她?从未见过天子发怒的场面,内心只觉得好可怕,他竟连老人也要打。
姬珩坐在御椅上,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这些年他修身养性,已经许久未发过这样大的火气,只是?眼前这糊涂官员太令人生气,又听?外面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什么,这才气得让人滚进来,可他万万没?想到,滚进来的人竟然是?婉瑛。
“怎么是?你?”
他话音一顿,目光不?悦地挪去吕坚和小顺子身上。
两人连头都?不?敢抬。
而婉瑛一个?腿软,竟然吓得跪了下去。
“朕没?说你……”
他揉了揉眉心:“算了。”
其实这会儿他的怒气已经散了大半,怕吓着她?,声音也特意放低了,可还是?将她?吓成这样。他多少有些挫败,忽然又想到,或许是?自己脸色的原因。
他从小就生了张生人勿近的严肃脸,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不?近人情,小十?六从前还开玩笑说,皇兄你这张脸可止小儿夜啼。
想到这儿,姬珩放缓了语气,对桌前跪着的人说:“行了,下去罢,回头写个?请罪折子送进来,浙江那边你先?不?要回去了,暂时留京待勘。”
吴锡林两耳轰地一响,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他可谓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以为就算不?被拖下去砍头,至少也得摘了他的乌纱帽,没?想到圣上重拿轻放,最?后只定了个?“留京待勘”的罪名。虽然听?上去严重,可他知道,圣上一向处事果决,有什么罪当场就定下了,绝不?会容后处置,这么一说,圣上基本上是?要小惩大诫,放过他了。
吴锡林当即老泪纵横,鼻涕眼泪齐流地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起身告退。
经过跪着的婉瑛,他还小心翼翼地偷瞥了几眼。
他也不?傻,知道若不?是?这突然闯进来的小娘子,自己绝不?会死里逃生。他这次回京述职,早就听?闻圣上最?近得了位佳人,来历不?怎么拿得出手,听?说是?靖国公的儿媳。他和几位同僚私下聚饮时,也曾开玩笑提起过,不?知这位夫人是?怎样的花容月貌,竟惹得他们这位不?近女色的皇帝动了凡心。
跪着的女人深埋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看那身形确实纤细袅娜,楚腰不?盈一握,颇有些勾人的风致。
吴锡林正想再细看两眼,身后就传来皇帝凉凉的嗓音。
“看什么?”
“……”
吴锡林不?敢再多看,急忙低着头快步出了御书房。
“你们也出去。”
姬珩这话是?对吕坚和小顺子说的,不?料婉瑛也起身准备出去。
“你留下。”
他开口将人叫住。
婉瑛脚步一顿,只得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
姬珩坐着看了她?半天,才问:“用了饭么?”
婉瑛一愣,片刻后,点?点?头。
“多吃点?,”姬珩瞥了眼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不?自觉皱起眉,“你现在太瘦了。”
婉瑛没?接这句话,又听?见他问:“有什么事要同朕说?”
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事,她?绝不?可能主动来找他。
婉瑛确实有话要与?他说,这事搁在她?心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每日都?忙得很,唯一能见上他的时候,只有晚上睡觉时,那绝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因此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来找他,谁知正好碰上他训斥大臣。
婉瑛本就胆小,方才经此一吓,来的路上打好的腹稿顿时忘了大半,被他一问,喃喃地张了张口,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记不?起来,姬珩倒也没?有催她?,任她?自己去想,提笔蘸墨,继续批阅未看完的奏章。
正埋首写着,忽听?一句轻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春晓……”
“什么?”他抬起头。
婉瑛身子一抖,习惯性地回避他那双锐利逼人的黑眸。顿了顿,终究还是?攥着手心,将话说完:“不?要别人,要春晓……”
太久未与?人交流,她?如今说话也很费劲,不?仅吞吞吐吐,声音也很小,不?过姬珩还是?听?清了。
“春晓是?谁?”
“丫头……”
“就是?当日问路的那个?”姬珩点点头,“知道了,明日便让她?进宫伺候,还有事么?”
婉瑛站在原地,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这些时日以来,她?浑浑噩噩,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有很多事都?忘了,等清醒过来时,才想起自己竟将春晓忘记了。
她?出门出得不?光彩,一顶软轿就趁夜抬进了皇宫,如今她?算个?什么,她?也不?知晓,只是?外头的人会说得有多难听?,她是想得到的。春晓留在靖国公府,身份尴尬,日子肯定不?好过,还不?如接进宫里来,就算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她们两人至少可以做个?伴儿。
想清楚这些,怎么跟皇帝说,又是?桩难事儿。
婉瑛想过他为什么不?将自己送进后宫,而是?不?明不?白?地在澄心堂住着,应当是?为了监视她?。
她?的出身见不?得光,皇帝再怎么强取豪夺,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脸面,她?日后大抵要在这深宫里不?见天日地活着了,直到皇帝彻底厌弃她?的那一天。
为了与?过往一刀两断,他也不?会让她?和从前的人还有联系,婉瑛甚至还想过他拒绝让春晓进宫,或者同意春晓入宫,但?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怎么办。
可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她?,轻易到让婉瑛那些担忧都?成了笑话。
婉瑛有些回不?过神?,目光茫然无着,突然降落在皇帝的手上。
平心而论,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掌心宽大,指骨修长?,手背上青筋蔓延,兼具力量与?美感。
手掌中央绑着一条白?绫,因为伤还没?好,他是?用左手握的笔。大概是?砚台里的墨干了,他腾出受伤的右手去磨墨,可是?使不?上力,反倒把袖子污了。
可能是?有些烦躁,他忽然赌气扔了墨锭,抬眼时,看见婉瑛安静地站着,心中来了主意。
“过来,给朕研墨。”
“……”
见婉瑛站着没?动,他挑眉笑了:“怎么,不?乐意?别忘了,朕是?因为谁伤的?”
那日他手握匕首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湿漉漉的血液,刺鼻的血腥气……
婉瑛并不?愧疚,但?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所以她?没?有拒绝,低垂着头走?了过去。
微挽衣袖,一对欺霜赛雪的皓腕露了出来,腕上正是?当初贵妃赏的那对白?玉镯。玉质莹润通透,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纤长?的手指如绽开的娇弱兰花,轻轻拿起那只鎏金墨锭,在那方端砚中缓缓地磨旋起来。
案上的宣德炉静静吐出白?烟,香雾缭绕中,姬珩微眯着眼。
怪不?得古人说风月害人,红袖添香,确实令人神?魂俱荡。
第二日,春晓果然入宫,主仆二人见了,自然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
这阵日子,婉瑛一直像个?泥雕木塑的人,呆呆的,没?有生气,直到见了熟悉的人,她?压抑的情绪才算彻底爆发出来,抱着春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对不?住,是?我……不?好,连累你也到了这里……”
“你说什么呀,小姐,”春晓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咱们一道从江陵来玉京,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就算你不?叫我,我也得寻个?门路进宫来,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比留在他们靖国公府看人眼色的强?”
婉瑛抬起头,一双眼圈儿哭得洇红,分外可怜。
“他们打你了么?”
“谁敢打我?姑奶奶不?剥了他们的皮!”
春晓柳眉倒竖,一双吊梢眼瞪得溜圆,大有谁敢碰她?一根汗毛就是?自寻死路的意思。
婉瑛不?禁破涕为笑,想起小时候被欺负了,春晓也是?这么护在她?身前,她?与?春晓说是?主仆关系,其实更像是?姐妹。
小的时候,姨娘带她?投奔慕府,虽有个?姨娘身份,但?因为嫡母的存在,其实地位和下人差不?多,她?们不?仅要同府中下人做一样的活计,住的也是?最?破败的院子。
婉瑛自小容貌出众,性子又胆小懦弱,常有一些油滑小厮觊觎她?美色,趁机占她?便宜,是?春晓挥舞着菜刀将这些人吓退,在慕府的这些年,若不?是?有这个?泼辣的丫鬟护在身侧,婉瑛恐怕早被那些豺狼虎豹给吞吃了。
她?不?自觉抱紧了春晓的腰,将脸埋在她?散发着皂荚清香的怀里。
“春晓,有你真好。他们真的没?有打你吗?”
“真的没?有,不?过是?关了几天而已。”
事实上,如何处理春晓的去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她?是?婉瑛的陪嫁丫鬟,是?不?可能留在靖国公府的,但?正因她?是?婉瑛的丫鬟,也不?能随意打发了,不?然日后婉瑛问起,在皇帝那里又不?好交代?。
春晓还以为自己要被遣送回江陵了,正想着要怎么找门路进宫,谁知皇帝派人来接她?的车驾就到了。
想到这里,春晓忍不?住问道:“小姐,皇上对你好么?”
现在市井之中都?快传疯了,有说皇帝垂涎美色强夺臣妻的,有说婉瑛心怀鬼胎勾引皇帝的,有说萧绍荣卖妻求荣,为求晋升将爱妻送上龙床的……
总之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
说婉瑛主动勾引的,肯定是?无稽之谈,但?春晓也从来没?想过,看着清冷如谪仙的皇帝,竟然会对别人的妻子抱有这样的心思。
可是?回头想想,当初迷路时,他偶尔无意投向婉瑛的眼神?,似乎一切又有迹可循。
见婉瑛垂首沉默,春晓不?由?叹了口气,劝道:“小姐,既到了这一步,不?如就认命罢。姑爷……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从前春晓看不?明白?,还觉得萧绍荣年少有为,又出身公卿世家,长?得也风流俊俏,由?衷为婉瑛能嫁给这样的人而感到开心,可直到来了玉京才知道,他这人永远是?嘴上说得动听?。
事实上,婆母打骂,他护不?住婉瑛,小姑刁蛮,他更管不?了妹妹,行事冲动,鲁莽任性,无非是?连累婉瑛为他委曲求全而已。也就只有尤夫人把他当块宝,其实他的心智并不?成熟,只是?个?被家里长?辈宠坏了的少年,就比如妻子被人抢走?,他除了每日在家中借酒浇愁,消沉度日,竟无别的事可做。
春晓和婉瑛从小相伴长?大,最?了解她?的性情,她?是?一株绵软柔弱的莬丝子,只能依附大树生存。
萧绍荣是?偶然飘落的蒲公英,无法为她?遮风避雨,只有他,只有那个?高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天子,才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树。
第25章 花宴
春晓的到来为婉瑛注入了一丝活力,虽然她依然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但至少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像具行尸走?肉了,偶尔在小顺子故意?耍宝,插科打?诨,而?春晓对其尖酸嘲讽时,她还会开颜笑?一笑?。
除此之外,还有个变化,便?是她开始在御书?房伺候。
也?不用做什么事,不过是趁墨干了磨一磨,或是洗洗毛笔、整理书?桌之类的小事。偶尔她无事可做,又不好?傻站着?,便?坐在窗下出神。
皇帝也?不管她,各做各的事。
但婉瑛经?常能察觉到脑后一股不易忽视的视线,不用回头,那一定是他在注视她。
起初她胆战心惊,忍不住想逃跑,可后来发现,他只是看看而?已,并不会对她做什么,逐渐也?放松下去。
他的手伤如今都好?全了,不知为何,依然留婉瑛在书?房侍候。
其实婉瑛并不抵触,虽然不想和皇帝同处一室,但是她更不喜欢待在西暖阁饱食终日,像只好?吃懒做的米虫,能做点事,也?挺好?的,也?许她只是个宫女,有时她会这么安慰自己。
当?然,和宫女不同的一点在于,她有专人伺候。
另外——
“慕姑娘,救命!这回是真?要找您救命了!”
作为御前总管太监,皇帝跟前儿的红人吕坚,对她的态度太毕恭毕敬了。
这会子正是刚下早朝的时刻,吕坚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似火烧了眉毛。
婉瑛不由得问:“怎么了?”
吕坚一脸晦气?道:“可别提了,今日朝上有个二愣子御史,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搭错了,就在那儿大放厥词,还要触柱而?死,全他清名,把陛下气?了个好?歹,御案都给踢翻了!现下回了上书?房,可谁也?不敢进去伺候。慕姑娘,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救救咱们这些奴才,快过去看看罢!”
“……”
婉瑛沉默半天,才道:“我去有什么用?”
吕坚心道有用,真?的太有用了!
早在上回吴锡林那件事他就看出来了,如果说皇上是座不时喷发的活火山,那慕姑娘就是天降的甘霖。有她在,皇上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因为怕吓着?她,只能憋着?。
这样的人,简直是救他们这些奴才于水火的福星!
吕坚什么也?顾不上了,又是哄,又是劝,又是卖惨,才总算求得婉瑛跟着?他去了御书?房。
“慕姑娘,一切就都交给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永志不忘,回去就给您立一座长生?牌位,日日在佛前焚香礼拜,求佛祖保佑您贵体康健,长命百岁!”
婉瑛被迫接过他递来的茶盘,吕坚殷勤地替她打?起帘子,她低头走?了进去。
御书?房里,姬珩骂得正起劲。
这会儿被骂的不是老臣,而?是个眉眼正直的青年。即便?被皇帝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只是在目光无意?间瞥过婉瑛的脸时,神情一震,随后眼中迸射出怒火。
婉瑛有些不解,他为何要用这般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急忙加快了脚步。
所有的骂声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全部?停止,姬珩哽了哽,剑眉皱起。
“你怎么来了……”
想到什么,他收起脸上怒容,对跪在地上的人说:“你先下去。”
那位年轻的御史跪着?没有动,唇张了张,显然是还有话要说。
“耳朵聋了?朕说下去!”
姬珩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吓得婉瑛手一抖,托盘差点掉下去。
御史磕了个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姬珩招手,婉瑛这才胆怯地上前,将?茶盘放在案上,她想要提壶斟茶,姬珩却抬手制止了她,问:“吕坚让你进来的?”
婉瑛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姬珩面色微沉,却没说什么,只换了个话题问:六六勿灵吧巴饵勿“今日做了什么?”
有时他会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最爱吃哪道菜。似乎也?没有目的,只是单纯的闲聊。
婉瑛一开始答得磕磕巴巴,现在已经?能流畅地回答:“和春晓做针线。”
“绣了什么?”
“荷包。”
“荷包,”姬珩点点头,忽而?嘴角噙笑?,“绣给朕的吗?”
“……”
一问一答的方式对于婉瑛来说最容易接受,不用动脑子,只要老实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就好?了,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刻,他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令婉瑛难以招架。
一如既往的,在她沉默时,姬珩已另起话题:“今日是重阳,外头天气?晴好?,怎么不出去走?走??”
婉瑛多少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可以么?”
“为什么不可以?”
看着婉瑛脸上的犹豫之色,他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嘲一声:“难道朕关着?你,不让你出门了么?”
准确来说,是没有的。
只不过是婉瑛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不喜自己抛头露面,毕竟她身份尴尬,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人。
姬珩淡淡道:“这案上清冷单调,正缺插瓶的菊花,去罢,和丫头逛逛园子,顺道替朕折几支花来,这是圣旨。”
既然是圣旨,那便?只好?听从了。
听说可以出门,最高兴的就是春晓了,只恨不得手舞足蹈。她本来就是闲不住的人,不管是在江陵还是靖国公府时,一天到晚都寻不见她的人,陪婉瑛闷在屋子里这些天,已经?浑身发痒了。
两人从前为了找去御苑的路,吃过大亏,这回却有话痨小顺子带路。
一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春晓与他不怎么对付,两人在前面吵吵闹闹,婉瑛就负责安静地折花,她没忘记皇帝吩咐的话,将?其当?成任务来完成。
秋意?正浓,御苑的花圃里栽了不少珍品秋菊,姹紫嫣红,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顺子又趁机卖弄起了学识,向婉瑛介绍这些花的品种。玉壶春,绿牡丹,凤凰振羽,瑶台玉凤……
婉瑛掐了这朵摘那朵,很快便?捧了满怀,低头看了看数量,正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
“奴婢远远瞧着?是慕娘子,走?近了一看,果真?是。”
那人笑?着?福了福身:“娘子万福,贵妃娘娘正在前面不远处的闻香榭,同后宫诸位娘子饮茶,邀您过去一叙。”
正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若。
闻香榭是一座临水亭阁,三面环水,一面由竹桥回廊连接至岸上。
在素若的带领下,婉瑛跨上竹桥,还没走?入榭中,一阵风就带来脂粉香气?,抬眼只见亭子里零零落落地坐满了人,各有各的美,正如花圃里那些色彩缤纷的鲜花,看得人迷了眼。
婉瑛垂着?头,悄悄地攥紧了手心。
她往这边走?时,其实亭中的诸位妃嫔也?在打?量她。
皇帝不近女色,久不入后宫,妃子们长日无聊,唯一能做的消遣便?是聊八卦。
婉瑛如今是宫里的话题人物?,谁不知道她原先是贵妃的弟媳,是被皇帝强抢入宫的。这些后妃们又耳目通天,或多或少能探听得点前朝的小道消息,听说六科十三道御史已经?在上疏劝谏皇帝,说他“强夺臣妻,罔顾天理人伦,君臣之义,是亡国之举”,今日早朝上,都察院一位侍御史还公开说皇帝这是“色令智昏”,请陛下还慕氏于夫宅,不然他将?触柱而?死,血溅朝堂。
种种言论,听得众妃子是瞠目结舌,又心情复杂,有嫉恨的,有鄙夷的,还有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当?然,她们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是怎样的人物?,才让阅尽美人的皇帝也?折腰,竟为她做出这贻笑?千古的夺妻之举?
众妃子表面谈天说笑?着?,目光却从四面八方扫来,有的明目张胆地注视,有的只是暗中打?量,当?婉瑛低头走?入水榭中的那一刻,所有声音一齐消失,四周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了。
世间竟真?有美到令人失语的人,她出现的这一瞬,亭中所有人都成了陪衬,连她怀中抱着?的那些花都失了颜色。
难怪前朝的大臣们骂她是祸水,这样的女人出现在皇帝身边,难免会让人觉得不祥。
寂静中,忽听一人冷冷嗤笑?。
“这花是陛下令宫中花匠精心培育,一年也?才得数本,还以为是路边任人采摘的野花野草呢,摘上这许多,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
在众人或讥或嘲,或看好?戏的眼神下,婉瑛面红耳赤,嘴唇嗫嚅着?,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正手足无措,身后的春晓拨开她,抬起下巴,冲那出言嘲讽的妃子冷笑?道:“你没事儿罢,乡下人惹着?你了?哼,实不相瞒,这花正是陛下令我们小姐摘的,你要有意?见,同陛下说去!”
“……”
那名妃子万没想到区区一名婢女,竟敢当?众跟自己叫板,顿时气?得俏脸涨红,浑身乱颤,指着?春晓鼻子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同本宫这么说话?你的主子是怎么教你的?这宫里还有半点体统吗?”
春晓梗着?脖子还要呛她,好?险被婉瑛拦住了。
她低声下气?地向对方道歉,却不知这妃子见她低头,便?料定她好?欺负,心里愈发得了意?,又因春晓让她在众妃嫔面前颜面大失,恨得她咬牙切齿,便?要宫女掌春晓的嘴。
婉瑛怎舍得让春晓挨打?,一面将?春晓护在怀里,一面哀求“娘娘饶命”。
这边拉拉扯扯,又有那好?管闲事的人假意?来拦,或是表面相劝,实则煽风点火,正闹得收不了场之际,一道清清淡淡的嗓音打?断这混乱场面。
“好?了。”
众人循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贵妃凭栏独坐,乌髻微堕,鬓旁簪着?一朵瑶台玉凤,手中捏着?一包鱼食,似在喂养池中锦鲤。
她将?鱼食交给身旁侍女,在素若的搀扶下,弱柳扶风地走?到竹榻坐下,含笑?道:“既入了宫,便?都是姊妹,今日重阳花宴,相聚在此,只为欢娱。傅妹妹,你大人有大量,便?同慕姑娘握手言和罢,不要搅了大家的兴。”
她口中的傅妹妹便?是傅昭仪,她父亲如今在朝中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吏部?向来是六部?之首,长官又称天官、冢宰,她父亲位列阁臣,相当?于丞相,连带着?女儿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册封了二品昭仪,地位只屈居于贵妃之下。
傅昭仪向来自傲家世,认为宫中贵妃称第一,她认第二,却没想到半路突然来个出身乡野的慕婉瑛,心中既鄙夷,又恨她抢去自己风头,所以才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眼下贵妃出来阻止,她向来谁的面子都不给,贵妃还是要给一二分薄面的,所以就算心中再不乐意?,也?只得敷衍地向婉瑛福了一身,就对她视而?不见了。
这边热闹方散,婉瑛才上前给贵妃行礼。
萧云漪身子不爽,懒懒倚在榻上,只掀眸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目光。
“妹妹多礼了,素若,还不快扶人起来。”
婉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虽然她像从前那样唤着?自己妹妹,可语气?中的亲热却少了许多。她心中一涩,在素若的搀扶下怔怔地站起来,忽然腿上一重,垂眸望去,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公主抱住她的腿。
她进宫的理由明面上是为公主祈福,但这却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公主。
许久未见,公主竟也?未忘了她,对着?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地喊。
“舅妈!”
话音落地,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第26章 教书
采来的花最终插上了姬珩的案头,姹紫嫣红,给清冷肃穆的御书房增添了一丝鲜活气息,看得出婉瑛是有?认真地在替他?折花,然而他?却从她紧锁的愁眉中看出了一丝不开心。
明明出门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
他?不动声色,等婉瑛回房了,才将?小顺子叫来问:“今日出什么?事了?”
小顺子本?就是个?好生事的,又?自觉得皇帝器重?,更要尽心尽力办事,当下便将?闻香榭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个?遍,尤其是说到傅昭仪欺负婉瑛的事上时,义愤填膺,恨不得原地表演一个?傅昭仪趾高气扬的神气样儿。
姬珩听完没说话?,弄得小顺子心中还怪忐忑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了,傅昭仪再?怎么?说也是个?昭仪,还是宰相之女,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提心吊胆一整夜,没想到隔日便有?圣旨从澄心堂出,傅昭仪出言不逊,跋扈滋事,降为才人,闭门自省,其父傅阁老?训女有?失,罚俸三月。
圣旨一出,满宫哗然。
从二品昭仪骤降为五品才人,这个?失宠速度不可谓不吓人了,而且还连累家中老?父都吃了挂落。皇帝从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前朝与后宫分得很开,这是他?头一回因后妃犯错而连坐族中人。
冲冠一怒为红颜,众妃子一边摇头感叹皇帝的冰冷无情?之时,又?不免对婉瑛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
她或许地位低微,在这贵女如云的禁庭,连路边野草也不如,可她也是宫中唯一不可惹之人,因为她的背后,是皇帝在撑腰。
兴许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众妃在面对婉瑛时,不免收起了以往的轻视,多了几份如履薄冰的小心,有?的选择奉承,有?的选择无视,道理很简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婉瑛虽于人际关系上反应迟钝,但在玉京这两年,也渐渐地学了些眉眼高低,知道在这看似小心翼翼的笑脸相迎下,依旧是不想与她为伍的鄙夷。在这深宫之中,她宛若一个?异类,找不到归属感。
就比如那?日在闻香榭中,突然窜出的公主抱着她的大腿喊舅妈。
人人闻言色变。
贵妃更是一把扯过公主,板起脸孔教训她:“瑶瑶,母妃是怎么?与你说的,要叫慕娘子什么??”
她在女儿面前一向是温柔可亲的,连话?都不敢大声讲,这回却一反常态,横眉冷目。
年幼的公主不习惯母亲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被凶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最后才在贵妃的哄劝下,扁着小嘴,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喊了婉瑛一声“姐姐”。
在众妃笑着看好戏的目光下,婉瑛也不得不尴尬地应了这声姐姐。
她知道,公主以后再?也不会抱着她的大腿,软软地说舅妈,你给我摘这个?了。
话?说回来,贵妃也不会再?让她与公主有?接触了。她是靖国公府的耻辱,是贵妃的污点,是这后宫之中说不得的存在。
那?日她真正感到难过的,就是这个?,与傅昭仪的刁难无关,是她忽然找不到自己是谁了,漫无边际的孤寂感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