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身旁春晓惊呼一声:“是他!”
婉瑛立即侧首:“你认识他?”
“是他啊,小姐,”春晓凑去她耳边,小声道,“就是上回在宫里迷路,带我们去御苑的那个人。”
竟然是他?
婉瑛仔细回忆,那眉眼确实眼熟,与她在御苑见过的那名男人殊无二致。只是那时她头戴兜帽,遮蔽了视线,又自持人妇身份,不肯与外男有过多接触,这才没怎么细看那人,只匆匆瞥了一眼。
只是这惊鸿一瞥,便让她将男人的模样记了个大概,原因无他,只因这人着实生得出众。
他原来就是皇帝。
皇帝看着竟这样年轻,在婉瑛的想象里,他一直是个慈祥威严的老者。
忽然想到那日马场上,那双将她从马背上救下的有力臂膀,以及靠着时火热的胸膛,婉瑛的脸颊似着了火般的滚烫起来。
正低头出着神,忽觉头顶发麻。
婉瑛似有所感地抬起脸,恰与一双黑沉沉毫无感情的眸子对上。
不知何时,正与靖国公父子交谈的皇帝往她的方向看来,视线越过人群,非常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
下午以靖国公打头,领着皇帝和贵妃逛后花园子,阖府中人都一道陪同,婉瑛作为儿媳,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她既不会吟诗作词,也不会说笑话凑趣儿,慢慢地就落在了众人后面,不过她乐得如此,遥遥望着前面帝妃的背影,只觉得一个高大冷峻,一个娇小依人,宛若一双神仙璧人。
园子极大,假山池沼环绕,亭台楼阁样样俱全,天然中去其雕饰,实在是花费了诸多心思。
走走停停,逛了大半圈,贵妃素来体弱,走不动了,众人方散。
萧绍荣被他爹拎着陪皇上聊治国学问,实在脱不开身,临去前,朝婉瑛丢了个万般无奈的眼神。
婉瑛只觉好笑,悄悄冲他摆了摆手。
不料一转头,又对上皇帝幽冷深邃的眼眸。
真奇怪,他今日似乎看了她好几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对视了。
婉瑛摇摇头,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这边尤夫人也邀着和贵妃去喝茶,四个姑娘们欣然跟随。婉瑛自知这是她们要叙母女天伦,便不去煞这个风景,向尤夫人请示回去休息。
尤夫人摆摆手,示意随她去。
只有贵妃出言挽留了几句,婉瑛笑着说自己实在是乏了,她才没有多说。
萧绍荣在园子里也有个住处,叫临风轩,婉瑛刚走到门口,就见春晓在那儿张望,看见她,跑过来。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李嬷嬷到处在找你。”
李嬷嬷便是婉琉从江陵带过来的嬷嬷,也是她的奶嬷嬷。
婉瑛问:“她有什么事?”
春晓忧心忡忡地摇头:“她没说,只说有急事。”
婉琉这次没跟过来,只因尤夫人不让,说她性子粗鲁跳脱,没得冲撞了贵人。
省亲别墅把守严密,外面有禁军将士守着,李嬷嬷进不来。
婉瑛出了园子,就见她搓着手在门外干等着,一副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
“嬷嬷,怎么了?是出了什么急事儿?”婉瑛走过去问。
李嬷嬷左右四望,压低声音说:“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大小姐随我来。”
她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婉瑛心中咯噔一下。
李嬷嬷何尝用这么客气的口吻跟她说过话,又什么时候称呼过她一声大小姐,这回恐怕是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嬷嬷一直将她拉到一片无人的林子里,只见林间空地中央停着辆马车,车夫不知去何处了,车辕上空无一人。
婉瑛被李嬷嬷推上车,掀开车帘,只见婉琉坐在里面,系着一件白狐狸毛领的锦缎披风,听见动静,只冷冷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也不吭声。
“大小姐,这车里眼下只有我们三人,没有外人,那我便有话直言了。”
婉瑛心里打鼓似的咚咚响:“嬷嬷请讲。”
李嬷嬷严肃地盯着她:“你必须让鸿大爷娶二小姐为妻。”
“……”
婉瑛面上如打了个焦雷,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什么?可、可是顾公子那边……”
“顾公子那边不要再讲了!”
李嬷嬷冷酷地一摆手,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
婉瑛似被她扇了一耳光,愕然无语半晌,才转头磕磕巴巴地问婉琉:“上、上回不是相中顾公子了吗?我都跟人家那边通过气了,只等开春再上门……”
婉琉拢着披风,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皮,仿若事不关己,淡淡道:“他家一个破种田的,穷举子出身,门第太低了,我看不上。”
婉瑛登时急了,心道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看不上便看不上,何苦当时答应了,临到头时又来反悔,耍别人一遭,这让她如何跟男方家里交代?
“妹妹,话不是这么说的,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做人目光要放长远,顾公子虽家中算不得什么富贵门第,但至少颇有余资,嫁过去不会让你吃苦。且他有才华,知上进,日后定非池中物。他家人口又少,免了婆媳矛盾,妯娌姑嫂之争。
“况且,况且我们家门第也不高……”
话刚脱口,婉瑛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婉琉倏地抬起眼,一双眼冷意毕现,似利箭般射向她。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门第不高,家世不好,便只配个泥腿子出身?”
“我不是这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婉琉尖声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嫉恨。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恨不得我嫁个穷光蛋,你好来我面前显摆你靖国公二少夫人的身份!不要忘了!当初二公子上门求娶的是慕府小姐,那是我!不是你!嫁进靖国公府的本该是我,不是你!”
婉瑛终于明白她的这股怨毒和憎恨从哪里来,可她始终无法理解,婉琉为什么这么想嫁入靖国公府。
“鸿大爷是庶子,母亲不会同意的……”
“这便不用你操心了。”
婉瑛看在为人姐的份上,最后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妹妹,嫁入靖国公府没有你想的那么风光,你看我就知道了。尤夫人她……总之,府里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咱们,嫌咱们是江陵小户出身,哪怕是个庶子……”
“我和你不一样。”婉琉冷冷地打断她,“别拿我和你比。”
婉瑛还想再说,却被李嬷嬷阻止。
“大小姐,你不必再劝了,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瞒你了。鸿大爷必须娶咱们姑娘为妻,因为她腹中已有身孕,是他的骨肉。”
她掀开婉琉的披风,竟隐隐地可看出稍微隆起的小腹。
“……”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据上回月信来推算,至少也有三个多月了。”
李嬷嬷静静地看着她:“也就是说,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
三个多月?三个多月!
婉瑛简直想跳起来,说一声嬷嬷你糊涂啊!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跟她说,把她蒙在鼓里,如今等到肚子藏不住了,才想着来找她商量?
“鸿大爷那边……怎么说?”
“他若是肯娶我,我还会来找你吗?”
“我也没法子呀!”婉瑛哭道,“这府里谁肯听我一句话?你们是知道的,我是最人微言轻的。他不肯娶,我难道把刀架脖子上逼他娶吗?”
“这我不管。”
婉琉冷冷地看着她。
“反正我肚子里的孩子必须有个爹,我必须嫁给萧绍鸿。你若办不到,我便去尤夫人跟前,揭穿你的真实身世,我要让整个靖国公府都知道,他们的世子夫人并不是什么县令之女,而是一介低贱船妓生下的私生女!”
她轻轻地笑起来:“好姐姐,猜猜看,你那位世子夫君,到时会不会后悔当初娶了你?”
到了晚上,主楼里大开夜宴,男人们在前厅,女眷们于花厅另摆筵席。
无论大小家宴,只要有婆母在场,婉瑛都是没坐着的份的。萧云漪见她站得辛苦,便让她去跟几个媳妇坐一桌,不用在这儿伺候。
她这样吩咐了,婉瑛却还不敢动,看尤夫人的脸色。
尤夫人自然不会拂贵妃的意思,摆摆手赶苍蝇似的让她去了。
婉瑛入了座,但她跟家中的几个妯娌都不亲近,也只是呆呆坐着。
姑娘们的那一桌却格外热闹,单吃酒没什么意思,萧云漪又令众人不必拘束,须得尽兴才是。靖国公府的四个姑娘,还有小尤氏的几个媳妇都是年轻好玩乐的,又为了哄贵妃高兴,便行起了酒令。此令还有个雅名,叫花间令,众人依次序掷骰子,掷中者掣花签一枚,按上面篆刻的小字行事。轮到贵妃时,正好抽中一支牡丹花签。
萧云澜凑趣儿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签儿抽得正妙,除了大姐姐,在座诸位也无人配得起牡丹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萧云漪便让众人以牡丹为题,做一首五言律出来。
这可是在贵妃面前大展才华的好机会。众人谁也不肯让谁,一个个苦思冥想,埋头作诗,片刻工夫后,便有人做好了,争相献诗,供贵妃娘娘点评。
一片热闹光景中,萧云漪忽见婉瑛冷冷清清坐着,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不免笑问道:“妹妹可有诗成了?”
婉瑛迷迷茫茫地抬起头,眼神呆滞,似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旁边尤夫人嗤地一声笑:“你可别难为她了,大字不识,还想着作诗?”
萧云漪倒不知婉瑛不识字,虽不是有意为之,但到底戳了人家的痛处,一时有些尴尬。
萧家四位姑娘却讥嘲起来,萧云澜对婉瑛道:“只怕嫂嫂真作出几句诗来了呢,嫂嫂快拿出来,可千万不要藏私,让姊妹们评鉴评鉴,说不准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拿下个魁首呢!”
说罢掩袖而笑,其余人也齐齐哄笑起来。
这本是靖国府中极常见的场景,萧云漪却听得皱起了眉头。
嬉笑声中,婉瑛红着脸抬起头,冲萧云漪躬身一拜:“贵妃娘娘,对……对不住,妾身不会作诗。”
“不要紧……”
萧云漪安慰的话还没说完,五姑娘萧云淇便嚷嚷着说自己的诗作好了,萧云漪只得抽出心神去看她写的诗。
这个宴席上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反正无人在意婉瑛心情。
婉瑛一人坐在角落里,面前是残羹冷炙,她提起银壶倒酒,倒了半晌,不见酒液出来,在耳边晃了晃,空空如也,方知自己将一壶酒喝完了。
婉瑛本不善饮,可不知为何,今夜很想大醉一场。
她去旁边桌子,顺了半壶残酒来。
小尤氏偶然一瞥,见她支颐懒懒坐着,雪腮泛红,星眼微饧,一副不胜酒力的羸弱之态,情知她是醉了,便过去劝了一二句:“冷酒吃多了,胃要疼的,若实在想喝,不如叫奴婢们烫上一壶来。”
婉瑛醉了,眼前的人也认不清,恍惚中,以为看见了姨娘,微微笑着,口齿不清道:“多谢,多谢……阿娘,我不喝多了,就,就再喝一杯……”
酒酣耳热之际,似听到有人低叹一声,随即手背覆上一层温暖。
但那暖意转瞬而逝。
宴席尚未散场,婉瑛不知怎么摸出门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主楼。
外面细雪如絮,迎面一阵冷风扑过来,倒让她酒意醒了几分。灌了一肚子冷酒,她却只觉得燥热,脸颊滚烫,风吹着倒挺怡人。
顺着这风往外走,不知走了有多远,她稀里糊涂闯入一片梅林,迷失了方向,总觉得左看是树,右看也是树,怎么也绕不出去了。
婉瑛累极,也倦极,索性席地而坐,靠着一株梅树闭目歇息。
歇着歇着,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她掩面哭泣起来,先是咬着下唇,小声呜咽,偶尔有几声压抑的哭腔,从唇齿间蹦出来,紧接着,哭声渐渐变大,最后成了旁若无人的大哭。
这一片梅林远离宴厅,丝竹管弦之声逐渐不闻,除了穿林而过的风雪呼啸之声,便是婉瑛悲伤的哭声,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一人。
可以说,是另一种寂静。
哭声中,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哭什么?”
婉瑛愕然回头,只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人身披大氅,袖手而立,静静垂目看着她。
其时细雪纷纷,千万朵红梅竞相绽放,于枝头凌霜傲雪。他伫立在雪中,不声不语,宛若梅林间生出的幽灵。
“你是谁?”
那人不答反问:“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告诉你,便有用吗?”婉瑛自嘲地翘起唇角,“你又不是神仙。”
似听到极轻的一声笑。
“说来听听。”
兴许是醉了,兴许是眼前这人气质冷清,姿容出尘飘逸,垂眸看着她时,很有些仙家的悲悯。平日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话,婉瑛却喃喃地向他倾吐了起来。
“婉琉,有身孕了……”
“婉琉是谁?”他出言打断。
“妹妹……她要嫁人……”
“嫁给谁?”
“夫君……”
林间有一瞬间的安静。
“……夫君的兄长。”婉瑛口齿含糊地续上后面的话。
男人似无语了半晌,再开口时,嗓音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和。
“孩子是他的?”
“他不想娶,妹妹……便来逼我,说要去拆穿……我的秘密。”
“你有什么秘密?”
听见这句话,婉瑛忽然生气了,蹙着黛眉,向他瞋目而视:“既是秘密,怎能告诉你?”
男人淡淡道:“你已经说了这么多,告不告诉,又有何妨?”
……说的也对。
婉瑛醉后头脑不清,就这么被说服了,乖乖交代自己的秘密。
“我……我不是爹的女儿,我娘是船妓,我是船妓生的下流种子。”
说至此处,她忽地悲从中来,仰起一张哭得湿漉漉的小脸,鼻头通红,一双眼眸似水洗过的澄净,可怜巴巴地问。
“夫君,你会休了我吗?”
醉眼朦脓之间,她竟将眼前人错认成萧绍荣。
男人没有回答,寂然半晌,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还真是醉态百出。”
婉瑛倚抱着树干,痛哭流涕:“还有婆母…八巴散令绮气午散六…她本就看不上我,若知道我出身这般卑贱……”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尤夫人柳眉倒竖,指着鼻子骂她,我早知道你这女人来路不正经。她哭着去拉萧绍荣的衣角,他却一脸嫌恶地甩开她,说真是后悔当初娶了你。
婉瑛百般委屈,千般伤心。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撒谎,是爹逼着我,拿姨娘逼我,他说靖国公府这样的望族世家,要嫡女才堪相配。可嫁过来之后,他们依旧瞧我不起……我,我也不想嫁的……”
她真的不想嫁的,出嫁前,她一身大红喜服,跪在慕家祠堂里,说爹,我不嫁可不可以?我可以不当这个嫡女,一辈子待在江陵,为奴为婢,侍奉您和母亲。
慕老爷喝骂她,莫犯傻,能攀上靖国公府这样的高枝儿,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还想再求,慕老爷就眯着双眼提醒她,凡事开口之前,记得想一想你姨娘。
婉瑛便闭了嘴,哭着上了大红花轿,从江陵一路哭到玉京,哭到如今。
一阵冷风卷来,梅香扑鼻,婉瑛身子凉透,仿佛骨头缝里都钻着寒风,她瑟缩了一下,抱紧双膝,牙齿打着颤。
“冷……”
“穿得这样单薄,又坐在雪地里,当然冷。”
男人说话冰冷无情,却解了身上大氅,单膝跪地,盖在她缩成一团的身体上。
“还冷吗?”
貂毛领子油光水滑,西洋面料做的里子,极其熨帖,大氅盖下来的一瞬间,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婉瑛似被一床棉被从头至脚地裹上,又像是冬眠的小动物,终于从冰天雪地回到温暖的洞穴,浑身暖洋洋的,让人犯困。
她贴着大氅上男人还未来得及撤回的手背,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
“不冷了,真暖和……”
“……”
男人喉结滚动,低声咕哝:“这可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婉瑛困意浓重,眼皮越来越沉,正要就此睡过去时,忽觉双脚腾空,整个人被抱了起来,还听见一句带着疑惑的自言自语。
“怎么每回见你,都在迷路?”
婉瑛身体骤然失重,很没有安全感,双手不住在半空乱抓,忽然,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触感起伏嶙峋。
摸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一张人脸。
她醉糊涂了,还当是自己儿时贪玩,在野外玩到天黑,姨娘找寻过来,将睡着的她背回去,嘴中颠三倒四地问道:“阿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粗糙了?”
“别乱摸。”
脸上的手被拉下去。
婉瑛不听劝,手又到处乱摸,忽摸到一个触感奇怪的东西。
“阿娘,你这里怎么长了个硬硬的疙瘩,是什么?”
“喉结。”
“喉结?那是男人才有的东西……”
“……倒也不算醉得太糊涂。”男人将她掂了掂。
“抱稳了,当心摔下去。”
“哦。”
婉瑛七手八脚地抱住他的脖子,困意席卷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只记得闻到一阵清冷梅香。
“瑛娘,瑛娘,快醒醒。”
婉瑛自睡梦中被人推醒,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见满脸写着担心的萧绍荣,以及他端来的一碗散发着怪味的药汤。
“你昨夜受了凉,有些发烧,快将药喝了,驱驱寒气。”
在他的催促下,婉瑛苦着脸将药喝了。
萧绍荣将一粒蜜饯塞入她口中,又擦了擦她唇边沾着的药渍,这才问道:“昨夜怎么喝得这般醉?”
婉瑛心中忐忑,心想婉琉还不至于这么快告密,看萧绍荣对她的态度一如从前,深情款款,应当还不知道她的底细来历。
“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不是春晓搀你回来的么?昨夜席散都三更了,我还去花厅找了你半晌,她们说你早走了。”
“是,是春晓搀我回来的,我记不清了。”
婉瑛满头冷汗,心虚地朝他笑了笑。
萧绍荣没当回事,将她额头上的汗擦了,似笑非笑道:“瑛娘,下回别喝这么醉了罢,酒喝多了伤身,若实在想喝,我陪你喝。”
“是,都听夫君的。”
萧绍荣满意地笑了,正想搂着她温存几句,门外传来贴身小厮的传话:“二爷,宫里头传来口谕,老爷叫您一同去仪门接旨。”
萧绍荣只得惋惜地在婉瑛额头上吻了吻:“我去去就回。”
他一走,婉瑛就将春晓叫过来了。
“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春晓老实道,“昨儿个我一错眼的工夫,小姐你人就不见了,我到处找,后来一回临风轩,您就在榻上卧着呢。”
说到此处,春晓忽然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
婉瑛奇怪地问:“怎么了?”
春晓没说话,走去一张螺钿顶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捧到婉瑛眼前。
“不过昨儿我回来的时候,您身上盖着这件东西。姑爷跟我前后脚回来的,好险我赶快收起来了,不然又要闹一场。”
婉瑛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件大氅一看就是爷们儿穿的,若要让萧绍荣撞见她身上盖着别的男人的衣裳,那场景可怖到比萧绍荣知道她的身世也不遑多让。
她感激地拉着春晓的双手:“做得好,春晓,还好有你。”
“这倒没什么,只是小姐,昨夜究竟是谁送你回来的?”
婉瑛说不上来,昨晚的事她依稀还有点印象,只记得她对着一个陌生男人说了很多醉话,但至于说了什么,男人长什么模样,一概记不全了。
正想说自己记不清了,就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嘱咐春晓:“快去收起来!”
春晓前脚刚走,萧绍荣后脚就进了门。
婉瑛勉强笑着起身来迎,一边问他:“圣旨说了什么?”
萧绍荣坐在桌边,先倒了杯茶咕咚喝下,这才神色复杂地道:“倒真是件怪事,圣上下旨赐了桩婚事。”
“给谁赐婚?”婉瑛随口一问。
萧绍荣的视线朝她投来,眼神古怪:“给你妹妹。”
“……!”
婉瑛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诧异地问:“婉琉?没弄错罢?圣上给她和谁赐婚?”
“大哥。”
“……”
婉瑛执杯的手僵硬了。
“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咄咄怪事?”萧绍荣皱眉道,“圣上连你妹妹的面都没见过,况且,他怎么会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配到一起?”
站在萧绍荣的立场看,这真是一件无法想通的事。皇帝不是个会对他人婚姻指手画脚的人,他的心思都在朝堂和政局上,这么多年,就没见他给谁下旨赐过婚,就连当年清河长公主与他的婚约,也只是口头上说一说而已。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要赐婚,给萧云汐等三个靖国公府的姑娘赐也差不多,怎么会想到在靖国公府寄居的婉瑛妹妹。圣上和婉琉素不相识,和婉瑛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他怎么会想将婉琉嫁给他大哥?
“本来已经跟顾家那边说好了,现在圣上又掺上一脚。唉,还不知如何跟人家说……”
萧绍荣一个头两个大,忽然注意到对面的婉瑛一直没吭声,脸色越来越苍白,好在他只以为是婉瑛病中气色不好,没作他想,便揽着她上床歇息。
婉瑛自然睡不着,被他抱在怀里,佯装闭目休息,等头顶的呼吸逐渐平缓绵长,她搬开压在腰上的胳膊,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外间,叫来春晓,神态严肃地吩咐她。
“去将那件大氅烧了,别叫任何人看到。”
正月一过,婉琉便匆匆忙忙又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萧绍鸿本不想娶她,但一听说是圣旨赐婚,就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尤夫人虽然不赞成这门婚事,但碍于是天子下旨,少不得也要做些脸面功夫,背地里却骂婉瑛不怀好心,两姐妹一路货色,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只惦记着靖国公府。
她认为哪怕是个庶子,慕家的女儿也配不上。
殊不知,远在江陵的慕夫人还看不上萧绍鸿这个手中无实权、亲娘又早死的庶子呢,只不过木已成舟,也不知婉琉去信说了什么,慕夫人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又千里迢迢地从江陵送来好几车嫁妆,同时还有给婉瑛的一封信,字里行间都在谴责她这个当姐姐的不尽心,没有照看好婉琉,辜负了对她的信任云云。
萧绍荣这边也不好做人,只得专门做东,在酒楼治了一席向顾明远赔罪。本来都约好开春上门相看了,谁知道来上这么一出。
顾明远倒是个明白人,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着说缘分未到,恭喜慕二姑娘佳偶天成。
总之一桩婚事是喜的喜,忧的忧,气的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终究是种瓜得瓜,尘埃落定。
且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展眼又是一年春至,这是婉瑛嫁来玉京的第二年。
京中遍植杨柳桃杏,每年春日花开如云,满城风絮。
贵妃素有咳疾,一到这时节便不出门,那日只是久坐无聊,陪着公主去园子里走了走,便被纷飞的柳絮勾出哮喘,又着了风,添出许多厉害症候来。
皇帝听闻此事,因政务实在繁忙,抽不开身,便打发了贴身太监吕坚过来探病。临走前,吕公公又宣了圣上的一道口谕,说贵妃病中思亲,不如让家人们进宫侍疾。
萧云漪闻言,怔忪了片刻,随即谢恩,打发人送吕坚。
这本是天大的恩典,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素若送完人回来,就见她失神地坐在榻上,满脸忧愁之色,不知在想什么。
素若还以为她在为皇上未来亲自瞧她之事而烦闷,便出言宽慰道:“娘娘,皇上记挂着您呢,似家人可以时时入宫探视的,除了您,满宫还有哪位娘子有这样的荣宠。”
萧云漪闻言苦笑:“只怕他不是记挂我,而是记挂我那四个妹妹们。”
素若一惊:“您是说……”
萧云漪点点头。
她一早就觉察出了皇帝的反常。萧云漪入宫多年,若说她是宠妃,可实实在在地误会了她。事实上,她获得的恩宠并不比哪位后妃多,能爬到贵妃的位置上,全凭多年熬出的资历和温婉懂事的性子而已,所谓“贵”妃,就贵在一个听话上。
可一向冷淡的皇帝竟然要陪她回家省亲?
萧云漪一开始并未多想,以为只是皇上倚重他们靖国公府,想给个接驾的恩典。可后来她发现,在逛园子的路上,皇上心不在焉,频频走神,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去后方,之后举办的元夕夜宴上,他甚至还消失了一段时间,不知所踪。
结合现在他又让家人进宫探视的说法,萧云漪终于想通,省亲、侍疾都是幌子,恐怕是她哪个妹妹被陛下的青眼相中了。
“素若,你说,陛下是瞧中了哪一个呢?云澜早已同永恩伯府定过亲,虽婚事被退,但到底是谈婚论嫁过的姑娘,应当不是她。五妹妹云淇年龄又太小,身量还未长成,那只能是云汐和云涵之中的一个了……”
素若见她虽掰着指头数着这些,看似毫不介怀的样子,眉间却笼着一股轻愁,不免心疼起来。
“娘娘,您看开些,宫里头的鲜花一茬儿一茬儿地开,皇上身边总要得新人的。如今后宫的那些娘子们,邀宠手段层出不穷,有些甚至献上身边人来固宠。您不屑于耍这些手腕,这些年总是独木难支,若府上姑娘们真有这个造化入宫伴驾,只怕于您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左右地位也越不过您去,就当是陪您来作个伴儿,您和公主也多个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