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那位嫂嫂也来了?”
公主懒懒支颐,靠在凉亭栏杆上,状似不经意地一提。
“可不是呢,”萧云澜殷勤搭话道,“方才贵妃娘娘叫咱们一同来园子里赏花,臣女才不想同她一道呢,没得自降身价。”
萧云汐也笑道:“还好没带她来,不然在园子里碰上,污了殿下的眼。”
“所以我才特意给她指了相反的方向,只怕她转悠一天也找不到来园子的路。”
萧云汐听了笑道:“难怪,我说你怎么指了条错路,还以为是久不进宫,你也忘了,原来是故意的。”
几位姑娘一同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笑声中,公主不自觉皱了眉。
其实对于萧绍荣的这名妻子,她的态度很是矛盾,既对她秉持着情敌之间微妙的敌意,又不免有些好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娘们七嘴八舌的,都有话说。
萧云澜简单评价:“土包子。”
“还有她那个妹妹,比她更不如,什么金的银的,全往脑袋上堆,穿红着绿,搔首弄姿,活像个乡下来的媒婆。又言语粗俗,举止放荡,见到个好点的男人就两眼放光,恨不得往人家身上扑。”
萧云澜早定了人家,男方是永恩伯府的二公子。上回永恩伯夫人做寿,请了靖国公府去吃席,慕婉瑛竟恬不知耻地将胞妹也带上了。
席间二公子进来敬酒,给他母亲祝寿,慕婉琉竟当着萧云澜的面,对她未婚夫暗送秋波,从此萧云澜就与她结下了梁子,也越发不喜慕婉瑛。
“竟还有这般不知廉耻没有家教的人。”
公主听了叹为观止,同时内心又有一丝奇异的满足。看来,慕婉瑛人品也不怎么样,真不知萧绍荣是看中她哪一点?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她长相如何?”
“……”
突然之间,四位姑娘都沉默了。
公主不明所以:“怎么了?是很丑吗?有多丑?”
见都不说话,她转头问最近的萧云澜:“和我比怎么样?”
萧云澜:“……”
萧云汐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殿下,要不咱们不说她了罢?”
公主心生不满,心想是你们拉着我说的,这是什么反应。
这时年纪最小的萧云淇咬着半块糕点,趴在栏杆上,指着前方道:“慕婉瑛来了!”
众人循声回头,果然见一名女子带着婢女走来。
萧云澜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找到路的?她明明指了最偏僻无人的一条宫道,且与御苑是两个方向。
滴翠亭建在山石之上,居高临下,公主定睛看着那松石小径中缓缓行走的主仆二人,想了想,转头吩咐身后宫婢。
“去拦下萧夫人,就说,清河长公主请她喝茶。”
天色已晚,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尤夫人一行出了宫,坐上回靖国公府的车。
萧云漪本在病中,今日又虚耗了许多心神,因此晚膳也没用,梳洗过后,正要掩被昏昏睡去,忽听外面一阵响动。
为了给她养病,她住的柔仪殿向来是最安静的,从没这么喧哗过。
萧云漪拥被起身,问:“是怎么了?”
床边只有一名小丫头守夜,她摇摇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宫女素若从外间闯进来,来不及行礼,只慌慌张张喊道:“娘娘,陛下来了!已过二门了!”
“什么?”
饶是萧云漪一向心淡如水,此刻也不免多了几分意外。
皇帝从未有过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驾幸柔仪殿的先例。
上妆已是来不及了,素若只得往萧云漪的寝衣外面系了一领兔毛斗篷,一行人仓促接驾,刚打开殿门,就见提灯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入,自发地分两列站好,中间留出一条小道,数十盏宫灯将整个院落照耀得如同白昼。
片刻后,一人从院门闲庭信步而出,正是穿着常服的皇帝。
萧云漪立即领着宫女太监们上前行礼。
“都平身罢。”
姬珩照例在萧云漪屈膝行礼时虚扶了一把,又打量一眼她身上的穿着。
“贵妃这是睡下了?”
“不,臣妾只是歪在炕上打了个盹儿。陛下用过晚膳了不曾?”
听姬珩说还不曾用膳,萧云漪又张罗着让人去传膳。
伺候着皇帝用完了膳,又净完手,萧云漪才亲手捧上一盏沏得酽酽的茶,笑问:“陛下怎么得空儿到臣妾这儿来了?”
“今日见了亲人,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
萧云漪微笑点头,又将今日发生的事都细细道来:“母亲比去岁相见时苍老了些,但身体尚且康健,几个妹妹们也懂事乖巧,最小的那个身量长了不少。对了,还有荣哥儿媳妇,臣妾今日也见了,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姬珩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并不太感兴趣的模样,萧云漪本来有些激荡的心绪慢慢地恢复平静,挑着几句不出错的套话儿说了,果然见姬珩面上虽不显露,但眼底已有了不耐之意。
阁中气氛渐渐地冷下去,姬珩垂眼把玩着手中茶盏,仿若随口一问:“前些时日,朕赏赐给你的白玉镯子,听说你赏给了别人?”
“……”
萧云漪惊讶地抬起眼。
想不到他深夜造访,竟然是为了来追问此事。
柔仪殿里姬珩赏的物件儿多了去了,往往是随手赏赐,转头就忘,他从来不过问,也不会追究她拿着这些东西转送给了谁。
萧云漪有些摸不清头脑,只好如实回答:“是。今日是臣妾和荣哥儿媳妇头一回见面,做长姐的合该送弟媳一件见面礼,臣妾便自作主张,将陛下您赐的白玉镯赏了一对儿给她……”
姬珩拨弄茶杯的手指一滞。
半晌,才怀疑自己听错一般,抬眼问道。
“弟媳?”
“是。”
随后,萧云漪眼睁睁看着姬珩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将茶杯放至桌上,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天色不早,贵妃早些歇息罢。”
“陛下……不在这儿过夜?”
回答她的,只是姬珩头也不回的身影。
萧云漪怔怔地坐回炕沿,出了大半会子的神。
素若从外间走进来,神色惊疑不定:“娘娘,陛下怎么走了?”
萧云漪抬头苦笑:“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可又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方才哪句话说错了,才惹得姬珩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难不成,真为质问那对镯子的下落?
真奇怪,他不会是在乎这种微末小事的人。
萧云漪摇头叹气,帝王心思,果真难测。
柔仪殿外,吕坚正靠着廊柱打盹,没料到背后的殿门突然推开,皇帝冷沉着脸走出来。
他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
往常就算皇帝再怎么不耐烦,也会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坐个一时半刻,今儿个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等他问,姬珩就越过他往前走了。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走啊!当心脚下!”
吕坚连忙追上去,气喘吁吁地在后跟着,前面的人个高腿长,越发健步如飞,连累掌灯太监们东倒西歪地一路小跑着,脚下步伐都乱了。
真不知他与贵妃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不顾身后呼喊,姬珩脚下越走越快,心乱如麻。
弟媳,竟然是弟媳。
他心中不免生出些荒谬之感。
白日那迷路的女子,竟然已经嫁为人妇,而且,还是萧绍荣的媳妇。
姬珩不是第一回听说萧绍荣娶妇的事。他原本是想将萧绍荣许配给小十六做驸马,不料这小子胆大包天,跑去江陵,私自娶了一个女人。
虽没明确下旨赐婚,但清河长公主对靖国公世子有意,这是朝野皆知的事,萧绍荣当众给了皇家一个没脸,况且,瞒着父母偷娶也是重罪,姬珩若是有心,治他一个藐视王法、治靖国公夫妇教子无方的罪,也是合情合理。
可萧绍荣也算有担当,跑进宫里来,向他当面陈情,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牵连家人。
姬珩当时有意逗他,便说只要他愿意休妻,娶清河长公主为妻,他便当一切事都没发生过。
岂料这小子当即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指天发誓,说他与妻子是三生缘定,对她情比金坚,若要他休妻另娶,不如砍了他的脑袋。
姬珩回头又将此事当作笑话儿说给小十六听,还半真半假地笑问,要不要他下旨令萧绍荣休妻。
公主听了摇头:“全天下好儿郎多的是,又不只他萧绍荣一个,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况且感情的事最强求不来,又何苦去毁人婚姻?”
现在想想,也是造化弄人,如果当初自己下了那道休妻圣旨,毁人婚姻,今日事情,又不知是如何境地。
罢了,终究是有缘无份,难不成自己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去抢臣下的妻子?
不过是个略有姿色的妇人罢了。
姬珩自嘲一笑,强行将脑海里立在桃花树下的身影抹去,回到澄心堂,正想去书房将剩下的奏折批了,却撞见一个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碰见的人。
“皇兄,这么晚了,您去哪儿了?”
“……”
看着书房里正自得其乐玩着那座西洋自鸣钟的人,姬珩头疼地按按太阳穴。
“这话该朕问你才对,这么晚了,你不回你的凤栖宫睡觉,来澄心堂干什么?”
他越过人,径自走向书桌,戴上眼镜,拿起奏折批阅。
清河长公主闺名姬芸,她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儿,忽道:“我今日见着萧绍荣的夫人了。”
一滴墨滴在绢面,缓缓地洇开,姬珩若无其事地涂黑,另起一行。
“然后呢。”
“她长得特别美。”
半晌,又不甘心地补上一句:“比我美多了。”
对于清河长公主来说,要让她承认情敌长得美、并比自己美得多这一点,并不容易。
可事实是,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当时婢女将慕婉瑛叫上滴翠亭,她走过来的时候,姬芸就被她的容貌惊住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她问慕婉瑛长相如何时,萧云澜她们四个会不约而同地沉默。
慕婉瑛大概是也知道她曾对萧绍荣青眼相加,并且二人还一度有过口头婚约,因为她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歉疚与尴尬。
这是一个善良又软弱的女人。
姬芸几乎是一瞬间就判断出这一点。
因为她竟会对曾经与自己丈夫有过婚约的女人露出这样的眼神,很难分清楚,这究竟是无用的善良,还是变相的软弱,也许都有,善良与软弱总是相伴而生。
后面的事也证实了她的判断没有错。
兴许是为讨她欢心,在她过来行礼时,萧云澜暗地里使了个绊子,偷偷绊了她一脚。
慕婉瑛向前一扑,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想必是摔得挺痛的,姬芸见她撑在地上的掌心都磨破了,可这个人,她偏偏,抬头挤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
怎么说呢,就挺生气的。
从小姬芸身边就有萧云澜这样的人,为讨好她,时常打着她的旗号,做出一些恶劣的行径,姬芸其实挺烦这种人。
当然,这也不代表她就喜欢慕婉瑛。
在那样的境况下,她竟然还笑得出来,若是姬芸自己,定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若是可怜她,不如多叫她进宫来陪你。”
埋首在堆成山的奏折中的姬珩忽然提议道。
姬芸立即瞪着眼反驳:“我才不是可怜她。”
况且,她和慕婉瑛再怎么说,也算是情敌罢,让她把情敌叫进宫一起玩儿,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
婉瑛那一跤其实跌得挺重,膝盖淤青了一大块儿,颜色黑紫,瞧着甚是可怖。
这当然瞒不住萧绍荣,婉瑛还想遮掩几句,奈何春晓一听他问,就一股脑儿地将那日滴翠亭中的事交代了。
萧绍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们就是故意的!二妹妹与三妹妹曾是公主伴读,与她交好,她们定是沆瀣一气,为了从前的事欺负你,好讨公主欢心。按理你是嫂嫂,她们之前就对你不甚尊重,如今是越来越过分了,不行,我得找她们去。”
说罢就要挽袖出门,大有去教训人的架势。
婉瑛是最怕生事的,况且萧绍荣一年到头又往后院去几回,与妹妹们见几次,她才是那个经常与姑娘们相处的人。高宅大院里,婆媳与姑嫂、妯娌关系是最难处的,他这样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到时吃亏的还是婉瑛自己。
因此她拼了命地拦住萧绍荣,又拿些软话哄着,才总算哄得萧绍荣慢慢消了气,歇了去教训妹妹的心思。
可没想到,萧绍荣这边歇了心思,萧云澜等人到底没逃过被教训一场的命运。
起因是上回靖国公进宫去谢恩,圣上不知生了什么闲气,对着他的脸色不太好,话里话外还有指责他教女无方的意思。
靖国公一头雾水,回府后独自琢磨了半晌,估摸着应是四个姑娘进宫时,哪里出了纰漏,惹得圣颜不快。靖国公便把尤夫人叫来数落了一顿,尤夫人这头也觉得委屈,她对庶女的管教虽不说尽心,但好歹也没怠慢过,气性一上来,索性也不问青红皂白,将四个姑娘统统禁了足。
到了这儿,事情还不算完。
也不知是谁多了几句嘴,萧云澜被禁足的消息又传到了永恩伯夫人耳中,而且传来传去,最终演变成了萧云澜品行不端,私德有亏,所以圣上才把靖国公骂了个狗血淋头。
谣言传得比较离谱,但永恩伯夫人还是深信不疑,况且她素来不太满意这桩亲事。因为这是永恩伯瞒着她私自定下的,为了攀附靖国公府的权势。她最心疼幼子,哪怕是国公府的女儿,到底也只是个庶女,在她眼里是配不上自己孩儿的,正好借着由头,去靖国公府退了亲。
被禁足院中的萧云澜得知自己婚事被退,顿时哭了三日三夜不止,连嗓子也嚎哑了,最近又闹起了绝食。
萧绍荣听说了这件事,同婉瑛玩笑道:“这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了。”
婉瑛觉得他作为兄长,妹妹被退婚,不仅不同情怜悯,反而取笑,似乎有些不妥,但也笑笑,没说什么。
可能这便是取笑他人的代价罢,第二日,婉瑛就接到一个噩耗。
清河长公主请她入宫小聚。
婉瑛想不通公主为何会邀她入宫,她俩分明不熟,甚至还有仇。岂不知,姬芸也并不怎么想邀请她。
只是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不管她再怎么不乐意,最终,她还是迫于皇兄威压,硬着头皮将慕婉瑛叫入宫中作陪。
凤栖宫中,两人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当真是万分尴尬。
姬芸只得发挥东道主意识,客气地指了指桌上茶杯。
“你喝茶。”
“是。”
婉瑛捧起茶杯,浅啜了口茶。
“这糕点不错,你尝尝。”
“谢殿下。”
她又捻起一块芙蓉糕,秀气地咬去一角。
“……”
除此之外,二人便没有别的话要讲了。
姬芸摸摸鼻子,尴尬得只恨不能遁墙而走,在心中痛骂了皇兄千万遍,也不知为何,非得让她和慕婉瑛结交。
这边正无言以对,姬芸的侍女茶茶进来传话,说御马监的夏公公在外候着,公主挑的马已经驯好了,问她什么时候得空儿过去瞧瞧。
最近西域贡了一批大宛名马,姬芸素来喜爱千里良驹,挑中其中一匹胭脂马,姬珩便送给了她。只是那马性子暴躁,尚未驯化,还得让驯马师好好磨一磨野性儿。
姬芸盼了许久,眼见今日终于可以骑了,当即心痒难耐,想去马场跑上几圈。
可她又不能将慕婉瑛丢在这里,毕竟是她请来的客人,姬芸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慕夫人,你想去骑马吗?”
婉瑛茫然地抬起头:“妾身不会骑马。”
“不会没关系,可以学。”
姬芸正在兴头上,哪里容得她扫兴,当即借了身骑装给她,兴致冲冲地将人拉去马场。
驯马师早牵了她的胭脂马在马场上等她,姬芸过去与自己的坐骑接触,又喂了把蔗糖,随即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鞍。
至于慕婉瑛,她交给马场教头去管。
除了嫁来玉京,婉瑛一辈子没出过江陵,船倒坐过不少,马却从来没骑过。她害怕这些高出她一头的强壮动物,怀疑随便抬个后蹄都能一脚踹死她,更别提去骑它们。
即使教头特意为她挑了匹温驯的矮脚母马,婉瑛也还是怕。母马好奇地伸舌舔舐她的手,婉瑛吓得直往后缩,可怜兮兮地望着公主。
“殿下,妾身真的不会骑。”
姬芸正忙着同自己的爱马亲近,哪里顾得上管她呢,两手挽着缰绳,就宛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婉瑛最终还是在教头的催促声中上了马,教头替她拉着缰绳,贴着围栏在场中慢慢地溜达了一段。
公主那边正在表演花式骑术,众人都跑过去鼓掌叫好。教头也心痒难耐,将缰绳交给婉瑛,又随口嘱咐了几句,便过去围观了。
他一走,婉瑛就心慌意乱起来。
母马也不知是不是厌烦了这种缓慢的骑行,竟然一尥蹶子,在场中撒欢儿奔跑起来。婉瑛猝不及防地身子往后一仰,手中缰绳掉了下去,好在她急中生智,连忙抱住了母马脖子。
急速的颠簸中,婉瑛被颠得头晕眼花,心脏几乎从嗓子眼儿蹦出来,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救、救命啊——”
所有人回头望去。
姬芸的骑术表演告一段落,已经下了马,正爱怜地抚摸着坐骑。
只见婉瑛趴在马上,那马正往这边疾冲过来,众人忙护着公主躲避不及,好不容易躲开,尘土飞扬中,马儿载着婉瑛又跑远了,只听见她满场的惨叫声。
姬芸被尘土扑了满脸,呛得直咳嗽,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骂着众人。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啊!”
话说得倒简单,只是谁有那本事或是胆子从疾驰的疯马背上将人救下来呢?但公主有令,不得不从,众人也只能做做样子,在后面追赶,有的向婉瑛高喊拽着缰绳,有的喊别夹马腹,有的试图拦在马前面,但等马一冲过来,就吓得往旁边闪开了。
姬芸远远地只看见婉瑛如一片落叶似的挂在马鞍上,似乎很快就要被甩下来了,这一摔恐怕不死也得残。姬芸急得直跺脚,正不知怎生是好,眼前一花,手中马鞭已被人夺了去,一人飞身上马,径直冲着那匹疯马追去。
“……皇兄?”
姬芸震惊又茫然地看着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马蹄生风,尘烟四起,追赶的众人连忙四散而开。
伏在马背上的人如出鞘的宝剑,单手挽着缰绳,一手扬鞭,鞭梢儿甩起老高,抽得马臀噼啪作响。骏马吃痛,四蹄掀得愈发快疾。他一双鹰眼锐利无匹,紧紧盯着前面马背上的人,仿佛天地间只剩那一人的身影。
待终于赶上那匹疯马时,他松了缰绳,出手迅疾如电,将挂在马鞍上的女人一把捞过来抱入怀里。
“吁——”
骏马急停,众人一窝蜂呼啦抢上前去,唯恐比别人迟上半步。
“皇上!皇上您没事儿罢?”
姬珩抱着人下马,一张脸冷若冰霜,也不看人,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抽,抽得这些人哭爹喊娘地乱叫,跪在地上磕头,直喊皇上饶命。
“干什么吃的你们!一个个儿的都瞎了狗眼不成!人若是有个好歹,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姬芸正好在往这边走,听见这话,却不敢过来了,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姬珩的脾气着实算不上好,尤其是亲政那两年,雷厉风行,砍了不少大臣们的脑袋,只是这些年他锋芒内敛,修身养性,姬芸已经许久未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了。
姬珩抱着人大步走来,姬芸咬咬下唇,怯怯地迎上去。
“皇兄,要不先把人……”
话未说完,先看见婉瑛如一只小鹿似的窝在他宽阔的怀里,头软软地贴着胸膛,双眸紧闭,纤长睫毛蝶翅一样垂着,脸色苍白得像纸,原来人已经吓晕了过去。
姬珩看也不看她,径直从她身前走过,只冷声丢下一句话。
“宣太医。”
余晖从窗纱洒进来,屋中弥漫着清苦的药气。
婉瑛颤颤地掀起眼皮,只见满室昏黄中,一人坐在矮凳上,手持一柄芭蕉扇,右手托腮,正百无聊赖地扇着一只小吊炉,白烟从壶嘴里喷出来,袅袅上升。
婉瑛按着嘴,轻轻地咳了两声。
矮凳上的人立即扭过头,见她醒来,顿时喜出望外。
“你终于醒了!”
“公主?”
婉瑛瞠目结舌,她原以为那坐着煎药的是名小宫婢,万万没想到,竟是清河长公主本人,公主为何要亲自煎药?
正怔愣着,姬芸一拍大腿,起身道:“你醒得正好!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婉瑛更茫然了:“这药……是煎给我的?”
“当然了,你看这儿还有谁受伤的?”
姬芸放下芭蕉扇,笨手笨脚地去端炉子上的药罐。她想必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竟然想要徒手去端,吓得婉瑛急忙提醒了一句小心烫手,她才想起用一块帕子垫着手心,将药罐拿了起来,又拿来一只玉碗,将褐色的药汁倒入碗里。
“来,喝罢。”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着药碗坐到榻边,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婉瑛唇边。
“……”
婉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或者清河长公主终于看她不顺眼,想用一碗药汤毒死她了?不然怎么无缘无故会发生公主亲自喂她喝药这种诡异之事?
“妾身……”
婉瑛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里已有泪花儿在打转。
不料姬芸却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皱眉道:“不想喝?喂,你知不知道这药有多麻烦,多难煎,本公主煎了有多久啊?”
她的脸上西一道东一道地抹着黑灰,脏得像只小花猫,看来为了不假手于人毒死她,确实是吃了大亏。
婉瑛只能含泪道:“不敢劳烦公主,妾身自己来。”
说罢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来接药碗。
姬芸却避开她的手,忍无可忍道:“我来喂你,你就安心喝罢,这是皇兄吩咐的,难道你要逼我抗旨吗?”
“…8三灵七启五伞六…皇上?”
这其间居然还有皇帝的手笔。
婉瑛悲伤又绝望地想,看来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他们兄妹俩是不打算放过她,要亲自送她上路了。
“嗯,你晕过去了,想必不知道是皇兄救的你罢?”
姬芸搅拌着碗底,又重新舀了一勺药汁,语带嘲讽:“你还挺有面子,惹得皇兄大怒一场,御马监那些人要倒大霉了。我多少年没挨过皇兄的骂了,今日倒为了你,被他痛骂一顿。”
想起这事儿,姬芸还有些生气,同时又有些不解。
如果皇兄是为了她私自带人去马场,却只顾着自己骑马,御马监那群坏奴才又拜高踩低,只想着鞍前马后讨她欢心,而忽略了慕婉瑛是个骑马新手,从而导致人惊厥受伤,这才把她骂一顿,那姬芸可以理解。但她无法理解的是,皇兄至于发上这么大一顿火吗?连那匹母马都被他下令乱刀砍死了。
被他劈头盖脸数落时,姬芸还不服气,梗着脖子反驳:“我又不知道那帮混账糊涂东西不管她,我跑我的马去了,难道还放一只眼睛在她身上?再说了,有谁学骑马不会摔的?当初皇兄你教我骑马时,我还摔断了一条腿呢,那时也没见你说什么。”
当时姬珩想都不想就说了一句:“她能跟你一样吗?”
“……”
姬芸现在想起这句话,都觉得有点怪怪的。什么意思?她和慕婉瑛哪儿不一样了?
婉瑛也在心里寻思着,竟然是皇帝救的她?
当时她挂在马上,被颠得眼花缭乱,已什么都看不清了,精神已到了极限,只想着不能掉下去,便死死地揪着马鬃,如揪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母马吃痛,跑得愈快,她就如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的一叶孤舟,马上就要虚脱松手时,恍惚间听到一声马嘶,还有一道冷静低沉的男人嗓音。
“把手给我。”
颠簸中,婉瑛松了手。
她想着完了,只怕是要死了。可想象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掳了过去。那怀抱滚烫如火,抓着她的手坚实如鹰爪。婉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并未看清人,只依稀记得意识丧失之前,自己闻到了极淡的一抹龙涎香气。
原来,那便是天子么?
正出着神,婉瑛却被塞入口中的一勺药汁惊醒。
“……!”
“怎么?苦吗?”姬芸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不苦。”
婉瑛咽下口中药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这人,哪有药不苦的呀。”
姬芸随口说道,又舀了一勺药汁,喂着喂着,她逐渐发现不对劲了。
慕婉瑛的脸色怎么还越来越差了?
看看药碗里袅袅上升的白烟,又瞅瞅慕婉瑛皱着眉头痛苦的表情,姬芸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是不是药太烫了?”
婉瑛含着一口灼热的药汁,上颚几乎被烫得毫无知觉了,却露出一个难堪的微笑。
“还好,一点点烫。”
“……”
所以说,姬芸最讨厌她这样的人了。
既然烫,说一声烫就好了,非得这样委屈求全折腾自己,倒害得旁人里外不是人。
姬芸内心很想将她抓来揍一顿,但看着那张病弱中愈显我见犹怜的脸,怒气又奇怪地偃旗息鼓了,只能将那勺药汁凑到自己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