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真人挠头道:“贫道未曾有幸跃过昆仑山,山中大阵,贫道修为不精,尚未参破。”
青檀一听,吃了一惊,也问道:“听闻太一真人师从青城派,若是未曾去过青城峰,如何拜师?”
青城派乃是道门四大宗派,主峰青城自然是在非凡之界。
太一真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二位道友,兴许多年未曾踏足凡界了罢,昆仑山彼端,自是非凡之境,道门宗派林立,可昆仑此端,百年来,道宗亦是兴盛,贫道拜入青城派,是在此界中的青城派,与道友口中所说一派乃是同宗同源,无甚区别。”
木离和青檀面面相觑了片刻,木离叹道:“原来如此……收徒艰难,想来也有此缘故。”
凡与非凡的界限果真是动摇了。
木离思绪万千,追问道:“这百年来,那此界修道的道人可有度过昆仑山者?”
太一真人点头:“自然是有的,更有结丹者,长生不老。”
木离心中觉得古怪,又说:“从前道宗虽是往来昆仑山之间,却因宗令,从不长留,此百年间道宗在凡界是如何兴起的,为何又有路引之限?”
太一真人明白过来,眼前的两个自称昆仑山来的道人当真是什么都不懂。
哎,银两白花了,这两个道人说不定就是虚有其表,资质平平罢了。
他干巴巴地笑了数声,转而问孔寒道:“这二位道友与你如何结缘?”
孔寒深吸一口气,言语激动:“师父,还记得您说得城中的赶尸人么,您说是那个打更人,有些古怪,确实如此!可那个打更人不是赶尸人,他就是厉鬼!昨夜徒儿前去查看,有四个道人都没能收伏他,徒儿命悬一线,好在木道友及时出手相助,最后收伏了厉鬼!”
太一真人心下骇然,不由道:“当真?”
他再不济,先前也能瞧出那打更人的厉害,此城一旦落日过后,更是鬼气森森,他有几分顾虑,才会前几日出了城去,没想到中途遇到几个崆峒派的道人,说起桐城一事,错过了和孔寒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没想到,孔寒竟自己回了城,隐匿城中,心心念念着要捉“赶尸人”。
孔寒答道:“千真万确!”又一瞥木离,“木道友是玄天峰掌门,修为了得!”
太一真人虽是半信半疑,但依旧抱拳道:“多谢木道友。”脸上也多了几分恭敬,“道友方才之问,道宗在此界兴盛,多是始于天师的缘故。”
木离:“天师?”又是何人?
太一真人点头,四下环顾,“巷口恰有一处茶寮,此事须得从头说起,请道友移步。”
木离因心中尚有诸多疑问,便随了他往茶寮入座,待到一壶茶,一小盘榛子摆上木几,太一真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木离喝过一口茶,客气道:“真人请讲。”
太一真人:“道友可否听说过梓芜山一派掌门谢掌门,玉楼道君,谢烬渊?”
木离将茶盏稳稳当当地放回了木几,笑了半声:“略有耳闻。”
青檀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面色却是沉了下来。
孔寒则伸手摸了盘子里的一颗榛子往嘴里送。
太一真人莫名感觉桌上气氛凝滞了一瞬,只得干笑一声,往下说道:“道友自昆仑山来,想来自是晓得谢掌门。贫道听闻,这百年之前,便是玉楼道君最先到了此界开宗立派,并且奉旨进宫,为当年将将即位的英宗皇帝奉为天师,自此道宗在各处逐渐兴盛,道人不绝……不过谢烬渊作天师作了没几年,昭元九年,便又不作了。”
木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谢烬渊是个将宗令、道义刻在骨子里的人,执掌梓芜数百年,从不偭规越矩,道宗不问俗世,更以侍奉人间君主为祸根。
试问道人不老不衰,御器修法,岂是寻常人可及,哪怕是‘受命于天’的君王,也不过是肉身凡胎,百年作古。
道人入凡尘,道心若是不定,便是颠倒乾坤的危险。
她压下惊讶,脸上云淡风轻道:“为何又不作天师了?”
太一真人叹了一口气:“昭元九年,王都先有大震,城中内外上千居民流离失所,城外祁水又遇干旱,旱了大半年,民不聊生,都说是妖孽现世,天方有异象,英宗便让天师作法祈求风调雨顺,又为了黎民苍生,斩杀妖孽。天师便离开了王都,前去妖魔聚集处的三尸门。”
木离声音微冷:“哦?三尸门?谢烬渊去了三尸门?”
“正是,他一去便解了王都异象。”太一真人慨叹说,“玉楼道君不愧当世剑宗第一剑,听闻他曾三入三尸门,穿行于绝情谷底,烈火之渊,每一回都能将百鬼、万妖斩于玄光剑下。”
“为何三入三尸门?”木离问道。
太一真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一眼,见她一双长眉蹙拢,桃花眼含光,满是探寻,似乎是真不知晓此事。
他答道:“第一回 是昭元九年,自是为了苍生,第二回是穆宗在世,昭同十六年,而这第三回就是去年。”
一旁的青檀忽而开口道:“后两回是为何,也是为了苍生?”
太一真人颔首说:“自是如此,三尸门妖孽聚集,道宗以除妖降魔为己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有人说,玉楼道君是为了绝情花。绝情花三十年才生一朵,可解百毒,错过了一朵,便要再等三十年。”
木离眉心一跳,转过眼正对上青檀诧异的神色。
她垂眼低声笑了一声。
若真是如此,刘紫鹜能够解了魔毒,恢复如初,想来……也有此缘故。
一百年虚度,她醒来以后,物是人非,可脑中却也曾闪过种种念头。
谢烬渊,谢烬渊这一百年来过得好不好。
没了她,谢烬渊究竟好不好。
可如今想来,没了她的一百年,谢烬渊依旧是剑宗第一剑,甚而醉心名利。
三顾绝情谷底,斩妖降魔,而刘紫鹜业已恢复如初。
木离于是又“哈哈”笑了两声。
太一真人一惊:“可是贫道哪里说得不对?”
木离笑意未减:“你说得都对。”
太一真人摸不准她的脉,见她似笑非笑,不知道她话中是真是假,于是拿眼去瞅孔寒。
孔寒连吃几颗榛子,又灌下一碗茶后,终于不饥不渴了。
听得木离的笑声,他也不禁抬起来头来。
“师父,木道友……”说到一半,他换了称谓,“木掌门先前也问了路引的来路?”
太一真人听他岔开话题,顺着他的话答道:“朝廷路引一直都有,只是近几年道宗门人走动频繁,朝廷便也给了各宗各派路引为信。”
青檀见木离没接话,便问道:“道宗门人走动频繁是与此界妖孽横行有关?诸如此城的妖孽异象,可是各地都有?”
太一真人先是点头又摇头,“道友……妖魔现世,已有多时,道宗门人行走各处降妖除魔乃是寻常,可近年来走动愈发频繁,也与这诸王纷争有关。”他压低了声音又道,“今上……体弱,各地诸王招兵买马,道门中人便成了入幕之宾,这路引啊,不过也是一时权宜之计,方便各地衙门盘查。”
“可是,此城中昨夜的妖孽绝非寻常妖孽。”木离问道,“真人可曾在其他地方见过类似的鬼魅?”
太一真人默了默,他知道那厉鬼厉害,可没交过手,不知道到底是多厉害。
他斟酌问道:“依木道友看,那厉鬼是何修为?”
“化神修为。”
“化神?”太一真人惊得往前凑近道,“此话当真?木道友,化神的鬼修,从前贫道可从没听说过。”
开光,筑基,避谷,心动,结丹,元婴,继而大乘期,度劫期,最终是飞升期。
一旦飞升,便是成神,乃是三界之上。
化神是飞升期的第一重。鬼修到此修为,凡界里从未听过。
木离道:“信与不信,随你。”
太一真人紧紧盯着木离:“木道友,若……若真如你所言,那你……你岂不是也是化神期的修士,或者……你……更在此之上?”
话音落下,青檀和孔寒也齐齐盯住木离。
木离被几道目光贯穿,笑着摇头:“我并非化神期的修士,实在是侥幸仰仗于我的法器。”
“你那法器当真如此厉害?是何法器?”太一真人急问道。
木离但笑不语,太一真人一愣,才回过神来:“是贫道鲁莽了。”
道士的法器乃是护身的命门,岂可随意告知他人。杀人夺宝也并非绝迹,她如今肯透露一二,无非是见他修为不高,可更多的只怕是她也不肯说了。
太一真人举起茶杯,胡乱灌了一口茶,想了片刻,“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道友……道友还应速速告知道宗,若真是如此……各门派还是应早作打算。”
说罢顿了须臾,见木离并无动作,也没有祭出道符传音的打算。
他再饮一口茶,压下心中惊疑,徐徐说:“道友既修为高妙,贫道有一事相求。”
“何事?”
“贫道前几日遇见崆峒派的诸位道友,得知他们要往许州桐城而去,听说是定西侯府悬赏降妖,木道友何不与某一道同去?兴许,真是厉害的妖物。”先前一听她来自昆仑山,太一真人心中便有了这个主意。
木离却问:“赏什么?”
太一真人:“赏银百两。若是事成,道友,你我分赏,你六我四。”
木离面上却无多大兴趣,太一真人咬牙道:“你七我三!”
木离眨眨眼并不表态。
太一真人略略思量,一针见血道:“道友,这银两可换灵石,道门各派都有兑石的路子。”
木离“啊”了一声:“既然如此,就同去罢。”
这个太一真人说到了她的痒处,再者,她许久没出门,也需要这么一个引路人。
第12章 驯兽
太一真人立时眉开眼笑:“好好好,事不宜迟,木道友,我们速速上路,我也会传音于宗门,为道友寻两枚路引来。”
孔寒一听,雀跃道:“师父,此去桐城,你可教我御剑么!”
“你尚未发开光,此去桐城还是策马罢。”
孔寒沮丧地垂低了头:“是,师父,若是御剑,只需数日,都怪徒儿连累了师父。”
太一真人却听木离笑道:“若是你愿意,我送你一程。”
孔寒不解,待到一行人来到人烟稀少的城外,青檀转瞬化作了白鹤。
孔寒激动道:“这就是灵兽么!”
巨鹤身上飞羽如雪,灵气流溢,太一真人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
孔寒坐上鹤背,乘云而上,素色衣带飘飘,他探头兴奋地看脚下云卷云舒,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身侧的木离专注地凝望着自己。
她的双眼含笑,眉色漆黑,瞳色清澈,若有碎影光澜,孔寒莫名想到竹烟波月下一汪深潭,痴望了片刻,见她蹙眉才猛然回过神来,脸上发烫,不敢再看,立刻调转了视线,目光落在她肩上的小鸡仔上。
没话找话道:“这……这也是你的灵兽么?就像青檀道友一般?”
木离扭头一看,小鸡也转过头来,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自己,只乖巧地蹲着,身体缩成一个圆滚滚的黄毛球,只是看上去有些恹恹。
木离伸出食指,一点灵光现于指尖,她轻轻点上小鸡的柔软的胸脯。小鸡霍然睁大眼,灵气源源不绝地自她指尖溢出,被小鸡仔吸入身体。
“原来你真是饿了。”
小鸡的身躯不过巴掌大,可像个不知饥渴的空洞,一点一滴地缓慢吸收灵力,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幼年的灵兽,若是吸食饲主的灵力过剩,就会爆体而亡。
然而,木离却暂时没有收手的打算,这只小鸡仔似乎不若一般的灵兽幼兽,虽不能言,灵气时有时无,可似乎早开了灵智,听得懂人话。
指尖流溢的青色微光,若波浪一般吹拂过金黄的绒毛,小鸡仔动也不动,黑漆漆的圆眼睛一刻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木离觉得它的眼睛流光似的,不像害怕,也不惊讶于她的举动,仿佛只是静默地揣度着她的意图。
她眨了眨眼,愈发好奇地凝望着它。
她从前从来没想过驯养灵兽。驯兽是一件颇费心力的差事,找寻灵兽不易,灵兽与人结契也不易,灵兽的灵力有限,即便强大的灵兽,如青檀一般,也难度大乘。若再遇上个灵力不济的,就更不能为她所用了。
她的大限何时到来,最终是个什么下场,她无法预料。
且说这世间,凡也罢,非凡也罢,都是浮云易散,时日苦熬罢了。
木离一念至此,颓然收住手势,小鸡仔浑身随之一颤,抖了抖一身羽毛,继而迫不及待地也立起了身来,仰头看她。
孔寒惊异地目睹了一切:“木掌门,是在为它温养灵识?不知道……道人可否也如此开光悟道?”
木离回身看落在白鹤之后的身影,越来越小,太一真人御剑而行,已是被青檀甩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她笑道:“人兽有别,到了歇脚的地方,你去问你师父,他肯不肯这样为你开光罢。”
孔寒修道不久,正是少年心气,却始终没有开光,与他同时拜入青城派的道人已开光悟道的不在少数,他心中实在不甘,此次太一真人出门,才千辛万苦地跟了出门,必要抓住机缘,可他也明白,一味以灵力灌养,并非良策。
悟道从于心。
他闷闷地道:“孔寒明白了。”
黄昏降临,待到余晖的最后一丝光亮坠入天边。
白鹤落地,一行人在密林水潭旁找了一处草地稍作休息。
林深树密,四周寂然无声,青檀寻了一捧枯木堆作一团,边缘用石块围作一圈,等那火堆燃了好一会儿,太一真人才飞身而至。
他自剑上落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看木离坐于火堆前,朝他点了点头。
行了大半日,她竟毫无倦容,一旁的青檀亦是全无狼狈之色,就连孔寒看上去都比他清爽。
太一真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叹息道:“道友,好身法啊。”
孔寒忙把竹筒里打来的清水捧给他:“师父,先喝水。”
太一真人将将接过,腿下的草屑忽地震动起来,碧草瑟瑟摇摆,数息之后,草皮剧烈地震动而起。
将他手上的竹筒震落在地,太一真人大喘气道:“有,有妖的气息!”
木离起身笑道:“未曾想如此热闹。”
太一真人欲哭无泪,从前好不容易才能碰到妖怪,可这几天好像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妖魔作怪!
他捏着长剑,被震得左右摇摆,倒退了两步,忽然看见一个轰然巨物顶开了眼前的草地,青绿草屑扑簌簌落下,深褐色的土块从它头顶洒落。
一只妖气腾腾大妖!似蛇非蛇,身上覆满了指甲盖大小的乌绿鳞片,而身躯两侧却长出了四足,就像是人的躯干,肉黄肉黄的,可皮肤发皱干瘪,皱巴巴地贴着骨骼,诡异非常。
大妖顶端仿佛是个脑袋,只是扁平若叶,更看不见眼耳口鼻。
太一真人被吓得一颗心扑通乱跳,侧头却看离他最近的木离撇嘴道:“好丑!”
太一真人忙道:“木道友,眼下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那妖猛地朝木离扑将而去,她往后跳跃一步,大妖转身长尾横扫,被她避过。转眼之间,那妖尾却忽地换了方向,将她肩上的小鸡仔扫落在地,用长尾紧紧缠住,拖了回去。
木离恍然大悟,妖物闻风而来,觊觎的居然是小鸡仔身上的灵气。
小鸡仔被长尾圈住,圆滚滚的身体转瞬被挤压得变了形,它发出“叽”一声尖利的啼叫,拼命地挣扎,可愈是挣扎,妖怪的尾部愈发收紧,像一个罗圈,不留一丝空隙地将小鸡仔裹在其中,转而头朝下向土里扎去。
木离手中飞快结印,点点青火星若萤,拢住了面前的妖物,星点落到绿鳞上‘呲呲’作响,妖怪被烧伤,更快地往下遁地。
太一真人怔忡之间,手中长剑被木离一把夺过,狠狠朝尚露在地面的尾巴扎去。
剑尖直插入土,将妖尾箍在地上,妖怪猛烈地摆尾,一股又一股碧绿的汁液喷涌如柱。
盘起的尾尖一点亮晃晃的金影终于挣脱而出,跌落在地。
孔寒眼疾手快地捡起小鸡仔躲到一旁,摊开手掌,只见鸟羽上沾满了草绿的汁液。
他凑近了细看,其中残留的丝丝妖气霍地窜入了他的鼻孔。
他只觉浑身一震,灵台微动,耳中片刻的嗡鸣过后,他似乎听到了灵魂深处的颤栗,和一声极其压抑的低声喘息。
这感觉稍纵即逝,孔寒晃了晃脑袋,一切亦如往常。
地下妖物尚在剧烈地挣扎,木离抽回长剑,手中一招,蟠螭铜镜自袖中飞出,当空而照,青光大盛,妖物在光下迅速地干瘪下去,身体鳞片脱落,被照成了一捧绿灰。
太一真人看呆了去,缓了一阵,才说:“这……这就是道友的法器……果真了得!”
他定睛看镜子后面的纹路,大惊道:“此乃……此乃螭龙!”
第13章 桐城
木离手中的这一面铜镜,镜缘云朵簇拥青雷,镜背雕刻一条首尾相逐的黑龙,龙首独角。
太一真人在青城派古籍中见过此镜,他认得,这是螭龙,是蟠螭铜镜。
蟠螭铜镜,上古神器,幽冥玄铜铸造,于大罗天上九九八十一日铸成,镜中蕴藏上古神力。原以为早就散佚,没想到尚存于世,在她手中!
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肯定道:“木道友,就是凭此镜绞杀了化神期的鬼修!”
木离袖袍轻扬,将铜镜收回了袖中,“正是。”
太一真人的眼睛似还黏在镜上:“道友只有一面镜,还是,另一面镜子也在道友手中?”
木离侧脸,定定看他一眼:“真人见多识广啊。”
太一真人察觉到她语含兴味,只好道:“贫道虽修为不精,但平日里爱读书写字,无意之中看到过一本古书里有载,阴阳各为配,日月恒相会。蟠螭铜镜,乃是阴阳双镜,火为螭,水为蟠。观木道友此一面镜,为螭龙,而蟠龙,则是盘曲环卧,通体青黑,赤带如锦文,镜缘波浪滔天。”
这个道士有意思。
木离笑道:“道友说得对,可是我只有一面镜。”
太一真人顿觉失落,蟠螭双镜合一,看来是无缘得见了。
他默然须臾,仍旧道:“木道友且放心,贫道绝不将今日之事告予他人。”哪怕只是其中一面铜镜,亦是不世奇宝。
木离不答,太一真人还欲再问此镜由来,可抬头一看,她已经转而走向了孔寒。
孔寒呆立原地,手掌中还捧着小鸡仔,脸上惊魂未定一般。
木离捉过小鸡仔:“多谢。”
她的手指无意之间擦过孔寒的手掌,她并未在意,只留心擦了擦小鸡仔身上的汁液。
孔寒脑中空白一片,掌心被她拂过的一点痒意此刻绵绵延延地荡漾开来,她就站在他面前,近得他似乎能够闻到她身上的馥郁暗香。
是竹节海棠的味道。
他明明从来都没有闻过竹节海棠的味道。
孔寒正觉古怪,刹那间灵台骤动,体内压抑的颤栗卷土重来,似有一道凌厉的气息忽而窜入内腑,逼得他出声叫道:“啊!”
木离抬眼,凝视他一眼,忽道:“小道士,开光悟道了。”
孔寒闻言一惊,灵台顿感空明,一丝丝难以捉摸的灵气流转,他喜道:“我悟道了!”又望向太一真人,激动道,“师父,我开光悟道了!”
“好好好!”太一真人大喜道。
孔寒喜不自胜,向太一真人抱拳道:“多谢师父。”又向木离道:“多谢木掌门。”
木离好笑道:“我有什么可谢的。”
孔寒答道:“遇见木掌门,兴许才是我悟道的机缘。”
他将先前种种异状皆归因于此,转瞬便抛到了脑后。
此一趟出门,果然大有收获!
木离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垂眼打量起她手里的小鸡仔,绿色的汁液还是没擦干净,星星点点般,先前被妖尾卷过的绒毛也乱糟糟,模样看上去分外可怜。
她轻抚过它细软的绒毛,低声一笑,索性蹲到水潭边上,用竹筒舀一捧清水,缓缓淋下,替它轻轻擦洗了一遍。
小鸡仔被水淋成了落汤鸡,抖抖鸟羽,‘叽’了一声。
木离手心翻转,一小簇火光跃然掌上,烘烤着被水浇过的小鸡仔。
小鸡仔的黑眼睛滴溜溜一转,跳跃一步,离她的手掌又近了些。
鸟羽被火烘干,木离收回手掌,小鸡仔却忽然蹭了蹭她的手背,毛绒绒的触感,又细又软。
“阿谀奉承之辈。”木离笑道。
心中却不由叹息,凡界妖物横行,还是不能久留了……
这里的道宗与她记忆中也天差地别,既是鼎盛,她要在这里收徒,谈何容易。
她心里惦记着玄天峰,若是在桐城兑了灵石,须得先回峰一趟。
至于收徒……
木离想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孔寒……
这个小道士既已开光,人有些胆识,况且与师尊有几分相像,亦算缘分。
孔寒恰好也转头看向了她,两人目光相碰,木离露出个自觉和善的笑容,孔寒却慌慌忙忙地转开了眼。
三日后,许州桐城。
桐城地处景州凉河畔,城池繁华,暮春三月,恰值上巳,城中更是喧闹,河畔游春者众。
定西侯府位于城中东面,府外长巷已是车马填咽,靡靡丝竹之音自墙头而出。
侯府春日宴饮,桐城勋贵皆受邀而往。
庭院内一派歌舞升平,石砌的水径蜿蜒盘曲而过,清澈水光自假山之上沿细竹潺潺流下,细水自空竹涌出,竹枝随水流上上下下,击打山石,叮叮咚咚。
宾客跪坐于草上软榻,八面春夏秋冬,花鸟虫鱼梨木屏风立在榻后,又有侍从各执伞立在两侧,榻前点着幽兰香炉。
曲水上游坐着定远侯,他年过五旬,已生老态,鬓发花白,又长了一身横肉,早不见了少时风流。眉目之间郁郁,眸色灰败,是个暮气沉沉的半老头子,可他偏偏穿着宽大飘逸的胭脂色丝质长袍,坐于上首处,冷眼看一众宾客饮酒作乐。
舞姬,乐伶往来不绝,他的手边坐着两个姬妾,皆着锦绣红衫,葡萄石榴缬纹浅绛纱裙,却都赤足,不时在他耳边轻笑一二,朝水畔指指点点。
曲水畔边数个道人手捧兰草,口中念念有词,以行祓禊。水中羽觞杯斜插五彩羽毛,置于荷叶之上,缓缓流过,更有临水浮卵,随波而下,辗转停于宾客间。
临水饮宴,俱是风雅。整个侯府仿佛谁都记不起来,不过月余前,府中丢了一个小儿。
虽然侯爷子嗣众多,可到底是骨肉,如此风平浪静,委实奇怪了些。
可谁都不敢提起。
两个小丫鬟在庭院里看了一阵热闹,就去茶房,领了茶具和茶饼,往佛堂缓步而去。
碧衣的丫鬟压低声道:“这报官以后,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听说七少爷的下落?”
另一个粉衣丫鬟左右一望,见廊上再无别人,才答:“七少爷在府里头可一点也不受宠,谁知道呢……你瞧瞧今日,府中的姬妾巴不得七少爷再也不回来……”
两人拐过一重月亮门,楼阁便在眼前,雕花的乌漆阁门大敞,两人惊讶地对望一眼,碧衣丫鬟出声唤道:“夫人,茶来了。”
李夫人平时不爱热闹的宴会,今天自然也没有出来迎客。李氏是定西侯吴斌的发妻,比他还要长上几岁,十年前就退居府中一处清净楼阁,于青灯前问道,再不过问府中事务。
此刻阁楼里面寂静无声,一时没有回音,两个小丫鬟端着茶盘驻足凝神细听,好一会儿才听见沙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是丝履贴着地板走路的声音,可是只响了几声,音就停了。
“夫人……”碧衣丫鬟又出声唤道。
依旧不闻人声,她扭头朝另一个丫鬟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朝前走,跨过三尺高的门槛才见门旁摆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黑陶罐。
罐底带着泥,像将从地里挖出来。罐口覆盖薄薄一层白皮膜,漂洗得纤尘不染,分辨不出究竟是牛皮或是羊皮,还是别的什么兽皮。
最大的陶罐口上,膜上不知从何处滴落了三两颗滚圆的水珠,随着她们脚步临近,轻轻地弹跳了数下。
丫鬟们第一次在阁楼里看到这几个罐子,不由面面相觑。
“这些个陶罐是哪里来的?为何在此?”
“是驱邪的。”
李夫人的声音忽然从阁中飘了出来,吓得二人噤若寒蝉。
第14章 清泉
李夫人杵着木杖,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已是全白,额头上的皱纹痕迹极深。身上穿着惯常的素色长袍,只在袖口,弧领两处用极细的银线袖着水波粼粼纹路。
两个丫鬟连忙拜道:“夫人,新茶沏好了。”
老夫人看也不看她们,目光径自落在门边的陶罐上,口中却问:“为何这几日还能听见知了的声音?”
碧衣丫鬟忙道:“前日里按照夫人的吩咐,已经让几个仆从用长木棍沾米糊,捕过一轮蝉了,兴许,这几日又有新的蝉了。”
李夫人猛然抬头,眼珠浑浑浊浊,阴恻恻地看着她。
“明知如此,你们还这般懒散怠慢!”她的声音发颤,听上去更是恐怖。
两个丫鬟扑通跪地。
“夫人莫恼,这就差人去捕蝉,夫人莫恼!”
夫人手中紧握着木杖,咚咚捶地,语意激动道:“还不快去!”
两个丫鬟慌忙站起,放下茶盘,往外去唤人捕蝉,一路不回头地快步走出了庭院,才大口喘气。
“说来奇怪,今年的蝉似乎比往年都要早些,这两天确实聒噪。”
“哎,蝉有什么稀奇,夫人这几日疯疯癫癫,冬日里尚还清醒,一到春天,又成了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