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停在她面前,两人隔着臂长的距离,目光自她脸上掠过,眼前人的面目业已恢复如初,枯槁的长发复又乌润,干瘪的双颊已然饱满,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脉脉,依旧我见犹怜。
“刘紫鹜,是你。”木离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醒了?”刘紫鹜诧异万分,脑中思绪万千,匆匆而过,一时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又垂首看云下青光忽聚忽散,似波浪,又似雷影,她回过神来,“这是你的蟠螭铜镜?”
方才途经此峰,她偶然收到乐天派的传音符,又见灵气波动,以为是乐天峰遇到了棘手之事,便出手相助,以为玄光剑一出,定能速战速决,可万万没料到云下的风波是因木离而起。
木离扯出半个微笑,不答反问道:“你为何来此多管闲事?”
刘紫鹜听她语意不快,也不打算与之多纠缠,避重就轻道:“道门同气连枝,既然收到传音符,梓芜山理当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
木离听得眉头微皱,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手中的玄光剑上。
此剑是谢烬渊的法器,从不离身,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她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玄光剑为何在你手里?”将将开口之后,她心中蓦然又涌上几分自嘲,刘紫鹜是他的宝贝小师妹,把玄光剑借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既能驱策此剑,便只能是谢烬渊授意的。
刘紫鹜闻言,见她眼中奚落,心中猛地一坠,唯恐被她瞧出端倪来。昨日本是谢烬渊自昆仑山灵犀洞出关之日,可左等右等见不到人,她只得前去灵犀洞查看。她到达洞外之时,守山大阵已不复存焉,可洞中却没有人,留下的只有一柄玄光剑。
之后无论她如何传音,皆未能收到回音。
谢烬渊不见了。
梓芜山一派掌门忽然没了影踪,事关重大,此时此刻,她只能撒谎道:“此剑自是谢师兄予我的。”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玄光剑霍地震颤起来,剑柄下系着的红丝流苏腾空而起,丝丝缕缕飘飘摇摇,仿佛欲翩然而去,剑身继而大动。
刘紫鹜捏紧了玄光剑,口中念了几声剑诀,妄图压制住剑身,可玄光剑身冷光乍泄,刘紫鹜不明所以地只顾捉稳了剑柄,抬头只见木离眉目如笼寒霜。
她偏偏笑了一声:“剑虽是谢烬渊给你的,可上面的剑穗是我的东西,一分一毫都是我亲手所制,你有资格拿我的东西么?”
下一刻,三道赤色火光自木离指尖弹出,径自撞上玄光剑。
剑魂发出凄厉长啸,似鬼哭狼嚎。
刘紫鹜念诀以攻为守,可不知为何,玄光剑在她手中分毫不动。梓芜山一派剑宗一脉相承,她先前策令玄光剑,毫无障碍,可如今任由她如何驱策,那玄光剑只纹丝不动,青色的剑光流云般缠绕剑刃,却隐而不发,任由赤色火光滚过剑身,落在剑柄末端。
赤火转眼就将垂落的红丝线,同心结烧作了灰烬,剑穗底下的白玉珠坠落云海。
刘紫鹜哑然失声,愣愣地望向木离,木离从前最爱这剑穗,剑穗系在玄光剑上,一系就是好几百年,如今却被她烧了……
木离再不看她手中的玄天剑,凉凉道:“刘紫鹜,今日本是我与乐天峰的纠葛,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刘紫鹜眼见剑穗被烧,惊愕未定,尚不及答话,她身后的道众便开口道:
“你欺凌道友,师尊仗义相助,你却口出狂言,以为我梓芜山好欺负么!”
“师尊,莫要与此大闹乐天峰的宵小多言,她岂能以欺辱乐天峰道友为乐,今日定要教训她。”
木离适才将目光投向刘紫鹜身后坠着的一众御剑的道士:“都是你的徒弟?”
刘紫鹜带人出门,是为了寻找谢烬渊的下落,遇见木离,更怕节外生枝,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挥手喝止了身后道众,对木离道:“今日你与乐天峰之事,我不该插手,你们虽是近邻,可你也要收敛些,玄天峰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你闹过了头,道宗更不会再容你。言尽于此,就此告辞罢。”
“刘紫鹜,你现在说话竟也学得这般冠冕堂皇。” 木离不以为意道,“你想走便走罢,哪里来的这么多借口。”
经她这么一嘲弄,刘紫鹜面色微变,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身后的道众见木离态度张狂,跃跃欲试道:“师尊!”
刘紫鹜不为所动,望了一眼天边的日光,咬牙道:“我们走!”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谢烬渊的下落。她抬眉看了一眼木离,再不停留,御剑而走,身后坠着的一众道徒也只得跟上。
剑光渐远,木离顿时没了兴致。发了一通脾气,又遇见了刘紫鹜,全无来时的兴致了。
她落回乐天峰之上,袖袍一挥,蟠螭铜镜迅速变小,被她收入掌中。
峰上疾风骤停,半空中的道众纷纷‘噗噗’落地,花叶碎泥也落了满地,乐天峰庭院一片狼藉。
木离掸了掸肩上的落灰,将脚下的铁剑踢远。
“你们这些人资质太差,不愿拜我也罢。”
吴掌门又急又气,情绪可谓是大起大落,玄光剑令他空欢喜一场,目睹梓芜山一众道人远去,他脸上流露的失望,溢于言表,木离眼神甫一望来,他却立刻调转视线,避了开去。
窝囊,实属窝囊!
木离也不再同他废话,只听她唤了一声“青檀”,几息过后,她便乘着白鹤从云影之上飞远了。
吴掌门无奈地看着鹤爪下吊着的三人也跟着飞远。
一到玄天峰顶,檀便将乐天峰带回来的三个道人扔麻袋似的扔到了大殿门外。
鹤爪落地,他又变回了人的模样,衣带飘飘地虽木离迈步进入殿中。
三个道人脸上惶恐,齐齐跪在大殿外,颤抖着声央求木离道:“求你放我们回去,求求你了!”
木离盈盈浅笑,客客气气道:“你们既来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们在我玄天峰上,好生修炼,我自不会亏待你们。”
眼见她这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肯先表态。
木离索性率先道:“你们三人报上姓名来。”
她说话间,走得近了些,裙尾青纱曳地,隐隐流光,跪在中间的那一个最先想明白过来,在乐天峰时已见识过木离的修为,他不敢造次,拜师拜谁不是拜呢。
他于是躬身长揖道:“在下吴浩然,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他一开口,其余二人脸色骤变,只顿了短短一瞬,也慌忙拜道:
“在下蒋锐,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在下周澜,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木离满意地打量三人,吴浩然生得白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木离察观他的灵根,发现是火灵根。蒋锐生得壮实,皮肤黝黑,跪在原地像座敦实的大山一般,是木灵根。周澜却瘦得厉害,柳枝似得,也是个木灵根。
后山打理灵植,正是需要木灵根的时候。吴浩然说起来,应该是刚才青檀无意间抓错了。
不过只有这三个人,也容不得她挑挑拣拣了。
“你们起来吧。”木离笑道。
三人接连叩拜道:“多谢掌门。”
木离环顾四周,大殿仍旧空空荡荡,她于是吩咐青檀道:“唤其余诸子来大殿之上。”
青檀依言出了殿门,伸手摇动殿前挂着的一串青铜风铃,铃叶九瓣,中间悬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铃铛,青檀摇着水滴状的铃舌,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阵,清脆的铃音传遍了整个玄天峰。
不过小半刻功夫,峰上余下的九个道童便从各处奔来,在大殿上一字排开,个个身穿黛青深衣,腰间胡乱扎着玄色锦带,一看就是匆匆忙忙拴上的,锦带下皆坠着一方玄天白玉牌。衣领之上绣着碧竹纹饰,只是衣着颜色并不鲜妍,都是旧衣了。
木离见状,心头涌上一丝酸涩。
殿上的道童年岁不大,都从未见过木离,今日一早才听说长眠闭关的掌门出关了,听到铃音,激动地跑来,齐齐出声唤道:“掌门!”喊完以后,又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木离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学着从前李孟寒的模样,板着一张脸,郑重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确保自己维持了一峰掌门的尊严。
“你们报上道号来。”
道童从左到右开始报道:
“云一,云二……云九。”
虽说是取云字辈,但这些个道号实在是……贵在好记。
木离问道:“你们的道号是谁起得?”
众道童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青檀。
青檀假咳一声,尴尬道:“确是如此。若是掌门觉得不妥,青檀甘受责罚。”
青檀以一己之力撑起玄天峰多年,木离断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苛责他。
她笑道:“你起得很好。”
青檀愣了一下:“多谢掌门。”
几个年纪小的道童听了木离的话,脸上也高兴了起来,人也大胆了些,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木离。
木离转而望向与道童们隔了几人远的其余三人,说道:“这是今日新入峰的道友,你们十二人近日要务,便是打理后山灵植,待我过几日,得了空闲再传授你们心法。”
道童点头,乐天峰三人也只好跟着点头。
这个玄天峰好像和他们想得不太一样。
木离了却了半桩心事,犹嫌不足,遂领着众人前往后山坡上的林地。
道童们跟在她身后,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
“掌门闭关了这么久怎么不老呢?”
“笨,结丹以后自然久不老了呀。”
“可为什么掌门要闭关这么久啊,那她现在是不是极为厉害了?”
道童们自顾自说了一阵,又不时频频回头好奇地张望新来的三人。
三人初来乍到,不敢多言,只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顺着林中小径而去。
此时已近黄昏,橙色的夕阳遍照玄天峰,可原本种植灵植的大片空地上寸草不生,一地灰褐色的泥土光秃秃的裸/露着。这山坡上原本生长着玄天峰的大小灵植,大到入丹的絮絮草,小到止血的凉凉菇,品种繁复,可因人手不足,道行不济,疏于打理,灵植早就死光了。
木离面色凝重,察觉到空中的灵气确实若有若无,稀薄得聊胜于无,默默地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等到灵植生根发芽,结出果实,或许方能浸润此一方土地,利于往后灵植的生长,从头种地,不是一两日就能种好的。一想到玄天峰账册上,入不敷出已经多时,她就头疼。
她于是又叮嘱了一番:“你们这几日先松松土,试着先用灵力培育土壤,之后青檀自会将灵植种子分发下去,切记万万不可浪费。”她本来还想效仿李孟寒,再咏几句古词,想想还是牙酸,因而作罢。
“是,掌门。”众人答道。
木离转眼正对上青檀的目光,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便道:“青檀,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往来处折返,木离在玄天峰的居所隐在大殿之后,她原以为屋中久无人居,应该铺满了灰尘,可进屋一瞧,窗明几净,格子窗半掩,支了一个小角,窗外的竹节海棠红艳艳吐蕊,开得正好,花影招招摇摇,甚为热闹。屋中的一方竹榻也是纤尘不染。
青檀解释道:“今早几个道童来打扫过了。”
木离颔首:“原来如此。”心叹,青檀真是劳苦功高,教导有方,她从前做徒弟的时候,可从没扫过李孟寒的屋子。
她踱步到长几前,几上还摆着她从前爱用的竹雕香炉,炉上雕得是条螭龙,是她结丹那一年,李孟寒送给她的礼物。
她随手轻轻摆弄了一下,耳边却听青檀支支吾吾说:“掌门,如今峰上的灵植种子已经不多了。”
木离看过账本,心中多少有数,“没有灵石,自然没有种子。没有种子,就没有灵植,便又没有了灵石。” 她只叹了一口气,“没有灵石,如何立于宗门,如何备战宗门大比。”
时日不多了,她得想想办法。
青檀见她神情,踟蹰道:“峰上虽没有灵石,道徒不兴,可掌门既已出关,大可从长计议,收徒今岁不行,还有来日,若是要寻灵植种子,也可去秘境中找寻,不必急于这三两日。”
木离淡淡一笑:“可宗门大比在即,不能再等了,玄天峰算上你、我,到时可堪一战的还有几人?若到时玄天峰仍旧羽翼不丰,何以取胜?”
“掌门为何如此执着宗门大比?”青檀蹙眉问道。
“自是为了千魂引。”
“千魂引……”青檀默想了片刻,恍然大悟,“掌门是为了道君!”
千魂引招魂寻魄,传说从前有人用此法器令人起死回生。
“可千魂引终究是个传说,我活了几百年尚未见过真有人身陨神灭还能起死回生。”青檀也不愿泼她凉水,可怕她期望越大,到头来失望越大,“道君……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木离沉默了片刻,垂眉去看几上的竹雕,螭龙雕得栩栩如生,龙目怒睁,每一片龙鳞都清晰可辨,与蟠螭铜镜背后的螭龙一模一样。
“青檀,师尊陨命是为我,千魂引,势在必得,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师尊若是能回来,在所不惜。”
“掌门……道君他……”青檀还欲再说,木离却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虽有了三个道人,可玄天峰上依旧人丁凋零,再去秘境取灵植种子之前,我要下山一趟,或许能寻一两个资质极好的来。”
青檀咽下自己的未尽之言,顺着她的话道:“如今道宗鼎盛,梓芜,崆峒,灵泉,青城四大派更是兴盛,加之小门小派林立。有些修为的闲散道人都已各归各派,乐天峰又燃了传音符,周围门派想来已有所戒备,掌门打算如何行事?”
“谁说非要在昆仑山此一端收徒弟,彼一端的凡界难道无人了么?”木离笑道。
虽说不常有,但过去也曾有凡界收徒的先例。
青檀从前也听说过,譬如木离,便是李孟寒在凡间捡到的。
他点头道:“我随掌门同去。”
一重巍峨昆仑山相隔凡与非凡之界,山间喷云泄雾,终年不散。
昆仑山以东便是凡界,但一出昆仑,绵延百里冰霜,鲜有人迹。
往东而行,冬去春来时,积雪渐渐消融,顺流而下,奔流百里方能途径村落,离昆仑山麓最近的一处有人烟的村落唤作大山村,共有六十余户人家,约有丈宽的河道处,时常有村人三三两两前来打水、浣衣。
花姑带着她的小儿子,不过五岁的阿宝,去河边取水。阿宝穿着厚厚的小豆色棉袄,料子颜色旧了,可花姑用几块碎花布拼拼凑凑在肚子前给他缝了一个圆布包。
布包里此刻蹲着一只黄澄澄的小鸡仔,缩成一团毛球似得,一动不动,细软的绒毛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春日里乍暖还寒,阿宝用他的双手捧住小鸡仔,摸到它抖得厉害,忙催促花姑道:“阿娘,快一些,小鸡怕冷。”
花姑嫌弃地瞪了一眼那小鸡仔,看那样子就像是只活不长的瘟鸡,她很想把它丢掉,可阿宝不肯,问他这个小鸡仔是哪里来的,阿宝只说是在树林里捡到的,他把这只鸡宝贝似得揣在怀里,揣了好几天了。
“知道了,马上就走。”花姑叹了一口气,动作快了些。
她把木桶倒扣进水里,拉着铜环,用力一舀,刚舀起半桶水,哐哐当当,水光一阵猛烈摇晃,其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转瞬即逝。
难道是条黑鱼?
花姑定睛一看,桶中水色花白,清泠泠,哪里有什么鱼?
刚才许是看错了……
“娘,快回家吧!我要回去拿米粒喂小鸡仔。”阿宝又开口催促道。
花姑顾不得想更多,只得提着水桶,带着他回了家。
家里米缸里的米不多了,她数出几粒,拨到阿宝的掌心。
阿宝摊着手去喂小鸡,可小鸡依旧缩着不动,不肯啄米。
他顿时皱了一张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小鸡仔,花姑提醒他道:“你把它搁到地上,把米摊在地上喂它。”
阿宝依言照做,先将几颗米粒撒到地上,再轻轻捉住小鸡仔的身躯,软绵绵的,他生怕捉疼了它,只好两手合抱着把它放到地上,只见小鸡仔落地以后,抖了抖翅膀,慢腾腾地伸展开来,走到散开的米粒前,只用喙扒拉米粒,也不去啄米。
他仰头不解:“阿娘?”
花姑低头一看,那小鸡仔竟吃力地把几颗米粒,不偏不倚地摆成了“一”字形,又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等了小半刻,然后才从左到右,一颗又一颗地轻啄米粒。
好生奇怪的鸡仔……
“阿娘,它肯吃了!肯吃了!”阿宝却高兴地连连拍手。
入夜过后,阿宝坚持要带着小鸡仔睡觉,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枕头边上。
花姑心知劝不过,索性不劝了,只哄着阿宝入睡。小鸡仔蹲在一旁,也闭上了眼睛。
阿宝很快就睡熟了。
窗外银亮的月光被一片乌云遮盖,屋中霎时暗了下来。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阴风,阿宝露在被褥外的脚底板被吹得凉飕飕的。
他缩回了小脚,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揉着眼,叫了一声:“阿娘?”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阿宝觉得很奇怪,睁大了眼睛,床上却不见了花姑的身影。
“阿娘?”他坐了起来,大叫道,“阿娘!”
一旁的小鸡仔忽然跳了起来,扑腾着翅膀,跳到了阿宝面前的被褥上,上下扑腾着翅膀,一副很是着急的模样。
阿宝更觉奇怪,阴风吹得更冷,阿宝左右一看,窗户门扉紧闭,屋中黑乎乎的,只有些微月光透了进来,阿宝快哭了:“阿娘!”
一道拉长的黑影慢慢覆盖上了床榻,遮住了月光。
阿宝扭头,愣愣地看向一旁越来越近的阴影:“阿娘?”
分明是个人影,可来人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身上还穿着花姑睡前的莓色布袄子。
阿宝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阿娘?”
面前的暗影突然向他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来,猛地掐住他的脖子。
阿宝吓得大哭起来,脖子上的一双手越箍越紧,阿宝“呼呼”地倒抽气,喘不上来气了,手脚剧烈地挣扎起来,脸上挂满了可怜的泪珠,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来人手上的力气巨大,阿宝丝毫挣脱不开,已经被掐得眼冒金星,眼看人就要厥过去了。
一道毛绒绒的身影眼前一闪而过,只见那小鸡仔居然扑腾着翅膀跳上了掐住他脖子的手背上,猛烈地啄了起来。
那人手上一松,“咦”了一声,顿住动作,翻手将小鸡仔死死地拽在了手心里。
“为何有灵气波动?你是妖?”
阿宝听见一个古怪的雾蒙蒙的声音如此问道,他听不明白,但也本能地知道现在是求生的最佳时机。
他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朝门边撞去,蹬着小短腿一路跑一路大叫道:“救命啊,救命阿!”
“想跑?”身后的声音冷冷道。
阿宝只觉一股冷风直朝他的后脑勺吹来。
他扭头往回看,借着零零星星的月色,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没有脸!
这个人没有脸!
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她的脸只是薄薄一张黄脸面皮,什么都没有!
“啊……”吓得阿宝头皮发麻,放声惊叫,忘记了要跑。
那没有脸的人却发出桀桀怪笑,手中捏紧了小鸡仔,朝阿宝不疾不徐地走来。
每近一步,周遭的温度便低一分。
阿宝眼睁睁地看她走近,而她手心里的小鸡仔还蹬着两只鸡爪不懈挣扎。
无脸的怪物在他面前,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大山朝他倾来。
阿宝嘴唇翕动,泪水涟涟,绝望地呼喊道:“救命啊!”
她手心里的小鸡仔突然发出一道极亮的金光,那无脸的怪物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一般,“嘶”地一声,撒开手去。
小鸡仔扑腾着翅膀,落到地上,飞快地停在了阿宝身前,埋头一下又一下地啄他的脚踝,好像是在催促他往外跑。
阿宝终于回过神来,撞开了木栓,撒开腿往屋外跑去。
“休想跑!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耳畔阴风阵阵,忽而狂风大作起来。
一人一鸡没跑多远,那无脸的怪物便追到了身后,伸手先去捉得竟是地上的小鸡仔。
阿宝不敢回头,只能一边哭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跑,村落人丁不兴,最近的一户人家,还有一段路程,阿宝边哭边跑,泪眼朦胧地看不清路,只顾朝前跑,猛不丁地撞上了人。
他仰头一看,是个穿着青衣长袍的人,有脸!还是个神仙似得好看的人。
“神仙,救命啊。”阿宝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袍角。
青檀看了一眼阿宝,又看向不远处的团团黑雾:“真是妖灵?”
方才他飞过此处,见到异状,便落了下来。
木离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不觉皱眉:“凡界为何会有妖灵?”
瞧那黑雾,更是个恶灵,才从昆仑山上下来,就有此等怪事?
“倒是稀奇,去瞧瞧。”
妖灵感知到了前方乍现的灵力,是灵兽!抬眼就见一个青衣男人飞身而来,目光轻蔑地扫过,仿佛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妖灵本来想要附身于他的心思霎那灭了,他的修为深不可测。
唯今之计,只得转身就跑,孰料,念头刚起,一股更为强劲的灵气如浪潮般打来,打得她动弹不得。一道符箓贴上背心,浑身如坠滚滚烈火,难以忍受的炽热自背心蔓延开来,烧得她难受至极,惊呼道:“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你是怎么来得凡界?从何处来?”一道清悦的女音寂夜之中如影随行。
妖灵浑身一抖:“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饶命啊,饶命啊,再也不敢了。”
话音未落,背心的符箓烧成了一簇烈烈青火。
妖灵一声惨叫:“啊!”转眼再无声气。
木离召回背心的符箓,看那原本空白的黄纸面多了黑黢黢的寥寥数笔,宛若一个小人儿。
妖灵已除,花姑的身体应声倒地,原本的面目也显现了出来。
跟在木离身后得阿宝先是目瞪口呆,然后飞快跑上前去,看到花姑的脸,扑到她身上,大哭道:“阿娘!”
木离四下环顾,并未察觉到其他的妖气,只是隐隐约约间仍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灵气波动。
是什么东西?
她的脚尖忽而一痒,低头一瞧,一只巴掌大小的小鸡停在了她的锦靴上,此刻正仰头,错也不错地凝视着她,一双黑曜石般的小眼睛瞪得圆圆的。
一人一鸡静默地对视了须臾。
木离不由蹙眉,这是哪里来的……鸡?
木离扭头去问还蹲在地上哭的阿宝:“这是你的鸡?”
阿宝一听她发话,连忙抬头,飞快地点点头。
木离略显嫌弃地挪了挪脚,冲阿宝招手道:“快来捉你的鸡。”
阿宝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跑了过来蹲下,捧着手掌就要去捉小鸡仔。可小鸡仔俐落地朝旁侧一跳,闪避开来,扑腾着翅膀,顺着木离的裙角往上跳跃,可它飞不起来,只能用喙紧紧地咬住她的裙角,像个晃晃悠悠的风铃挂在她的裙上。
木离眉头蹙得更紧,怕它把裙子扯坏了,于是伸手一把把将它捞到眼前,面面相觑:“你这只鸡好古怪。”
金黄的小鸡立在她的掌中,毛绒绒,轻飘飘,小葡萄似的双目犹有亮光。
木离从前还没见过这么小的鸡仔,不禁瞪大了眼,大眼瞪小眼。
它体内灵气微微翻涌,绒毛随之轻扬。
“妖怪?”她疑惑道。
一侧的青檀也探身来瞧:“此灵气不似妖气,倒像是只灵兽。”
木离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这只鸡仔,见它确实不像有恶意,犹豫道:“此灵气,我觉着熟悉。”她侧目看青檀,“许是……与你同宗的缘故?”
同为禽鸟,大概一脉相承。
青檀脸上一黑:“鸡与鹤岂可相提并论!”
阿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捉鸡不成,只得拉了拉青檀的道袍,一指地上仰躺的妇人:“阿娘。”
青檀会意,柔声安慰道:“你娘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着,他的食指轻轻地点上了阿宝的额头。
“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宝闻言双目渐渐合拢上,人软绵绵地往下倒去。
青檀稳稳接住了他,将阿宝和花姑送回了屋中的床上。
木离随手将小鸡仔放到了屋中的木桌上,转身就走。
小鸡仔却往上一跃,霍然跳到了她的肩上,纤小柔软的绒毛轻轻擦过她的耳际,痒痒的。
木离轻手将它挥开,冷声道:“不许跟着我。”
小鸡仔被扫回木桌上,“啪唧”一声落下,翻滚了一圈,又不死心地朝她奔来。
木离往后连退数步,催促青檀说:“快,我们走罢。”
青檀斜睨一眼,好笑道:“既是缘分,此兽不若你就养着顽罢,它身有灵气,留在此处,若是真再有妖邪之物经过,兴许还会给凡人惹来祸事……”
木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黄澄澄的小鸡仔已然跳下了方桌,蹦到她脚边,妄图攀上她的裙角。
木离连忙退到了屋外,唤道:“青檀!”
青檀正欲化作白鹤,却见脚边闪过一道黄影,那小鸡仔竟然穷追不舍地追到了木离身边,鸟喙严严实实地又咬住了她的纱裙,苟延残喘地挂在她的裙边,死不松口。
木离无奈道:“你……就这么想跟着我?”
她俯身捉过小鸡仔,手掌一翻,让它柔软的腹部朝天,捏在手里:“是不是瞧出我们比那些凡人厉害,莫非你也想修炼化人?”
小鸡仔被她拿捏住,猛烈地蹬着两爪,模样十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