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一看, 貔貅身上的皮毛金灿灿,映照着太阳的光芒,而自己的身体也极轻,畅快地穿梭于云雾间,她身上的鳞片洁白无暇,映照耀眼日光,前路云雾似海, 接天连地,云尽处露出一座金顶楼阁,楼畔七宝嘉树光华流转。
她穿云破雾往下游去, 卷起一股狂风,一个挺拔人影立在殿前,广袖黑氅, 青色衣襟被风吹鼓。
这个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又是一场梦?
她离得近了些, 他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龙目之中, 他的面目却云掩雾遮看不真切。
她离得更近了些, 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仍旧看不清楚他的面貌, 这一切更是恍然若梦, 即便如此, 可是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个人应该是她极为熟悉的人。
龙身下坠,果真亲昵地围绕着他转过数圈。龙尾拂过他的衣袍, 广袖,嬉戏一般。她垂目一望,殿前的一汪碧潭完完整整照出了她的身影, 是一只白龙,雪白的犄角,雪白的鳞片,龙须却是血红色,龙鳞之下贯穿脊背的还有一条若有若无的血红丝线,光晕流转其间时隐时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雀跃道:“西术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得?”
她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冰寒若雪,夹杂着泥土和苍松的气味。
“你又去了凡界?为何不带上我?”而被唤作‘西术’的那个人只是伸手拂开了她凑近的龙角。
缕缕烟雾升腾,龙身化作了人,一袭薄纱红裙曳地,果真是自己的模样,双眉紧皱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我杀了白岂,西术哥哥就这么不高兴?接连好几日都不理我?”
他的声音似近似远:“仇恨便是业,业便要生恶,你不该对他怀恨于心。”
话音将落,震耳欲聋的磬音回荡,木离四下张望,云雾滚滚腾起,顷刻淹没了眼前的巍峨宝殿。
“殿下!”貔貅的声音焦急道。
“师尊。”谢烬渊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师尊。”他又唤了一声,但是木离仍旧毫无反应。
被五花大绑,捂住嘴巴,倒在一旁的清河看了几眼,口中‘呜呜’几声,可见谢烬渊压根不理他,只得作罢,谁叫他技不如人,明明是个金丹,唯有玄光剑护身,他还是打不过他。
捆了他过来,也不知道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回头去寻木离时,她已经晕了过去,被那只唤作貔貅的巨兽团团围住,寻了一处洞穴安置。
清河看木离躺了许久,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很是不对。
“她这是怎么了?之前的邪胎去哪了?”他瞪大眼睛,还欲再看,忽觉脸前风啸,一阵剑气刮过,将他吹得背过身去。
“不要转过来。”谢烬渊冷冰冰道。
清河正欲扭头,脑袋后面便被贴上了一道定身符,脖子僵硬,再也动不了了,难受得要命。
“谢……你啊。”清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那个貔貅是正是邪还摸不清楚,看木离的样子又好像蒙在鼓里,不过这般颠倒乾坤,大逆不道的事情,若非机缘,谁又能猜得到呢!
四周安静了下来,谢烬渊将木离半扶了起来,伸手去解她脖前的靛青系带。
“你要做什么,鸡妖,你这个登徒子!”貔貅跳到他面前,大吼大叫道。
“闭嘴,闪开。”玄光剑直指貔貅眉心,又逢老对手,兴奋得震颤不已,谢烬渊却忽而调转剑式,青玉剑柄挥开了它的头颅。
“嗷!鸡妖!”貔貅甩了甩头,窥见他的神色,仍旧是云淡风轻的小白脸,可不知为何一时竟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怔在原地。
谢烬渊利落地解开了系带,将木离翻了个身,又将外罩的纱衣掀开,露出了她的半个光/裸的脊背。
木离被风一吹轻轻抖了抖,谢烬渊放缓了呼吸,可她却并没有醒来。她的皮肤瓷白,可唯独背心中央的皮肉青黑,数条乌青的脉络交织成一片坚硬的鳞片,水滴形状的鳞片泛着冷光,如星如剑。
貔貅伸头张望,喜上眉梢道:“殿下,这是要变回真身了!灵胎果然有用!”
清河虽然背过了身去,看不到究竟是何情况,但竖着耳朵,只言片语也听得真切。
木离,真身?殿下?
可清河听得一头雾水,木离也是兽身?可是她从小就是人,清河亲眼见着她长大。李孟寒将她抱回玄天峰时,她只是婴孩。人的婴孩。
这巨兽口口声声喊着殿下,何来殿下?是什么殿下?
“鸡妖,没想到你还挺聪明!你早猜到了灵胎的效用!”貔貅高兴道,却见谢烬渊面沉如水,实在看不出丁点儿的喜形于色。它长长云朵般的眉头皱得卷了起来,“怎么了,鸡妖,同为兽族!见了殿下,还不跪拜!”
谢烬渊充耳不闻,拢回纱衣,将木离翻过身来,系上了飘带。
木离依旧沉沉地睡着,她的脸上不见异样,脖颈枕在他的臂弯,呼吸清浅温热。
若是吞噬所有的邪胎,或许木离就会全然变回龙身。
谢烬渊伸手轻轻扶正了她发间的竹簪。
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回来了。
日头高照,洞中的温度慢慢升高,木离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见到眼前人的面目,立刻翻身坐起,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师尊。”他像是笑了笑。
“殿下!”貔貅竟也停在身旁。
她环视一周,也见到了被捆缚手脚的清河。
她放下心来,去探自己灵海,那个邪胎仿佛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她的灵力感觉又充沛了些。
她急不可待地摸出袖中的魂引,再次尝试催发。
一旁的清河目瞪口呆道:“千魂引,千魂引竟也在你手中?”他下意识地去看谢烬渊。
这是怎么回事?魂引不是被你用了么,她怎么也有?
清河想得头痛,转念一想,若真是谢烬渊以身祭器,祭了魂引,招魂所魄,那用过的魂引不就也跟着去了邪神的所在,谷底三尸门,木离的魂引是从三尸门寻到得?
木离无暇理他,指尖凝聚灵力,全神贯注地催发数次,那一张薄薄的金纸,依旧全无动静。
她眼中满是失落。
清河大惑不解,这才刚醒就要用魂引,是想招谁的魂?谢烬渊么?不会,宗门皆知玉楼道君活得好好的。木离,还能招谁的魂?
“你的镜子是哪里来得?”
清河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地见木离收了诀势,走到他面前。
清河察觉到一旁的谢烬渊也投来了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木离道:“你把镜子给我。”
“原来如此。”清河顿如醍醐灌顶,魂引是为了李孟寒!李孟寒身陨神灭了,木离还想让他回来?
“掌门早已殒身,未有神魂遗留,你招魂也招不回来。”
清河说罢,就见木离脸色极其难看。
她手中跃出一朵青色的火焰,转瞬跳上了他的肩头。
清河大惊失色道:“你要做什么?”
那火焰划过他的衣袖,并未落火,只极快地钻入了袖中。清河吓得叫了一声‘啊’,可他手脚被缚,根本动弹不得,但古怪的是,那火焰并不滚烫,反倒冰冰凉凉地贴着他的手背,像蛇一般蜿蜒而行。
一簇微弱的淡蓝色光芒在他袖中闪了闪。
木离伸手一招,那火焰轻巧地滚落了出来,火光之上托着巴掌大小的铜镜。
“还给我!”清河急得大叫道。
火焰跃回木离的掌心, 熄灭了。铜镜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镜面之上雾蒙蒙一片。
她胸前的铜镜似有所感, 顷刻之间也飞了出来。
两面铜镜相对而立,在她掌心极快地旋转了起来。青色的光晕从一面镜中射出,却又被另一面铜镜吸收,青芒吹散了镜中的雾影,水波托月,月华如水,自两面铜镜照出。
轰隆隆, 天际忽而传来一阵雷声,狂风乍起,原本的天光被云层遮盖。
木离仰头一望, 天边挂着一轮惨淡的白月影。
双镜合一,阴阳为配,日月相会, 风雷惊动,雷冥滚滚而来。
木离心中一跳, 她方才明明未念镜诀, 为何会双镜合一, 她不及多想, 两指轻弹, 挥开了她的螭龙镜, 口中诵诀,铜镜忽地坠落, 镜面朝下地落到了脚边。
另一面铜镜也停了下来。天空复又拨云见日。
“双镜合一,引雷之效。”清河脸色雪白,“从前在玄天峰为何没见过?”
蟠螭铜镜, 木离还没到玄天峰的时候,就是李孟寒的法器,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他皱眉望向谢烬渊,却听他道:“师尊,此双镜可是有何蹊跷?”
貔貅也顺势将鼻子凑到镜边,轻嗅了嗅:“殿下的味道,这是殿下的东西。”
一个装傻,一个说废话。
清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好自己苦口婆心地又劝木离:“师妹,你看啊,这个镜子你拿不得,不如还是放在我这里。待你有需要时,尽可拿去。”
听到这声久违的‘师妹’,木离挑了挑眉,“那师兄,同我仔细说一说,这镜子你是来得,这一百年来,你又去了哪里?”她露出一点笑容,“你灵台上的金印又是怎么回事?”
誓印!木离看得见他灵台上的誓印!
他是不是有救了!是不是终于不再受制于谢烬渊那个小人!
“师妹!你能瞧见?此事说来话长啊,不过长话短说,皆是谢……”清河刚说一句,脑中嗡嗡直响,撕裂般的疼痛,像一把利刃在他脑中翻搅,似要劈开他的灵台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唇色发青,痛得原地打滚,“啊啊”乱叫。
“好厉害的金印。”
木离上前一步,按住清河的肩膀,伸手点上他的眉心。
自方才醒来后,他便能窥见清河灵台处的金印,金光刺眼,原是一片菱形,眼下却入藤曼一般缠绕住她的灵台。
她试着去用灵力去捕捉,可那金色藤曼甚为狡黠,紧紧箍住灵根,盘根错节,若再这么下去,清河的灵根就会被它捏碎。
“我不说了不说了!”
这大概就是誓印,而清河立下的誓约恐怕就是不能向他人道也。
木离松开了他的肩膀,见清河仰躺在地,急促地喘息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师妹,你也瞧见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还是放了我罢。”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那此一百年你又去了何处,为何与那官道在一处,还要取邪胎?”
清河张了张嘴,目光越过木离,在谢烬渊脸上掠过一瞬后才答:“我是……我是受宗门之令,前去官道擒获邪胎,若是取下这邪胎,我定也是要交予玉楼道君。”
“你也同清泉一般,投奔了梓芜派?”
清河颔首:“自玄天峰衰落,我便同清泉,清音,下了山,清音去了灵泉派,我便同清泉一路。”
木离起身,看了一眼手中的蟠龙镜,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木叽。
恰对上她的目光,他不解道:“师尊,有何吩咐?”
木离将蟠龙镜递给他道:“此镜先由你保管。”
待到他接过铜镜,她才俯身捡起了螭龙镜,收入袖中。
清河眼睁睁地看着谢烬渊泰然自若地将蟠龙镜收入怀中,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眼前的谢烬渊在木离面前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他只敢望那么一眼,打不过玄光剑,还是一个折磨人的誓印,清河不敢多看他,更不敢胡乱开口。未曾想自己苦苦躲避,东躲西藏了这么些时日,到头来,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什么道君,什么宗门,我呸!小人!
木离却忽而扭头问他道:“玉楼道君去了何处,你知道么?”
清河一哽,连忙摇摇头:“不知。”
木离定定地看他,又问:“那他可曾同你说过,其余邪胎如何取,到何处取?”
清河先是摇头,迎向木离的视线,挣扎了一瞬,最终老老实实道:“说过,去王城取。”
日头升得越发高了,一只传音的纸鹤挥动翅膀轻巧地穿过轩窗落到了刘紫鹜的身旁,她适才幽幽转醒,左右一望,满室凄清,清河早就不知所踪。
她起身拾起身旁的法器,剑身上留下了一条长痕。蟠螭铜镜在他手中,没晓得竟这般厉害。
刘紫鹜蹙紧眉头,伸手一招,纸鹤流光,轻轻挥了挥翅膀,飞至她眼前,徐徐展开。
梓芜派的传音。师兄!
她忙细看纹路,心中却不由失望,这只是梓芜派寻常的传音纸鹤,凡道的小笺。
可刚读了一行,她心中又是一惊,信上赫然写着玉楼道君在桐城。
可往下看才知,这个‘玉楼道君’手持玄光剑,与玄天峰的‘妖道’在一处,不仅取了邪胎,更从一个道人手里取了‘魂引’。青城派围了道观,没有得到邪胎,往后却急急往王城,洛城而去,李魁眼下守着道观,因实在不知道君是何打算,寻不到他,李魁方才给自己传了信。
刘紫鹜读罢,心知此人定是木离的肖似师兄的灵兽。
她叹了一口气,眼前的纸鹤便化作了粉末。
莫说李魁,她也想知道师兄究竟是何打算,意欲为何,如今身在何处。
木离……木离取了邪胎,又是要做什么,玄光剑还在他们手里。
刘紫鹜欲去寻木离,可转念又想到师兄让自己找清河。
决断一番,便抬手点燃了寻路符,先找到清河再说,先前他们交手时,她在他腰带上留下了一小枚路符。
但愿,尚能寻到他的踪迹。
一路寻着路符,刘紫鹜发现自己往北行了数日,正是去王城的驿道。
这些时日,此驿道赶路的道人众多,各门各派,来往的多是行色匆匆的道人。
“清音道友,贫道真的渴了!”太一真人苦着一张脸道,赶了这么多天路,他脚下的草鞋早就走得破破烂烂,他是真的走不动了。
“清音道友,同道中人,不可见死不救啊。”他的嘴唇干得就像要起火了,这几天的天太古怪了,热得不得了,他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过这么热的天气。
清音戴着帷帽,他压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笑道:“道长,这是怎么了,前些时日不还精神抖擞,欲独自上路么?”
太一真人干巴巴笑了两声:“贫道是同清音道长说笑呢。”
太一真人悔不当初,自从被清音捉住以后,也不见她身旁有同门,时不时地她还会闭目寂坐,雷打不动似得。因而前些时日,他便打了主意,原本想趁着月黑风高,跑了算了,好不容易等到她闭目凝神,他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可刚跑出不多远,就被地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藤条缠上了腿,他小施技法,奋力挣脱,跑得他皮靴也掉了,才挣脱了开来,原以为就此风平浪静了,可天一亮,他的腹中就剧痛无比,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咬他的肠子,无论他如何调息,都不管用,肠穿肚烂地痛得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太一痛得浑身大汗,脸色乌青,险些痛晕过去。
清音才怡怡然缓步走到他面前,笑着低头看他。
“真人,这是怎么了?”
太一真人适才恍然大悟:“你真的喂了我魔虫!什么时候喂得!”
她居然笑了一声:“你猜?”
太一真人猜不出来,只得苦苦哀求,即便肚子暂时不痛了,可他却也再不敢跑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那魔虫的缘故,他本就不高的修为也渐渐地越来越不济了。这两天,连御剑这样的法术竟都不会用了,只得在这灼灼烈日下,艰难赶路。
第70章 长夜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闷热, 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掉,渐起的云雾虽然遮盖了头顶烈日, 但是厚厚的云雾压下,更是气闷,人压在云下就像行走在蒸笼里般,喘都喘不过气来。
可是王城在北,此际明明该是天高气爽的初秋时节。
“这天气实在怪哉。”太一真人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话音刚落,天空忽而闪过一道青光,雷声轰隆, 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急雨来得猝不及防,雨水瓢泼似得,热气被雨水冲刷, 云烟雾绕般升腾而上,既不解热,亦无清风, 还淋了个落汤鸡,太令人难受了。
“清音道友, 我们还是速速寻一处地方赶紧避雨罢。”太一左右一望, “不如就到前面的凉亭且等等, 眼下王城已是近了, 这一场雨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清音颔首, 凉亭里已是站了不少人, 凡人,道人, 单从装束就能瞧出不同来。两拨人也各据一角,井水不犯河水般。
清音走到亭下,撤了头上的避水障, 坐下闭目。
太一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歇歇脚了。他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
亭外雨水成帘,下了好一会儿,雨势不减,驿道上已是聚集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雨水敲击亭檐的声音也不见小。
亭后有人声道:“这场雨下得太大了,不知道城外的祁水会不会灌上岸来。”
太一真人回身去看,是个穿蓑衣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捕鱼的,但眼下这么大的雨,即便穿了蓑衣也不敢真走出去。
他看了一会儿,正要转回头,却见亭子后面,靠近柱子的地方也站了一个穿蓑衣的人,原本背对他,也转过头来,瞧了一眼。
他头上戴着竹斗笠,垂着脸,乍一看也像个打鱼人,可是太一真人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一眼就瞧出了不对。
他长得太白了!谁家打鱼的这么白!
他的视线与太一短暂地对上,便不慌不忙地转开了,又背过了身去。
太一真人倒抽一口气,心头猛跳,孔寒!
孔寒竟还跟着他!
是不是真要来暗杀他!
救命啊!
太一真人吓得扭回了头,深吸了几口气后,又觉不对。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人身量显然比孔寒高得多,细细一回想,面目虽与孔寒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及孔寒,除开一双眼睛,面貌似乎平平常常。
不知为何,刚刚惊鸿一瞥觉得像孔寒。
太一真人静下心来,兀自摇摇头,不是孔寒,不是孔寒。
孔寒究竟去了哪里?
青檀自从昆仑山下来,找了好几日,都没找到孔寒的气息。他是灵兽,分辨道人,最准的便是气息。并且,他是李孟寒的灵兽,最为熟悉的便是他的气息。
天际之下,隐隐约约嗅到的,便是李孟寒的气息。
他不敢先去寻木离,当务之急是想要找到孔寒,或者……李孟寒。他化作鹤身,穿越云海,苦苦寻觅下,发现自己朝着王城的方向,越飞越近。
直到前路黑云密布,王城之上,穹顶之下尽是漫天黑云。漩涡式的云中电闪雷鸣,青光雨影交错不息。将王城与王城之外生生隔绝成了两个世间。绝非寻常之象。
天有异象,近在王城。
青檀不得不穿云而下,变为人身,顺着官道前行。
天色慢慢黯淡了下来,不见星子,不见明月,浓重的黑云下,一点将息的天光都漏不下来。
亭中有人点起了火烛。
“你说,这雨怎么还不停呢?都下了这么久呢,今晚难不成就要在这个亭子里过夜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压低声道,“你说,这像不像道士在作法祈雨呢?”
他的声音不大,仿佛窃窃私语,可此凉亭不大,道人耳聪目明,此话过耳,根本不必遮遮掩掩。
立时便有一道人回话道:“荒唐,这是什么话!王城禁用道法,这雨来得再蹊跷,也必不是道术!”
“嘿,小道士,王城里的官道又怎么讲,官道不是道士么!”
答话的道人顿了顿,言语中不甘不愿:“官道在王城,是为拱卫王都,拱卫天子。”
那人听了,哈哈一笑,连带周围人也跟着低笑了好一阵。
“不是道术,又是什么!寻常下雨天,能下这么久?这么大?这雨水早就漫上台阶了,再这么下下去,还不得淹了膝盖!”
道士面色难看,拂袖再不理他。
那人还欲再辩,天空霍然闪过一道巨大的青光,照亮了半壁夜空。
巨大的惊天雷声接连而来,响个不停。
凡人匆忙地捂住了耳朵。
距离此凉亭,沿官道往南约行百丈,便可见一间晶莹剔透的冰室伫立道旁。
雨下得太急,木离也觉蹊跷,便停了下来。
“师尊,要在此处避雨?”
木离看了看他手中的玄光剑,点头道:“正是。”她伸手取下他手中的玄光剑,“今日恰好传授你一剑诀。”
剑尖触底,青色的光晕如同蛛网向四处散开。雨水与剑光相碰,凝结成冰凌,一丝一缕,缓缓交织成四面冰墙,冰凌继而向空中延展,合拢为三角冰顶,外面雨水不绝,可冰室之中再无雨水。
清河趁机道:“师妹,好手段,火灵根都能御水。”说罢,又多看了一眼袖手旁观的谢烬渊。
人剑合一,谢烬渊的剑当然能御水。
却见木离不理他,只问谢烬渊道:“学会了么?”
又听谢烬渊道:“学会了。”
假模假式,装模做样,我呸!
清河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试试。”木离笑道。
他接过玄光剑,些微灵力流溢剑尖,往半空一挥,一道冰凌自屋顶垂下。
“不错。”
木离盘腿坐下,眼见天色已暗,便又捏了火诀,数只萤萤火蝶翩翩飞舞,赤红的光芒照亮了冰室。
她往室外的雨帘望去:“这场雨好生奇怪。”
她看了一阵,室内的萤烛之光便熄灭了。
火蝶撞上冰凌,数息之后便会熄灭。
她只能又捏一诀,十数只赤色的火蝶朝冰顶而去。
忽然之间,冰顶生出了数条柳条般的冰凌,将数只火蝶包裹其中,渐渐合为一方冰雕六角灯。
火蝶在其中翩翩,每每欲撞上冰凌,那冰凌便如柳枝摇曳,避了开去。
原本赤色的火焰被冰凌包裹,如同蒙上了一层层模模糊糊的冷纱,萤烛之光汇聚在剔透的冰灯中熠熠生辉。
木离惊诧地转头问道:“你从哪里学的?”
谢烬渊仰头望那火蝶,微光在他清澈的双眸中跳动。
“闲时摸索学得。”他转头道,“师尊,见笑了。”
冰雕火蝶,木离从前见过。
刘壁身死之后,梓芜派急欲另立掌门,诸道争锋,刘壁的五个弟子,数轮比试过后,仅余两子角逐,声望最高的大弟子王重幻,其余一人便是手持玄光剑的谢烬渊。
昆仑秘境重重,最后一重便是暗夜之境,极暗之地,无边无际的黑幕之中潜伏着无数的恶兽,更有同门的陷阱。
王重幻早在最后的比试之前,便偷偷地将梓芜派其余两个金丹修士李起,周度送入了秘境。二人皆是谢烬渊手下败将,暗恨不已。
暗夜之中,凶险无比,谢烬渊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三人在最后一夜终于如愿地将谢烬渊一人逼入了陷阱,合力围剿。
谢烬渊被三人追击之时,以玄光剑横扫而去,青色的光晕斩断了黑幕,刺目的青光一闪。
万物停顿了下来。
耳边原本听到的风吟停止了,黑暗中暗流涌动的兽的气息消散了。
暗黑之境仿佛坠入了沉寂的永夜,一滩死水一般,不见一点涟漪。
“谢道友,你无碍吧?”
谢烬渊低头,察觉到腰间一松,一片枯叶缓缓地飘到了眼前。
“你什么时候来得?”
木离任性地躲过众人,早化作了一片枯叶,在他进入暗黑之境前便躲进了谢烬渊的腰带里。
她若无其事地不答反问道:“这里风停了,是不是进了别的小界?”
木离转瞬化作人身,手中青火飞出,点亮了暗夜。
王重幻三人的面孔狰狞地定在了原处,动作,身影齐齐不动。
木离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的手穿过薄雾一般,穿过了王重幻似幻似真的身体,他高举长剑,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在不在这里?”
谢烬渊环顾四周,缓缓道:“虚空之地,这里的岁月停滞了。”
木离起初不解:“修道者本就不拘寿命,与凡人相较,百年千年者皆有之,本就是停滞了岁月,有何稀奇?”
谢烬渊眉头轻蹙,伸手拂过眼前王重幻薄雾般的身影:“这里既无年也无月。”
他的手掌过处,薄雾般的身影复又聚拢,如同方才一样,面目狰狞,高举长剑,袖口随剑气扬起。
“此地便是王道友举剑的一息……抑或是不足一息。”
寻道者,妄念便如千劫之轮回。
一息一年,人间时刻。
一息百年,九途长夜。
第71章 火蝶
“一息?”木离见王重幻破碎的身影重又聚拢。她左右而望, 指尖轻弹,数只火蝶朝远处飞去。微光撞进黑漆漆的不远处, 转瞬就熄灭了。
“一息……一息百年,九途长夜。”木离脑中忽地想起了背过的经文。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如此,师尊说过,幻境重重似幻似真,游隐之道不仅是形影物相变化,原来如此,没想到你一剑竟然劈开了幻境里这样的小界!”
原为一息之间, 如今来看,却是无休无尽的时空荒涯。
谢烬渊听她说罢,不觉惊讶, 李孟寒的弟子理应晓得这些,他只问:“那度虚道君可曾说过如何破解此界?”
木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兴许说过罢。”但她确实不记得了。
“不过, 我师尊给了我一支金铃,从前我在秘境里, 只要摇一摇, 师尊就能送我出去。”她摸了摸腰间, 果然摸出一支金铃, 晃了起来, 铃声清脆, 响了好一阵。
四周依旧乌漆嘛黑,什么都没有发生。
金铃不管用了?
木离焦急地又晃了晃, 抬眼却见谢烬渊身影微微一动,玄光剑尖触地,鲜血自他的袖口流了下来。
“你受伤了?”她再顾不得金铃, 撩开他的袖口一看,果然有好长一道剑伤,“那三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