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忧愤:“华瑶年幼无知,头?脑愚钝,性格鲁莽,还在秦州肆意妄为,那些刁民和贱民也会聚众作乱……”
方谨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抬起杜兰泽的下巴。
杜兰泽仰视着她,只听她说:“如果你的计划又失败了,本宫会把燕雨凌迟处死。”
方谨的指尖擦过了杜兰泽的肌肤,触感很凉,很冷,杜兰泽目光清明地注视着她,以一种恭顺的态度道?:“请您放心,微臣一定尽力辅佐您。”
直到此?时,方谨才?看?向了侍卫。
侍卫立即传令,院子里?的鞭刑停止了,杜兰泽也被?侍卫带出了书房。
凉风吹到了庭院里?,树影轻微地颤动着,杜兰泽的心脏一阵抽疼,脚步更慢了一些,她听见书房传来一阵低浅的谈话声?,隐约包括“东无”二字。
显然,方谨又谈到了东无,但她不再信任杜兰泽,也不允许杜兰泽在一旁出谋划策。她对杜兰泽的耐心日渐消磨,杜兰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杜兰泽并不怕死,对她而言,死亡不过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更何况,她的家人早已遇难,或许他们都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丧命之日,正是阖家团圆之时。
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杜兰泽穿过树林,快步走向燕雨,他死气沉沉地趴在长?凳上,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杜兰泽连忙蹲下来,扶着燕雨的肩膀,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燕雨使尽全力,咬碎药丸,舌头?上化开一股药香,很苦涩的药香,顺着唾液和血液,滑入他的喉咙。
他猛地记起来了,自己曾经闻过这个味道?,那是在雍城的时候,齐风被?晋明砍伤了,华瑶给齐风送来了药丸,名为“补血回魂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了这种药丸,就能抵挡皮肉之伤。
太好了!燕雨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燕雨却高?兴不起来。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痛苦深深地扎根在皮肉里?,他失血的嘴唇紧抿着,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一样,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
他最怕杜兰泽担心他。
他气若游丝道?:“我……我没事……”
杜兰泽的语气有些严肃:“别出声?,我带你走。”
燕雨含糊地答应道?:“好……”
好奇怪,杜兰泽这么柔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可她又是那么稳重、那么聪慧,她一定把他从?方谨手里?救出来了。他就知道?,她总有办法的,她可是华瑶最厉害的谋士。
杜兰泽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药丸的药效充分地发挥,燕雨的伤口不再渗血,杜兰泽找来了一个侍卫,吩咐那人把燕雨背了起来,送到了杜兰泽的住处,稳妥地摆放在杜兰泽的床榻上。
燕雨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他在梦里?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苦尽甘来,他误入了杜兰泽的卧房。此?刻除了痛苦之外,他心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情绪,那是说不出的羞涩,他埋在枕间的脸颊都变得红彤彤的。
杜兰泽坐在床边,正为燕雨上药。她久病成医,又跟着汤沃雪学习过一段时间,医术其?实也很不错,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药膏浸染着燕雨的伤口,痛感来得越发凶猛,燕雨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牙齿缝里?溢出一阵“嘶嘶”声?,杜兰泽问?他:“很痛吗?”
燕雨咬着
牙说:“不,不,不痛。”
他撒谎道?:“我厉害着呢,就那么一小会儿的鞭刑,落在我身上,就跟玩儿似的,你没在宫里?当过差,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宫里?的侍卫……平时……嗯,呃,平时都是这么玩儿的……”
杜兰泽疑惑道?:“怎么玩儿?”
燕雨打了个寒颤,才?说:“拿着刀剑,逮到一个人就是又劈又砍,砍得满身是伤,这叫……比武练功,我、我没输过太多次……”
杜兰泽适时地笑了一声?。她的手指绕到他颈后,将他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很细致地聚拢起来。偶尔一两?次,她碰到了他的皮肤,他的脑海“刷”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身处何方。
“上完药了,”杜兰泽对他说,“你安心休息,我睡在隔壁,你有事喊我。”
燕雨赶忙道?:“我没事,我都快痊愈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说话说得太着急了,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引发了撕裂般的痛感。他吃力地咳嗽起来,杜兰泽又给他喂了两?勺止咳药。他喃喃道?:“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给你惹一丁点麻烦。”
杜兰泽做了一次深呼吸。她闭着眼睛,没露出任何表情,思绪久久地停留在过去。她又想起了全家人被?凌虐致死的场景,从?那时候起,她毕生的心愿便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提倡法治、稳固民生,经年累月之后,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能体面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想到这里?,杜兰泽睁开双眼,低声?道?:“你没给我惹过麻烦,是我连累了你……”话中一顿,她又用气音说:“我会给你想个办法,帮你逃出公主府。”
燕雨惊讶道?:“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 ”
杜兰泽毫不在意:“人生在世,生死有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霜雪似的的月光照在木窗上,凉意从?窗边蔓延开来,杜兰泽抬头?,望向窗外,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她心想,哪怕用尽一切手段,她也一定要保住华瑶。在这个世上,只有华瑶能理解她,也只有华瑶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
夜半时分,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
天空中风雨凄凄,宫殿的琉璃瓦上水花激溅,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刚一落地,就化成了一片雾气,从?灯笼里?透出来的亮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这一座巍峨的皇城更显得神秘而庄严。
纪长?蘅望着雨夜里?的皇城,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
太后已经睡下了,纪长?蘅还在值夜。
纪长?蘅做事十分细心周到。她伺候太后的这四?年来,每当她值夜,仁寿宫的奴才?们都没出过任何差错,她总能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因此?赢得了众人的敬佩。
今天与往日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纪长?蘅坐在一张软椅上,慢慢地擦拭一盏香炉,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纪长?蘅丢开帕子,走到门口,只听太监通报道?:“姑姑,储秀宫出大事了!萧贵妃悬梁自尽了,这就是刚刚发生的,储秀宫上下都慌了。”
纪长?蘅心中大惊。
前日里?,风雨楼的案子清查完毕,官府张贴了公告,萧贵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像得了疯病似的,在宫里?大吵大闹。太后无奈之下,只能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以防她胡言乱语,损害了皇家的体面。
这才?过了几天,萧贵妃竟然自杀了?!
萧贵妃的娘家势力不小,皇帝也很宠爱她,如今她的儿子晋明不知所踪,但她在朝堂上还有余威,在后宫的地位更是仅次于皇后……纪长?蘅越想越焦急,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她赶到了太后寝殿的门口,跪在地上,轻轻地叩响门前的金砖。
不多时,太后醒来了。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纱罩,在澄明的灯光中,她沉声?道?:“谁在外头?闹?”
纪长?蘅深深地伏拜:“奴婢向您请罪,深夜叨扰,实在罪该万死。”
她停顿了一下,很急切地说:“事关重大,奴婢不敢擅专,储秀宫传来急报,萧贵妃悬梁自尽,已没了气息。”
太后似乎也很震惊:“何至于此??!”
纪长?蘅磕了一个头?:“储秀宫的奴才?们都慌了,报信的太监没把情况说明白,事发突然,奴婢没有令牌,更不敢擅闯储秀宫。”
太后立刻下令:“摆驾储秀宫,哀家要去看?看?萧贵妃。”
纪长?蘅连忙为太后准备车驾。此?时风雨正盛,纪长?蘅唯恐太后受凉,还为太后披上了貂绒长?袍。
太后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啊。”
纪长?蘅不敢回话。
其?实宫里?的奴才?都知道?,这一座皇城快要变天了。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首席太医的脸色越发凝重,或许过不了几天,皇帝就要驾崩了。
雨夜的天气格外寒冷,十二位宫女举起了绸伞,将太后簇拥在中间,护送太后步入凤辇。
太后坐到了软绸铺成的位置上,怀里?抱着一只紫金铜炉,暖气从?铜炉里?冒出来,钻过车门的缝隙,直往纪长?蘅的脸上吹。
纪长?蘅片刻都没耽误,喊了一声?“起驾”,匆匆忙忙地奔赴储秀宫。
储秀宫内,宫女和太监都哭成了一团。
太后刚一露面,奴才?们找到了主心骨,成排地跪在太后面前,迎接她的大驾。她一言不发,神色肃穆又有些倦怠,径直走向了萧贵妃的寝宫。
储秀宫的侍女喊道?:“太后娘娘小心,别让萧贵妃冲撞了您!”
太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在太后旁边的纪长?蘅倒是驻足了。
纪长?蘅没看?侍女一眼,只是微微地做了个口型:“噤声?。”
太后的侍卫收到命令,立刻点了众多奴才?的哑穴,他们哭都哭不出来,颤颤巍巍地跪趴着,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坠,金丝玉骨的绸伞落到了萧贵妃的寝宫门口,那一扇嵌满雕花的木门半掩着,屋子里?一片黑沉沉的,又仿佛飘荡着一道?黑影。
纪长?蘅慢慢地推开木门,提着灯笼,向前一照,萧贵妃的尸体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她悬挂在房梁的正中央,脚尖往下垂着,眼珠子往外凸着,舌头?也掉出来一截,惨白的面容带着怪异的神色,又被?散乱的头?发遮盖着,夜风一吹,发丝飘浮,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尖锐的寒气渗透过来,扎进了纪长?蘅的肌肤。纪长?蘅头?皮发麻,低叹道?:“看?来萧贵妃……确实已经仙逝了。”
太后却说:“嫔妃自戕,乃是重罪。”
第137章 刀剑纷纷 她已经声嘶力竭,无人在意她……
太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抬起右手,招来侍卫,命令他们把萧贵妃的尸体从横梁上?取下来。
太后的左手还拿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慢慢地捻动一颗珠子,静静地看着萧贵妃的尸体被放置在地板上?。
周围的侍女和侍卫全部跪倒了?,纪长蘅也像别人?一样低头跪着。
纪长蘅与萧贵妃的距离最近。她?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人?特有的气味,像是腐烂的猪肉上?撒满了?糖霜,除了?臭味之外,还有一丝怪异的甜味。
纪长蘅微微地抬起头,眼角余光落到萧贵妃的身上?。
萧贵妃只穿了?一件绢纱制成的寝衣,宽阔的衣袖被风一吹,袖口轻轻地飘浮起来,刚好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臂弯处的紫色
疮疤格外醒目。
这一刹那间?,纪长蘅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去了?。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条宫规——只有皇后、贵妃才能?与皇帝同?吃同?住。
纪长蘅忽然明白了?太后是如何?给皇帝下毒的。
皇帝武功高强,寻常的毒物伤不了?皇帝。太后找来了?凶残的蛊毒,通过“食引”与“人?蛊”的相互配合,使得皇帝一病不起。
“食引”是一种?食物,能?够吸引蛊虫,这种?食物一般无毒,甚至可能?还有滋补之效。至于“人?蛊”,就是蛊毒缠身的妃嫔。
皇帝先吃过“食引”,再?与“人?蛊”交合,蛊虫就会钻进皇帝的身体里,慢慢地繁衍生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蛊虫的数量越来越多,皇帝的紫色疮疤越来越密集,无论太医如何?用药,仍然治标不治本?,那些疮疤全部溃烂了?,皇帝落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经久不衰,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之中,唯独萧贵妃曾经多次与皇帝同?吃同?住,就连皇后都没被皇帝如此厚待过,可也正因如此,萧贵妃染上?了?蛊毒。
萧贵妃的食量比皇帝更小,她?体内的蛊虫数量没有皇帝那么多,蛊毒也发作得更慢一些,或许这几天才刚显现紫色疮疤,她?就被太后禁足了?,悲怒交加之下,她?自缢于深宫之内。
她?生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死后也不过是一具笨重的尸体。
灯笼的亮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晃花了?纪长蘅的双眼。纪长蘅默默地垂下头,只听?见?太医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众多太医跪坐在萧贵妃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经过一番诊视,太医们纷纷断定,萧贵妃死于自缢。由于今夜风冷雨寒,萧贵妃断气之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尸身已是十分僵硬,四?肢也浮现了?几块紫斑,俗称“尸斑”。
这些太医巧妙地解释了?紫斑的来源。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都是无需提醒的,他们自然能?领会太后的意思。
太后轻叹一口气:“萧贵妃真是糊涂啊。”
纪长蘅听?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太后已经认定萧贵妃自杀身亡,与他人?无关。
按照宫规,萧贵妃将被火化,骨灰散落荒野,不能?葬入皇陵。她?这一生曾有光辉灿烂的荣耀,终究是死无葬身之地。
次日一早,萧贵妃自缢身亡的消息传遍了?皇宫内外,朝野为之震动,却也不敢打探这其中的内幕。
近日以来,京城的乱象愈演愈烈,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如何?,人?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落在众人?的身上?。
孟道年死谏之后,大梁朝的官场不仅没有肃清脏污,反而陷入了?僵局。太后尽力维持着各方平衡,但是,这种?平衡随时有可能?被打破。
京城的百姓畏惧方谨,畏惧东无,更畏惧官府,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巴,远离争斗,远离纠纷,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这样的局面?,却是东无乐于见?到的。
晌午过后,雨还没停,东无坐在楼阁之内,与他的侧妃共进午膳。
这位侧妃名叫宋婵娟,年仅二十岁,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东无也给了?她?更多的恩宠。
宋婵娟的腹部微微地鼓起来了?。她?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搭着自己的腹部,忽然摸到了?一个鼓包。
腹腔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她?忍受着隐秘的钝痛,含笑道:“殿下,您的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动了?一下。”
东无的侍卫还站在一旁,侍卫刚给东无送来了一封密信。东无一边读信,一边说:“你怀了?一个活胎。”
宋婵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她?才说:“能?为殿下生儿育女,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
东无的态度依旧漠然,仿佛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宋婵娟也不再?出声了?。她?的性情温婉柔顺,又?善于察言观色,侍奉东无的这两年,她?从未做错一件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怀上?东无的孩子。
横梁上悬挂着两盏人皮灯笼,宋婵娟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唇边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为东无倒了?一杯茶水,东无忽然问她?:“沧州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宋婵娟的父亲是沧州按察使。她?娘家在沧州也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娘家人?毫无保留地支持东无,她?自己的心思也都放在了?东无的身上?。
她?温柔地回应道:“近一个月来,妾身没收到爹娘的信,也不知道沧州有何?事发生。”
东无仍在用膳。他夹起一块鱼肉,慢慢地品尝。
这条鱼并?不名贵,只是生长于稻田之中,别名“稻花鱼”,味道虽然鲜嫩,却比不上?御用贡品,还有一股青涩的野草味,东无倒是吃得很仔细。
宋婵娟继续说:“上?个月初,甘域的军队抵达了?沧州边境,爹娘遵照您的意思,联络了?甘域的将军,双方人?马都愿意听?从您的指挥,只等着您发号施令,军队就会攻破沧州边境。这个月,爹娘没给妾身写信,大概是在筹备战事吧?妾身今晚就写一封家书?,寄给爹娘,问问沧州的情况。”
说到此处,宋婵娟攥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这是她?无意中的举动,也被东无看在了?眼里。
东无问她?:“你怕什?么?”
宋婵娟的脸上?浮现一个明朗的笑容:“有您陪着妾身,妾身无忧无虑、无惧无畏。”
话音未落,东无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直抵着她?的肌肤。她?打了?一个寒颤,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东无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她?的眼神中隐含一丝慌乱,他依然从容道:“甘域、羌如、赤羯的军队攻入沧州之后,沧州立刻投降,便不会有太大损失。”
宋婵娟顿时明白了?他的深意,她?连忙接话:“是,妾身会传信给爹娘,让他们遵从您的吩咐。沧州要是投降了?,凉州不会见?死不救,镇国将军一定会调派军队,支援沧州。凉州与蛮族结怨已久,双方交战,不死不休,伤亡必定惨重,到了?那时候,您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蛮族遭遇重创,凉州元气大伤,您不仅能?收复沧州、凉州,还能?占领甘域、羌如、赤羯的土地。”
宋婵娟十分佩服东无的谋略。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殿下,您神机妙算,无人?能?及。您不用亲自动手,便解决了?蛮族,击溃了?方谨,铲除了?镇国将军,还能?为大梁朝开疆扩土,可谓是一石四?鸟之计。”
滂沱的雨声铺天盖地,世间?万物凝成一片水雾,东无有感而发:“家国之动荡,朝政之朽败,尘世之恶浊,将在我的手里终结。”
宋婵娟的心中满含着柔情蜜意,既崇敬又?仰慕地凝望着他,但他松手放开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态。
恰在这个时候,东无的近臣来到了?楼下。
东无听?见?了?近臣的脚步声。他走向门外,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飘荡的帐幔后面?。他的轻功是最高超的,宋婵娟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宋婵娟对他十分敬爱,却也十分惧怕。
她?独自一人?用完了?午膳,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
她?沿着一条游廊,步履轻缓地走着,远远望见?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正是当朝五公主,高阳若缘。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临夏节,若缘专诚前来拜见?东无,不过东无不在府中,东无带着近臣出门办事了?。
若缘不便久留,管家派人?护送若缘离开,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花园的小路,这就恰好撞上?了?宋婵娟。
虽然宋婵娟只是东无的侧妃,但因她?如今有孕在身,备受东无的宠爱,她?的私库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的装扮远比若缘更贵气。
若缘还穿着素纱衣裙,浑身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手腕上?系着一条棉巾,难道她?连丝巾都用不起吗?
宋婵娟颇为惊讶。她?娘家的穷亲戚都没有若缘这么落魄,若缘好歹也是东无的妹妹,大梁朝的五公主,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
宋婵娟并?不知道若缘和东无的纠葛,更不知道若缘亲手捅死了?卢腾。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若缘款款地向她?走来,离她?约有一丈远时,若缘竟然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宋婵娟的右手握着一把金镶玉的团
扇。她?以扇遮面?,对着若缘点头示意,却没和若缘说一句话。
这也在若缘的意料之中。
若缘与宋婵娟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若缘撑起一把竹伞,走进重重叠叠的雨幕。她?故意走得很慢。她?要仔细地观赏东无的府邸,鳞次栉比的楼阁,参差错落的亭台,还有嵯峨的山石、澄澈的湖泊,多么宏伟的景象。
东无府中的一片琉璃瓦,就抵得上?若缘的全部家当。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只能?遭罪,她?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受苦受难吗?
若缘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侍卫把若缘带到了?偏僻的侧门之外,若缘还对侍卫道了?一声谢。她?跨过门槛,尚未站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留步。”
若缘转过身,见?到一位头戴翡翠宝钗、身穿珠缎长裙的侍女。
这位侍女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若缘:“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礼物,殿下慢走。”
若缘拎着包裹,只觉得沉甸甸的。她?猜到了?这是宋婵娟送她?的礼物,但是,宋婵娟为什?么要送礼?
她?记起来了?,宋婵娟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怜悯之情。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打开包裹,瞧见?四?套裁剪得十分精细的长裙,分别是绣金缎、妆花缎、烟罗纱、软丝锦的衣料,她?还翻出了?几套钗环首饰,每一套都价值百金。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赶车的车夫问了?一声:“殿下,咱们回府吗?”
若缘细思片刻,含笑道:“去皇城,今天是临夏节,我要给皇后请安。”
时值傍晚,夕阳斜照,光线贴在潮湿的金砖上?,仿佛是涨发的潮水淹没了?宫墙,偌大一座明仁宫,也显得寂静又?冷清。
皇后正在闭目养神。
八皇子安隐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诵读《旧唐书?》:“既平京城,先封府库,赏赐给用,皆有节制……皆有节制……皆有节制……”
皇后睁开双眼,突然发话道:“皆有节制的后一句,应当是‘徵敛赋役’,这个‘徵’字,你怎么还不认识?前天你才跟着太傅学?过一遍,你学?东西要往心里去,不要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安隐连忙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求您息怒!”
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沉默地看着八皇子,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像是一只被她?牵动的木偶,在她?的指引下,他才能?勉强表现得像个人?。
皇后长叹一口气。
太监前来报信:“娘娘,五公主又?来请安了?。”
皇后道:“让她?走吧,本?宫今日不见?客。”
太监躬身退下了?。
近日以来,明仁宫的奴才们过得不太好。前朝后宫的大权都被太后收走了?,太后身边的女官都比妃嫔更尊贵。昨夜萧贵妃自缢身亡,那消息也是先传给太后,再?传给皇后,等到皇后赶去储秀宫,萧贵妃的尸体已被运走了?,皇后甚至没见?到萧贵妃最后一面?。
明仁宫不再?是后宫的中心,明仁宫的年轻太监自有一股愤懑之气,对待若缘就比平时更无礼:“您请回吧。”
若缘站在门廊外的一级台阶上?:“皇后娘娘让你传话了?吗?”
太监没搭理她?。
若缘又?说:“今天是临夏节,我想给娘娘送礼。”
太监重复了?一遍:“您请回吧。”
若缘静立不动。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收来的破烂。
太监斜眼看她?。
她?的驸马和侍卫都被土匪杀光了?,如此凄惨的遭遇,却没讨得太后的怜爱。太后调派了?拱卫司的五名高手,入驻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宽待。或许太后也觉得她?很窝囊,她?身为公主,却连自己的驸马都护不住。
她?还赖在明仁宫不走。
过了?片刻,太监拱手作礼:“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们。”
太监这话说得客气,扬起的拂尘却扫到了?她?的衣袖。
若缘面?色阴沉地盯着拂尘,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滚开。”
太监给宫女使了?个眼色,扫洒宫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拽过若缘,要把她?带到明仁宫的宫门之外,这般推搡之间?,包裹落到地上?,赤金缀珠的玲珑簪被踩得嘎吱作响。
“滚……”若缘惊声尖叫,“滚!滚开!滚开!!滚开!!!”
她?已经声嘶力竭,可是,她?的周围,无人?在意她?的声音。
她?尽力了?,尽力喊出最响亮的话,他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如故地作践她?,只因她?人?微言轻、人?穷志短,奴才都敢欺负她?,对她?没有丝毫敬重。
她?遵照宫规,经常给皇后请安,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只换来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在这个皇宫里,上?至皇帝,下至奴才,所有人?都在敷衍她?、轻贱她?,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觉得自己很下贱。
她?的驸马死了?,她?的侍卫都被东无杀了?,皇帝对此的重视程度还不如金连思的那个案子。她?的怒火一霎暴燃,她?扬起手腕,狠狠地抽了?太监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彻殿宇。
宫女都停下手来。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声哭泣是没用的,大声喊叫也是没用的,只有一巴掌扇到别人?脸上?,让他们知道痛了?,他们才会稍微收敛一些。
若缘想通了?这个道理,随手抓起一个太监的衣领,像是杀猪般凶狠地、疯狂地抽他耳光。他的脸颊被她?打得高高肿起,她?又?使尽全力,照着他的腹部猛踹了?一脚。
鲜血从太监的嘴里喷涌而出,若缘只感到一阵轻松。她?放声大笑,笑容满面?,又?跑又?跳又?叫,像是在和太监们嬉闹。
“公主殿下!”宫女回过神来,仍要拉扯若缘。
若缘运足了?内力,反手一巴掌拍下去,猛地拍到了?宫女的脑门,宫女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若缘闹出了这般动静,明仁宫的女官终于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