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不尽的烽火狼烟,堆不完的血海尸山,以及千千万万人的痛心泣血,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自身的苦闷已是无足轻重?,《启明报》的名头却是沉甸甸的。
他在纸上纵笔如飞,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完成?了两篇报文,顺利地通过了华瑶的审查。华瑶又指派了沈希仪、戚应律来帮他的忙。众人一直忙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才把文稿送到了永安城的书局。
书局内部的人员丝毫不敢耽搁,连忙拿出了贮藏在仓库里?的白棉纸。这种白棉纸是官府专用的纸张,适用于活字印刷术。上百个匠人忙中有序地劳作了一整天,形同邸报的报纸就被印刷了一千五百份。
临近黄昏,晚霞初上,站在窗边的沈希仪被照得满面红光。沈希仪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身体疲惫至极,神?志还?是十分清醒。她一边吩咐士兵派发报纸,一边率领一群文人抄写告示。
那告示的措辞简洁精炼,语句通俗易懂,完整地列出了秦州叛军的罪孽,包括滥杀百姓、凌虐妇孺、勾结外敌、劫掠财物等等,并且阐述了启明军的功绩,处处赞扬华瑶的仁义之举,华瑶俨然成?为?一代救世之主。
告示上还?说,华瑶夺回了叛军侵占的四?百万石粮草,又把肥沃的农田分给了贫民,数十万贱民的贱籍将被革除,有志之士能够一举成?名,有功之臣能够一展宏图,秦州必将重?现繁荣富强。
沈希仪整理了四?百多份告示,又唤来一批侍卫,命令他们明日一早启程,沿着芝江顺流而下,把告示贴到城乡的集市上。
此时夜色深沉,月淡星稀,沈希仪劳累过度,再也熬不住了。她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戚应律赶紧过去扶住她:“沈小姐,请多保重?。”
他有礼有节地说:“实在抱歉,下午我打了个盹,睡了两个多时辰,只留你一人忙前跑后。现在书局收工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你为?公主办事不辞劳苦,更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希仪甚至没?看戚应律一眼。她淡淡地说:“多谢您的好意,我并无大碍。自古以来的中兴大业,哪有不艰难的?能为?公主办事,便是我的福分。”
戚应律手持一把折扇,很闲散地摇了摇扇柄:“目前的局势虽然严峻,却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你不用提心吊胆,稍微松懈一点也不碍事吧。”
沈希仪一言不发。
戚应律摊开双手,折扇被他夹在指间:“明天你要是有空,何不与我泛舟游湖?春天来了,花也开了,永安城的风景好得很,你不去欣赏就太可惜了。”
沈希仪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讥讽,似是嘲笑:“您是镇国将军府的公子,生于凉州,长于凉州,必定?目睹过尸横遍野的惨状。可我听您的语气,像是从未经历过战争,懒懒散散,懵懵懂懂,浑然不知事态严重?,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戚应律闻言,几近窒息,沈希仪还?说:“您见识短浅,举止轻浮,才学平庸,意气衰颓,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终将一事无成?,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折扇“刷”地一声合拢,扇骨扣在了掌心,戚应律无可奈何道:“我一片好意,你不领受就罢了,怎么能恶语伤人呢?”
沈希仪颇为?平静地回答:“您若是对我不满,请您去找公主告状。公主的赏罚,我自当领受。”
戚应律这才发现沈希仪从未用正眼看过他。
沈希仪对谁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只在华瑶的面前装出一种温婉柔顺的性情。他以为?她是一朵解语花,其实她浑身长满了尖刺,暗藏着一股凶狠的煞气。
灯笼的光线更暗淡了,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戚应律还?没?反应过来,沈希仪已经冲到了门口。
刹那间,沈希仪的视野骤亮。
守门的侍卫高举火把,火花迸溅出嘶嘶声响,十几个蒙面黑衣人都被捆住了手脚,不情不愿地跪在台阶前。
这一群黑衣人已被侍卫捉拿,那些?侍卫都是华瑶调派过来的武功高手,共有二?十多人,负责保护书局的安全。华瑶显然预料到了书局一定会遭遇暗算。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永安城内作乱?
沈希仪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罩。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心头的愁绪更浓,眉头也皱得更紧。
沈希仪的记忆力极好。她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位黑衣人正是孙志忠的属下。
孙志忠出身于京城军营,任职于兵部,效忠于方谨。
方谨把孙志忠派到了秦州,担任名义上的“官兵主帅”。实际上,孙志忠从没?去过战场,也从没?杀过叛军,他是方谨牵制华瑶的一枚棋子。朝廷大肆宣扬孙志忠在秦州平叛的光辉事迹,华瑶的战功都被孙志忠抢走了。
走廊上的灯笼尽数熄灭,昏暗的月光洒到了沈希仪的脚下。沈希仪还?在考虑如何处理黑衣人,侍卫已经把黑衣人拖进?了柴房,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油壶和火折子。原来他们想在书局纵火,烧毁报纸,烧死工匠,让一切化作灰烬。
今日一早,华瑶曾经传过口谕:“任何人胆敢纵火行凶,杀无赦。”
侍卫谨遵华瑶的指示,杀光了这些?黑衣人,没?留一个活口。柴房里?弥漫着浓稠的血腥气,尸体都被马车运了出去,夜色之下的永安城依旧寂静,像是古井之水,毫无一丝波澜。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书局传来的消息。
华瑶本来都准备上床睡觉了。但她听完侍卫的奏报,困意彻底消失,她的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她没?有遵从方谨的命令,方谨必定?会对她下死手。
“平定?秦州叛乱”的功劳早就记到了孙志忠的头上,孙志忠才是方谨真?正信任的人,华瑶只是一块垫脚石。孙志忠没?为?秦州流过一滴血,还?敢往华瑶的背后捅刀子,他何必苟活于世呢?不如死了算了。
华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长剑,更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她思考片刻,命令侍卫去传召孙志忠,让他到公馆来议事。
公馆的花厅灯火通明,银烛高照,墙壁上光影摇动,凉凉的夜风吹入了室内,风中隐含着稀薄的血腥味。
恰在此时,侍卫通报道:“启禀殿下,孙志忠正在门外等候。”
华瑶其实想说“让那个王八蛋滚进?来”,但她到底还?是保持了风度,状似平静地回复道:“传他觐见。”
少顷,孙志忠被侍卫带进?了花厅,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丈远。
孙志忠独自一人前来觐见华瑶,身旁没?有一位亲兵。他的礼数十分周到,态度也很恭敬,“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格外诚恳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叩请
殿下万福金安,不知殿下深夜传召,有何要事?”
华瑶直说道:“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方谨的命令。我想问问你,方谨是如何指使你的?”
孙志忠倒也坦诚:“末将奉了三公主的密令,暗中监视您。自从您来了秦州,末将经常四?处打听您的情况。昨天三公主又传了一道密令,您要是迟迟不回京城,启明军就是造反的贼寇,官兵应当铲除启明军,必要时,可以屠杀全城百姓,震慑秦州的官民。”
华瑶冷笑道:“你主子疯疯癫癫的,你也只会跟着她发疯。”
孙志忠跪趴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您是众所周知的仁义之主,末将想劝您一句,等到朝廷的大军兵临城下,您还?不肯投降,满城百姓都要为?您陪葬,您的‘仁义’也就是名存实亡了。”
华瑶毛骨悚然。
孙志忠毫无保留地坦白了方谨的计策。这一条计策乃是阳谋,无所谓华瑶知道或者?不知道,方谨都会顺利地施行。
这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官民信奉的还?是“儒法?”二?字。
华瑶拥兵自重?,本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倘若朝廷认定?华瑶造反,启明军就是“贼寇”,秦州面临着屠城之祸,秦州的官民必定?更希望华瑶自杀谢罪,而不是与朝廷抗争到底。
凡事都有两面性,一面是好,一面是坏。
华瑶的仁义之名传遍了大江南北,她的事迹被编为?歌谣,广泛传唱。每当她来到一座城池,至少会有上万人出城迎接,百姓相信她忧国爱民,相信她怜悯人间疾苦。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真?正做出了“舍生取义”的壮举。
正因?如此,华瑶在民间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是一尘不染的圣人。
倘若她违反了儒家?的道义,公然与朝廷对抗,致使平民沦为?乱民,乡城沦为?血城,那她的威望就不复存在了。
所谓的“威望”究竟有多重?要呢?
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凭借的是“军民一心”。秦州百姓为?她冲开城门,为?她护送军粮,为?她摇旗呐喊、奔走呼号,大大地抬高了她的威望。
沈希仪在书馆抄写告示,书馆的文人自发追随,无需华瑶下令,那些?文人听说沈希仪是华瑶的近臣,便都恭敬地听命于沈希仪,这也是因?为?他们臣服于华瑶的威望。
华瑶不能失去这种威望。
正当华瑶思索之际,孙志忠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
孙志忠半抬起头,眼眶中的泪水隐隐浮泛:“殿下,您为?了秦州百姓,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拯救了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愿和您大打出手。咱们老百姓吃的苦,我看了也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盼着天下太平?您若能继续效忠三公主,对于您和我来说,那都是最好的局面……”
话未说完,孙志忠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刀,锋利的刀尖直劈华瑶,却没?伤到她一分一毫。
转瞬之间,华瑶跃身而起,跳到了一张木桌上。
孙志忠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壮的双手布满了厚茧,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凶光四?射,眼神?带着几分癫狂。
他急冲猛攻,施展出极强的剑气,又被华瑶一招化解。他的武功比华瑶更强,为?何会落于下风?
孙志忠一时惊疑,双掌猛地运力,短刀斜飞而出,狠戳华瑶的心口。
刀光激起一道劲风,满室的烛火一霎熄灭,黑暗之中,华瑶的反应仍然敏捷至极,轻易地避开了孙志忠的杀招。
孙志忠大喝一声:“逆贼,拿命来!”
夜色如墨汁一般深浓,室内无风无影,唯有一阵阵凉意刺骨,漫溢着一层杀气,孙志忠竟然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殿下,让我杀了他吧。”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那个毒药还?真?好用,孙志忠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他的招式虽然强劲,却很笨拙,远不是我的对手,姐姐器重?的武将也不过如此。”
孙志忠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了。但他想不通他什么时候中了毒。他在饮食上从不马虎,他的亲兵会在集市买米买菜,碗碟杯筷都有专人看管,华瑶哪儿来的下毒机会?
近日以来,孙志忠经常感到身寒气虚,原先?他还?以为?是水土不服,如今终于找到了原因?,满腔怨愤无从排解,他心如火烧:“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谢云潇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该死了。”
华瑶大发慈悲:“好了好了,你去杀他吧。他能死在你的手里?,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的剑法?天下第一快,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偌大一间花厅里?,灯烛俱灭,星月无光,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孙志忠立即闪躲。谢云潇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孙志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谢云潇即将出兵岱州,按理说,谢云潇今晚应该在城外的军营点兵点将。孙志忠不知道谢云潇何时赶回了公馆,便说:“你不顾军营……”
“军营”二?字刚出,剑刃削开了孙志忠的脖颈,他的颈骨寸寸碎裂,鲜血顺着脊背流了下来,而他甚至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他并未感到恐惧,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淡去了。他对方谨的敬佩、对贱民的鄙夷、对华瑶的厌恶,全都消散得不留痕迹。
临死前,他只听华瑶说:“他好像非常憎恨贱民,为?什么呢?”
孙志忠彻底断气了,无法?回答华瑶的疑问。
谢云潇随口道:“或许他和某些?贱民有过节,从此恨上了全天下的贱民。”
华瑶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她飞快地打开门窗,又吩咐侍卫拖走了孙志忠的尸体。
月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华瑶惊讶地发现,谢云潇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剑刃的两侧澄净而光洁,就像他的衣袍一样不染纤尘。他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果然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且不论他的外貌何等俊美,单是他这一身绝世武功,也难免惹人觊觎。
华瑶沿着长廊,走回卧房,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随她一同步入内室。
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灯罩,循着一束幽淡的光线,很坦然地跳上了床,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命令士兵去清剿孙志忠的余党了,明日一早,永安城里?不会再有姐姐的人马。”
谢云潇把床帐一放,手就伸到了她的腰间,稍微用了点劲似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衣衫,与她的肌肤严密地贴合。他的触碰又温暖又舒服,她背靠着他的胸膛,浑身陷入一种惬意的享受,但她的精神?依然疲惫,她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了,我和姐姐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从此再也不会和睦相处。”
谢云潇忍不住问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孙志忠下毒?”
“他刚来秦州的时候……”华瑶实话实说,“他的侍卫在村庄里?搜刮粮食,我派人扮作农民,往粮食里?掺了毒药,为?了不让他察觉,那毒药会慢慢发作,毒性也并不强,只是他的反应会变得迟钝。”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小声说:“我早就猜到他将来一定?会杀我。”
谢云潇又问:“为?何?”
华瑶道:“姐姐的疑心很重?。她知道秦三向我投诚了,就不会再派出一个有可能被我收服的武官。”
第134章 此去何时返 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
谢云潇道:“贱民是贵族的奴隶,你要废除贱籍,必然?损害贵族的利益。方谨派出的武官来自贵族门阀,他们一向反对制度改革。”
糊地回应道:“确实如此。”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和?:“时辰不早了,你也困了,忙了一整天,今晚早点睡吧。”
华瑶的顾虑仍未消除。她自言自语道:“我的处境好危险啊,皇族恨我,贵族也恨我。”
她紧紧地攥住被子的一角:“我还得想点办法,把贵族拉拢过来才行。”
谢云潇的声音更低了些:“笼络贵族并非易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秦州的东境和?北境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当地豪强兴风作浪的机会寥寥无几。”
谢云潇的话音刚落,华瑶忽然?翻了个身,顺手扯住了他的衣带。他又?道:“别担心?,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清清冷冷的,既低沉又?平静,谈及正事又?有几分严肃,仿佛一点也不会动?情似的。
华瑶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直窜上来。她把衣带拽得笔直,仰头狠狠地亲了他的侧脸。他揽在她腰间的双手仍然?充满劲力,手臂的肌肉紧绷着,犹如钢铁一般坚硬,似是一副蓄力待发的样子。
他的气息稍微有点混乱,声调变得沉重:“你不想睡觉了吗?”
华瑶本来是打算睡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又?和?他玩闹起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她相中的驸马,她亲他几口?怎么了?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华瑶随口?说?:“我又?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这?也不行吗?不行就算了,我睡觉了。”
谢云潇听见这?般言论,极轻地笑了一声:“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非要在气势上赢过他:“因为我就是暴君,我才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胆敢质疑我的人都会被我惩罚……”
华瑶的胡说?八道还没结束,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从没惩罚过你身边任何一位近臣。”
华瑶有理有据:“我的近臣都是忠臣和?贤臣,我奖赏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惩罚他们呢?”
谢云潇淡淡地道:“既然?你身边没有一个奸臣佞臣,你岂能自称为暴君?”
过了片刻,华瑶才回答道:“你真是挺会说?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你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比她更凶狠,更担得起“暴君”之名。若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亲手杀死近臣。即便近臣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反观华瑶,从小到?大,她总是高阳家的异类。
烦乱的情绪无法消解,华瑶在床上打了个滚,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谢云潇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卿卿,卿卿。”
华瑶一言不发。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床帐内光线晦暗,她的视野不太清晰,听力却是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微妙的酥痒感。
华瑶故作冷淡:“你叫我干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后天一早,我出兵岱州,你驻守秦州,你我相隔千里,相见无期,我该如何……”
他话中一顿,以一种低浅的、略带沙哑的气音道:“忍耐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这?四个字,简直轻不可闻,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透露他一贯压抑着的心?声。她的心?弦似乎被他拨动?了一瞬。那一种又?甜又?涩的奇妙滋味,她从前不能理解,如今稍微能感知一些。
华瑶往他怀中蹭了蹭,小声说?:“那我先亲你一口?,你再亲我一口?,就算我们离别之前的慰藉,怎么样?”
谢云潇含蓄地答应道:“卿卿的考虑向来周到?。”
华瑶承认道:“嗯嗯。”
她抬起头,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他缓慢地用臂力箍紧她,深深浅浅地吻着她的唇瓣,尽量不显得太过迫切。而她毫无顾忌地回应着他,缠绵之情无休无止,月落西窗之时也未停歇。他们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此刻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这?一夜,临睡之前,华瑶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畅快至极,惬意至极,清淡的香气萦绕心?头,每一次呼吸都是心?旷神怡。
华瑶舒服得昏昏欲睡,嘴里还是念念有词:“你去了岱州以后,无论听说?了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初衷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故。”
谢云潇牵起她的手腕,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华瑶在心中默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大约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所处的位置上,所谓的“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只能占据一点分量。她的脚下是一条生死之路,她背负着千千万万条人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输不起。
次日早晨,旭日东升,永安城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白其?姝刚刚处理完孙志忠的后事。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孙志忠及其?侍卫的尸体都被运到?了一块荒芜的野地里。
白其?姝亲自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面容,命令士兵剥除了他们的服饰,将他们切成碎块、扔进火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再用厚重的泥土掩埋,撒上沙尘、铺上杂草,完全看?不出一点杀人放火的痕迹。
永安城位于芝江的下游尽头,春夏两季的潮气很重,今早的薄雾还未消退,烟尘就融入了薄雾之中,浮荡着一片朦胧的烟霭。
寅时过后,朝阳的明?辉从天上洒下来,烟霭飘散,雾气疏淡,白其?姝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圆满地完成了华瑶指派的任务,手头只剩下一件重要的大事还没办好。
这?件大事与赵惟成有关?。
秦州东境的战事尚未平定的时候,赵惟成被华瑶藏在虞州山海县的商铺里,后来华瑶控制了芝江流域,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也被带到?了秦州的永安城,如今正被关?押在地牢之内。
白其?姝掐指一算,差不多?了,时间已经足够了,今天应该是赵惟成的死期。
卯时略略过半,天色更亮了一些,白其?姝赶到?地牢的门口?,正好在地牢的石门之外遇见了华瑶。
白其?姝恭恭敬敬道:“参见殿下。”
华瑶身边只有紫苏、青黛两个女侍卫。白其?姝不经意地想起,华瑶曾经对她说?过,她是华瑶最亲近的人。除她之外,华瑶几乎谁也不信。
白其?姝当然?知道“帝王之术”的诡诈之处。
帝王会让每一位近臣都以为自己才是帝王真正器重的人。这?一项驭人之术,华瑶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比如,戚饮冰起初十分憎恨华瑶,沈希仪也对华瑶有些怨言,如今呢,戚饮冰和?沈希仪都在为华瑶卖命,她们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仿佛从未有过任何芥蒂似的。
白其?姝勾起唇角,没来由地微微笑了笑。
华瑶的态度十分温和?:“你来得正好,你为我办事,我最放心?。我交给你的事情,你都办得很细致、很圆满。”
白其?姝的笑意更深:“多?谢您的夸奖,有您这?句话,我万死不辞。”
白其?姝跟随华瑶的脚步,与她一同?走进地牢,厚约一尺的石门被推开?了,华瑶提起一盏红纱灯笼,燃烧着的灯芯照亮了阴暗的走廊,牢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咒骂。
华瑶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啊,他被我关?了这?么久,还有力气骂人。”
白其?姝噗嗤一笑:“他骂得很难听啊,他跟着土匪学了不少手段,还知道如何折磨年轻女人,像他这?种贱货,死了活该。”
华瑶点了点头:“赵惟成勾结土匪,学的都是下三滥的东西,昔日他看?着平民受尽折磨,如今他自己也遭了大难,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华瑶的语声传进了赵惟成的耳朵里,灯笼的火光也照到?了赵惟成的身上。赵惟成的胸膛冒出一阵钻心?剧痛,却丝毫动?弹不得,他的四肢都被沉重的锁链栓住了。
赵惟成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也杀过人……你必死
……监死……”
华瑶第?一次听闻“监死”这?个词,还以为赵惟成的意思是,她会被监押至死,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奸”,而不是“监”。
他诅咒她被奸辱,被淫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经在土匪寨见过类似的场景。他对弱者毫无怜悯。弱者承受的痛苦,反倒是他的威赫。
华瑶记得,当初她闯入黑豹寨,土匪还告诉她,黑豹寨的寨主经常宠幸血淋淋的女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们并没有把女人当人。
好恶心?。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往前走了一步,挑高灯笼,也不管赵惟成又?说?了什么,她专注地凝视着赵惟成的后背。
赵惟成的上半身没有衣物遮挡。他的双臂伸展着,后背正对着牢房的铁门,背上的刺青分外显眼,正是“反梁复魏”四个大字。
“梁”是本朝的国号,“魏”是前朝的国号,本朝与前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朝的女人可以读书习武、入学入仕;前朝的女人地位卑贱,奉行“三从四德”,谨遵“三贞九烈”,不能在学堂里念书,不能与家人以外的男子说?话,从小到?大都要忍受惨无人道的“裹脚之刑”。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反梁复魏”的民间帮会从未消停过,这?些帮会十分向往魏朝的制度,更希望能把女人从学堂里赶出去,复辟祖宗之法。
第135章 照肝胆 “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支持“反梁复魏”的民间帮派大多认为,只要禁止女人习武念书,女人的地位便会越来越低,她们只能依附于男人,男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事实上,倘若女人毫无前途,国家就放弃了一半的人口,时代的发展必定迟缓,“重男轻女”的风气?必定愈演愈烈,全国各地溺杀女婴的现象又会层出?不穷,正如《韩非子》所言:“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
与?此同时,拐卖妇孺的罪案也?会增多,盗匪势力越发猖獗,城乡治安越发混乱,世道人心逐渐败坏,举国上下仍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那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反梁复魏,何?其愚蠢。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清剿了无数“反梁复魏”的逆贼。
“反梁复魏”不仅是?大逆不道的罪孽,更是?祸害社稷的毒瘤,朝廷对此深恶痛绝,就连太后都不会袖手旁观。
华瑶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华瑶选中了赵惟成。
在华瑶的授意下,赵惟成及其同党都被刻上了“反梁复魏”的刺青。经过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刺青的颜料渗入皮肤、融入筋骨,看起来就像留存多年的印记,赵惟成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梁复魏”的余孽。
赵惟成并不知道华瑶对他做了什么?。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摸不到自?己的伤疤,他的愤恨都转化为怨气?,只想把华瑶生吞活剥,将她的血肉一口一口地咬碎。
她怎么?不去?死?她若是?死了,皇族的气?数就尽了,江山社稷又会出?现一番新局面。
赵惟成咬牙切齿地诅咒道:“死……你死……”
华瑶走入牢房,认真地审视赵惟成的刺青。
她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她问了他一句:“你勾结土匪,残害平民,造的杀孽比我还多,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死?”
赵惟成仿佛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目光凶恶,直直地瞪着?华瑶,嘴里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甚至提到了“下贱”、“教坊司”、“任人践踏”之类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