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突发奇想,倘若东无拘禁了赵惟成,赵惟成还会有这样的气?势吗?
赵惟成会不会诅咒东无,让东无滚去?教坊司,倚门卖笑,任人践踏,沦落为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恐怕不会。
华瑶感到了微妙的差别。她仍未动怒,淡然地笑了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憎恨的并不是?强权,而是?你自?己无法掌权。你要是?能掌权,就会把人往死里作践。”
赵惟成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地怒吼道:“你妹妹一箭射瞎了我的左眼!”
赵惟成所说的“妹妹”,大概是?当朝七公主,高阳琼英。她的性格非常古怪,华瑶和她没什么?交情,更不知道她对赵惟成下过狠手。
华瑶向?前一步,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敢找琼英报仇,只会在旁人的身上泄愤,你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她转过身,走出?牢房:“送他上路吧。”
灯笼的亮光飘远了,铁栅栏的缝隙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赵惟成瞪大了双眼,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他被一块黑布蒙住了整张脸。他的呼吸更困难,脑袋更晕了,耳边嗡嗡地响着?杂音,鼻间嗅到了桃花的香气?。
他嫌恶地嘟囔道:“白、白……”
“白其姝”三个字尚未说完,白其姝点了他的哑穴。
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白其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主子心善,不会对你用刑,可我很恶毒啊,我要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缠在你的腿上。”
强烈的愤怒和恐惧一瞬间涌了上来,落到他的胸口处,击中了他的心脏。他讲不出?一个字,浑身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不多时,他竟然昏厥了,双臂软绵绵地悬吊于铁索,他的骨头仿佛已经被人抽走了。
白其姝立刻封住了他的穴道,迅速地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当天早晨,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都被白其姝装进了麻袋,抬上了马车,直奔虞州的山海县。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隔天傍晚,便抵达了距离山海县不远的渡口。
白其姝连夜乘船渡江。她只带了十?个侍卫,这些侍卫都是?虞州人,能说一口地道的方言。他们乔装成虞州的商人,在夜色中运货。
天还没亮,白其姝不敢点灯,更不敢惊动山海县的官兵。
她拿出?一颗夜明?珠,率领众人走上一条小路,逐渐接近了一道山峰。这道山峰名为“宝顶峰”,山上有一座“万灯寺”,乃是山海县最负盛名的寺庙。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香客从各地赶来此处,凡是?与?寺庙有关的消息,都会传播得极快极广。
等到午夜过后,巡逻的官兵换岗之时,白其姝亲手勒死了赵惟成,并把赵惟成的尸体挂在了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
赵惟成的十三名同党也有相同的命运,总共十?四?具尸体都悬吊在半空中,他们的后背裸露着?,“反梁复魏”的刺青十?分显眼,白其姝还在尸体附近摆放了一堆镶嵌着?忍冬花纹的铜环。这些铜环都是?前朝太子的遗物,也?是?华瑶从彭台县的仓库里搜出来的古董。
布置完毕之后,白其姝立刻撤离。
山林中飘荡着?雾气?,清凉而湿润,笼罩着?白其姝的全身,她微微地喘息了片刻,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感到力量充沛。
每一次,白其姝为华瑶出?生入死,她的兴奋都多过恐惧。她一点也不怕死,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她知道自己就是个疯子。
赵惟成被吊死了,死在白其姝的手里,这让白其姝的心情极好。白其姝顺利地赶到渡口,与?侍卫一同坐上了返回秦州的渔船。他们乔装改扮,混在一支船队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色才?刚破晓,宝顶峰下的十?四?具尸体就引起了轰动。
山海县的百姓多半信佛,起早来拜佛的这一批人更是?十?分虔诚。他们看到“反梁复魏”的刺青,第?一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为死者诵经超度。他们席地而坐,双腿盘曲,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的都是?往生咒,声?音传得很远,远处的行人也?都知道了宝顶峰下的惨案。
山海县的前一任县令葛巾失踪已久。新任县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以“严法严律”而出?名。她丝毫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加急传信回京,又命令官兵紧急戒严,查办一切形迹可疑的人员。
到了这天中午,赵惟成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山海县,与?山海
县隔江相望的秦州都收到了消息。秦州百姓不敢提起“反梁复魏”四?个字,只敢以“前朝余孽”为代称,将赵惟成骂了个狗血淋头。
华瑶思及此事,不禁感叹道:“他生前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做成,死后倒是?名扬天下了,哎,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谢云潇提醒道:“朝廷可能会暗中作梗,你走了一步险棋。”
华瑶低声?道:“这一步险棋,我是?不得不走。”
华瑶并未解释她的意图,谢云潇也?没再追问。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很平稳,在他掌中清晰地跳动,他不舍得放开她。
按照谢云潇原本的计划,他将在今天一早出?征岱州。然而早晨的雾气?太过浓重,并不利于长途跋涉,谢云潇把行军的时辰推迟到了午时。距离午时还有不到两刻钟,兵将已经准备就绪,谢云潇登上了城楼,与?华瑶告别。
永安城的城楼屹立于城门之上,全由砖石砌筑,镂花铁窗大敞着?,冷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华瑶和谢云潇仍然站在窗边。谢云潇专注地凝视着?她,而她正在俯瞰城楼之下的千军万马。
华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哪怕这条路再艰难,我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扭转乾坤,匡扶社稷,完成中兴大业,彪炳千秋史册。”
谢云潇放开了她的手腕。他由衷地拥护她的理念:“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谢云潇略微低头,望着?全副武装的兵将,整整两万两千人马,包括两千凉州精兵、一万虞州精兵、一万秦州精兵。
这两万大军被分成了两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帅是?秦三,另一支军队的主帅是?谢云潇。他们即将向?西而行,谢云潇直奔岱州,而秦三另有任务。
谢云潇第?一次率兵远征,华瑶担心他会遇到麻烦,特意调派了祝怀宁辅佐他。其实谢云潇比祝怀宁更有战场阅历。
谢云潇生长于战火连天的凉州。从他年幼时起,他耳濡目染,对战争司空见惯。边境的杀戮从未停止,凉州的土地常年被鲜血浇灌,每一寸江山都是?白骨堆积而成,和平的局面不仅短暂,也?很难得。
士兵的盔甲明?晃晃的,反射着?此时的天光,那光线从窗间流入室内,涌现一片斑驳的阴影,像是?无声?的推波助澜。
谢云潇低语道:“我暂时离开了,你多保重,万事小心。”
华瑶忽然拉住他的袖摆,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丝帕。那丝帕上绣着?“瑶潇”二字,字形歪歪扭扭的,针脚拙劣而潦草,显然是?华瑶亲手做出?来的。昨天她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瑶潇”二字绣成了,她才?不管自?己绣得怎么?样,反正她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公主比她更真诚呢?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收下了她的丝帕,格外珍惜地观察片刻,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瑶”字,又把丝帕放进了外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他的胸膛。奇妙的错觉油然而生,他的心跳声?似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华瑶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只说:“等到秦州、岱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就能再见了。你也?要多保重,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谢云潇与?华瑶成婚以来,从未与?她分离过。他固然心有所思,却装出?洒脱的风度:“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华瑶点了点头。她走出?城楼,守门的侍卫都跟在她的背后。
四?面八方的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惊涛骇浪似的声?响,由远及近,落在每一位士兵的耳旁。
士兵们抬头望向?城墙,只见华瑶迎风而立,右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长刀。她的武功根基极为扎实,城墙之上的狂风呼啸而过,却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
当空骄阳照耀之下,旌旗飘扬,刀光闪烁,华瑶率领全军指天立誓,誓要铲除叛军,保卫秦州、岱州的安宁。
立誓完毕,华瑶高声?道:“叛军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秦州是?我们的大本营,叛军已经被我们铲除了大半,他们贼心不死,还在散播流言蜚语,只为污蔑启明?军的名声?!我满腔愤怒,不得发泄!”
士兵齐声?高喊:“殿下息怒!”
华瑶的双眼中闪射着?凶光:“我不会息怒,你们也?别息怒,我要你们保持愤怒!愤怒就是?你们手里的刀和剑!!每当你们想起此刻,保持愤怒!你们必须全力以赴,绝不退缩,绝不屈服,否则就会像贱畜一样受尽欺辱!!”
她反手一挥刀柄,刀刃映着?太阳,犹如烈火一般耀眼:“我们为尊严而战,为财富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我们要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只有我们才?能挽救时局!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就让天下人都来看看,启明?军究竟是?何?等的英勇无畏!!”
这一番豪言壮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将士们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们几近狂热地仰视着?华瑶,满怀着?一腔崇敬之情,华瑶的声?调慷慨激昂:“每一次行军作战,我都是?开路的先?锋!我说过,我与?诸位同生共死!高阳华瑶绝不食言!!”
话音刚落,华瑶提刀在手,纵身跳下巍峨城墙。她穿着?一套戎装,背后的披风猎猎作响,疾如闪电般划过长空,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轻功出?神入化,众多将士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她抬起左手,城门缓缓敞开,她仍然站在原地,亲自?为将士送行。
谢云潇、祝怀宁、秦三纷纷翻身上马,先?后从华瑶的面前走过。华瑶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犹如一具威严的雕像,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谢云潇当然也?不能回头。他紧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连绵的山川无边无际,荒凉的旷野上杂草丛生,天地辽阔而浩荡,他的征途才?刚开始。他不会让她失望。
华瑶在秦州如此大张旗鼓,必然瞒不过朝廷的耳目。
没过几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华瑶的动向?。
不少官员如临大敌,甚至闹到了太后的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后并未问罪华瑶,只是?加急审判了山海县的风雨楼一案。
由于赵惟成的尸体突然出?现,山海县的案子越发扑朔迷离,“反梁复魏”的逆贼也?牵涉其中,按理说,太后应该会盘根问底,把逆贼一网打尽。
然而,风雨楼一案迅速结案了。三司会审也?审出?了结果,风雨楼杀人放火的凶手正是?当地土匪,官府的公告当天就发了出?去?,平民百姓深信不疑,痛骂土匪丧尽天良。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雨雾中的街道更安静,夜游的行人也?更少了。
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散落着?灯火,火光被车轮碾得细碎,高低错落地闪烁着?,随着?水花一起向?四?周溅开,沾湿了一道低垂的车帘。那辆马车一路飞驰,停在了三公主府的正门之外。
马车停稳之后,顾川柏走了下来。他撑起一把玉骨绸伞,雪青色的锦缎衣袍被风一吹,悠悠地散开一阵雪松的清香,这正是?贵族公子独有的气?韵。
顾川柏跨过门槛,穿过游廊,仪态端正而飘逸,自?成一种不疾不徐的风范。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后,至少不会失了分寸,倒也?衬得起方谨,还能维持皇族与?世家的平衡。
徐信修站在游廊之下,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顾川柏也?注意到了徐信修的身影。
徐信修走向?顾川柏,腰杆微微地弯了下去?,又说了一声?“参见殿下”,言谈举止皆是?从容稳重,毫无一丝纰漏。
顾川柏温和地笑了笑:“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遵循君臣之礼。”
徐信修是?内阁首辅,也?是?方谨的外祖父,他在方谨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顾川柏。若要在方谨的后院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徐信修的认同。
可惜,徐信修并不信任顾川柏。
他们二人一同走向?方谨的书房,这一路上,徐信修不发一语,顾川柏也?无话可谈。
徐信修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又爬到了官场的最?高位,他的城府远胜于顾川柏,他的处世之道也?与?顾川柏迥然不同。
少顷,他们步入书房,只见方谨坐在主位,杜兰泽、赵文焕、庄妙慧、关合韵等人都坐在两侧,这在顾川柏的眼里,又是?非同寻常的景象。
赵文焕不仅是?方谨的好友,也?是?当今的内阁次辅,庄妙慧是?兵部尚书,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们三人都是?方谨的心腹,对方谨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反观杜兰泽呢?她何?德何?能,竟然也?端坐不动?
顾川柏皱了一下眉头。
徐信修打了个圆场:“我刚来不久,下雨了,路不好走,碰
巧遇到了驸马,敢问驸马今天可是?去?了一趟顾家?顾家毕竟是?公主的亲家,这一层联系,往后应当维持下去?。”
在方谨的示意下,徐信修坐到了一张软椅上,侍女又端来了一盏热茶,缓缓地放在徐信修的右手边。
方谨坦然道:“好几天没收到宫里的消息,我便让驸马回了娘家,问问他的父母,知不知道皇帝的现状。”
直到此刻,方谨才?对顾川柏招了一下手,他立刻走了过去?,落座于她的身旁。
顾川柏如实禀报道:“宫里的消息都被封锁了,顾家对皇帝一无所知。”
赵文焕捧着?茶盏,忽然开口道:“纸包不住火,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海县的案子越闹越大,太后不得不管,那案子的结果出?来了,萧贵妃急得发疯了。太后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任何?人不得探望。”
他放下茶盏,叹道:“这可不简单呐。”
方谨道:“萧贵妃发了什么?疯?”
赵文焕道:“萧贵妃说,华瑶在风雨楼杀了晋明?。她这番话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她宫里的奴才?都不相信她,太后还把她软禁了。倘若晋明?真的被华瑶杀了,萧贵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太后岂不是?在包庇华瑶?”
方谨的拇指划过茶杯的边沿,顾川柏这才?发现,方谨的茶杯里没水了。他左手挽着?衣袖,右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为她添茶倒水,也?为她送来一缕雪松的清香。
方谨一脚踩住了顾川柏的鞋面。
其实方谨并未用劲,顾川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偶然一个不留神,茶水从杯口溢了出?来。他沉声?道:“请殿下恕罪。”
方谨微微抬高了食指,直指着?赵文焕。她没看顾川柏一眼,只说:“京城还有一种传言,晋明?是?秦州叛军的首领,萧贵妃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使尽了手段诬陷华瑶。无论太后是?否包庇华瑶,民众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晋明?骄奢淫逸,华瑶仁爱慈善,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徐信修接话道:“当初我便不同意你给华瑶安排秦州的职务,但你过于听信杜兰泽的谗言,彻底放纵了华瑶。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果然在秦州独霸一方,即将侵犯岱州和凉州。今时今日,华瑶已成了祸患的根源。”
杜兰泽与?徐信修的距离还不到一丈远。
当着?杜兰泽的面,徐信修毫无避讳:“杜兰泽的心气?太高,若她还不能尽心辅佐你,她这条命就没必要保留,你赐她一条全尸,对她也?有再造之恩。”
徐信修短短一句话,宣判了杜兰泽的死期。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静,方谨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坐在高?椅上,淡然地问?:“你们都觉得杜兰泽该死吗?”
杜兰泽忽然开口:“请您准许我留下遗言。您若能成全,我死而无憾。”
方谨见过许多贪生怕死的人,至于杜兰泽这般无畏生死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方谨对她格外宽容:“准了。”
杜兰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步履轻缓地走到方谨的跟前,庄重地跪了下去。她用一种十分诚恳的语调说:“大梁朝的诸位皇子皇女之中,东无太过残暴,晋明太过轻率,华瑶不谙世事,司度不识时务,琼英难堪大任,安隐难成大器,唯独您是圣明之主,微臣只愿侍奉您一人,只要您的江山稳固,百姓便能安享太平之福。”
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微臣侍奉您将近六个月,这半年以来,您减免赋税,广开言路,权衡天下诸事的轻重缓急,支撑起大梁朝的内外全局,微臣敬佩您的谋略,感念您的再造之恩,愿以一死相?报。”
她的态度至诚至敬:“微臣竭才?尽忠,至死无悔,只恨自己命薄福浅,此?生不能再为您排忧解难。”
杜兰泽举止娴雅,言辞谦顺,寥寥数语之间,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风度,这也让徐信修对她的怀疑更深了一层。
徐信修道?:“你标榜自己竭才?尽忠,究竟是竭了什?么才?,尽了什?么忠?”
杜兰泽越发谦卑:“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
杜兰泽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哪怕她快死了,她也没有一丁点讨好徐信修的意思。她确实有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徐信修感到一阵疲乏。他年迈体弱,精神大不如前。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打官腔,杜小姐,你向来体弱多病,经不住刑罚的折磨。”
杜兰泽抬起头?,望向方谨,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生死荣辱都交到了方谨的手里?。她对方谨言听计从?,方谨对她也有宽恕之意。
方谨又给了她一个施展口才?的机会:“杜兰泽,你来说说,短短一年之间,华瑶是如何谋划的,她为何能称霸一方?你有什?么办法尽快铲除她?”
杜兰泽正要回答,方谨又抬起手,招来了她的侍卫。
方谨命令侍卫把燕雨拖到书房的门外,对燕雨施用鞭笞之刑。杜兰泽什?么时候说完,刑罚就什?么时候停止。
听到这样的命令,杜兰泽的呼吸都凝固了,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她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缓慢地挤出一个笑:“微臣遵命。”
今晚的月色暗淡,重重叠叠的树影遮盖着庭院,落叶飘到了燕雨的衣袖上,冷风掀动了他的袍角,寒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所在的位置。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刹那之间,他被?封住了穴道?,又被?抬到了一张长?凳上。
燕雨惊恐万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双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腿,鞭子“嗖嗖”地划过半空,猛烈地抽打着他的后背,他疼得快要裂开了。
前不久,他才?被?关合韵打断了腿,现如今,他的腿伤还没复原,方谨为何要惩罚他?
是因为杜兰泽吗?
他快死了吗?
杜兰泽也会死吗?
疼痛,恐惧,屈辱,以及无法反抗的悲愤,交织成一股窒息感,侵袭着他的神思。雾气涌满他的双目,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庭院里?的树影变得十分朦胧,像是一群幽暗的鬼魅。
沉重的鞭笞之声?越来越响亮,书房依旧是通火通明,金猊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一缕又一缕的轻烟,杜兰泽闻不到一点血腥气。
杜兰泽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凉州兵将骁勇善战,在他们的帮助下,华瑶抵御了羌羯的军队,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皇帝准许华瑶和谢云潇成婚,一是为了安抚功臣,二是为了拉拢凉州,三是为了监视谢云潇,四?是为了彰显天恩浩荡……”
恰在此?时,顾川柏插话道?:“太后对华瑶向来宽厚,无论华瑶看?中了哪一位公子,太后都会为华瑶赐婚。”
方谨拢了一下袖子,散漫道?:“这么看?来,太后确实纵容华瑶。”
顾川柏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虽然纵容,却不偏爱,倘若华瑶犯下死罪,太后只会袖手旁观。”
茶水泛出腾腾热气,犹如一层飘渺的轻纱,笼罩在杜兰泽的眼前。杜兰泽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太后总是以朝廷的利益为重。孟道?年舍命死谏,太后却没有认真追究,她并非故意包庇东无,只是想维持朝政的稳定。若不是虞州闹出了反梁复魏的大案,太后也不会问?责刑部和大理寺,风雨楼的案子必定会一拖再拖。”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徐信修发话道?:“
皇帝曾经派遣华瑶去岱州,好让华瑶和晋明争斗,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他叹声?道?:“皇帝终究是棋差一招。去年冬天,晋明手下武功高?强的侍卫都被?扣押在京城,晋明走得匆忙,准备不足,人手不够,正中了华瑶的圈套。华瑶大概就是在风雨楼伏击了晋明。后来华瑶谎报军情,假称晋明在秦州谋反,竟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徐信修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她这点小把戏,倒还骗了不少?人。”
杜兰泽听得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仍是一派镇定:“皇帝的计策,尚有可取之处。”
徐信修握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杜小姐,有何高?见?”
杜兰泽语速略快:“刚才?殿下问?我,短短一年之内,华瑶为何能称霸一方?我忽然想到了答案。华瑶在民间声?望极高?,秦州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送钱运粮,若要铲除她,必须毁坏她的名誉…… ”
徐信修打断了她的话:“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杜兰泽微微地笑起来,高?深莫测道?:“华瑶收服了秦三,又杀害了孙志忠,由此?可见,我们必须调派一位既不可能被?她收服,又不可能被?她杀害的将领,以朝廷的名义?招降她,她若不肯投降,天下人都会唾弃她。”
徐信修已经猜到了杜兰泽的计策,杜兰泽的笑容更温柔几分:“这位将领,正是司度。华瑶和司度决一死战,殿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条计策很阴险,也很符合方谨的需要。
方谨急着铲除华瑶,但是,方谨能调动的军队分布于沧州、朔州、幽州和京城,眼下边境的时局十分严峻,方谨不想抽调边境三省的兵力,更不想削弱自己在京城的势力。
前些天,邸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诬陷华瑶侵占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方谨一看?便知,这是东无散播的谣言。
皇帝病重之后,朝政大权落入内阁,邸报的审核权也被?方谨独占。自从?太后当政,吏部更换了一批邸吏,方谨不能再独断专行,东无乘虚而入,暗藏着重重杀机。
东无倒是和顾川柏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想把沧州的亏空推到华瑶头?上,却忽略了边境正处于紧急备战状态。如果沧州的士气大跌,幽州、朔州也会大乱,北方各省岌岌可危,方谨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方谨怀疑东无暗中勾结了外敌。
如果沧州失守,方谨控制的城池沦陷,东无就能从?中获利。他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方谨受到重创。
方谨不自觉地皱眉:“司度的野心不小,谋略不差,我将他派到秦州,可能是养虎为患。”
“请您放心,”杜兰泽诚意十足,“如果兵部只为司度准备一千兵马,以华瑶为前车之鉴,严禁司度从?别处调兵,司度就无法兴风作浪。”
方谨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杜兰泽:“华瑶拥兵十万,司度率兵一千,他们的兵力相?差太远,司度又怎会听命于朝廷?他不可能自寻死路。”
杜兰泽低头?,伏跪在地:“司度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皇帝必定会为司度做打算。趁着皇帝还没驾崩,只要让群臣以为皇帝给了司度一个立功的机会,不仅司度不会抱怨,司度的同党也不会反对。”
方谨从?容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杜兰泽轻声?细语道?:“近些年来,司度处心积虑,招纳了许多道?士和僧侣。微臣在山海县暂住几日,便察觉当地的寺庙收受了不少?香火钱。或许司度已经通过寺庙,发了一笔横财……”
内阁次辅赵文焕插了一句:“反梁复魏的那个案子,就发生在虞州的山海县。这个山海县有些古怪啊,可能是和司度利益相?关。”
方谨斜睨他一眼:“你也觉得,本宫应该派遣司度去讨伐华瑶?”
去年冬天,赵文焕极力怂恿皇帝,把华瑶派到岱州去追杀晋明。赵文焕本想让华瑶和晋明两?败俱伤,到头?来却便宜了华瑶,赵文焕自己也没捞到一点好处。
现在,赵文焕还想证明,他那一套方法行之有效,只是皇帝用错了地方。
赵文焕双手抱拳,恭敬道?:“司度和华瑶争斗不休,殿下就能试探出司度的深浅。殿下把司度调出京城,也能防止他在京城惹祸招灾。”
赞同某一条计策,便要考虑到方方面面,赵文焕思索了片刻,又说:“司度在灵安还有一块封地。倘若司度出了什?么差错,殿下就褫夺他的封号,收回他的封地。”
杜兰泽附和道?:“灵安的商贸发达,兵力薄弱……”
距离杜兰泽十丈之远的庭院内,甩动的鞭子还在噼啪作响,杜兰泽的心跳越来越快,说话也不像之前那般条理分明,语气有些急促:“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从?军事上看?,司度不是华瑶的对手,更不是您的对手。”
方谨突然又问?了她一句:“你对华瑶还有几分敬意?”
杜兰泽猛然抬起头?:“华瑶为了彰显仁义?,置法理于不顾,草率地废除了秦州二十七城的贱籍制度。长?此?以往,百姓对法律毫无畏惧之心,贱民不顺服,社稷不稳定,大梁朝必有亡国之祸。”
她双眼都没眨一下:“治国理政,关键在于‘外儒内法’,以孝悌忠义?为体统,以严刑峻法为纲领,臣民谨守上下尊卑之本分,百姓才?会归顺于皇帝,皇帝才?能保全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