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仰头向上望去,树杈斜挑着一盏红纱灯笼,灯火明灭不?定,照得她双眼波光流转,齐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默默垂首,专注地凝视着地上交错的影子,四周的嘈杂声响渐渐停止,他再一抬头,只见华瑶走到了灯笼聚集的亮光处。
众人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殿下!”
华瑶神态威严:“免礼,请起。”
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威仪俨然,仿佛真龙天女降世:“我?们在宛城收获颇丰,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也多?亏了诸位同心协力。诸位都是我?最?器重的亲信,等到秦州叛乱平息之?后,我?会按功封赏,特加奖励。”
众人的心头又是一阵激动:“卑职叩谢殿下!”
华瑶的气势更强:“现?如今,我?们有钱、有粮、有名望,假以时日,必能救济天下百姓,完成?中兴大业。”
言罢,华瑶吩咐随从,把?食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忙碌一整天,又饥又渴,又累又乏,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他们接过饭盒,立刻吃了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出身于皇宫,还?有一小部分来?自虞州、秦州的乡镇,由于他们都在战场上立过功,又是忠勇双全之?人,便被华瑶提拔起来?,成?为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经常与侍卫交谈,以功名利禄为诱饵,以赏罚奖惩为规矩,以忠信节义为品德,以家国大义为原则,所?有侍卫都对她十分信服。
她虽是皇族,却没有皇族的骄奢淫逸之?气。在众人心目中,比起所?谓的“皇女”,她更像是心怀仁义的神女。
晚风吹过树梢,月亮升得更高?了,华瑶端起一份食盒,自顾自地坐到一棵背光的树下。其实她也忙了一整天,刚刚才抽出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
浓荫树影笼罩着华瑶的头顶,她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白其姝脚步轻移,转到了她的附近,她对白其姝招了一下手,白其姝很自然地落座于她的左侧。
就在此时,华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朴月梭踉跄了一步。
华瑶小声问:“他怎么了?”
这一句话?才刚出口,朴月梭施施然向她走来?,跪坐于她的右侧,与她相距不?到半尺,他的面色微微泛白,食盒被他放在膝前。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自有一种西施捧心的神韵,他的指尖还?攥着衣袖,袖摆垂落在腿上,堆出纱幔般的褶皱,修长双腿的轮廓在衣袍下若隐若现?。
华瑶有些惊讶:“你干嘛?
朴月梭用气音说:“为了尽快赶到宛城,我?多?日未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不?快去休息?”
朴月梭道:“大局未定,大敌当前,我?怎么睡得着。”
华瑶道:“我?懂了,你想熬夜熬到昏厥。”
朴月梭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殿下真是风趣。”
华瑶平静地回复道:“风趣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一些笑话?,只能记在心里?,若是从嘴里?说出来?,就没那么好笑了。”
朴月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静默片刻,略显无奈:“殿下,我?为何离开京城,又为何赶来?宛城,您当真不?知吗?”
华瑶认真地问:“为何?”
朴月梭双手搭在膝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为了家国大义。”
华瑶严肃地附和道:“嗯!”
朴月梭的态度越发端正:“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渴望天下太平,渴望朝廷迎来?一位明君,您的声望如此之?高?,也是因为您顺应了民心。”
华瑶点了点头,朴月梭继续说:“我?从京城出发,途经虞州和秦州的城镇,据我?所?见,不?少?民众都在家中供奉您的画像,每天早晚向您敬香。”
华瑶随意地敷衍道:“确有此事。”
朴月梭低声道:“世人求神拜佛,大多?出于私心。您是公主,也是救世主,到了紧要关头,请您切勿心慈手软。”
华瑶闻言一怔。她听懂了朴月梭的隐喻,若要平定叛乱,除了仁义心肠,还?需使出雷霆手段。
华瑶叹了口气:“多?谢你的提醒,我?自有计较。”
朴月梭隐约猜到,华瑶正面临着困境,这个困境与宛城有关,至于具体是什么麻烦,他又能帮什么忙?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他以君臣之?礼待她,她回以君臣之?礼,半点雷池都不?能越过,他要先履行“为人臣子”的职责,再去争取她的信任。
朴月梭心里?这般盘算着,忽然听见筷子碰撞食盒的声响。他震惊地转过头,只见华瑶大口大口地吃饭,全无一点仪态可言。
他一时失语。
华瑶又微微仰头,双手捧起水囊,“咕嘟咕嘟”地喝水,清水从她唇角流出几滴,朴月梭立刻取出一块洁净手帕,正要递到她的手里?,她放下水囊,站了起来?。
她说:“多?谢,不?用麻烦了,我?先走了。”
白其姝与她一同站立,似要随她离去,她们二人才刚迈出一步,门外的侍卫传来?急报。华瑶的脸色微变,她喊来?齐风,嘱咐齐风守住藏宝楼。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夜里?,齐风会护送财物转运到永安城,然而?宛城的局势比她想象中更复杂,她不?能轻举妄动。
宛城占地辽阔,城中人口约有一百多?万,大部分都遭受了叛军的凌虐。叛军搜刮百姓家中的粮食和布匹,老弱病残失去依靠,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还?有一些贫苦人家,实在是饿极了,便结伴去挖掘尸体,以人肉为食,以人皮为衣,短短几个月之?间?,宛城的荒地上遍布孤坟,乱葬岗里?白骨森森。
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并不?知道宛城凄凉至此。
华瑶派出了许多?暗探,也从宛城打听到了许多?秘闻,但是,贫民贱民终究是低人一等,他们如同老鼠一般深藏于街巷,只为躲避叛军的追杀。
宛城的官员有意封锁消息。他们编造了各种流言蜚语,混淆视听,华瑶也被他们蒙蔽,这导致她错判了时局,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
因此,华瑶重返藏宝楼,另做了一番布局。在她看来?,宛城官员之?所?以与她里?应外合,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们觊觎藏宝楼的宝藏,却无法破解机关,而?华瑶身为皇族,自然明白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华瑶取出了藏宝楼的财物,宛城的官员必定要杀她灭口,夺宝劫财。
第二,秦州叛军与宛城官员勾结已久,宛城总兵官崔纬更像是叛乱的主谋,他诱骗华瑶入城,一来?可以为叛军争取喘息之?机,二来?可以向朝廷表明忠心。
进可攻、退可守,真是一桩好计谋。
今时今日,华瑶已经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前,华瑶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司度率兵从京城出发,即将抵达秦州,这一支军队虽然只有几百人,但他们沿途散播华瑶通敌叛国的“罪证”,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这不?仅是司度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倘若宛城一举擒获华瑶,那真是立下了一件大功。
天已入夜,宛城的官员急不?可耐,他们发动了一场内乱。
宛城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其中西区的人口最?多?,将近四十万居民,官府在西区散播谣言,说华瑶在北区开仓放赈。官府还?派出了数千名地痞流氓,趁乱闹事,纵火打劫,使得西区百姓越聚越多?——他们不?顾宵禁的命令,拼命地跑向北区。
即便巡城的骑兵及时制止,依旧无法控制这一场暴动,启明军的军规第一条“不?可扰民”,然而?地痞流氓都是一副平民装扮,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骑兵拔剑出鞘,却不?敢乱杀乱砍,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已有至少?数百人在踩踏中丧生,街巷里?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城内一团乱麻,城外更是扑朔迷离,战鼓声、号角声不?停地响起,守城的启明军出城一看,并未发现?大批敌军,只有几十个散兵。启明军连杀了几次,散兵也来?了几次,显然是要打一场消耗战。
最?令华瑶担忧的是,许敬安告诉她,崔纬的麾下还?有七百高?手——这七百高?手都是晋明精挑细选的剑客,他们的武功与齐风不?相上下。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华瑶率领一众精兵强将,匆匆赶赴宛城的北区,远远望见人潮奔涌,哭喊连天,楼阁房屋轰然倒塌,碎石砸伤了四处流窜的民众,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华瑶的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
年幼的孩童放声哭泣:“娘亲!”
披头散发的妇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也哭着吼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孩子,孩子!!”
半空中灯光闪闪熠熠,那是一片飘浮的纸灯笼,名为“长明天灯”,用于消灾祈福。华瑶进驻宛城之?后,成?百上千的民众做出了长明天灯,迎风放飞,诚心诚意为华瑶祷告,祈求神佛保佑她福寿绵长。
而?今,天上是长明灯,地下是血与泪。
华瑶拔剑出鞘,大喊道:“我?是高?阳华瑶,我?来?救人了!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冷风倒灌华瑶的衣袖,她策马扬鞭,逆风而?行,直冲向人群聚集处:“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朗月当空,宛城西区一片火光滔天,烟尘随风吹到了北区,民众更加惶恐。他们看见华瑶率兵而?来?,犹犹豫豫地退到了街道两侧。
街道的中央还?有一群狂奔乱逃的人。华瑶再三警告他们,他们仍然置若罔闻,身影躲闪之?间?,隐隐显现?非凡的轻功,华瑶便怒骂道:“你们勾结叛军,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这群乱民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直奔华瑶而?来?,华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跳上了屋顶,华瑶的侍卫纷纷拔剑,分为两路迎敌。
那一方?的敌人点亮了信号烟,扔到天上,炸开一道耀眼的白光,华瑶立刻猜到了敌人的计策。他们要聚集一群武功高?强的剑客,趁乱刺杀华瑶,当着民众的面,让民众看清楚华瑶是怎么死?的。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都不?怕。
第142章 落霞浓 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
华瑶在屋顶上?一路飞奔,那一群刺客紧随她的脚步,数道剑光从她背后急射而出。她凌空腾跃,脚尖离地七丈有余,宛如御风而行?,动作迅捷至极,毫无一丝沉滞。
这般绝妙的轻功,实?在是世所罕见,围观的百姓连声赞叹,刺客却像是早有准备,他们分队列阵,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抄华瑶。
华瑶在空中翻了个圈,右手握剑,左手挥袖,扬出一大?把面粉。她恶狠狠地说:“剧毒粉末,沾到了就会死!”
周围的刺客稍稍后退一步,华瑶拼尽全力,纵剑一斩,砍下了两颗人头,刹那间鲜血四溅,两具无头尸体“唰”地坠下屋顶,连带着碎裂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刺客首领怒吼道:“华瑶阴险狡诈!兄弟们不可轻敌!”
粉尘四处飘浮,沾上?了刺客的衣袖,他们仔细一瞧,这才发现,所谓的“剧毒粉末”只是普通的面粉。
今天下午,华瑶巡视了宛城的粮仓。她顺手拿走一小?袋面粉,真没想到,此时?竟然?能派上?用场。
华瑶的侍卫砍伤了几个剑客,秦三更是纵刀如狂,短短一息之间,秦三连杀四人,刀刃上?鲜血迸发,煞气?直冲霄汉。
秦三真不愧是华瑶器重?的武将!
华瑶感?到一丝骄傲。
敌人被秦三暂时?震慑了,趁此机会,华瑶环顾四周,追杀她的刺客约有一百人,都是剑法精妙的剑客,远处还有黑压压一大?片人影正向她飞来——总共大?概六七百个武功高手,将要合力取她性命。
华瑶身边仅有三百高手、七百精兵,单论双方实?力,她远不如敌方。她还要顾及百姓,以免他们遭受战乱之祸。
华瑶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狠命地挥下一剑又一剑,让自己处于旋转的剑气?之中,借此削弱刺客的多轮围攻。
夜风微凉,朗月当空,月光、灯光和火光一同照亮了屋顶上?的战况,围观的百姓多半不通武艺,只见华瑶行?动如风,众人心潮澎湃,年轻的读书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威武!公主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些读书人穿着清一色的短褂长袍,胸襟处绣着“宛城书院”四个小?字。他们都是宛城书院的书生,年纪轻轻,不谙世事,即便日子过得困苦,仍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刺客首领的剑尖直指书生,当即下令道:“杀了他们!”
二十名?刺客听命,向着书生俯冲而去,华瑶立刻派兵保护书生,可是刺客的动作太快了,书生又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刺客的剑光交错闪烁,书生的头颅和躯体瞬时?分离,街道上?头颅滚滚、血流汩汩。
华瑶急怒攻心,大?骂一声:“贱货!”
刺客首领大?笑:“公主太容易动怒了!”
百十来道剑光纵横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重?重?地砸向华瑶。千钧一发之际,华瑶找到了众多刺客中武功最差的那一人,她躬身疾行?,猛削那人的腰侧,他挥剑向下,劈砍华瑶的脖颈。
华瑶极快地躲开了他的刺杀,但她的肩膀仍被剑气?所伤,稍微擦破了一点?皮,流出几滴血,而他的下场远比她惨多了。他没躲过她的剑锋,被她当场腰斩,尸体断成了两截。
华瑶仅凭一人之力,轻易地破解了刺客的剑阵,又率领一批侍卫大?肆反攻。她排军布阵的能力极强、反应极快。她能依照地形与战况的变化,迅速决断,专攻敌人的薄弱之处,刺客这才惊觉,她的智谋远比她的武功更厉害。
刺客首领做出一个决定。他招来五十人,命令他们去虐杀百姓,此举虽然?残忍,却能扰乱华瑶的心境。
华瑶的军队看似勇猛,实?则以她一人为中心,她是头目,也是军师,倘若她无法发号施令,那她的军队便如同一只失去了利齿和利爪的老虎。
刺客首领还说:“华瑶不是很仁义吗?你?们就专门?虐杀老弱妇孺吧。”
他的属下听命,本该立刻离去,但有几人面露迟疑之色,他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他声若洪钟,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众多刺客的身影一纵,跃向了群聚的百姓。
哭声、喊声、怒骂声、惨叫声一霎爆发,衣衫褴褛的贫民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孩童跪在死尸的旁边,刺客的剑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场杀戮仍未停止。
这一瞬间,华瑶极其愤怒,怒火
把她彻底点燃了,烧得她双眼赤红。
她命令侍卫变换军阵,而她率领包括秦三、白其姝在内的十人,猛然?冲向刺客首领,那首领还嘲笑她:“自乱阵脚。”
华瑶双手握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狂砍他的左、中、右三个方位,分别对应他的左臂、面门?和右臂,这是华瑶从战场上学来的招式——那个时?候,叛军大?将就凭这一招砍伤了秦三。
当日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华瑶眼前,华瑶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把刀法、剑法融会贯通,自创了一门?绝学,只在一念之间,她的武功暴涨了数倍。
屋顶上?狂风怒号,华瑶的杀气?异常凌厉,如有翻天覆地之势。她的剑风瞬间爆裂,她自己的脸颊都被划破了一条细痕,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出招迅捷,极猛极狠,剑下的狂风就像澎湃的洪水,涌入刺客首领的皮肤,使他毫无招架之力,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流血。他浑身浴血,仍不服输,还对她使出了雷霆一斩,放在往常,这一击之下,足够重?伤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五感?更敏锐,身影窜得比风更快。她和刺客交手将近一刻钟,早已记下了他们的招数,此时?还能分神去拆解刺客首领的武功。
华瑶集中意念,果然?窥见了刺客首领的破绽。她在空中倒翻,犹如蝙蝠倒悬,剑刃直劈他的后颈,他来不及防范,被她一把摘下人头,当她落地时?,血淋淋的人头就在她手中,她对着刺客大?喊道:“你?们的首领死了!我砍了他的脑袋!!”
出乎华瑶的意料,首领已死,刺客仍要再?战,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二号、三号人物继续指挥作战。敌方的四百多个武功高手,正对上?华瑶这一方的精兵强将,并未显露任何颓势。
华瑶挥剑运气?,气?息却提不上?来,她心神俱震。方才她耗尽全力,只为施展“擒贼先擒王”这一计,那个首领确实?被她杀了,他的武功比她高强许多,她不得不动用全部?的劲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他,可是,那些刺客竟然?丝毫不受影响?!
华瑶惊觉自己用错了计策。
为了掩饰异状,华瑶向后撤退,边退边喊:“你?们身为官兵,为什么虐杀百姓!你?们都是秦州人,为什么残害自己的同胞手足?!”
华瑶气?势壮烈,声震苍天。
华瑶本来不想喊话的,但她暂时?不能动武,又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了。她话音落后,众多刺客出手稍显迟缓,她连忙喊来白其姝,命令白其姝立刻去疏散群众。
华瑶急切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白其姝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先前,华瑶已经派遣了四百精兵保护民众,如今,白其姝又率领亲兵,拦截了正在行?凶作恶的刺客。
街边一座酒馆的酒旗下方,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张开双臂,护住一群未遭毒手却已经吓破了胆的孩童,她哭求道:“别杀孩子……求你?们别杀孩子……要杀就杀我吧,我年纪一大?把了,活够了……”
话未说完,老妇人的面门?劈来一把长剑,剑锋还没触及老妇人,凭空多出一把软剑,似是游蛇一般缠住长剑,卸掉了八分力道。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爬到一旁,惊恐地抬起头,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正在与刺客缠斗,躲在竹帘之后的书生告诉她:“那是白小?姐,她是公主的近臣!白小?姐来救我们了!”
白其姝连翻两个跟斗,袖中所藏的暗器射出两支毒箭,擦破了刺客的臂膀,毒性立即发作,那刺客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白其姝的剑尖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她用力一撬,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鲜血淋漓,滚进沙土中,隐约还在跳动,围观的书生们见状,非但不怕,还赞叹道:“白小?姐,您是除魔卫道的侠士!”
白其姝确实?是为了救人而来,但她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心里多少有些烦闷。她清楚地知道,己方的兵力不如敌方,这般危急的情况下,华瑶还派她率兵来疏散群众,那华瑶自己怎么办呢?
事发突然?,华瑶的吩咐只说了一半,便被刺客打断了。白其姝离开华瑶之前,华瑶对她低语一句:“四面楚歌。”
四面楚歌?
白其姝一时?没想通,心情更是十分焦急。
四面楚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汉争霸时?期,刘邦使用了一条毒计,他命令自己的士兵高唱楚地民歌,扰乱楚军的军心,此为“四面楚歌”的来历,这一套方法,现在还能用吗?
白其姝的神情带着几分犹疑。她随意地看了一眼老妇人,那老妇人忽然?开口:“追杀公主的刺客……说的是宛城土话,他们是宛城人啊……”
白其姝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白其姝和华瑶都能断定,与她们交战的这一群剑客,必然?是晋明从秦州各地选拔上?来的武功高手,这些剑客的年纪也不过二三十岁。
晋明年满十六岁之后,皇帝把秦州赐给他,他搬到秦州,蛰伏四年,才开始豢养剑客,如此算来,那些剑客最多跟了他六七年,并非宫廷侍卫那般,从小?与他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晋明失踪多日,剑客不仅没去寻找他,反而投靠了宛城总兵官崔纬。
或许,崔纬早就想造反了,皇帝把晋明囚禁在京城,崔纬便在秦州闹事,无论晋明能否回到秦州,崔纬主导的这一场叛乱都是在所难免的。
老妇人猜测,剑客应该是宛城人,白其姝却有不同意见。
一来,秦州各地的口音本就相似;二来,长住宛城的外地平民也会沾染一点?口音,既然?剑客都是秦州人,那他们在宛城居住多年,自然?能学会宛城方言;三来,王公贵族一般都说官话,全国各地的世家子弟开口说话,绝不包含半点?乡音,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籍贯,皇族的官话尤其标准,皇族的近臣也必须苦练官话,互相之间不能以方言交谈。
由此可见,那七百剑客并非晋明的近臣,他们更熟悉家乡的乡音。
各种念头像是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顷刻间落满了白其姝的脑海。
白其姝握住老妇人的肩膀,由于她太着急了,她语无伦次:“秦州的民谣,有没有思念家乡的?所有秦州人都听过的思乡民谣?”
老妇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有啊。”
自古以来,秦州的徭役十分繁重?,官府经常征调百姓去服役,修路、搭桥、建水坝、凿运河、筑城墙、盖高楼、兴造宫殿,做不完的苦力劳力,干不完的脏活累活,秦州劳工不仅在秦州境内做工,还被官府派去了虞州、岱州和京城。
四通八达的道路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秦州有一首民谣,名?为《回乡》,歌词凄怆悲凉,写尽了秦州劳工的思乡之情。这首曲子流传百年,在秦州传唱甚广,宛城又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不乏通晓音律的行?家,寻常百姓也对《回乡》的曲调烂熟于心。
老妇人半垂着头,低语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
方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脚腕扭伤了。她年过七旬,浑身一把老骨头,经不住磕磕绊绊,无力再?去保护孩童,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念诵一遍《回乡》,哪怕今夜是她的死期,她要走得从从容容。
躲在酒馆中的几十个书生忽然?高声唱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
?能回乡?”
他们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水,注入嘈嘈杂杂的街道,此时?的血腥气?太强烈,民众难免胆怯,仅有几百人敢于跟唱。
就在此时?,邻街的一栋高楼挂起了青纱灯笼,数十盏灯笼高悬,火光一闪一闪,灯影如水般浮动,栏杆上?似是覆盖着一层细雨。
年轻的姑娘们倚着栏杆,合唱《回乡》,她们之中有一位最显眼,她的嗓音最为空灵、渺远,仿佛是从深山中传来,直达每一个人的心底,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也有人听出她的身份:“花千树!”
花千树是宛城的歌姬,也是宛城的花魁。
花千树所在的那栋楼,正是宛城著名?的青楼。
青楼的女人哪有尊严?往往不到三十岁就死于重?病。花千树身为花魁,日子也并不好过,她的悲苦无处可诉,她的哀思融入歌声,余音不绝,催人泪下,青楼的乐师便开始弹奏乐器,歌声与曲声越来越响亮。
跟唱的百姓越来越多,少顷,竟有数万人齐声合唱:“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回乡似远梦,梦中唤爹娘,爹娘何处寻,何处不凄凉?仰头望夕阳,垂首泪千行?,乡音有谁听,听我为谁唱?旷野多白骨,灯火已昏黄,依稀少年时?,炊烟绕土墙,门?外拾野菜,门?内抱柴忙,共坐闲谈笑,共饮甘草汤,相约几时?见,魂断不敢忘……”
许多人唱着唱着就哭了,那歌声渐渐低沉,似是幽幽的哀泣,随风消散在夜色中。
虽然?华瑶不是秦州人,但她听见这样的声音,内心也有所感?伤。刺客的反应比她设想中更强烈,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静立在房顶上?,不再?攻击华瑶这一方。
华瑶趁热打铁,大?喊道:“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每人赏银一百两!你?们要对得起自己,别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华瑶还想多说几句,竟有一名?刺客回话道:“公主会不会反悔?在我们投降之后,对我们格杀勿论?”
“当然?不会,”华瑶右手指天,“高阳华瑶对天发誓,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我,我不会伤你?们一根毫毛……”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那刺客收剑回鞘,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双方的争斗已经停止了,《回乡》的歌声仍在传唱。
其实?华瑶有些慌张,她的功力还没恢复,秦三正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与刺客相距太近,否则她的处境就不妙了。
华瑶暂未思考出结果。
那个刺客的同伴竟然?从他背后出手,一剑捅穿了他的腰腹,还将他的肠子拽了出来,斥责道:“崔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你?们怎敢背叛崔大?人?听了个小?曲儿?,你?们就没杀气?了?软蛋玩意儿?,花千树是不是你?们的姘头?听她哭了,哥们几个舍不得了?只要你?们杀了华瑶,别说一个花千树,就是一百个花千树,崔大?人也舍得赏给你?们!”
华瑶指着他怒骂道:“无耻小?人,对兄弟下毒手,死有余辜!众人听我命令,杀了他,我重?重?有赏!!”
那人脸皮够厚:“赏什么啊,公主殿下,哥们几个陪你?睡觉?我是真想把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混账东西?!吃屎了吧,浑身一股屎味。”
直到此时?,华瑶才发现,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剑客并没有死透,他躺在屋脊上?,拼尽最后一口气?,挥袖一斩,甩出的剑光射杀了他的混账同伴。
这个混账同伴,姑且叫他“混伴”吧,可能也是个小?头目,混伴死后,他周围那一圈人闹起了内讧,有些人想投靠华瑶,有些人想侍奉崔纬,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竟然?开始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