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将军一边讲话,一边用一块石头磨刀:“自?从昭宁四年以?来,凉州未有一日?安宁。羯人无故挑衅,游击边境,不分时节,不分昼夜。羯人和?三虎寨一个打?北,一个打?东,分化凉州的主力军队,其心可诛。”
他把锋利的长?剑磨得锃亮,剑刃吹毛立断,擦肤见血。
华瑶的影子倒映在刀锋上。她诚恳道:“既然如此,我非去雍城不可。不瞒你说?,我和?州府官员商议剿匪一事,议了几个月,尚无定?论。虽然我是公主,但我年纪太轻,初到?凉州,不得人心。凉州的官员料定?我是纸上谈兵,没有一个人愿意追随我。”
镇国将军道:“您志向远大,何必多虑。”
华瑶忽然说?:“戚归禾是你的长?子。戚归禾刚满十?六岁,你派他去驻守月门关,一去就是四年。我的武功比起十?六岁的戚归禾,不相上下。倘若我是你的女儿,你会准许我去雍城吗?”
镇国将军失笑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
旁听许久的戚应律蓦地?插话:“父亲,请恕儿子直言,过不了多久,殿下或许会……会和?谢云潇成亲。殿下方才说?了,她对谢云潇用情至深,愿意为谢云潇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父亲被他噎住,沉默了半晌,没讲一个字。
戚应律再接再厉道:“诚如殿下所言,她和?谢云潇情投意合,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避讳那么多……”
华瑶立刻接话:“既然是一家人,分什么亲疏远近呢。”
镇国将军收刀回鞘。他手握刀柄,瞥了儿子一眼?,儿子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抿唇不语。
镇国将军又和?华瑶商量了片刻。他说自己盼着华瑶和谢云潇一起来找他,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聊聊他们的婚事,还说?谢云潇天性?孤僻,恃才傲物,从没伺候过任何人,如果?谢云潇冒犯了华瑶,恳请华瑶原谅他。
华瑶也不好意思说?,她心里十?分喜欢的,正是谢云潇的那个性?格。他越是冷淡、骄矜、不可亲近,她就越难与他断绝来往,更想多戏弄他一会儿。这也不能怪她,只怪公主的本性?莫过于此。
而且谢云潇其实?也很会撒娇,他能把“卿卿”两个字念得十分动听,还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她觉得,他应该算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正当华瑶思考之际,镇国将军的亲信送来新的急报。
镇国将军大概真把华瑶看作?了自?家人,也没瞒着她,直说?谢云潇和?戚归禾带着三千精兵在延河尽头巡逻,遭遇敌军的诈计。敌军谎报军情,妄图诱使谢云潇和?戚归禾落入埋伏。
镇国将军才刚说?完,华瑶分析道:“雍城位于凉州东境,倘若雍城告急,信使应该会直奔延丘,先传信给你,你再调派援军。延河的尽头,也位于延丘的东侧……那敌军是不是以?雍城告急为名,假借你的命令,诱骗谢云潇和?戚归禾率兵前往雍城呢?”
镇国将军道:“诚然。”
他一边写信,一边说?:“我与部下传信,经常使用一种?特殊的密语,已经用了五六年。羯人生擒过我的大将,密语也被羯人破获了大约三成。”
华瑶马上说?:“我心算极快,悟性?极好,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我们可以?帮你改进密语。”
镇国将军谦逊有礼地?道谢。他把信件交给心腹,派他们传信给谢云潇与戚归禾。
镇国将军的脸上没有一丝老态,银盔银甲整整齐齐地?披在身上,搭着案桌的手臂筋骨强壮,肌肉横生,捏碎铁球也并非难事。
他的武功登峰造极,长?子戚归禾、幼子谢云潇都继承了他的天赋异禀,再看那位号称要娶他儿子的公主,不似他长?子那般魁梧,也没有他幼子那般精壮,她胜在内功、轻功练得好,剑法出神入化,自?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她亲手斩下了岱州土匪首领的头颅。那首领见到?她时,惯性?使然,极有可能犯下了轻敌的大错。
华瑶并不知道镇国将军在想什么,只听他缓声道:“殿下,请您跟着我的心腹,率兵去接应戚归禾、谢云潇……”
他一句话没说?完,华瑶爽快答应道:“好,正合我意!”
延河的尽头,风刮得更大,天色阴沉不见光,盐粒般的细雪洒在军帐上,簌簌有声。
篝火的光影里,披甲佩剑的士兵结伴走动,有两人抱着拾来的柴火,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其中一名士兵在月门关养出了警觉的性?子。他心头突突乱跳,寒毛直竖,尚未看清远景,就撒腿跑向军帐密集的地?方:“戒备!戒备!!”
话音刚落,谢云潇走出军帐,逆风而行,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的那匹骏马跟在他的背后,马蹄踏地?,蹄声极轻,黑缎般的鬃毛里掺杂了雪粒,自?然消散,飞扬间浑似一道旌旗。
周围的士兵们整装待命。
远处的骑兵渐行渐近,首领竟是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刀一剑——她的那把刀,士兵们全都认识,那是戚家大将们惯用的鱼鳞精钢刀。
鱼鳞精钢是凉州最上品的钢铁,唯独武功高强的豪杰才能配得起。
华瑶离开将军府之前,镇国将军为她送来一把鱼鳞精钢刀,她欣然接受,甚至把它当做了谢云潇的嫁妆之一。
这一路上,华瑶略微思考了一下,等到?谢云潇许配给她以?后,永州谢氏、凉州戚氏都会准备什么样的嫁妆呢?她并不贪图他们的财力物力,只希望谢云潇能够顺顺利利地?入住公主府,成为她高阳华瑶的正室。
华瑶翻身下马,走向谢云潇:“听说?你们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谢云潇谨守礼法。他彬彬有礼:“恭迎殿下大驾。”
华瑶道:“免礼。”
谢云潇环顾四周,低声道:
“信使比你先一步赶到?营地?,雍城告急是真,父亲已经增派了援军。”
华瑶点头:“我知道你爹派了援军。”又狐疑道:“你今晚在这里扎营,只是为了等候父亲的命令吗?”
谢云潇转身走向另一侧:“请殿下随我来,我们回帐中议事。”
华瑶跟着他进帐。
帐中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灯,灯芯将灭不灭,戚归禾坐定?于灯前,正在细读他父亲传来的亲笔信件。他锁紧一双浓眉,呼吸吐纳仍然平静而顺畅,一举一动之中无不显露武学高手的气息。
没了风雪的侵袭,华瑶觉得很舒服。她脚步轻快地?跑到?戚归禾旁边,低头偷看那封信,但因她没学过戚家的密语,只凭这匆匆几眼?扫视,就连半句话都看不懂。
华瑶拽起谢云潇的衣袖:“你,给我翻译一遍。”
谢云潇回绝道:“请您见谅,军机不可泄露。”
华瑶也没生气。她双手背后:“不说?就不说?吧,以?后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谢云潇对信件内容只字不提。
戚归禾倒是讲了一两句:“行军之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我爹估计,从咱们这儿去往东境的路上,必然有伏兵。”
华瑶指了指帐外:“你爹派了四名猛将,三万精锐,援助雍城的守军。”
“他们也来了?”戚归禾连忙站起身。
“早就走了,”华瑶如实?说?,“雍城十?万火急,哪里耽搁得起。而且,他们没走这条路,绕了另一条官道,直奔雍城。”
戚归禾又问:“殿下,您带来了多少人?”
华瑶挺直腰杆,气势很强:“四百人,包括我的近身侍卫,还有镇国将军送我的那对姐妹,紫苏和?青黛,她们的体格健壮,武功超群。对了,先前我也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你私下可以?不用敬称。”
话音刚落,华瑶听见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她抬起头,竟然看见了一只威武的猎鹰。
戚归禾伸出左臂,猎鹰从帐顶飞下来,鹰爪牢牢勾着他的铠甲,犀利的鹰眼?直对华瑶。
戚归禾介绍说?:“我的鹰,名叫阿木。”
华瑶第一次距离猎鹰如此之近。京城的贵族也会喂养鹰犬,却没有哪个贵族家里饲养的老鹰比得过阿木高大威猛。她想摸摸阿木,手抬一半,又忽然停下来了:“谢云潇也养了猎鹰吗?”
“从没养过,”戚归禾笑笑,“谢云潇那小子,他才懒得熬鹰。弟妹想要鹰崽吗?刚破壳的,我给你准备几只。”
没想到?啊,华瑶暗忖,谢云潇的嫁妆还挺丰富,既有他爹送的鱼鳞精钢刀,又有他大哥送的凉州猛鹰。
他大哥出手非常阔绰,还说?:“谢云潇的那匹马,是凉州的汗血宝马,日?负千斤,日?行千里,价值连城,千金难求。你们京城的王公贵族派人来凉州买马,我爹都不愿意卖。改明儿,咱们回到?延丘,让爹送你一匹最好的马驹!”
华瑶高高兴兴地?拍掌:“好好好!极好!”
凉州的汗血宝马十?分珍贵,华瑶的皇兄皇姐都没抢到?一匹。而她的父皇不爱骑马,从未索求过凉州宝马。这么一想,她高阳华瑶岂不是第一个拥有凉州宝马的公主?
华瑶心花怒放,认亲认得更顺畅:“多谢大哥!”
戚归禾爽朗道:“弟妹客气了!”
华瑶趁机问道:“我能不能摸一摸阿木?”
戚归禾制止了她:“阿木认生,会啄人。”
华瑶也没纠缠,立即放弃了阿木。她暗暗心想,她一定?要挑拣一枚最好的蛋,驯服一只最好的鹰,鹰爪和?鹰喙就是她的另一把尖刀。
夜半三更,雪停了,寒风透骨,天地晦暗。
雅木湖畔,雍城上下?戒严,十二道城门紧锁,百姓被安置在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守城的将领登上瞭望台,遥见远处的烽火照遍群山,把夜空照出一道紫气红光。千军万马踏过烟尘,直奔雍城而来。
敌军的队伍浩浩荡荡,连绵不?断,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的骑兵在前方开道,辎重队位于中部,铠甲步兵跟在后方。精良的战车多达千乘,运载着?巨大的攻城火炮,炮口极宽,如?同大而圆的深山黑洞,足够摧毁雍城的巍峨城墙。
随着?敌军渐行渐近,铁骑的马蹄杂乱,声若雷霆。
敌军并不?在意雍城兵将的眺望。他们?在行军路上咚咚地敲响战鼓,吹奏号角。他们?捉拿了哨站里的凉州士兵,把那些士兵提到马上,挥刀一砍,人?头落地,血溅数步之外。
敌军的士气越发高涨。
眼前这一幕堪称惊心动魄,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戚归禾告诉她,攻城的敌军多达二十万之众——他们?惑敌于不?觉,制敌于未动,从?赤羯国分?批出发,绕过觅河,走过冰封的雅木湖,最终来到了雍城之下?。
镇国将军是凉州的将领。他派遣军队,不?分?昼夜地巡逻,怎料敌人?竟然借道沧州,直攻凉州。
凉州的东境与沧州相连,沧州戍边不?利,终究酿成大祸。
华瑶穿着?一件披风,提剑站在雍城的城墙上,心跳到了嗓子口,甚至耳鸣了片刻。
前一天夜里,华瑶率领自己的亲卫队,赶到了延河尽头,接应谢云潇与戚归禾。他们?遵循镇国将军的第一道密令,作为骑兵的后卫部队,护送三万精兵抵达雍城。
镇国将军的第二道密令是——华瑶在雍城最多只能?停留一天,谢云潇必须保证华瑶及时?离开雍城,安然无?恙地返回延丘。
然而,华瑶违背了镇国将军的命令。
她在雍城待了整整两天两夜。
谢云潇要把华瑶送回延丘,她严词拒绝。她想留下?来,和戚归禾一起守城。她原本以为,三虎寨大概会出动五万人?马。那五万敌人?,必定会被凉州兵将诛杀殆尽。
可她来了雍城才发现,三虎寨与羯人?、羌人?早已内外勾结、遥相联合,调集二十万大军,趁夜攻打?雍城。
雍城是凉州东境的关隘,也是凉州与沧州水运、陆运的交口。雍城一旦失守,觅河、雅木湖都会落入敌手,城中的九十万百姓必被羯人?血洗一空。
雍城怎会陷入如?此困境?
镇国将军为什?么只派出三万三千名援军?他不?可能?不?知道雍城是凉州东境最关键的屏障。
唯一的解释是,月门关、雁台关也双双告急!
月门关、雁台关位于凉州北境,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攻下?月门关与雁台关,即可直达延丘,占据延河,倾覆灭亡凉州官民。
华瑶越是细想,越是害怕。她先前的所有疑惑,此刻都有了解答。
镇国将军之所以把岱州的贼寇称作“杂兵”,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攻打?雍城的主力是羯人?。与羯人?的正军相比,区区岱州贼寇只能?是杂兵。
沧州官员擅离职守,放任羯人?的大军渡河,镇国将军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
镇国将军的麾下?共有二十四名猛将,其中十四人?镇守月门关、雁台关,剩余八人?分?守各地。而今,他不?仅抽调四名大将支援雍城,甚至派出了他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们?的亲兵队。
军机要务不?可泄露,镇国将军连华瑶都瞒住了。
再往深了考虑,镇国将军当真赞成华瑶与谢云潇的婚事吗?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他既顾全了华瑶的身家性命,又巧妙地诱使华瑶留在战场。即便华瑶战死雍城,日后追究起来,也是华瑶违抗将军之令在前,拼死守城在后。毕竟,镇国将军曾给过她逃离雍城的机会。
思?及此,华瑶按住了腰间的鱼鳞精钢刀。
好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他心计多、城府深,进退有路。
沧州、凉州的军情?都在镇国将军的掌握之中。镇国将军从?未对华瑶讲过一句有关于军情?的实话。
华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如?果?她提前知道羯人?要攻打?雍城,绝不?会把杜兰泽和汤沃雪都带过来。
杜兰泽听闻三虎寨发兵,主动请缨,追随华瑶来到了雍城。她重伤初愈,本该好生休养。汤沃雪对她放心不?下?,也跟到了雍城。
华瑶的心绪一时?间百转千回。此时?已将近四更天,城墙上的火把高燃,弓兵、炮兵静立在跳动的火光中,铸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大梁的军旗悬挂在半空中,片刻不?停地飘荡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长杆,拍出的重响却挡不住敌军的咆哮。
华瑶拎起一张重弓,箭头对准敌军的战车。但他们?相隔太远,华瑶不?敢放箭。雍城内的军资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弓一箭。
谢云潇从她背后走过,轻声问她:“殿下?,你害怕吗?”
华瑶喃喃自语:“我刚才还在考虑……”她踮起脚尖,暗示谢云潇靠过来。
谢云潇明明吃过几次亏,却还是低头听她耳语。
守军布阵的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军机严密,将领们?窃窃私语并不?少见——谢云潇这般说服自己,却听华瑶悄声说:“我在考虑我和你的婚事。”
华瑶把自己对镇国将军的怒火发泄到了谢云潇身上:“雍城之战结束后,我会请旨和你成亲。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扒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谢云潇淡定自若道:“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华瑶使尽全力,拉动长弓:“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听我说什?么请旨成亲,其实我都不?确定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雍城只有几万兵力,眼下?又是冬天,水运被封冻了,粮食储备有限,而羯人?的二十余万大军全是精锐。你应该也知道,雍城很难撑过去,我们?必须全力抗敌,能?撑一天是一天……”
“殿下?,”谢云潇忽然打?断她的话,“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背对着?谢云潇,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萦绕她的耳边。她心如?止水,连一丝波澜也无?,全神贯注于尖锐的箭头,蓄力一发,利箭从?她手下?飞出,洞穿了一名敌军的铠甲。
她大喜过望,大喊道:“弓兵!戒备!”
雍城是一座大城,城墙是四方形,分?为东、南、西、北西面,每一面又有左、中、右三道城门。如?此一来,整个雍城共有十二道城门。华瑶和谢云潇负责守卫东面城墙,此地距离敌军最近,状况也最危险。
东面城墙的统率名叫左良沛。他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二十四将之一,效忠凉州军营二十余年,还有一身英武不?凡的气势。
他谅解华瑶头一回与羯人?作战,没有一点经验,便说:“羯人?的前锋穿着?几十斤重甲,他们?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耗尽我军的箭羽。”
华瑶收回长弓:“我刚才那一箭,不?是杀了一个人?吗?”
左良沛看也没看她,只望着?敌军:“您的内功高深,箭术精湛,臂力比弓兵强多了。”
二人?正说话间,敌军的几百名前锋跳下?马背,发动轻功,跃向城墙。他们?身负火药,竟然还把火药埋在了城墙之下?。
燕雨见状,忙说:“快,快拿大炮射死他们?!”
“不?可以,”沉默已久的杜兰泽发话,“他们?在墙底,炮筒不?能?向下?,更不?能?损伤城墙。”
燕雨急得捶了一拳墙壁:“那如?何是好!这才几百人?,马上几万人?要来了!”
敌军的喊杀震天,鼓声撼地,冷风中掺杂着?血腥味,浸透了谢云潇的衣袍。
谢云潇拔剑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率领几十名亲卫翻身跃下?城墙。他是战场上少见的不?穿铠甲的将领。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远非常人?能?比,沉重的铠甲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云潇的卫兵们?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他们?的刀光剑影纵横如?电,砍杀敌人?毫不?留情?,霎时?间,已是横尸满地,污血满墙。
羯人?的大军越发迫近,左良沛高喊道:“炮兵何在!”
众多炮兵高声应答,架起铁炮,炮筒对准敌军,只听一阵“噼啪”巨响,数百发火炮在刹那之间狂喷,势如?山崩河决,冲往敌军所在之地,烈焰腾空,浓烟纷飞,那断首断腿的羯人?少说也有数百名。
然而,流血不?止的士兵仍然驱马向前,瞎眼的战马也不?曾后退,他们?不?仅没有丝毫胆怯,攻势反而变得更猛烈。
华瑶的双手几近麻痹。她怎么也想不?到,羯人?的二十万大军全都服用了那种?镇痛的草药。他们?哪来这么多的草药?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吗?
华瑶喃喃自语:“他们都吃了药。”
杜兰泽却说:“但凡攻城大战,必有敢死?之士,俗称‘死?士’,或许只有两三?千名死?士吃了药,这些死?士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为挫败我军士气。殿下,切莫惊慌。”
华瑶拉开长弓,连发几箭,射死?数人。她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说:“云梯、冲车、火炮快要?来?了,城楼是最危险的?地?方。兰泽,你立刻离开此地?,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兰泽纹丝未动,仍在为华瑶献计献策:“敌军的?前锋身披犀甲,中?锋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风灌满了杜兰泽的?衣袖,她的?一双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终立得?笔直,神色间没有一丝胆怯。她这般临危不乱的?气度,引来?了将领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问:“你要?如何火攻?”
杜兰泽详述道:“雍城临湖而建,城内遍布松树、芦苇,百姓家中?存放着干枯的?芦苇垛,我们可以用芦苇捆绑松木,芦花搀杂火药,刷上一层清油,再以游火铁箱投射,烧杀敌军的?云梯、冲车。”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势下令。
华瑶的?侍卫们得?令,运出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油桶、火药桶,芦苇与松木已然分拣整齐。等到敌军的?步兵濒临城下,千百团火球飞袭过去,炸开火花炽焰,点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工艺。他们把棉花浸水之后,压作薄片,叠成棉片,合成棉布,两层棉布之间夹着一张铁甲,再镶嵌铜钉,严加固定。这般棉甲既能御寒,又扛得?住炮击与流箭,唯独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轻功了得?,只要?沾了一点油光火星,干燥的?棉甲就会爆燃,肤体爆热,他们满眼皆是浓烟黑雾,哪里还顾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兰泽的?计谋堪称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烧死?,上千人被烧伤。
然而羯人的?大军仍在迫近。他们的?精兵冒着强弩、流弹、猛火冲杀过来?,高高地?架起十几座炮台,炮口对准东墙的?中?城门,炮弹轰隆轰隆地?爆鸣,炸得?城门石块崩裂,内外震动。
雍城的?城墙高达九丈,厚达四丈,用料皆为凉州特产的?青石,质地?稳固坚实,官兵能在城楼上纵马疾驰。尽管如此,雍城也熬不过敌军的?猛烈炮火。
敌军用十几座大炮轰击一处城门,不出一个月,城墙定然碎裂。
那震天动地?的?巨响,腾天冲地?的?烟雾,密密匝匝地?散落在战场上,吓得?华瑶心惊肉跳。
杜兰泽还说:“羯人的?大军恐怕不止二十万。”
华瑶握紧弓箭:“二十万精锐之兵,已让雍城危在旦夕,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吗?”
左良沛终于向她们袒露:“月门关、雁台关的?敌军足有四十万。”
此话?一出,附近几人全变了脸色,燕雨插嘴道:“怎么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国哪来?那么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国也发兵了。”
众所周知,羯人来?自赤羯国。而甘域国位于赤羯国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话?,使得?燕雨连连后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齐发兵,讨伐我们大梁国?”
甘域与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敌。
每逢上元节,甘域都会派出几千名使臣,从甘域远来?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见圣上”,实为堂而皇之地?讨赏。
大梁的?皇帝御赐他们金银绢丝和猪马牛羊,再挽留他们暂住京城两个月,期间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为“北蛮藩国”,对大梁俯首称臣
。双方多年来?相安无?事?,甘域又怎会突然与羯人盟约发兵?
华瑶来?不及细思,只听左良沛大喝一声,率领数百名精兵跃下城墙,替换了谢云潇和他的?亲兵队,谢云潇那一批人带着伤员撤回了城楼。
谢云潇毫发无?损,但他有十几名属下受了伤。他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瞧见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筑起长围,他们的?骑兵也呈现出赶尽杀绝的?包抄之势。
敌军的?主?帅是羯国的?皇子,副帅是赫赫有名的?羯国第一高手余索——此人年过四十,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二十多年,曾经活捉了凉州的?边沙大将。
余索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谢云潇尚未出生时?,余索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
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当今世上,兴许只有四个人的?武功比谢云潇更高,因为他们的?年纪比谢云潇大,练武也练得?更久。不巧,余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余索领着一队高手,策马飞奔而来。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距离城墙还有百尺之际,他从马上翻身而起,挎着长刀,几个纵跳,绕过火攻、弩攻、炮攻与箭攻,不费吹灰之力便抵达城下。
他对上了左良沛。
华瑶不假思索道:“这才刚开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帮左将军。”
谢云潇拦住华瑶:“别去。”
华瑶道:“为何?那个羯人很厉害吗?”
谢云潇道:“我父亲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
华瑶握剑的骨节泛白:“我和你们一起包围他,也不行吗?”
“殿下,”谢云潇极轻声地?说,“请容我僭越,我不想看到您身陷绝境。”
话?音未落,谢云潇又跃下了城墙,径直杀向余索。
谢云潇身法奇快,疾如雷电,守城兵将连他的?衣角都瞧不清。众人只见两道劲力刚猛的?刃光大亮,凌空激撞,溅出耀眼的?火花。
华瑶依稀辨认出谢云潇和余索的?影子——他们二人均已竭尽全力。谢云潇渐落下风,而余索稳占上风不说,还高喊属下助战,他用羯语吼道:“来?!割下谢云潇的?人头?!”
谢云潇的?卫兵拼命挡住另一位羯人的?进攻。
那羯人挥刀猛斩,生生砍下了一名卫兵的?头?颅——华瑶认识这个卫兵,他曾经为大家买过胭脂鳜鱼。他的?性情极是腼腆,买鱼时?,从不讨价还价,只会把一条条鳜鱼抓进竹篓里,再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衣不蔽体的?渔民?。
而今,他的?脑袋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双眼依然瞪着敌军。
天色早已大亮,万丈霞光初升,敌军的?弓兵、弩兵、骑兵近在数尺之间,云梯、冲车都搭上了雍城的?东墙。
华瑶当即命令燕雨保护杜兰泽,又让齐风率兵守住城楼。而她自己竟然带着一批侍卫跳落城墙,急冲向下,誓要?把余索的?亲卫队杀个一干二净!
她的?恐惧与担忧化作一腔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烧,空前残暴,几乎杀疯了。
鲜血四处喷薄,华瑶双目通红,也不管是哪个兵种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杀了许久,到了晌午时?分,她的?剑下亡魂已有上百人。
杜兰泽的?预料极准,羯人的?前锋吃了草药,震慑了雍城的?官兵,顺利地?架设了炮台。但中?锋与后卫都没吃药,他们难忍剧痛,也不甘丧命。
华瑶一边杀敌,一边紧盯着余索。
余索的?刀法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华瑶根本看不清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谢云潇的?后背砍了两次,鲜血顺着谢云潇的?衣袍往下淌,而余索这个狗贼依旧安然无?恙。
狗贼的?武功太强!
谢云潇恐怕撑不了太久。
华瑶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贼偶尔会瞥向东侧,她扫眼一望,在羯人重?重?叠叠的?步兵之中?,发现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少年。他武功出众,长相与狗贼相似,八成是狗贼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