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风脚步一顿,开口道:“我们十?岁进宫前,只?能睡在稻草堆上,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你每天饿得打滚……你还记得吗?村子里的人吃了观音土,肿着肚子死在路边。”
燕雨耸了耸肩膀:“我记得啊,那一年闹了旱灾,我差点饿死。后来我们就进宫了,进宫以后,再也没受过穷罪。我们又不?是天生穷命,迟早会富得流油。”
落雪飘荡,沾在齐风的发?间。他提剑四?顾,不?言不?语。
燕雨嘟囔道:“你今晚怎么这?么奇怪?别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去她门外?看看。”
“别去,”齐风道,“她睡了。”
燕雨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晨,燕雨才明白齐风是什么意思。
燕雨恰好目睹了华瑶从谢云潇的房间走出来。
燕雨十?分惊讶。他连忙找到自己的弟弟齐风,好言相?劝:“将来谢云潇做了正室,公主府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你心性那么高,肯定不?愿意做偏房,谢云潇也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子,这?下有你
受得了。”
齐风只?说:“兄长休要胡言乱语。”
燕雨悄悄地用气音说:“我可不?是胡言乱语,我真想替你考虑。羯人要是打进凉州,你多?立几次战功,或许能和那位谢公子一争高下……哎,你有战功也不?行,谢云潇长得那么好看,武功那么高强,家世又那么显赫,你凭什么和他比?你还是放弃吧。”
“兄长,”齐风突然问他,“为什么你的脑子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咬了一口豆沙酥饼,边嚼边说:“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你要是有点骨气,愿意跟我一走了之……”
齐风皱起一双剑眉:“你嘴里吃着公主的厨子做的豆沙酥饼,心里怎能想着一走了之?”
他们二?人正在柴房的门前说悄悄话,冷不?防听见一声咳嗽,转身一看,原来是华瑶站在他们的背后。她刚好听到了齐风的那一句质问。
燕雨立即说:“属下罪该万死。”
华瑶讽刺道:“你都死了多?少回?了。”
燕雨垂头看着地面。
华瑶道:“你和哪些人商量过逃跑的计划?”
燕雨急忙道:“我对天发?誓,我只?对齐风说过,别人我都不?熟。”
华瑶冷冷地威胁道:“再给我逮到一次,我会对你用刑,掌嘴二?十?,罚俸三年。”
燕雨呆住了。他暗暗心想,华瑶在皇宫时?,从不?动用私刑。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沉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你给我记牢了。”
华瑶不?想再说废话了。他还没吃完早饭,就被华瑶打发?出去干活了。
赖夫人已?经将整座农庄赠予华瑶。这?座农庄仍然挂在赖夫人之子的名下,村中的管事却认作华瑶的属下。华瑶命人在全村丈田,绘制地图,划出十?几亩地来,专门试种新的庄稼。她委托赖夫人修书一封,以赖夫人的名义,传信给南方的商人,询问他们能否找到抗旱的、耐寒的、产量高的农作物。
南方有一个岛屿,名叫“蓬莱”,岛上四?季如?春,风调雨顺。
蓬莱岛的北部有一种名为红苕的农作物,产量很少,味道却很清甜。蓬莱的官员将红苕当做贡品呈给皇族,华瑶也尝过红苕的味道。
在华瑶的记忆中,红苕与土芋颇为相?似,既然赖夫人说土芋能在凉州生根发?芽,或许红苕也能?除了红苕之外?,还有别的农作物,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推广到凉州全境,甚至是大梁朝的全境。
华瑶希望商人能为她带来农作物的种子。她打算在凉州的农庄内开辟几块区域,选种优良的农作物,再交由凉州的农司检验。她只?盼望有朝一日,大梁的百姓都不?用再忍饥挨饿。
第24章 痴念何足轻重 徐徐图之
华瑶在农庄待了几?天,接见了附近的官员。等她回到将军府上,又收到了一批新的拜帖。凉州的贵族和富商都希望能结交华瑶,以示忠君之意。
华瑶打算和杜兰泽一起拟订一个名单。她回府不?久,就去了杜兰泽的住处,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华瑶拦下了通报的侍女,径直走?入杜兰泽的卧房。
隔着一道雪山皎月的镂空木纹屏风,华瑶看见杜兰泽卧床不?起,侍女跪在一旁默不?作声。
华瑶盯着侍女:“杜小姐生病了,你请过大夫了吗?”
正在此时,汤沃雪进门了。
室内静悄悄的,毫无人声,汤沃雪片刻不?敢耽误,飞快地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了华瑶的手里:“杜兰泽亲笔写的信,您看完了再说?也不?迟。”
华瑶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头发?涩,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叹了口气,绕过屏风,坐到杜兰泽的床边,杜兰泽却用衣袖遮住了脸:“此时病容,不?便与您相?见。”
华瑶也不?敢碰她,轻声道:“你好好养病,千万别累坏了身子?,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顿了一下,又说?:“以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千万不?能瞒着我。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张,实在是?你太让人心疼。我知道你总想为我打算,但你一定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汤沃雪连连附和:“是?啊,杜小姐,请你遵循公主的命令。”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开?口:“殿下和汤大夫谅解我的身世,顾惜我的体?面,这是?说?不?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除去了这块疤,我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你别担心,”华瑶连忙哄她,“即便陆夫人猜出了你是?谁,她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杜兰泽一向?能说?会道,今日却没半句申辩。
十年前,杜兰泽全家遇难,唯独她一人活了下来,也唯独她一人被母亲的朋友救下。她辗转来到外地,拜了一位老者?为师。
那位老者?曾经收过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自幼体?弱,隐居避世之后,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尚未销灭的籍贯文书?。老者?怜惜杜兰泽博学多识,便把女学生的籍贯文书?都交给了杜兰泽。
从此,杜兰泽李代桃僵,以旁人的身份维持生计。这么?多年来,她瞒得很好,从未露出过马脚。但她的担忧不?曾消减。
华瑶很想改革凉州的制度,万一杜兰泽的贱籍之身被人识破,杜兰泽自己倒是?不?怕死……可?她总不?能拖累了华瑶。贱籍女子?不?能做官,如果华瑶明知故犯,那就是?执意与朝廷作对。
杜兰泽走?神片刻,才轻声说?:“汤大夫医术了得,我的伤势正在好转……”
“我知道,”华瑶放下她的床帐,“兰泽,你少说?话吧,安心养病。要?是?有什么?事,你派人去找我,我立刻就来看你。”
杜兰泽仍不?放心:“您的公务……”
华瑶谎称:“最近没什么?好忙的。”
汤沃雪插话道:“公务再重,重不?过养病!行啦,杜小姐,你休息吧,我要?把公主送出门了。”
时值傍晚,日影西垂,华瑶与汤沃雪一前一后地走?出屋舍。汤沃雪仔细地描述了杜兰泽的情况,又反复地说?明了,最近一个月之内,杜兰泽绝不?能受累。
“杜小姐的底子?很差,”汤沃雪忧心忡忡,“您也是?知道的,她平日里吃得少,睡得少,现在又失了许多血,气血亏虚,算是?大病了一场。”
华瑶在岱州负伤中毒时,汤沃雪还说?华瑶伤得不?重。
而今,汤沃雪这般挂念杜兰泽的病情,可?见杜兰泽的病情危急,急需静养。
华瑶立即召来几?个侍女,嘱咐她们尽力照顾杜兰泽,又把杜兰泽的院子?封了起来,严禁一切闲杂人等进出。她还过问了杜兰泽的饮食,要?求侍女们每日据实禀报。
杜兰泽的侍女见到公主如此严肃,倒也不?敢懈怠,越发?谨慎小心地伺候杜兰泽,万万不?敢有半分差池。
杜兰泽切肉祛疤之前,连夜伏案,默写了数百页的手稿,涵盖了凉州商人几?年前让她翻译的信件与文书?。
华瑶读完那些手稿,大致明白了凉州商帮与邻国的贸易往来。
几?年前,羯人的大军压境,凉州商队仍然铤而走?险,通过水路为羯人运送盐巴和茶叶。
那条水路名叫“觅河”,位于羯国与沧州的交界之地,沿岸多的是?山岭树木、石窟洞穴。不过商人们总有办法偷运货物,往来通商。
凉州穷尽全州之力供养二十多万精锐兵马,每年还要?为朝廷纳贡,积贫积困已久,官府对于商人的谋利之举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官员们担心一旦彻底斩断自身与羯国、羌国的通商,会让羯国、羌国倾尽全力、大举进攻。多方因果作用之下,凉州、沧州迟迟没有严令禁止商队在国外做买卖,但是?,三虎寨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三虎寨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
商人们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强盗的地盘上行走。
渐渐的,贸易终止,三虎寨恶名远扬。
很多年前,华瑶听?闻
三虎寨的名头,还以为三虎寨只是?区区一个贼窝,随便杀两下就能扫除干净。没想到其中牵扯了那么?多关节,简直是?斩不?断、理还乱。
幸好华瑶的职位是?凉州监军,调兵遣将也比在岱州时方便得多。
华瑶给凉州的农司写完信,又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赶去凉州军营检查军务——这是?凉州监军的职责之一。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粗粝黄沙,数千名骑兵策马奔驰,演练着马背上的决战。千军万马踏蹄疾驰,沙石飞滚,杀伐之声震耳欲聋。
华瑶旁观片刻,颇有感慨。
难怪谢云潇在岱州训兵时,那么?凶,那么?猛,原来是?因为他们凉州军营里人人骁勇,体?形如戚归禾那般健壮的勇士,她都看到了好几?个。
她还没见识过羯人的军队。
她正在思考,忽听?齐风说?:“殿下,快到午时了,戚将军请您去军帐。”
华瑶一口应下:“嗯!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华瑶跟随侍从,走?进最大的一顶军帐,满心以为找她的人是?戚归禾,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壮年男子?,此人的相?貌丰神俊朗,身材高挑颀长,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背后立着一把沉重且锋利的长戟。
戚归禾、戚应律、谢云潇三人全都端坐下方。戚应律双手揣袖,明显比平日里要?老实本分。戚归禾一言不?发?。谢云潇心不?在焉,但也不?曾离开?。
华瑶当即反应过来。她明知故问:“镇国将军,是?您吗?”
那男子?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他果然是?镇国将军。
华瑶爽快道:“不?必多礼,你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镇守边疆数十年,为朝廷出生入死,我敬佩你的英勇。”
镇国将军回京述职时,华瑶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今天是?他们第一回 相?见。最令华瑶惊讶的是?,她以为镇国将军是?地地道道的武将,怎料他驰骋疆场多年,还有几?分儒雅温和的书?生气度。而且他的武功一定很高,起到了延年益寿之效,单看他的外貌,她根本猜不?出他的年纪。他像是?戚归禾的兄长,而非父亲。
他很客气地说?:“礼不?可?废,殿下请坐。”
华瑶直接坐到了谢云潇的旁边。
谢云潇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很诧异。他们把目光落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戚归禾曾经在船上亲眼见过谢云潇大清早从公主的房间里走?出来。戚归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顶撞父亲和公主。他越发?沉默了,连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戚应律曾经跟随华瑶和谢云潇去了一趟农庄。某天夜里,他亲眼目睹了华瑶毫不?客气地闯进谢云潇的屋子?。他又偷偷地观察几?日,惊觉华瑶在谢云潇的房里连宿了好几?夜。
在座众人之中,唯独镇国将军不?知道谢云潇与华瑶的异常亲近。他抬手,恭敬道:“请殿下上座。”
“不?用了,”华瑶诚恳道,“我既然是?凉州监军,应当与诸位齐心协力,私底下不?用拘束虚礼,就事论事即可?。况且,我对凉州的了解,远不?及诸位,还请诸位能多指教。”
华瑶这一番话,听?在戚归禾与戚应律的耳朵里,几?乎等同于是?在认亲。
戚应律甚至怀疑,接下来,华瑶便会求娶谢云潇为驸马。毕竟谢云潇即将年满十八岁,按理说?,正是?议亲的时候。
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还是?永州谢家的贵公子?,其门第之显赫通达,让凉州的权贵望而生畏。谢云潇也确实当得起公主的驸马。他的外貌、才学、武功、家世都是?绝无仅有的优异。他和华瑶成亲,也能为华瑶提供极大的助力,他们二人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思及此,戚应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却是?畅快一笑:“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镇国将军坐到了戚应律的身侧,位置比华瑶更低一些,以示对皇族的敬重。
父亲这般谦和有礼,戚应律也笑起来:“我们听?说?,殿下您正在与府衙商议改革凉州的田制,拟用东南各省的‘丁田法’,清查凉州各户的人丁与田产。”
“确有此事。”华瑶承认道。她的右手放在案桌之下,挪动几?寸距离,无意中碰到了谢云潇的左手。
她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样,但他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她马上抓住他的修长手指,紧紧地攥着,以拇指的指腹抚摸他,从他的指端一路摸到指根处。他整日在校场上拔刀砍剑,这双手依然养得很好,摸起来就像一块硬玉,有助于华瑶安静思索。
华瑶沉思片刻,也摸了谢云潇片刻,才道:“东南各省施行‘丁田法’,是?因为他们临江临海,开?设了几?处通商口岸,商贸往来十分频繁,除了商业之外,当地的农业也很发?达,朝廷看重那里的官员,那些官员也敢于革旧维新。反观凉州,敌军不?退,盗匪不?绝,前年和去年都发?过几?场天灾,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变法革新也更困难。”
讲到此处,华瑶手劲稍重,但她自己毫无察觉,仍在讲话:“我想改革凉州的田制和税制,一是?为了照顾百姓,二是?为了扩充粮仓。我听?说?,凉州军饷早有亏空,若要?根除弊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戚应律插话道:“凉州的分田制,由?来已久。你初来凉州,还是?多见见,多看看,再与府衙商量一番,拟订一个改革的计划。府衙的官员都是?一群老油子?,精明得很……”
镇国将军道:“应律,你同殿下讲话,不?可?无礼。”随后才说?:“军饷亏空,尚能维持。”
戚应律双手缩进袖子?,点头道:“我失礼了,请殿下见谅。”
“无妨,”华瑶随意道,“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你们不?必太客气。”
戚应律正在喝茶,闻言被茶水呛到。他总觉得华瑶要?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戚应律才刚呛完嗓子?,镇国将军就从案几?下掏出一块布巾,随意地扔给儿子?。
戚应律拿着那块布,擦过了自己的嘴巴,戚归禾才说?:“爹,那是?我擦马蹄的布。”
难怪这块布很不?干净,还沾了泥土!戚应律想发?作又不?敢发?作,谢云潇圆场道:“既然军饷亏空,尚可?维持,殿下推行改革,当以潜移默化为上策,不?能急于求成。”
镇国将军道:“正如云潇所言,我也是?此意。”
华瑶笑道:“有了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我原本也打算徐徐图之。”
将军颔首,只说?:“殿下如此抬举,末将受之不?起。”
华瑶转移话题:“诸位认为,羯人什么?时候会攻打凉州?几?年后,还是?……”
“明年,”镇国将军自斟了一杯茶,“大约在明年春夏。”
华瑶心头大震。她攥着谢云潇的手指,他腕间蕴力,蓦地一转,反守为攻,扣住她的手背,轻抚她因握拳而凸出的拳峰。
第25章 战鼓急声振地 承蒙殿下厚爱
这天中午,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境,体格高大威猛,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宛如一道人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北境的部族被羯人灭族,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这一对姐妹根骨壮健,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没和他的两?位哥哥多讲一句话。
如此一来,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
口饭,就听他的父亲问:“戚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宽厚和蔼的慈父。他的眉目不怒而威,神色严肃冷厉,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刀刃镀着一层暗纹,纹理周围凝结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浸染腾腾杀气,戚应律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爹,”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了?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既然你不会武功,你就来军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大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三?妹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小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姐妹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要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我躲得远点儿,您眼不见为净。”
镇国将军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过一桩,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群!我谅解你年少贪玩,还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竟然敢去花街狎妓,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只会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痛骂道:“我息你个鬼!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嫖赌!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哪来的心思吃喝嫖赌!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若有下次,我亲手宰了?你这混小子!!”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乱来,只在花街瞧了?一场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
戚应律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遵守礼法,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许公主与云潇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二人的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赏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插了?一嘴:“谢云潇独来独往,清高孤僻,遇到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告诉兄长和父亲。”
戚归禾笑了?笑,继续圆场道:“二弟此言差矣,云潇孝顺双亲,敬爱兄长,从小就是自立自强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给我们添过麻烦。”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皱起?眉头,斥责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直爽大方,豁达大度,我便知道,公主是一位心怀坦荡的豪杰,断不屑于强迫别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别把这件事往外传。”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今年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忙于公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合适的姑娘……”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父亲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
戚归禾一声不吭。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戚归禾为镇国将军府的长公子,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介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解不通琴瑟和鸣的乐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断不可畏畏缩缩。”
戚归禾点头称是。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朝廷,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
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的不行。”
谢云潇昧着良心,恭维道:“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云潇所言极是,正如你所说,我心怀坦荡,正直端方。”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有所感知:“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
华瑶等得不耐烦,当然更?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有力,肌理分明?,筋骨强健,又那么?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觉快畅。他半夜还会给她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就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策,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再?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她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是猎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他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发火,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
?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庆生。”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捂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