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蘅道:“奴婢……奴婢明白。”
纪长蘅知道华瑶早已探明她的底细,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处。她只能在太皇太后与华瑶之间选择一位主子,绝不能脚踏两条船,更不能自作聪明,在主子的宫里搬弄是非。
纪长蘅犹豫了片刻,太皇太后对她不薄,但她记起?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王全顺。王全顺照顾太皇太后四?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王全顺被太上皇杀了,太皇太后没说一个字,全当世上没有这个人了。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年,又?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
她曾经在仁寿宫当差,如今她来到了太极宫,那她就要在太极宫当差。她身不由己,命不由?人?,其实也没有选择。
纪长蘅伏跪在地上:“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万物之主,奴婢能伺候您,便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奉您为主,必会尽力效忠,绝不敢有二心。”
华瑶道:“好,起?来吧。”
纪长蘅缓慢地站起?身?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跪一会儿,没想到华瑶这么快就让她站起?来了。她躬身?弯腰,又?行了一个礼:“陛下圣恩浩荡,奴婢惶恐。”
华瑶道:“你是个知礼数的,仁寿宫把你教得不错,你办事应该也办得不错。朕宣召了宫正司的两位宫正,你与两位宫正好好商量商量,今日的大宴上,为什么朕定下的银耳羹临时换成了杏酪羹?若是有人?擅作主张,你把这些人?找出来,再去禀告皇后,听懂了吗?”
管理内廷事务的“六局十二监”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中“六局”只有女官,“十二监”只有太监。“六局”又?被称作“六局一司”,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以及宫正司的总称,“宫正司”负责监察其余六局。大约一百年前,兴平帝当政,大力提拔内廷女官。从?那时起?,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监,宫正司对内廷十二监也有问责之权。宫正司官阶最高的官职,就是“宫正”。
纪长蘅毕恭毕敬道:“是,奴婢听懂了。”
华瑶从?龙椅上站起?来。她缓步走向纪长蘅。她的身?量比纪长蘅略高一些,纪长蘅非但没有抬头,反倒把头低下去了,丝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华瑶暗示道:“你曾经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你要多?提点那两位宫正,别让她们白费功夫。”
纪长蘅道:“奴婢遵命。”
华瑶离开了偏殿。她宣召了内阁高官和六部?重臣,正准备在御书房召开内阁会议。全国各地的战事渐渐平息了,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局势,保证今年秋天的粮食产量、棉花产量,以及水路、陆路的畅通运输,极力减少各州各府冻死、饿死的平民人?数。
相较于家国大事,今日大宴上的羹汤点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华瑶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追查。
华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下。
纪长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在偏殿等待了一会儿,等来了宫正司官阶最高的两位女官。其中一人?名?为崔叶,年约四?十岁,官职为正五品宫正,她在宫正司任职了二十年。
崔叶见到纪长蘅,连忙行了一个礼:“纪姑姑,我来给您请安了。”
道:“崔大人?,我不和你客套了,我现?在是太极宫的掌印女官,咱们的主子都是当今圣上,天下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圣人?。咱们要谈论正事,只需就事论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崔叶道:“您请讲,纪姑姑。”
纪长蘅直接问道:“今日大宴上的银耳羹,为什么换成了杏酪羹?那银耳羹是陛下亲自选定的,也不知是谁擅作主张,更换了菜品,这惹出的麻烦可太大了。此人?若是心存歹意,在羹汤里加了点什么东西,闹出祸事来,谁能担当得起??”
崔叶跪到了地上:“请姑姑明察,开宴之前,菜单上写的还是银耳羹,后来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换了。”
纪长蘅道:“你去找她们问个清楚,她们二人?若是不肯开口,那就革除她们的官职,把她们贬到冷宫去伺候太上皇的嫔妃。”
纪长蘅的声?调温柔婉转,她说出口的威胁却?是十分恐怖。
崔叶丝毫不敢耽搁,只怕自己慢了一步,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到自己身?上。她从?没伺候过华瑶,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在皇城里,任何细微的变动都有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她听从?华瑶的吩咐,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宫正司也把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涉事的宫女和太监共有七人?,宫正司按照宫规严厉处罚了他们,又?把他们贬出了京城,终身?不得返回。
内廷六局十二监深感震惊,又?经历了镇抚司长达半个月的搜查,闹得人?心惶惶。镇抚司抓出了几个偷盗财宝的贼人?,至此,六局十二监终于平静下来,渐渐也习惯了宫里的新规矩。
皇城内廷的大事小事传到了外?朝官员耳朵里。满朝文武都知道华瑶心明如镜,不能因为她年纪轻,就小瞧她一丝一毫。她带兵打仗,勇猛无?敌,治理政务的手段也高明得很,比起?她的皇兄皇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工部?尚书邹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华瑶,修缮广明宫就是一个好机会。广明宫将是谢云潇的住所,必须修建得清幽雅静、干净整洁,这才配得上谢云潇的气?度,华瑶也会知道邹宗敏是个能办事的人?。
邹宗敏久经官场风霜,深谙一个道理,自古贪官不可恨,可恨的是不会办事的清官。
华瑶给邹宗敏的预算仅有一千两,邹宗敏不敢问户部?要钱,咬了咬牙,从?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一万两,补贴到了修缮工事上。他日夜不停地监工,尽力做到精益求精,又?请来了钦天监、国子监的风水大师,把广明宫的每一处陈设都安排妥当,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齐。
邹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领,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他器重的属下多?半都有同样的心思?,整整一个多?月,工部?高官忙得不可开交,除了皇城工事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初,暑热消退,天已入秋,广明宫修缮完毕,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广明宫的庭院风景清幽壮阔,亭台回廊立于山水之间,水岸上竹林茂盛,环绕着一座三层竹楼。楼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编制而成,清寒简素,却?又?是十分精致,绝非民间所用的凡品。
谢云潇抱着一张古琴,带着一车兵器和两车书卷,搬入了广明宫。他把古琴放入竹楼,又?见楼里的陈设一应俱全,耗费的银子数额一定超过了一千两。
谢云潇看向华瑶:“工部?尚书……”
华瑶道:“工部?尚书自己贴钱修缮了广明宫。”
谢云潇又?把古琴抱了起?来:“他曾经是东无?的宠臣,他在南方?各省贪污了至少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华瑶笑道,“你太小看他了。”
谢云潇道:“他究竟贪了多?少?”
华瑶悄声?道:“我爹在位的二十几年,大兴土木,给了他可趁之机,我推算出他盗取了官银四?十万两,却?不知道他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谢云潇道:“前年康州大旱,吴州洪水泛滥,康州、吴州两省与秦州交界处遍地都是灾民。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在运输路上少了一大半,你在秦州收容几十万流民,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这个工部?尚书邹宗敏,平时贪点小钱也就算了,总是把赈灾所用的钱粮贪没了,真是害人?害己。他和东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连,海寇炸毁朝廷的官船,邹宗敏重建官船,既能贪到国库里的银子,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货物,一举两得……”
话没说完,华瑶察觉到一股杀气?从?窗外?袭来。她瞬间拔剑出鞘,竹楼的竹墙又?被一道强悍刀风劈开,她和谢云潇连退两步,跳到了竹楼之外?。
今日谢云潇搬入广明宫,身?边没有侍卫跟随,只有几个镇抚司的高手守在广明宫的庭院里。华瑶暗叹自己考虑得不仔细,转头一看,谢云潇右手持剑,左手竟然还拎着古琴。
华瑶惊讶道:“有刺客,你快把古琴扔了!”
谢云潇道:“古琴是你送我的礼物。”
华瑶道:“我还能送你一百个一千个。”
谢云潇道:“这是国宝,九霄环佩。”
华瑶道:“不是真品,只是仿品而已,真品早就失传了……”
话音未落,几个刺客一刀劈向华瑶,华瑶本来就不耐烦了。她猛然旋身?,只凭剑气?就把刺客们的长刀全震碎了。她狠狠一脚踹在一个刺客的头上,把他的脑袋踢得稀巴烂。
谢云潇剑光一转,飞快地砍死了两个刺客,此时镇抚司众多?高手飞速赶来,把剩余的刺客全部?活捉了。
第246章 绣鸿图 世事变化,循环往复
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知道?了自?己?怀里的?古琴只是仿品,却还是没有把古琴放下来。他站在竹林之中,抱琴而立,漠然观望着刺客。
刺客共有七人。华瑶杀了两个,谢云潇也杀了两个,还剩三个活人。侍卫把他们绑了起来,又卸了他们的?下颌骨,以免他们咬舌自?尽。
众多侍卫跪在地上:“卑职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华瑶沉声?命令道?:“今日在广明宫当值的?领班侍卫,罚俸三个月。若有下一次,严惩不贷。你们把刺客押送到诏狱,仔细审问。”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看了一眼竹楼,心中更是愤怒,杀千刀的?刺客,竟然把竹楼第二层的?竹墙削去了一块,真是暴殄天物?。她通知工部派人来维修竹楼,工部回话说,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把竹楼修好。
华瑶道?:“三天就三天吧,尽快修好。”
华瑶走入广明宫的?正殿,谢云潇抱琴跟上她的?脚步。
谢云潇低声?道?:“陛下不必动怒,刺客人数不多,总共只有七人,余党的?势力已是大不如前。”
华瑶的?声?调更轻:“我没有动
怒,不过是觉得麻烦,我已经登上大位,这些贼人还没死心,竟有七个刺客蒙混过关,闯进了皇城宫门,跑来了广明宫行刺……”
她声?音一顿,才说:“我没料到太皇太后会做到这个份上。她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人,不该用刺客来试探我。”
谢云潇道?:“太皇太后派人刺杀你?”
华瑶道?:“她没有派人刺杀我,她只是坐山观虎斗。”
谢云潇疑惑道?:“此话何解?”
华瑶答非所问:“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你可以按照你的?习惯布置广明宫,这里的?书房宽敞明亮,你会喜欢的?,我今晚再来看你。”
华瑶转身踏出殿门,谢云潇追出一步:“陛下!”
华瑶停下脚步:“怎么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他预感到华瑶正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兴师问罪。他原本以为战争结束之后,皇城就能恢复平静,然而,围绕着“权力”展开的?斗争从未停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始终不断。皇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的?暗潮仍是波涛汹涌。
谢云潇犹豫片刻,劝告道?:“刺客的?武功远不如我,我不会受伤,你不用太过费心。你和?太皇太后……毕竟是血脉相连,她也曾经帮助过你。既然她没有派人行刺你,你不妨给她留些余地。”
华瑶上前一步,距离谢云潇更近了:“皇城的?明争暗斗,不是我退一尺,她就退一尺,而是我退一尺,她进一丈。她之所以关照我,也无非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倘若她觉得我没用了,就算我倒在路边,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明白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反倒笑?了:“血脉相连,算个屁。”
她不愿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全部告诉谢云潇。一来是因?为她淡忘了当年?的?痛苦,二来是因?为她厌恶他人的?同情?。更何况她已经登基了,从前的?种种经历,锻造了她的?心性,世事变化?,循环往复,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几年?前遭受的?苦难,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会沉浸在痛苦悲伤的?阴影里,更不会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复无常的?权术。她要往前走,往前看,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谢云潇道?:“纵然皇族亲情?淡泊,你总是以社稷为重,以国家为重,太皇太后应该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你在沧州征战时,她治理京城,暂时维持了局势平稳,也保全了沧州南境防守部署。”
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依旧抱着古琴。她只问:“你为什么还不把古琴放下来?”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无论这张琴是不是真品,它终归是你送我的?礼物?。对我而言,琴弦完整,琴声?清越,已经足够了。”
这一回,又轮到了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无意中拨动两根琴弦。骤然一响的?琴声?之中,他说:“几个月之前,你我同在战场上斩杀敌军,只能听见喊叫声?和?战鼓声?。”
华瑶杀气横溢:“和?平的?局面,固然来之不易,但我也不怕再起纷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皇太后休想?拿捏我。”
华瑶快步离开了广明宫,直奔太皇太后的?仁寿宫。
仁寿宫的?奴仆纷纷跪地叩拜,恭迎圣驾:“奴婢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平身。”
太皇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把华瑶引到了仁寿宫的内殿,太皇太后正在此处等候华瑶。
这殿内充盈着花果香气,闪烁着玉石光彩,清澈阳光照满金砖地板,倒映出太皇太后的?长影。
华瑶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
华瑶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不过太皇太后向来不会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华瑶也就猜不准她的?心思。她远比方谨更难琢磨,数十?年?的?宫廷生活,把她的?心性磨练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
她明知华瑶的?来意,还对华瑶微笑?道?:“皇帝,你来了,快过来吧,哀家仔细看看你。哀家听说了,你和?皇后在广明宫遇刺了。哀家可真担心啊,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朝野内外又要经历一番动荡不安,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这宫里的?规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和?皇后还要再把宫廷内务好好整顿整顿才是。”
华瑶听懂了,太皇太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站立不动:“儿臣参见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王迎祥,你退下吧,嘱咐任何人不得入内,哀家要和?皇帝谈论正事了。”
王迎祥连忙说:“是,奴婢遵命。”
王迎祥躬身弯腰,慢慢地退出了内殿。他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座内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太皇太后依旧坐在主位上。她端起一杯红参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为何事而来?”
华瑶道?:“皇祖母,儿臣今日前来,一是要给您请安,二是想?问您一句,您知不知道?闯入广明宫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当然不知道?了。哀家并非神通广大,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老人,怎能看清广明宫发生了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皇祖母,您年?事已高,又何必浪费时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太皇太后感叹道?:“你连这一点耐心都?没有,竟敢筹划宏图大业。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知道?得越少,做得越多。”
华瑶道?:“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太皇太后又问:“方谨之死,究竟是你故意所为,还是羯人谋害了她?”
华瑶如实回答:“我救了方谨许多次,我不想?让她在沧州丧命。她被雅伦毒害了。那天晚上,我嚎啕大哭,求她不要离开人世……”
太皇太后竟然听得笑?了出来:“你又哭了?可怜见的?,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华瑶轻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小?时候也不爱哭。只不过我太弱小?了,偶尔会用泪水掩饰我的?心思。今时不同往日,皇祖母,我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了。”
太皇太后没有一丝惊讶:“你得到了金甲将?军的?真传,你的?造化?真不小?。金甲将?军武功之高,从古至今,无人能与之匹敌,你既是她的?关门弟子,练出绝世武功也不稀奇。”
华瑶随口问:“您知道?我的?老师是金甲将?军?”
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参茶,缓缓说:“哀家派人去你身边打探消息,听见你称呼那个老者为‘周老前辈’。她的?武功天下第一,你的?手上又有雕龙金印,她就必定是金甲将?军。”
华瑶走到了案桌前,拎起茶壶,亲自?为太皇太后斟茶:“您老当益壮,宫里的?消息瞒不过您的?耳目,那我再问您一句,究竟是谁指使刺客在广明宫行刺?”
太皇太后道?:“你明知答案,还要来审问哀家。”
华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侧。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鞘冰冷,距离太皇太后仅有半寸。此剑杀人无数,风里来、血里去,自?有一股沉重煞气。
华瑶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我知道?,若缘是主使。那些刺客的?功夫名叫‘洗髓炼骨’,原是歪门邪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必您也听说过吧。那几个刺客,我看他们面熟,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宫里当差的?,他们能从皇城南门跑到广明宫,说明宫里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太皇太后的?眼角余光从剑鞘上扫过,她不怒反笑?:“你还不赶紧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可别放过了漏网之鱼。”
华瑶自?言自?语:“是啊,漏网之鱼在哪里?”
华瑶轻轻搭住了太皇太后的?衣袖,手指拂过金蚕丝织成?的?龙纹缎面,指尖停在了龙头上。
华瑶声?调低沉,暗含一股狠劲,一字一顿道?:“若有下次,我就把龙头砍了。”
太皇太后手掌一滑,玉瓷茶杯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茶水沾湿金砖地板,那金砖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茶水也没有向四周流动。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真是长大了。”
华瑶道?:“这话您说过不止一遍了。”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喜怒哀乐,听过华瑶的?威胁,她虽然把茶杯打碎了,可她的?面容依旧平静。
她缓声?说:“你启用工部尚书邹宗敏,他曾是东无的?人,东无余党只当他投靠了你,就怕你要秋后算账。哀家听说了,你调派官员去江南各省查办贪污案,还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统计清楚,你太心急了。北方局势才刚稳定,全国官民正在休养生息,你又要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必会动摇朝廷根基。”
华瑶道?:“你不明白……”
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不明白的?是你,华瑶,你是皇帝,你要考虑如何保全江山社稷。你治下的?大梁国土地广阔,全国共有四万万人,而你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你不能看清天下人,你不能听清天下事,若要维持国家运转,便要坚守纲常法理,推崇儒家圣道?,各州各府大小?官员才能精诚团结,供你差遣。”
太皇太后拉住了华瑶的?衣袍袖摆,只觉得一道?成?型的?气流挡在了华瑶与她之间。
她不能触碰华瑶的?皮肤。她竟然称赞道?:“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你父皇要谨慎得多。”
华瑶道?:“确实,我的?声?望也比父皇好得多。我不会发动改革,而是要推动变革,从下到上、由卑及尊。”
太皇太后道?:“大梁国识字的?人,还不到两成?。全国上下,多的?是愚民和?刁民,你要推动从下到上的?变革,这世间就没有纲常法理可言了。”
第247章 添砚挥墨余香 铲除东无余党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半数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法理,什么是律令。官府推行政令会更容易些,也能从民间?选拔更多人才。”
太?皇太?后道:“平民百姓读了书、认了字,就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把朝廷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
华瑶不?愿纸上谈兵,她举了一个?实例:“秦州宛城识字的百姓人数超过?了五成。我在宛城开办的新政,全部?执行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廉洁爱民,秦州农司更是人才济济。从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秦州丰收了三次,夏粮和秋粮储备充足,各地盛产小麦、水稻、土豆、红薯、玉米……”
太?皇太?后道:“土豆、红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
华瑶道:“这些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改良过?的粮食品种,又名土芋、红苕和苞米,长?势不?错,收成也不?错,秦州已有?两年不?曾闹过?饥荒了。”
说到此处,华瑶加重了语气:“去年冬天?,要不?是我从秦州调粮来京城,京城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太?皇太?后笑意淡薄:“你曾经在秦州下令废除贱籍,贱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却还是主人家的奴隶。从前的贱籍,不?过?是如今的奴籍,你治理农司卓有?成效,推行政令倒是没有?你设想得那般顺利。”
华瑶一点也不?气馁,反而更坦然了:“废除贱籍这等大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我不?着急,您也不?用替我着急。”
太?皇太?后轻敲了一下木桌,却没说一句话?。
华瑶站了起来。她面朝太?皇太?后,她们二人对视片刻,她又说:“再者,天?下不?只?有?一个?大梁国。您只?看到了国内种种问题,却看不?到国外?也是危机重重。若要维持大局稳定,必须善用人才、保障民生?。来日方长?,我不?会急躁冒进,更不?会虚度光阴,在我的治下,大梁国必将长?治久安。”
“这里只?有?我和你,”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这些话?,说得冠冕堂皇的,没人能听得见啊,孩子?。”
华瑶一句一顿道:“总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亲眼看见。”
太?皇太?后抬起一只?手,又放下去了。她的双手保养极好,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攥着一块金丝绣帕。她不?看华瑶,只?看着绣帕上凤凰花纹,精致缜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天?家富贵的缩影。
华瑶后退半步:“儿臣告退了,请您保重身体。您久居深宫,也不?熟悉各州各府风土人情。朝野内外?一切政务,还是交由儿臣来处理吧。”
华瑶动用了轻功,身影一闪,竟是瞬间?消失了。
太?皇太?后久久凝望着华瑶离去的方向。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庭院里落叶纷飞,她心中微有?一丝凉意。恍惚之间?,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旧事?。
那是五十三年前了。她刚满十八岁,昌武帝选召她入宫,封她为贵人,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天?下之大,江湖之广,苍山之巍峨,远海之浩瀚,她始终不?曾见过?。她只?见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城广场上跪满文武百官,昌武帝把雕龙金印扔到了地上:“杀!杀无赦!朕要天?下人臣服!!”
近来她时常感到疲惫,也时常回忆起一段又一段往事?,从年少?到年老,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
她从软榻上站起身,王迎祥连忙躬身搀扶她:“娘娘。”
太?皇太?后道:“扶哀家去内室歇歇吧。入秋了,春困秋乏,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太?皇太?后走过?一扇玉门,步入内室。她坐在紫檀木床上,两位女官服侍她更衣,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丝纱帐,熄灭了火烛灯光。内室一片昏暗,她闭目养神,心里还想着华瑶。
她威慑华瑶,华瑶也威慑她。她非但不?觉得寒心,反而还从华瑶身上看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像,倒也不?像,华瑶比她年轻时更冲动、更莽撞、更有?朝气。她忽然说出一句:“哀家老了。”
跪在床前的女官连忙回答:“您是天?地之间?最尊贵的主子?,与天?同寿,神佛定会保佑您贵体安泰。”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女官缓步退出了内室,守候在门外?,只?听见太?皇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窗外?秋风微起,轻如一丝叹息。
数天?之后,秋意渐浓。
按照皇城以往的规矩,立秋之后,便是中元节,文武百官都有?七天?假期,以便上坟祭祖,拜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也会罢朝七日,追忆大梁国开基创业之艰难。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里胡作非为,文武百官也只?能劝诫,不?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庙,强迫皇帝修心养性?。
华瑶不?禁感慨道:“哎,多亏了我爹,曾经做过那么多荒谬的事?情,现在无论我做什么,文武百官也不?会太?过?惊讶。”
夜色深沉,谢云潇正站在湖心凉亭里,观望湖上烟波浩渺。他看见湖畔灯火闪烁,也听见僧人诵经声,几位受宠的宫女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恩准,能在湖边上放纸船。那纸船不?过?巴掌大,船里摆着一卷丝绸、三块糕点、六条彩带、点着一支红芯蜡烛,便算是送给祖宗的祭品。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般风俗,难免动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你爹在中元节……做过?什么?”
华瑶悄声描述道:“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四年,每年的中元节,我爹不?用上朝,闲得没事?可做,就在他的寝宫里宣召一群嫔妃,整日寻欢作乐。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你知道吧?”
当年谢云潇远在凉州,极少?听闻皇帝的私事?。他低声回答:“我不?知道这些深宫秘闻。”
华瑶又问:“那你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