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曼苓轻声道:“杏酪羹做得挺好,这里头还放了些?红枣、当归和灵芝,功效在于补气养血。”
杜兰泽尝了一小?块,味道细腻温润,余香无穷。她放下了碗筷:“确实?是我吃过?最好的杏酪羹。”
杜兰泽的家乡在琅琊,当地山上盛产一种甜杏仁。杜兰泽年少时,很爱吃红枣、当归、面粉和甜杏仁做出来的酥酪。桌上这一碗杏酪羹,唤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经受过?的苦难。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严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着镣铐锁住的双脚,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亲与她只有?一丈远的距离。母亲奄奄一息了,押送她们的卫兵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她想把母亲搂到自己的怀里,替母亲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发颤。她抱住母亲,像是两个冰人粘连到了一处,母亲从破旧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冻成冰块的杏仁干,让她吃下去填饱肚子。她知道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却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偷来了这点吃食。母亲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眼泪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兰泽陷入回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她低头吃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又饮下了一碗鸡汤,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华瑶注意到了杜兰泽的神色。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奉天殿的纯金龙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龙纹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龙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不?过?她察觉到杜兰泽的细微举动,她的思绪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谢云潇身为?华瑶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侧,与她共用?一张御桌。她瞥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正在给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清幽。
谢云潇以茶代酒,无声地敬了华瑶一杯。
华瑶小?声问:“你不?说点什么?”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鸿业,千秋鼎盛。”
华瑶道:“很好,朕心甚慰。”
谢云潇道:“臣心亦如是。”
华瑶稍微偏过?头,看向了右侧,太皇太后与她间隔一丈远,独享另一张御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坚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荣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杜兰泽,华瑶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礼部曾经把大宴的菜单呈给了华瑶过?目。华瑶记得,菜单上没有?杏酪羹,只有?银耳羹。光禄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单,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执掌内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内务,实?则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边的侍卫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学?宗师。这些?人曾经被华瑶的父皇追杀过?,对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过?七旬,而华瑶年仅二十岁,还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华瑶尚未出生时,太皇太后已在后宫残酷斗争中获胜,亲手?把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与内廷之间,屹立多年而不?倒,阅尽人情,览尽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远远胜过?了华瑶以往的对手?。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华瑶想要废除贱籍,也知道杜兰泽的身世来历。
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亲连累,充入贱籍流放到了沧州。琅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产,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禄寺把银耳羹换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她不?会放任华瑶改革变法,华瑶若要坐稳皇位,必须遵守祖上流传下
来的规矩。她不支持华瑶废除贱籍,更?不?允许华瑶擅用?权势,她能容忍杜兰泽官拜三品大员,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见了华瑶的笑容,也对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枣泥糕之中,偏偏枣泥糕还是华瑶最喜欢的零食。
华瑶开口道:“众卿听令。”
奉天殿内外的文臣武将全都跪了下去,大殿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华瑶沉声道:“朕今日初登大宝,大宴群臣,既是款待众位爱卿,更?是庆贺朕君临天下。众位爱卿应当勉力尽心,辅佐朕共理国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言出如令,令出如山,众卿与朕同德同心,朕也必定会体恤众卿。君臣同心协力,便是大梁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满朝文武齐声回答:“承蒙陛下圣恩浩荡,微臣谨遵陛下谕旨。”
华瑶道:“众卿平身,复位。”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重?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坐在奉天殿的殿外。这也是皇城奉行多年的规矩,每当举行大宴,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官才能进殿用?膳,五品之下的文臣武将只能坐在殿外走廊上。鸿胪寺供应的饭食也是按照官阶划分的,官阶越高,饭食越好。
俞广容有?些?烦闷。她的官阶,恰好是正五品。
俞广容今年三?十四岁,原本只是秦州一个小?县令,后来她追随华瑶,顺利平定永州叛乱。她从未上过?战场,却也做出了功绩,帮助华瑶在永州赈济饥民?、遏制乱象。
华瑶赶赴沧州之前,把俞广容调到了京城任职。俞广容负责安置京城流民?。她办事尽心尽力,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把粥厂和赈济局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收养了四个瘦弱孤儿当作自己的孩子。
俞广容没有?贪污一分钱,更?没有?欺辱一个人,只是经常与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打交道。她太想升官了,做梦都想升官,她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个官职比她高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人脉,因此她很看重?官场上的交际往来。
旁人知道俞广容是华瑶的近臣,却不?知掉华瑶对她有?多器重?。
华瑶回京之后,一连下了几道懿旨,任命杜兰泽、沈希仪为?文渊阁大学?士,官拜三?品,商户出身的白?其?姝都在内廷尚宫局挂上了一个六品虚职。
反观俞广容,只做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实?权不?多,面圣的机会也不?多,就连奉天殿的大门都没进去。
虽然尚酒局、尚食局的女官正在殷勤伺候她,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奉天殿的殿内,隐约能听见四品以上大官的谈笑声。
官差一级,低人一等。
君心难测,俞广容叹了一口气。她往前看,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朴月梭。
朴月梭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朴家也是华瑶名义上的母族。然而,今天的大宴上,朴月梭也没进入内殿,正如俞广容一般,他的官阶只有?五品。
俞广容朝他笑了一下,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朴月梭报以微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少顷,奉天殿内的谈笑声更?响亮了,原是各位文臣都在即兴作诗,当成今日大宴上的献礼。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道:“哀家记得,翰林学?士朴公子文采斐然,他是太上皇钦点的登科进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如让他进殿献诗一首?”
华瑶的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感到疑惑。
太皇太后为?什么忽然提到了朴月梭?
虽然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哥,也曾帮助华瑶清理账本、完善钱法,但是,一来,朴月梭在秦州的政绩并不?是非常出色,至少没有?出色到让华瑶决定破格提拔的地步;二来,华瑶宠信的文臣武将多半在战场上立下了血汗功劳,或是在治理政务上成绩显著,朴月梭既没有?战功,也没有?文治,华瑶找不?到理由把他送入文渊阁,只想让他再多历练两三?年。
华瑶只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既然皇祖母传召他,就让他进殿献诗吧。”
话音落后,朴月梭缓步走入殿内。他的行动举止十分端庄,叩拜的礼节落落大方。他身穿青色官袍,也有?青山绿竹的洒脱之感。
朴月梭当众念了一首长诗,恭贺华瑶登上大位,果然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内阁老臣杨芳树忍不?住称赞他的文字功底:“朴公子真是出口成章。”
就连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也附和道:“朝堂上人才辈出,朴公子不?愧是后起之秀。”
谢永玄极少评价晚辈,却也有?惜才爱才之意。
华瑶依照惯例道:“好诗,当赏。”
内廷女官送来纹银一百两,朴月梭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华瑶,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他道:“微臣跪谢陛下隆恩。”
华瑶听见谢云潇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又因为?殿内琴瑟乐声连绵不?断,也只有?华瑶听见了谢云潇的冷笑。
御桌的四周垂落着墨黑色龙纹锦缎,无人能看见桌下发生了什么。华瑶悄悄抬起鞋尖,轻轻地碰了碰谢云潇的脚踝。谢云潇的双腿膝盖反倒向着华瑶挪动了半寸。华瑶推动了她的金杯,谢云潇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太皇太后忽然道:“两位爱卿都说好,朴公子的才学?确实?高妙,赐坐,赐茶。恰如那首诗上所说,新君是中兴之主,承袭祖宗之业,实?行朝纲之法,大梁的臣民?都能长享太平盛世。”
华瑶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华瑶继承祖业,沿袭朝纲,不?做任何大变革,天下才能长久安定。
太皇太后非要把朴月梭拉出来,恐怕也是在敲打华瑶。这其?中的意味十分微妙,又十分高明?,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太皇太后照顾华瑶的母族,她对华瑶只有?一片慈爱之心。
华瑶记起了她的父皇。他身中剧毒,浑身溃烂,下毒人正是太皇太后。
华瑶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太皇太后城府高深,皇城的权位之争没有?炮火硝烟,根本不?会撼动华瑶的地位。
华瑶牢牢地掌控着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各省各府的臣民?对她心服口服,与她相?比,太皇太后的筹码太少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了,礼官也念完了祝词,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众臣跪在地上,恭送帝后二人离席回宫。
太皇太后的凤辇停在御驾的侧边。华瑶登上御驾之前,要先?送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正等着华瑶向她行礼,华瑶目光一瞥,落到了纪长蘅的身上。
纪长蘅伺候太皇太后已有?多年,深得宠爱。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她在尚服局当差十年,才被调到了太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纪长蘅对于内廷各类杂事很是熟悉。她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确实?是个得力干将。
华瑶微微地笑了一下,行过?礼,又问:“儿臣有?一事相?求,不?知皇祖母能否应允?”
太皇太后道:“那要看你所求何事。皇帝,今日的大宴可还合你的口味?”
华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您能不?能把纪长蘅赏赐给儿臣?儿臣初登大位,依照宫里的惯例,您要挑选几个人,照料儿臣日常起居。儿臣不?敢让您费心,只是看纪长蘅很合适,因此向您讨要了。”
太皇太后与华瑶对视片刻,才说:“纪长蘅,哀家不?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宫里的人。”
太皇太后?道:“你自?己挑的人?,哀家信得过。”
华瑶道:“儿臣一定加倍孝敬皇祖母,不辜负皇祖母的厚爱。”
太皇太后?的字句绵里藏针:“哀家近日会去昆山行宫看望你父皇,你若是有空,可与哀家一同?前往昆山行宫。你父皇见了你也会高兴,你在那里休整一段时日,朝政大事可以交给内阁办理。”
华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威胁。太皇太后?随时可以公布她父皇的
死讯,按照大梁律例,她必须为父皇守孝一个月。国丧期间,各项政务也要停止,未来一年她不能做出任何变法?革新,否则就会被冠上“不孝”之名。
华瑶轻声?道:“儿臣也想陪同?皇祖母看望父皇,不过儿臣近日正忙着安置京城禁卫军。沧州战乱结束之后?,儿臣抽掉了四万启明军精兵驻守京城,必能保护京城安宁。”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还?是皇帝考虑得周到?。”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过奖了。”
太皇太后?道:“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皇帝顾好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受了暑热之气。这一转眼就是七月了,你从沧州回京才一个多月,平日不要太过操劳了,你父皇就曾经累出病来,从此卧床不起,哀家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皇后?,你也要记得提醒皇帝以龙体?为重,如今全国战事平定,处理政事也不必着急了。 ”
谢云潇还?不太习惯别人?叫他皇后?,因?而太皇太后?提到?“皇后?”二?字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己无关的一些琐事。
太皇太后?又喊了一声?:“皇后??”
谢云潇这才回过神来:“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哀家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谢云潇道:“请见谅,我的记性不是很好。”
太皇太后?身旁的太监王迎祥注意到?了微妙的气氛。他躬身弯腰,挂在手臂上的拂尘也微微摇颤。他小声?说:“皇后?殿下,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您别忘了自?称儿臣啊。”
谢云潇道:“是,儿臣记性不好。”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武功高强,才学出众,你的记性若是差到?这般地步,你的文韬武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你如何能在一瞬之间,斩获敌人?首级?”
谢云潇道:“请您不要听?信江湖传言。”
太皇太后?差点被他逗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听?管教的皇后?。
昭宁帝的四个皇后?,哪怕是野心勃勃的,至少也会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恭顺模样。偏偏这个谢云潇野性难驯,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真有一身清高傲骨。说好听?点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冥顽不灵,上不了台面。
太皇太后?道:“皇后?惜字如金,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哀家却有些担心你,能不能管得住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
谢云潇道:“应该能管得住,请您放心。”
太皇太后?一时也分不清,谢云潇究竟是听?不懂暗语,还?是真的不会说太多场面话。
太皇太后?道:“你这般漫不经心,如何管理皇城各项事务?若是出了一点纰漏,至少有数百人?会受你牵累。”
谢云潇道:“您不必担心尚未发生的事。请恕儿臣直言,成日忧心忡忡,只会徒增一腔愁绪。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儿臣也只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
太皇太后?又拐弯抹角地怪罪了他几句,他全部顺利地敷衍过去了。
谢云潇正看着远处宫殿的白?玉阶,如水一般明净,倒映着天光云影。无论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心不在焉。他自?幼在凉州长大,他的父亲和老师远比太皇太后?严厉许多,他早已明白?了如何应对长辈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的母亲谢夫人?恰好也在京城。谢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
谢云潇转过头,看向太皇太后?。此时的阳光微有凉意,风也有些凛冽。
太皇太后?轻易地找到?了谢云潇的弱点。原来如此,谢云潇很看重他的家人?。他对他的母亲和父亲必有感恩之情、回报之意。
太皇太后?唤来她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即日宣召谢夫人?进?宫,陪哀家解解闷吧……”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打断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谢夫人已不在京城了。前日里,她回到?了永州。儿臣派遣镇抚司高手护送她回去了,永州是她的家乡,她在永州也更自?在些。您若是要召见京城才女,或是想了解皇后?的家人?,儿臣倒是能推荐几个好人选。皇后?的姐姐戚饮冰正要来京城述职,您可以接见她,儿臣听?说她也是才华横溢。”
华瑶特意说起“镇抚司”,是因?为她彻查了镇抚司几千名高手,也把镇抚司的指挥使、副指挥使,全部换成了她信任的人?。
再者,谢云潇的姐姐戚饮冰,从来没有才女的名声?。人?人?都知道她是将门虎女,平日里没事就上山打猎,左手拎熊,右手扛猪,已不能用“强壮”来形容,完完全全是一个强悍的钢铁巨人?。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华瑶的深意。她仍是一点也没动?怒,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她道:“哀家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华瑶和谢云潇异口同声?道:“儿臣恭送皇祖母。”
太皇太后?离开之后?,华瑶和谢云潇也返回了他们的住处。
华瑶的寝宫名叫“太极宫”,距离她父皇生前居住的“永佑宫”约有四里远。太极宫宏伟壮观,是由水晶石、墨玉砖、汉白?玉砖、金丝楠木建成的,位于皇城正中央,也有“天子正位”的寓意。
华瑶的父皇曾经在太极宫住过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太极宫失火了两次,父皇认为此地风水不好,就从太极宫搬出去了。
华瑶偏不信邪。她命令工部和内廷一同?修缮太极宫,整理得焕然一新。她已在太极宫住了小半个月,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
侍女都从内殿退出去了,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张软榻上。榻边的金丝木桌上,摆着几个白?玉碟,装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枣泥桃花糕、绿豆莲叶糕、椰丝芙蓉糕,应有尽有。
华瑶拿了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她细嚼慢咽,往谢云潇的身上靠近,谢云潇道:“我们是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
华瑶道:“也不算是得罪了,太皇太后?与我政见不同?,迟早是要闹翻的。”
谢云潇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明仁宫向来是皇后?的住处,但我不想搬去明仁宫。”
华瑶附和道:“其实我也觉得明仁宫的风水不太好。我父皇曾经有过四位皇后?,除了第二?个皇后?为人?宽厚和善,其余三个皇后?都不是良善之主?。她们在明仁宫教训奴仆,也打死过好几个人?,我从未亲眼见过,却也能想象得出来。话说回来,相比于我父皇,她们都算是仁慈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我能不能一直住在你的寝宫里?”
华瑶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没有自?己的宫殿,倒像是我亏待你了。昨天我才和内廷官员、工部尚书商量过,我打算把广明宫翻修一遍,在广明宫附近栽种一片竹林,搭建一座竹楼,再从澄天湖引水过来,灌入广明宫的水潭,造出你喜欢的清幽风景。”
谢云潇只问:“翻修广明宫,总共要支出多少银两?是否会动?用国库的存银?”
华瑶笑了笑:“你放心吧,竹子是很便宜的,竹林和竹楼都花不了多少钱,我当然也不会从国库支取银子。”
她悄悄对他说:“而且,广明宫本来就是皇后?的住所,我的祖父昌武帝,他的第一任皇后?就住在广明宫。广明宫的庭院连通着几间水榭,亭台层叠,山水幽静,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云潇道:“你方才说,要把澄天湖的湖水引入广明宫。”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用意,他不愿浪费工部的人?力?物力?。在皇城开凿水渠、修建水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华瑶解释道:“广明宫的水潭,原本就是与澄天湖相连的,后?来昌武帝把这一条水路截断了,工部只需要三天,就能重新复通水路。澄天湖与广明宫相距不远,都在御花园附近,你可以在湖边煮茶读书、练剑习武……我知道你想隐居避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大隐隐于市’?你在皇城也能过上清静安宁的生活。”
华瑶这一句话没说完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她又对他笑了一下,他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他们二?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似是永远也不会分开。
谢云潇自?言自?语:“你考虑得如此周全,我竟不知要如何回报你,卿卿。”
华瑶认真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回报。”
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她往后?退了半寸距离,才说:“我想修缮广明宫,其实也不只是为了你。”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松开谢云潇的手:“我已经掌控了外朝,却还?没有完全收服内廷。我想清查内廷的各个府库,如果我放出清查的消息,内廷六局十二?监之中,恐怕会有人?拼死也要做手脚。”
谢云潇道:“因?此你以‘重整广明宫’为理由,声?东击西?,便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华瑶道:“不错,古语有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以我之见,若要秘密成事,可以找一个寻常的借口,避免打草惊蛇。”
谢云潇道:“你真是……”
华瑶道:“是什么?你快说。”
谢云潇由衷称赞道:“很聪明,神机妙算,聪慧绝伦。”
华瑶洋洋得意:“嗯。”又故作谦虚:“也还?好吧,只是小聪明而已。”
谢云潇笑了一声?。他侧头靠近她的左耳,似乎要对她说悄悄话。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他竟然在她脸上吻了吻。温热气息落在她耳边,送来淡淡清香,她小声?说:“耳朵有一点痒。”
谢云潇抬起右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又在她唇角吻了吻,动?作更是十分温柔,还?有将停不停的缠绵之意。
华瑶声?调极轻:“嗯……你看我的。”
她猛然把他扑倒在软榻上,兴致勃勃道:“是不是很厉害?”
第245章 江岸兰亭远意畅 “有刺客,你快把古琴……
华瑶按住了谢云潇的手腕,扣在软榻上。她力气?极大,手指上暗暗运力,牢牢地抓住了谢云潇的腕骨。
谢云潇只觉得她的内力十分深厚精湛,像是修炼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精纯之极,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他一时无?法挣脱,索性就一动不动:“确实很厉害,陛下。”
华瑶又?问:“我弄疼你了吗?”
谢云潇道:“还好,再用点劲也没事。”
华瑶轻轻一笑。她略微俯身?,靠近他:“你还真是能忍啊。”
谢云潇的耳尖莫名?其妙地泛红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转向了一旁垂挂着的纱帐。他低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
华瑶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恶意:“是吗?”
华瑶把他的双手扣到了他的头顶上,从?他眼?中看出了惊讶的意味,她更来劲了:“怎么样,你害怕了吗?”
谢云潇盯着她的双眼?:“你要做什么?”
华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压制他很好玩,如果他认输了,那就不好玩了,像现?在这样双方?对峙才是最有意思?的。
华瑶故作高深:“你慢慢猜,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云潇道:“方?才你传召了纪长蘅和宫正司的官员,她们快要赶到太极宫的偏殿了。你最多?只能再玩一刻钟,陛下。”
华瑶放开谢云潇,坐了起?来。她斜倚着一只枕头,自言自语:“你有时候真的很像朝堂上的言官,古板严肃的不得了。”
谢云潇依然躺在软榻上,慢慢地平复呼吸。他抓起?另一只枕头,蒙住了他自己的上半张脸。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华瑶,脑海里也不会再冒出荒唐的念头。他反问道:“这算是称赞吗?”
华瑶轻笑道:“也许是吧,你说是就是了。”
谢云潇也笑了:“多?谢陛下谬赞。”
华瑶双手撑在枕头两侧,把谢云潇的双眼?蒙得更严实。谢云潇下意识地微微抬高了下巴,华瑶在他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只是感觉到极轻、极柔软的触碰,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一般短暂,当他回过神来,只听得到窗外?树影摇曳之声?。
谢云潇掀开枕头,华瑶已经离开了。
谢云潇在软榻上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了太极宫的书房。此处建造得宽敞明亮,玉石墙上开着几扇圆窗,可见庭院中山水花木之景。窗边的紫檀木桌上横着一张古琴,此琴名?为“九霄环佩”,也是当今世上最名?贵的古琴,堪称无?价之宝。
谢云潇抬手拨动一根琴弦,琴音铮鸣悠远,宛如天籁。他自幼喜爱古琴的声?韵,原以为“九霄环佩”只是江湖传言,今日一见,才知道“九霄环佩”名?不虚传。自古以来,此琴一直是皇帝私库里的藏品,华瑶竟然把它拿出来了,桌上还摆着几本珍贵琴谱,全是华瑶送给他的礼物。他的心弦已被琴声?触动,也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
太极宫的偏殿里,宫女都退下去了,殿内仅有两道人?影。
华瑶正坐在主位上,纪长蘅跪在她的面前。纪长蘅跪姿端正,礼数周全,毕竟是在仁寿宫当了好几年的差,她熟知伺候皇族的规矩。
华瑶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人?。”
纪长蘅道:“是,奴婢谨遵陛下吩咐。”
华瑶打量了她片刻:“你聪明伶俐,定能做好你的本职。”
纪长蘅躬身?弯腰:“承蒙陛下圣恩垂顾,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尽职尽力,报答陛下的恩情。”
华瑶低声?道:“你若是犯了大错,太皇太后不会保护你,只会让你自生自灭。”
纪长蘅没料到华瑶会说这句话,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抬起?头。伴君如伴虎,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
华瑶又?说:“你知道得太多?了,当初也是你奉命血洗永佑宫,毒杀了永佑宫上下两百人?。你见过太上皇的遗体,也见过太皇太后的手段,你若是继续侍奉太皇太后,终将沦为她的弃子。普天之下,只有朕能护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