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身?为?罪魁祸首,难得地起了几?分?歉疚之意。
昨天夜里,谢云潇说,华瑶应该住在公馆,而不是?将军府,这恰恰提醒了华瑶,她与?谢云潇之间的联系若有似无。他并非她的属下,不会?对她唯命是?从。那她稍微玩他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的?他之前明明都答应她了,他愿意让她亲他一下,就算谢云潇找她说理,那也是?他自己言而无信在前,关她高阳华瑶什么事呢?
华瑶也不是?没对他讲过好话?。她已经放下了公主的架子,他却依然自恃清高、无法无天,未经传召就擅闯公主卧房,无论?怎么算,全都是?他谢云潇的错。
不过,念在他昨夜第?一次被人偷亲,华瑶可以宽恕他的罪过,对他稍加补偿:“我一向宽宏大量,当然不会?怪罪你。你昨晚没睡吗?我的床铺比你的舒服多了,你要不要在我这里睡几?个时辰?”
她介绍起自己的被褥:“全是?御用的丝棉。”
她揉了揉自己的被角:“很软,很舒服的。”
她顾盼间神采奕奕,可爱可近。她和谢云潇初次见面?时,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她寻寻觅觅多年才终于找到的至交知己。
她博览群书,巧舌如簧,是?个高高在上的骗子,擅长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谢云潇分?明清楚她的本性,却躺到了她的卧榻之侧。
床帐遮挡了天光,室内一片沉静,他们二人盖着同一张锦被,谢云潇还把那只枕头还给了华瑶。她抱住枕头,倚进他的怀里。
谢云潇起初只是?任由华瑶贴着他。后来,他抬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指间绕着她的几?缕发丝,尤觉一种极情尽致的缠绵,说不清也道不明。他听着她的呼吸,搂着她的身?体,以她一举一动,叫他乍惊乍喜。
时值深秋,白?露结霜,卧房里的炭炉已经熄灭了,船外的风浪起伏之声蕴藏着丝丝凉意。
谢云潇的衣襟被华瑶悄悄解开,好让他的胸膛紧贴着她。当然,她只是?为?了取暖,没有别的图谋,在她看来,此时的谢云潇正?是?清香淡雅的暖玉。她除去了衣裳的阻隔,毫无障碍地触及美玉本身?,果然畅快又舒适。
昏昏然的倦意笼罩着她。很快,她睡着了。
谢云潇暗忖,她真的没有心。
今早比昨晚更难熬。昨晚他辗转反侧,今早他动弹不得。华瑶偶尔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他一下,他低头细看她的睡相,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隐约记起她写给他的那句诗——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天光大亮,侍女们穿过走廊,来到华瑶的门口,轻叩门扉:“公主殿下,现在是?辰时了。”
华瑶悠悠转醒:“先别进门,我再睡一会?儿?。”
侍女们领旨告退。
华瑶这一觉睡得很好,又很暖和,心情自然十分?愉快。她抱紧谢云潇,抿着唇浅浅地笑道:“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今有华小瑶木屋藏潇。”
谢云潇没有被她打动,只是问她:“你自称华小瑶?”
华瑶给他立起了规矩:“嗯,不过,只有我能这么说,你不能念这三个字。”
谢云潇掀起被子,把他们两人都蒙住了。昏暗无光的被窝里,他低声问:“阿娇私底下也不能叫汉武帝的小名吗?”
华瑶随口答道:“应该可以叫卿卿吧。卿卿,是?夫妻之间的爱称。假如阿娇用‘卿卿’来称呼汉武帝,他大概不会?拒绝。”
谢云潇就在她耳边念道:“卿卿。”
他极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尖,更添一段风流情态,勾得她颈肩泛起微微的酥痒感。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这声音如同月夜的潮汐,在她的耳中起落,在她的心头沉浮,竟有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意。
但她向来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被他人的言语影响,就恶意十足地说:“后来,阿娇被打入冷宫了。”
“你也想让我去冷宫?”他自言自语道。
华瑶在被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哪个皇帝舍得让你去冷宫的。”
谢云潇道:“你这句话?,或许汉武帝也对阿娇说过。”
华瑶附和道:“自古帝王多薄情,可怜红颜多薄命。”
她追忆往昔:“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我在宫里见多了。当今的
皇子公主只有八位,但我父皇其实不只有八个孩子。有些婴儿?出?生之后,父皇没有给他们赐名,他们就不算是?皇族的人。”
谢云潇追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的相貌不周正?,或者没有习武的根骨……很可能会?被赐死。”
谢云潇抓紧她的腕骨:“你们高阳家的皇帝,简直是?草菅人命的暴君。”
“嘘,”华瑶的指尖摸上他的手背,“慎言。”
她透露的这些深宫秘辛,远不及残酷事实的万分?之一。她原本以为?谢云潇被镇国将军抚养成人,又曾经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早已见惯生死、脱离红尘。如今看来,他满怀一腔赤胆热血,嫉恶如仇,虽有报国之志,却无忠君之意,他看不惯高阳家的所作所为?。
既然华瑶能勘破这一点,那她的兄弟姐妹也能。谢云潇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还不太会?隐藏心性。
出?于好意,华瑶提醒他:“我父皇不杀贪官罪臣,只杀不忠不孝之人。我的兄弟姐妹也经常弹劾不敬皇族的权贵。从今往后,你见了除我之外的皇族,千万不要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多谢殿下提点,”谢云潇回答,“我几?乎不和皇族打交道。”
虽然谢云潇正?躺在公主的床上,但华瑶还是?卖了个面?子给他:“嗯。”
河上水浪汹涌,仍在拍打船身?。秋风冷冷瑟瑟,冻得船板发硬,华瑶的被窝却是?暖洋洋的。华瑶在被窝里又多待了半个时辰,终于猛然爬了起来。
唐明皇和杨贵妃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再也不早朝。而她高阳华瑶却能撇下谢云潇,把他这般完美无瑕的美人留在床上,看也不看,碰也不碰,可见她确实有几?分?明君风范。
华瑶传唤了自己的侍女,但不许侍女们靠近她的床榻。她梳洗完毕,遣散众人,又轻轻地撩开床帐,只见谢云潇独自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沉。
华瑶转身?离开。她吩咐侍卫看守房门,又找到燕雨,厉声将他责骂一顿,他承认自己昨晚睡昏了头。他解释道:“入秋了,春困秋乏,我经常犯困,困得受不了。”
华瑶冷漠得不近人情:“这是?第?几?次了?你为?杜兰泽守夜的时候,要是?打了一下瞌睡,让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信不信,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燕雨低下头:“属下明白?。”
华瑶疑惑道:“每隔七天,才轮到你值一次夜。按理说,你不可能累成这样?。”
燕雨屏住呼吸,齐风替他回答:“殿下,燕雨最?近迷上了赌钱,经常找人打牌喝酒。他挥霍了一大笔钱,接连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船头浪大,水花溅上华瑶的裙摆。她严肃道:“从今天起,我手下的所有人,禁止参与?赌局,违者杖责三十,罚俸三年!赌资超过一枚银元,以盗窃罪收押,听懂了吗?”
众多侍卫异口同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船队在水上走了好几?天,风大船快,这一路上颇为?顺畅,华瑶抵达延丘的日?子比她预计的更早。
延丘是?凉州最?繁华的大城,也是?凉州的州府所在之地。府衙的官员们早早地来到了码头附近,等候公主驾临凉州。
华瑶正?要赞赏凉州官员的礼节周全,就有一位官员很难为?情地说,前两天,延丘下了一场暴雨,公馆的庭院积了水,屋顶破了洞,目前仍在修缮之中,恳请公主暂住将军府,待到十日?之后,公馆整修完毕,定会?恭迎公主大驾。
华瑶知道凉州的官员多半清贫,也不想为?难他们,直接去了镇国将军府。虽然镇国将军不在府上,但他早已为?华瑶准备了住所,还派出?了四位奴仆伺候华瑶。
这四位奴仆,都是?中老年人,鬓发花白?,手脚麻利,着实让华瑶吃了一惊。
恰好戚归禾站在不远处,华瑶就问:“将军府上,没有年轻的侍女吗?”
戚归禾笑得开怀:“我爹他这个人啊,节俭惯了。年轻的侍女,月俸太高了,我爹为?了省钱,雇人也要雇得便宜些。您别看这几?位叔子婶子年长,他们头脑灵活,身?子硬朗,粗活细活都能做。”
将军府到处都是?叔子婶子,年纪都比华瑶大好几?轮。华瑶惊讶于镇国将军的节俭,她自己也摆出?了公主的架子,越发地端庄稳重。她嘱咐自己的侍女和侍卫归置箱笼,搬进了将军府最?宽敞气派的东南厢房。
庭院中竹影摇曳,庭前种满了幽兰寒梅,如今正?是?秋末冬初,梅树绽开了两三朵梅花,杜兰泽十分?喜欢,华瑶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21章 日暮暗闻雪至 “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
华瑶入住将军府的第一夜,戚归禾作为将军长子,恭敬有礼地接待公主,为她设宴接风,席上不仅有竹筒糯米饭,还有清蒸稻花鱼。
华瑶最喜欢吃鱼了。这一顿饭,她吃得很尽兴。她还认识了谢云潇的二哥,此人名叫戚应律,年方二十一岁。
戚应律容貌俊秀,身量挺拔,穿着一件蓝底白纹的锦服,腰缠白玉之环,头?戴翡翠之冠,端的是一副英姿洒落的风度。
他?举杯向华瑶敬酒:“承蒙殿下降临寒舍,粗茶粗饭,有屈殿下大驾。”
华瑶含笑道:“戚公子无须多礼。今晚的饭菜有荤有素,鲜美可口,我非常满意。”
戚应律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的菜肴,比不上京城的样式丰富,只是有一种家常风味,殿下可能会觉得新奇。譬如,这一到冬天啊,凉州人爱吃冬笋炖鸭子、萝卜炖鲫鱼、冬菜肉片汤、火腿糯米饭,这都?是补气养血的美食,殿下可以尝一尝。”
“多谢你?的好意,”华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在将军府上暂住几日,便会搬进公馆。这几天,诸位不用为我费心,你?们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
今晚的接风宴是戚归禾操办的,戚应律扫眼一看?,那桌上没有一道配得上公主的珍馐美食。
戚应律甚觉过?意不去,便说:“我的兄弟都?在军中任职,我却是闲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赋闲在家。殿下,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定当奉陪。延丘城里,就有几处楼阁池馆,雪后的风景十分秀丽,您可以去游览一番。”
他?这一段话,讲得十分妥帖。
可他?的弟弟谢云潇却道:“殿下已经说了‘诸位不用费心’,你?又何必劳烦殿下大驾。”
戚应律转过?头?,看?向谢云潇。
谢云潇却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戚应律的身上。
虽然,谢云潇和戚应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们二人不和已久。
他?们的父亲镇国将军是当朝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先后娶过?两任妻子。
镇国将军的结发之妻是凉州的高门贵女。这位夫人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出生?后不久,夫人常去寺庙敬香,与俊俏的僧人交往甚密。那僧人为她还了俗,她与镇国将军和离,带着僧人搬去了四季如春的容州。
镇国将军的续弦夫人是永州谢氏的大小姐,也是谢云潇的生?母。这一桩婚事乃是太后授意。可惜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谢小姐抛下功名,奉旨与将军成婚,婚后二人聚少离多,形同陌路。
谢云潇八岁那年,他?的父母终于?和离,母亲回?到了京城,父亲再也没有娶妻。
谢云潇生?性?冷清,兼有几分孤傲,极难与人亲近。怎奈他?天资卓绝,能文能武,父亲对他?极为看?重。从他?幼年时起,父亲便全心全意地栽培他?,甚至寻遍了天下名师,不厌其烦地教导他?。
谢云潇比戚应律小了四岁。戚应律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跟着朋友们去河里捞鱼、山中打猎,每当他?拎着一大袋野味回?家,路过?谢云潇的院子,总能听见老师对谢云潇的谆谆教诲。
戚应律就趴在墙头?,远望谢云潇与他?的老师们谈话。
戚应律还记得谢云潇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最端庄、最有风度的大家闺秀。他?其实不太明
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天上的仙人,她那么美,堪称仙姿绝色、沉鱼落雁,又有铮铮傲骨、锵锵不屈,即便她嫁给了他?的父亲,奴仆们也要?尊称她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以她的家族为荣。
在朝堂上,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做了多年的天子近臣。谢云潇随了母亲的姓氏,谢夫人也以世家名门的规矩来教养他?。正如所有世家公子一般,谢云潇擅长抚琴、弈棋、赋诗、烹茶等等风雅之事。他?的武功更?是由父亲和大哥手把手传授。
谢云潇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十二三岁时,剑法?练得如有神?助,胜过?将军府的所有侍卫,凉州军营的将士们都?对谢云潇赞赏有加。
与谢云潇相比,戚应律难免逊色。
戚应律的哥哥弟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但他?本人毫无习武的资质,对武功一窍不通。他?读书读出了一点名堂,写?过?几首脍炙人口的骈文和赋文,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至今仍然在将军府里吃闲饭。
戚应律经常把朋友带进府中。那些朋友讲究玩乐,众人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斗鸡、训犬、遛鹰,如此一来,院子内外鸡犬争鸣,鹰鸟齐飞。
谢云潇喜静又喜洁,自然十分厌烦他?们,从没和他?们一同玩闹过?。
戚应律的朋友们听闻谢云潇的美名,纷纷撺掇戚应律,让他?把谢云潇拉出来给大伙儿见见,大伙儿都能开开眼。
戚应律拽了谢云潇好几回?,谢云潇推脱不去。碍于?朋友的情面,戚应律大声训斥谢云潇,谢云潇也没回?话。戚应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聒噪的苍蝇,无论他?怎么嗡嗡嗡,谢云潇都?会无视他?的存在。
兄弟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直至今日,尚未修复。
思及此,戚应律叹了一口气。
散宴之后,灯火昏暗,戚应律在廊檐下找见谢云潇,问他?:“贤弟,你?何必与我过不去?当着公主的面,数落我的不是。大哥忙着练兵,你?被一堆公务缠着,你?三姐又远在康州,咱们将军府上,谁能抽出空来招待公主呢?不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邀请公主出门闲逛,无外乎一桩小事,你?却在席间故意挑剔,倒像是我忤逆了她。”
天空洒下的月光皎洁而浅淡,谢云潇的侧影半明半暗。他立在廊檐与游廊的交界处,严肃道:“她不仅是凉州监军,也是当朝四公主,二哥与她结交,或许会增添变数。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今日你?纵着自己四处游乐,他?日的隐患却完全料想不及。”
戚应律一笑,踱步到谢云潇面前?:“这位公主,又不是多大的人物?,她能闹出什么隐患?我在京城也有朋友,他?们都?说,公主势单力薄,不受皇帝器重,要?不然,她也不会被皇帝派到凉州来。”
谢云潇冷淡地嘲讽道:“那也与你?无关,公主不算大人物?,你?又算得了什么。”
戚应律语重心长地感慨道:“贤弟,你?真是不知道,我为咱们戚家做的打算。”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问:“什么打算?”
戚应律爽快道:“虽然公主是凉州监军,但她这等金枝玉叶,万般娇贵,咱爹不会真让她去边境杀羯人吧?咱爹手握重兵几十年,凉州的兵将无不遵从他?的命令,皇帝御赐他?丹书铁券,却也忌惮着咱们戚家人。倘若公主死在外头?,皇帝不正好寻到一个理由,借机发作一把,收拾咱们凉州军队。”
谢云潇看?穿了他?的计谋:“你?希望公主留在延丘,和你?一同吃喝玩乐。你?那些狐朋狗友,也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戚应律展开一把缀着流苏的紫檀洒金折扇。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贤弟啊,你?天生?一副骄矜气概,也不知道收敛一些,你?在官场上怎么跟人往来交际?别太清高了,起码要?尊重你?兄长的朋友。你?听我说啊,我的那些朋友,都?是凉州本地人,都?会盛情款待公主,还有她的近臣……啧,风姿绰约,难得一见。”
谢云潇也笑了。他?蓦地上前?一步,戚应律立即后退。
谢云潇抬手,戚应律以扇遮面。
秋风吹来一片打旋的落叶,沾到了戚应律的肩头?。
谢云潇捡起那片叶子,低声道:“我提醒二哥一句,你?若是对公主,或者?她的近臣打了歪主意,你?我之间,再也别谈什么兄弟之情。看?看?这片树叶,是你?应得的下场。”
戚应律收拢折扇,谢云潇的身影消失不见。
戚应律定睛一看?,只见一片枯叶碎末,飘飘扬扬地洒在灯下。他?不禁叹了口气,又打了一个寒颤。
华瑶住进将军府的第三天,凉州下了一场雪,初如柳絮,渐若鸿毛,白茫茫的雪花铺满了街巷。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心中不胜雀跃。待到雪停之时,侍卫过?来传信,说是凉州商号的一群商人冒雪前?来拜见公主,众人已经在花厅中等候许久了。
前?日里,华瑶给凉州的府衙、商号、农司分别寄了一封信。
今日大雪封城,路滑难行,华瑶真没想到,商号的商人这么快就到了将军府,他?们一定很早就出门了。
华瑶传召了杜兰泽,与她一同去往花厅。
路上,华瑶问她:“你?和凉州商号打过?交道吗?”
杜兰泽如实说:“凉州商号成立已久。十多年前?,他?们从雅木湖出发,沿着觅河,运送货物?,与北方各国往来通商。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因?为我学过?羯人的文字,所以凉州商号委托我为他?们翻译书信。”
“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华瑶问道。
杜兰泽悄声回?答:“我记得书信上的每一个字,我可以为您默写?全部书信。”
华瑶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兰泽。”
天寒雪冷,庭院的新雪映着红梅,小池塘浮着一层薄冰,更?显得十分幽静。
杜兰泽止步于?廊下,忽然说:“商人可能认识我,我不便进屋,就在隔壁恭候您。”
华瑶拉住她的手:“我让奴婢给你?添一盆炭火。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心疼。”
杜兰泽微微一笑:“多谢您的关怀,我来吩咐奴婢便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公事。”
华瑶点了点头?。她放开杜兰泽,走进了花厅。
杜兰泽正要?转去另一间屋子,却在走廊的拐角处遇见了戚应律。
这么冷的天,戚应律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扇柄的流苏吊坠一甩,他?径直走了过?来,与杜兰泽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杜小姐?您这样的小姐,与我有一面之缘,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院门之外,忽然传来汤沃雪的声音:“戚应律!”
汤沃雪才刚露面,戚应律立刻与杜兰泽隔开两丈远,逃也似的跑远了。
汤沃雪仍然骂了他?一句:“戚应律!你?大哥正在找你?!烦死了,整日没个正形!要?不你?到我那儿喝一碗巴豆,去茅房消遣消遣!”
戚应律留下一声笑,人已消失不见。
汤沃雪并未离去。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杜兰泽,过?了好半晌,她拉着杜兰泽进了一间内室,小心谨慎地问道:“你?送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真要?……真要?切肉祛疤吗?”
杜兰泽撩开裙摆,正要?下跪,汤沃雪连忙将她扶住:“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跪礼,只是你?身体太弱、气血太虚,你?还要?切肉祛疤,我怕你?无法?承受。”
杜兰泽握着汤沃雪的手腕,轻声道:“我意已决,求您帮我这个忙,我一心侍奉殿下,绝不能牵连她。”
第22章 凭栏采露华浓 没想到诸位胆大包天……
汤沃雪师从祖父,学医多年,她?救治过成?千上万的病人?,包括贱民,也包括权贵。
常言道“医者父母心”,在?汤沃雪的眼中,患者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她?对青壮年的耐心有限,对老弱妇孺总是更温柔些。她?敬佩杜兰泽的渊博才学,也怜惜杜兰泽的柔弱身躯
。在?岱州时,她?亲眼见过杜兰泽挑灯伏案,为了岱州时局的安定而?煞费苦心。
杜兰泽不该被贱籍束缚,像她?这样的人?才,应当在?世间大展宏图。倘若贱籍是一道枷锁,她?需要一个人?帮她?解开桎梏,汤沃雪义不容辞。
既然杜兰泽无畏无惧,那汤沃雪也不再顾忌。
汤沃雪道:“前?日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很冷,风干物燥,此时割肉剜疤,伤口不易红肿化脓,你也能?少吃些苦头。”
杜兰泽终究跪了下去:“汤大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感?激不尽。”
汤沃雪跟着下跪,与她?面对面地说:“哎,既然你非要跪,我也和你一起跪吧。我曾经?对公主说过,你思虑太重,气血太虚,脉象乍隐乍现,时刻都要小心留意……”
杜兰泽朝她?一拜:“请您暂时替我隐瞒,千万不可让公主知道,我将要割肉剜疤。”
汤沃雪迟疑道:“这、这不太好。”
杜兰泽却说:“羌羯四十万铁骑日夜窥伺边境,凉州将士仅有二十余万,岱州、秦州官兵怠惰丧志,不堪重任。或许到?了明年春夏之际,羌羯大军便会攻打凉州。而?今,殿下忙于公务,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我将修书一封,求您转呈公主,待到?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她?请罪。”
她?直视汤沃雪的双眼,毫无一丝退缩,仿佛早已置身事外。尘世中的悲恨、苦难、病痛、甚至死亡都无法摧折她?的意志。她?的外形似是娇兰弱柳,内里却是铜皮铁骨。
汤沃雪答应道:“七天后,你乘马车来?我的医馆。”
“不可,”杜兰泽解释道,“如今我住在?将军府,将军府的人?员进出?往来?,总是详细地登记在?册。再则,延丘是凉州府衙所在?之地,大街小巷,耳目众多,倘若我乘坐马车,专程前?往您的医馆,恐怕会显露行?踪。”
汤沃雪紧蹙一双柳眉:“那怎么办啊?我直接来?到?将军府,切你的肉啊?”
汤沃雪随口一说,杜兰泽却应声道:“承蒙您不弃,请再受我一拜。”
杜兰泽的袖摆尽展,衣袂飘荡,又行?了一个跪拜礼。
汤沃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禁感?慨道:“杜小姐,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杜兰泽报以微笑:“七日后,我在?将军府上等您。”
“哎,不对!”汤沃雪又问,“我记得,七日后,公主不是要搬去公馆吗?”
杜兰泽道:“公馆年久失修,起码要再等上一两个月。”
汤沃雪道:“他们都说你料事如神,行?吧,我也听你的话。”
拜别杜兰泽之后,汤沃雪匆匆赶回?医馆收拾药材。
七天后的清晨,汤沃雪抵达杜兰泽的住处。她?在?杜兰泽的房里待了四个多时辰,直到?天黑也未曾离去。她?亲自操刀,仔细验伤,小心翼翼地缝合创口。杜兰泽几次昏过去,后来?又慢慢转醒。
冬风凛冽,寒气袭人?,满屋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汤沃雪把伤口处理完毕,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汤沃雪四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早已精疲力竭,她?不敢休息,正忙着熬药煎汤,门外的奴婢忽然通报,齐风来?了。
齐风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奴婢尊称他为“齐大人?”。他这等武功超群的高?手,耳力目力远胜常人?,能?够轻易地察觉十分微弱的血气。
汤沃雪心下一惊,连忙跑到?屋外,拦下了齐风:“齐大人?!请留步!”
将军府内积雪未化,滴水成?冰,齐风穿着一身窄袖劲装,衣料是轻细又丝滑的绸缎。仗着内功护体,他丝毫不觉寒冷。他面不红、气不喘,好似若无其事一般,行?走于寒意透骨的长廊。
齐风传令道:“明天早晨,公主要去郊外巡视农庄。请你转告杜小姐,做好准备陪同?公主出?行?。”
“杜兰泽去不了!”汤沃雪编了个借口,“杜兰泽很累,很困,浑身都没一点力气。我给她?诊脉了,她?沾染了风寒,最少也要休养三天。”
齐风并未追问。他把汤沃雪的这些话,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华瑶。
华瑶听闻此事,并不意外:“她?昨天就一直咳嗽,原是因为她?风寒未愈,身上还有病气。既然如此,她?应该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等我从农庄回?来?之后,我再去探望她?。齐风,你去库房里挑几根人?参,送到?汤沃雪手里,人?参益气暖身,散寒祛湿,对风寒的疗效很好。”
齐风领旨告退。
齐风独自去了库房,路上遇到?了他的兄长燕雨。他们二人从库房里拿了两根千年人?参,又把人?参交给了汤沃雪。
回?程的路上,齐风疑惑道:“兄长,为何汤大夫的身上……有一丝血气?”
燕雨不以为然:“啧,你真没见识,姑娘家的,每个月都有那什么,你懂吗?”
齐风皱眉道:“不,不是那什么。”
燕雨固执己?见:“就是。”
齐风与他争执:“不是。”
燕雨也不改口:“就是。”
齐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你别再瞎说了。”
燕雨冷笑道:“哥哥我好心给你解释,你偏不信,你这人?没见识,不听话,还疑神疑鬼。上次那件事,你还记得吗?你把戚归禾的官船看成?了贼船,害得我一惊一乍的,险些把戚归禾砍了。”
“你砍不了他,”齐风纠正道,“你的武功远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