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黟:“……”
一个多时辰后。
许黟从蔚府出来,身上的衣裳带着没散去的胭脂水粉味。
他嗅了嗅,决定回去后就好好地沐浴。
二庆在门房等他许久,看着他来,担忧的心落下来,刚要唤他,就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味道。
二庆怔怔看向许黟,“许大夫,你身上有……有味。”
许黟抬手扶额,暗自后悔答应蔚柳那无礼要求了,可他作为医者,在看到他如此精神状态,忍不住就将自己代入到身份,学着他爸以前安抚病患的手段,自然而然地同意了。
但后来想着,他又不是在医院里。
“说来话长。”许黟叹气地上了蔚府备好的马车,“有话回去再说。”
颜曲月在听到许黟在蔚府扮演书生一事,笑得肚子发疼。
她捂着肚子道:“我认识你这么久,都没见过你做书生打扮,你这么说,我真真想看了。”
“娘子你就别打趣我了。”许黟破颜摇头。
颜曲月是真好奇了,当初她就被许黟这张脸迷惑过。
要是许黟真做书生打扮,肯定比那些正经书生还像书生,这怎么不让她心动。
她行动力快,当即就叫来阿锦,问她带来的衣裳里面,可有书生爱穿的直裰。
许黟听着她问阿锦,便朝着阿锦挤兑眼睛。
阿锦看也不看他,笑盈盈地对颜曲月道:“郎君有的嘞,以前家里就有直裰和书生方巾,还有绸缎的,是邢郎君送来的。”
许黟嘴角抽抽,好个阿锦。
这些好些年不碰的东西都压箱底里。
眼下拿出来也不能穿,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许黟的身形长开了,是青年模样。
未及冠之前的衣裳再留着也穿不得。
许黟略表遗憾道:“看来是没法扮给娘子看了。”
颜曲月大手一挥,叫阿锦去市井成衣铺里买现成的来。
许黟:“……”
从蔚家回来后, 许黟结结实实地忙了好几天。
每天都有人登门拜访,多是来求许黟开“聪明药”。
不乏有领着小辈亲自过来求药的,便是听到许黟会拒绝, 带着人来,还能直接看个明白。
益智汤不是人人都能喝。
不爱读书,也不是人人都是看书犯头疼犯心悸,这群小年轻们, 见着许黟都成了不会说话的鹌鹑。不是怕许黟本人, 而是怕许黟一两句话,就将他们的谎话戳穿, 回家屁股不保。
“我家哥儿不是心肾不交?”上门者听到这话, 竟从语气中听出了遗憾。
不死心地又问, “那除了这益智方,可还有其他能益智聪慧的法子?”
得了许黟不用吃药的答复,面色不佳地拉着耷拉脑袋的哥儿出来。
外面还有其他人家候着。
见着有人出来了, 熟悉的还会问:“开方了?”
“开什么方, 教儿无方呐。”
“……”问话之人忧心愁愁,轮到他时,拼命拽着自家儿郎进屋。
瞧自家儿郎那抗拒的份儿,顿感觉得没戏。
许家每日车马盈门,引得周围邻居关注,从而知晓, 这来租住不久的许家人,就是近日里京都传得热闹的许先生。
名声好的大夫, 诊金都不低。
这些京都普通百姓, 得知许黟看病,只收三十文钱诊金后。
不日起, 许家门前排队看病的人多起来。
这人多了,除了求益智方的外,其他疑难杂症的病患跟着变多。
只许黟一人,自是看不过来。
许黟将不大的堂厅拾掇出来,分成左右两张长桌案,开设两个坐诊堂。
诊案后方,另设一张小床,上面有钩子和拉绳,靠墙垂着条帘子,有病人需要躺着检查,就会将帘子拉开,挡住外面视线。
京都没有挖采药材的山,药材也贵,他们只开方,不抓药。
许黟独占一张桌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脉枕,素棉手帕和金银花露等物。
对面桌是兄妹俩负责,有阿锦这个女娘子在,不出几日,就有妇人看诊。
不过京都贵女们不会轻易出府看病,哪怕是需要把平安脉,也是请有名望,或者常合作的大夫上门。
找阿锦瞧病的,多是在市坊上有差事的街妇,她们不怕羞,被人瞧着也不会扭扭捏捏,有性子泼辣的还会笑骂回去,根本不在怕的。
这些妇人多是来看妇科病的。
有她们攒临床经验,阿锦对于妇科疾病的辩证开方更为娴熟。
比起外科和内科,更是了然于胸,开出来的方子许黟偶尔会抽查过目,鲜少出现辩错开错方。
至于阿旭,他更擅长看外疡科,这回给他瞧病的病患里,有几个后背长疣需要割掉,都是他亲自操刀。
手术很顺利。
来找阿旭割疣的病患多起来。
许黟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兄妹两人都是能独立出师开医馆的水平,留在他这里,反而大材小用。
夜深人静时,许黟躺在床上和颜曲月商量,要不给阿旭阿锦换个好前程。
“他们跟着我,也太委屈了。”屋里烛光隐动,将他的目光照得若明若暗。
“阿旭跟着我不好成家,总不能继续耽误着。阿锦嫁给二庆,以后有了孩子花销要更大,他们得攒钱买房子,最好是再开间医馆。
可以阿锦主外,二庆主内,二庆欺负不了阿锦,要是他敢欺负,上头还有阿旭和我。”
话匣子打开,许黟说着睡意了无。
颜曲月闻声,诧异地侧目看他,洞幽烛微间,瞧出他的不舍。
她轻笑道:“你说这么多没用,得看他们怎么想。他们要是不想,你说这些也白搭。”
许黟轻叹口气:“我懂。”
他知道,兄妹俩为了报答他,行事面面俱到,连他都离不开两人,却也把两人耽误了很多。
什么丫鬟下人,去牙行里雇谁都成,不是偏要他们才成。
打定主意,许黟就跟颜曲月说,赶明儿有空就去趟牙行,雇个粗使婆子和厨娘,再雇个车夫赶车。
颜曲月摇头道:“就粗使婆子和车夫,厨娘便算了。”
许黟觉得她话有道理,就听她的。
开诊看病的时辰走得快。
聪明药闹起的风波余热渐熄,待许黟他们忙过这阵,发现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
雇粗使婆子和车夫的事不能再拖了,正巧邢岳森休沐,拿着几刀纸和几根墨条来找许黟。
听闻他要雇婆子和车夫,顺手就将这事揽去了。
“我好歹在京都几年,先前买宅子,又在郊外买了座种菜的庄子,跟牙人熟悉,他那里有好的,领两个回来,你们也省心,不用另外调教。”
许黟听了,感兴趣地问:“京都郊外的庄子贵吗?”
邢岳森笑说:“不算便宜,但买卖交易没有主宅交易约束大,商户和普通百姓也能买。”
说着,他话锋一转,“就是好庄子买不到,只有些偏僻的。”
许黟手里有银钱,放着太多不踏实,可他不想在京都买房子。
他没有官职,买到的房子门户都要矮人一等。
但庄子却在考虑范围内,若是有不错的庄子,可以入手买,留着种药材。
“黟哥儿想买?”邢岳森看他眼色,淡笑道,“你要是想买,我去找人打听。”
许黟不客气道:“行。”
邢岳森就问:“预算如何,我好有个底数。”
京郊庄子,占地几亩左右的都要两三万贯以上,好些的要十万贯以上,差些的就要一两万贯。
一两万贯的庄子,邢岳森让许黟不要考虑。
这种庄子虽然说是京郊,但离着京都上百里,早已经脱离了京郊范畴。
去趟庄子,来回一趟要两日时辰,实在太远了。
许黟沉思一番,目光看向颜曲月。买庄子不是小事,他要问颜曲月的意见。
颜曲月当着外人的面,自不会落了自家夫君的面子,何况她对买庄子也感兴趣。
见着许黟问她。
颜曲月笑说:“咱们手里头的银钱不多,两三万倒是能拿得出来。”
“好,既然弟妹都说了,那我先回去,有好消息再来通知你们。”邢岳森畅然笑道。
他走之后,阿目就带了两筐新鲜的时令果蔬来,都是京郊庄子种的。
在京都要送礼的人家太多了,贵重的礼哪里送得来,这种价贱,但又实惠的物什,是再好不过的。拿来送给上司同僚,再添置些好物,送得出手还不会留下把柄。
人情世故做好了,想找麻烦的人就变少。
邢岳森在大理寺业绩表现平平,但这些需要学习的事儿都在仔细琢磨。
这半个月,跑来讨好他的同僚们又恢复原样,邢岳森家里是商户,霍府没有进一步动作,让这些同僚觉得他没有继续深交的必要。
邢岳森乐得自在,这几天他在着手办理一件刑事案件,忙得很。
这日,许家来了个贵客。
尚弘深在得知许黟是消食丸的炮制医者后,并没有急着来找许黟。
他今日来,是来给许黟送个茶会帖子的。
有贵客上门,许黟让二庆将挂诊的牌子撂下,没再接待病患,亲自在拾掇过的堂厅里接待尚弘深。
堂厅拾掇得不伦不类,尚弘深很给面子,捋着胡须笑着说:“挺好,瞧着干净。”
许黟笑了笑。
可不就是“干净”,其他家具都没添,用来招待客人的桌几,还是用诊案临时弄的。
上面的物什撤走换成茶盘,好在用来接待的茶水是上好的雪芽。
许黟心里又感谢一回崔夫人和霍玉璿,上门拿药两回,又送了好多诊金和茶叶。
简单寒暄,许黟拿过帖子打开,讶然道:“太医院的茶会?”
这茶会不是普通聊天的茶会,而是诸多医者交流学术的茶会。
许黟来到京都后听邢岳森提起过,每三年会举行一次茶会,他赶巧,今年是开茶会的年份,但邢岳森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能参加茶会的医者不多。除了太医局、太医院等医者、医生外,只有少部分的民间大夫会收到邀请。
许黟微微激动:“尚教授,这茶会我能参加?”
尚弘深笑道:“你来京都后闹的动静可不小,据我所知,连官家都知晓你这号人物了。”
许黟噎住:“……”
这倒是没想过。
尚弘深见状,就知道他并不知情,便心情不错地多说几句。
“太医院举办茶会,便是不想让医者只局限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尚弘深说,“论道论心,能者居之,广泛交流没有坏处。”
这次茶会,送出去的帖子不少,只是京都,就有十几号民间大夫收到请帖。
“不用担心,收到请帖的人不止你一个。”尚弘深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想参加,补充了一句。
许黟摇头,喜溢眉梢道:“能收到尚教授亲自送来的帖子,后生心中喜悦,定会如期赴约。”
来到宋朝这么久,他还从没参加过这么大型的医术交流会。
他每次给病患辩证开方,用的多是古今演变结合的方子,偶尔也用古方,但更多还是根据前世所学去灵活运用。
有时候,古方和今方用法用量差距大,要重新斟酌,就会引起思考。思考是很好的事,能使得他大脑更加清晰,对以前学的知识重新巩固。
期间,他遇见过很多优秀的医者,比如吴关山、郭中攸、范大夫和庞敏才、林惠秀等人,与他们交流的过程中,能得到新的启发,受益良多。
他不敢小瞧宋朝的医术。
虽然宋朝的中医水平达不到明朝时期,但不乏佼佼者,若是能参加这次的茶会,对他来说意义非常重大。
要是他能带上阿旭和阿锦,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许黟问尚弘深:“我能带人去吗?”
尚弘深看他:“你要带谁?”
许黟没有瞒着他,直接说了阿旭和阿锦:“他们两人都是我的徒弟,已是可以出师,尚教授可以拷问他们。”
尚弘深捏着胡须沉思。
同僚莘淮跟他提过,在相国寺替许黟卖药丸的男子叫阿旭,原来他也是个医者。
在接触许黟时,尚弘深对他的性情有些了解,既然是许黟确定的人,那这两人应是有一定水平。
他可以做个人情直接答应,而非要拷问的形式。
尚弘深煦颜道:“既是许先生推荐,岂有不应的道理,初八那日两人都可来。”
许黟拱手道:“多谢。”
尚弘深罢了罢手,没有承他的礼,反倒是说:“参加茶会有要求,参加者要带有两物,一是以往所开的药方,二是所炮制的药丸,缺一不可。”
许黟闻言点头,这个简单。
他们能带去参加的药方和药丸不少,到时候确定好带什么去就成。
除此外,尚弘深没有再提其他。
初八前, 邢岳森趁着休沐,带来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车夫。
家里添了新人,落在兄妹俩和二庆身上的琐碎事就少很多, 都能将重心放在自己的事情上。
来到京都后,危机感最强的当属二庆,京都没有山可以打猎,他平日挣钱进账的项目少一半, 除了每日牵着小黄溜达解闷, 就是跑腿、当车夫、卖药丸。
眼下不需要他跑腿当车夫,他来找许黟, 问能不能去找份兼职干。
二庆道:“我看码头有招扛活的伙计, 每天能领八十文。”
这个价钱在京都低了些, 但能勉强温饱。
家里穷苦,有多余劳力的都会去码头兼职挣点钱补贴家用。
许黟听了直皱眉,不建议他为几个钱干苦力:“你得换个挣钱的法子。”
二庆挠头:“我只有力气使。”
动脑筋的活儿他干不来。
许黟笑着出主意:“如今天渐热, 码头干活的伙计容易累出热病, 你去卖药茶,反倒合适。”
“药茶?”二庆眼睛瞬间亮起。
他跟着许黟多年,不是白跟着的,前几年跟着阿旭阿锦学字,后几年,他几乎能认所有字了。
有时候兄妹俩忙不开, 他会帮许黟挑拣、晾晒药材,耳濡目染, 多多少少懂得些常用药材的用药法。
听着许黟说起药茶, 旋即就想到了什么:“金银花茶。”
许黟道:“金银花茶太简单了,容易被模仿, 你就煎煮清热解毒茶。”
这茶也不麻烦,就是要用蒲公英、金银花、薄荷和甘草。有几味药,就不容易被模仿出来,要是被别人摸寻到商机,也在码头吆喝着卖也没事,京都这么大,他们可以换着来。
许黟立时把方子写出来,让他每个药铺买一样回来。
二庆晓得的。
兴冲冲地拿着药方就出去了。
二庆要去码头卖药茶没有瞒着家里其他人。
买来的药材要处理,阿锦拿过方子来瞧,就明白该如何制,使唤二庆去屋里搬惠夷槽。
这惠夷槽是在京都重新置办的,阿锦叫他擦去灰尘,先取薄荷和甘草。
阿锦仔细盯着他的动作,边嘱咐道:“你按着秤来,郎君给你的方子量大,不能出错了。”
二庆听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灶房里,新来的粗使婆子在洗铁锅,阿旭进来,看到她正准备煮饭,没客气地拦着,交代素日里做饭调料放在哪里后,把灶柜上的陶锅拿走了。
他在庭院另起炉子,添上几块炭火,便去外面井里打水回来。
水倒进陶锅,阿旭就不管了,等着二庆把碾好过筛的药材倒进去煮就成。
他站着看向阿锦:“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哥哥,怎么了?”阿锦用腹围擦了擦手,往他这边走来。
蹲坐在木凳上的二庆抬头看向他们,阿旭瞪他一眼,喊着妹妹去屋里说话。
阿锦狐疑,但听从地跟着哥哥进屋。
“吧嗒。”
阿旭把屋门关上。
他不说话时唇线抿直,神色不显,看着有些严肃。
阿锦收起脸上挂着的笑,问他:“是出了什么事,瞧着凶巴巴的,可是要吓我?”
阿旭张张嘴,压低声音说话:“你没发现郎君这几日心情不好?”
“有吗?”阿锦琢磨半晌,两日前太医局的尚教授来送请帖,郎君还是很高兴的,说要带他们一同去。
这两天也在为去茶会做准备,瞧着不像是心情坏的模样。
阿锦道:“哥哥想多了?郎君从来不和娘子吵,也不跟我们吵,谁惹郎君心情不好了?”
阿旭摇头:“我说不清。”
他就跟妹妹说,这两天他起夜,看到郎君屋里还亮着灯。
听到这话,阿锦警惕了起来。
半夜还亮着灯,那就不是小事了,郎君很少熬夜,到点就睡觉,素来比他们恪守,遇到高兴事也少有兴奋到睡不着的时候。
“你问了?”阿锦问。
阿旭依旧是摇头,他不敢问。
阿锦拧着柳眉,烦躁道:“这有什么不好问的,你都觉出郎君心情不好了,那就是大事。”
阿旭抿嘴:“我嘴笨,怕问了郎君更加不高兴。”
阿锦:“……”
半晌,她轻声道,“我来问。”
从屋里出来,兄妹俩的脸色凝重,这会儿许黟和邢岳森出门了。
家里就只有颜曲月在。
阿锦打算先去颜曲月那里探探口风,先回到自个屋里翻出坏掉灯芯的油灯碟子。
“娘子,油灯坏了,我想拿着去市坊里找个师傅修。”阿锦聊家常的说着话。
颜曲月拿过来看,淡定道:“不用,我能修。”
阿锦惊叹:“娘子什么都会,好生厉害啊。”
颜曲月嘴角勾着笑出个弧度,取了小刀,在里面拨动几下,就把掉到下方的灯芯勾出来。
她随口道:“有话直说,我还不晓得你,这点事儿值当去找师傅修?”
阿锦脸蛋微红,低笑着喊:“果然都瞒不过娘子。”
“娘子,郎君这几日是有事吗,为何瞧着不大高兴?”
“你瞧出来了?”颜曲月没说原因,反而问她。
阿锦实话实讲,这回是哥哥看出来的。
“哥哥说郎君夜里不睡,但我没听娘子提过,想来娘子也不晓得。”
颜曲月手指捏了捏:“……”
她确实不知。
“那我等他回来再问。”颜曲月故意不说,笑着道。
阿锦着急了,娘子是郎君身边最亲近之人,若是连娘子都不知道,谁还知道啊。
颜曲月打趣她:“你为何不去问?”
“我……”阿锦都嫁做人妇了,没有以前那般黏着许黟,怕被别人说闲话,坏了许黟的名声。
颜曲月笑着看了一会儿,方道:“你和阿旭都是夫君养大的,他待你们像亲弟弟妹妹,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不用专程来找我。”
阿锦没吭声。
理是这理,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怕有理说不清。
颜曲月挥挥手,还是那话,让阿锦亲自去找许黟问清楚。
残照入院,将小院映照得红彤彤,许黟披着霞光回来。
进到院子就看到并排站在屋门前等着他的兄妹俩,阿旭看到他回来,连忙给他打了水净手。
许黟愣了下,就看到阿锦拿着擦手的帕子递过来。
两人一改寻常回到以前模样,许黟疑惑问:“有事?”
阿锦小声嘀咕:“是郎君有事瞒着我们。”
“?”许黟更困惑了。
他没好气地说:“我有何事瞒着你们。”
阿锦胆子大,经过颜曲月提点,胆子更大了。她哼声道:“郎君夜里不睡,肯定是有什么烦心事,有事不说,那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被点出心事,许黟神态不变,沉稳道:“晚上喝多好茶,夜里睡不着罢了。”
闻言,阿锦急哭了,忍了半日的眼泪啪嗒掉下来。
也不抬手擦眼泪,使劲地咬着唇角,片刻才哽咽地说:“郎君说要雇人我就该想到的,郎君就是不想要我们了,才会想换着人使唤。”
许黟无声叹气。
阿锦的话算说对了一半。
“都多大了还哭。”颜曲月走过来,拉着阿锦擦眼泪,“你们有要事忙,耗在打杂上算什么事,郎君也要为你们前程着想,你这么哭,他又舍不得了。”
阿锦眨眨眼,夹在眼睑的泪花又掉下来,这回她使劲擦了把脸:“娘子也觉得我们该离开吗?”
颜曲月愣然,回头看许黟:“你想让他们走?”
许黟好生冤枉:“都是阿锦瞎猜,我没说让你们都走。”
“那是让哥哥走,还是让我走?”阿锦执拗地想要知道答案。
许黟喟叹一声,心硬道:“当初我就说过,我不会留你们太久,你们早都出师了,跟在我身边只会被其他人忽略。”
他不想自己精心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拘束在旁,他们应该拥有更加敞亮光明的未来。
话音落地,好半晌没人出声。
烛火明明晃晃,将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像三根立着不动的柱子。
片刻,阿锦红着眼眶斟酌出主意:“郎君身边需要信得过的人,比起我和二庆,哥哥更适合留下来。到时郎君要是离了京都,我和二庆可以留着帮忙打理庄子,邢郎君那边要用的药丸我也可以炮制,不用郎君托人送来。”
说着说着,她呼吸急促起来,怕许黟连这都不答应。
便又继续道,“郎君之前说想让我开医馆,我也可以在京都开个医馆看病的……”
许黟听着难受,打断她:“阿锦,这事往后再议。”
“郎君……”阿锦更加焦急了。
颜曲月拉住她,对着她摇了摇头:“别为难他了,他也痛苦。”
放谁在京都,许黟都不放心。
京都不比其他地方,满地豪门贵胄,要是不小心得罪人,日子便会过得艰难。
许黟不舍得阿锦留在京都吃苦,也不舍得阿旭孤零零在京都。
左右难割舍,许黟连着两夜睡不着。
没想到会被阿旭发现,提前将这事说开,让他更难选择。
初八这天,街巷口停了一辆马车。
尚弘深提早派人来接许黟他们,车夫恭敬候着,眼力见地搬凳子,提药箱。
许黟拒绝他提药箱,先入了车厢坐下,阿旭和阿锦紧随其后。
阿锦哭了两天,眼睛都是肿的,今早醒来,拿着煮鸡子揉眼睛,气色瞧着好些。
她高高兴兴地期待着茶会,看不出来昨天还哭过。
作为罪魁祸首的许黟不敢问起这事,顺着她的话头,讲了些茶会上要注意的事项。
这次参加茶会,许黟挑选了三张药方,是消渴病方、黄瘤病方和安胎方,每个方子后面都写有病症可以作为依据辩证。
这三个方子涉及到内科、外科和妇科,正好是他们三人各自擅长的领域。
另外带来的药丸,则是消食丸。
他没有把消食丸的药方一并带来,这方子他们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但他不打算提供配方。
至于参加茶会的医者能不能分析出来配方,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
尚教授没说茶会开设男女分席,到时阿锦跟着阿旭,不要独自乱走,离开他们的视野。
聊着天,路程很快过去。
马车来到城东门,在一座挂着蓬花型灯笼的瓦院停下,外面已停着好些规格不一的马车。
许黟不是最后来的,他们挎着药箱入内时,远远地见到两辆马车朝着这处庄院过来。
庄院前门有条石子铺的路子,弯弯绕绕地穿过庭院入到前厅。前厅陈设几条长桌,左右有茶座,但没人。
引路的女使便道:“先生们都在后院赏花仙,后院也设了茶座,许先生请随我来。”
五月芍药开,芍药也被称作为花仙。
“有劳。”许黟颔首。
随着女使在前带路,他们绕过抄手游廊,入了后院拱门,女使止步在前,笑着欠身离开。
许黟带着女医参加茶会,在茶会上属于前所未有,太医院里提前知情的只有几人,他们早早过来,便是想见识下能让尚院判同意参加的女医可有真水平。
多数人只知许黟,不知其人。
但谁是许黟很好猜,身边带有女娘的就是。
真的见到有青年携带女郎参加,不止那几人,其他人也纷纷望了过去。
“这是谁?”
“怎么还带家眷了?”
“茶会不可带家眷,难道这女郎也是医者?”
在众人疑惑中,一个穿着仙气飘飘的道袍中年男子朝着许黟过去了。
“许先生,久仰大名。”莘淮笑眯眯地说,“我很早前就想见一见你,但尚兄总说不急。”
许黟和兄妹俩连忙行礼:“敢问先生是?”
莘淮笑道:“我是太医院的文书属官。”
当初派人打听消食丸的便是他,莘淮是太医院吏目,正七品,素来在院里搞研究,隶属左院判管理。
虽然品阶低了一些,可好歹是个正七品官职,平日也会给太医院的医生们讲课。在医生们的眼里,地位还是很高的,何况他还有个当右院判的好友。
看到莘淮主动,暗中观察的人里开始猜测这青年是谁。
听到中年男的自我介绍,许黟讶然一瞬,太医院的文书属官除了负责科研,还负责管辖医书,整编和修改。
许黟心神微动,郑重行揖喊道:“许黟见过莘吏目。”
莘淮扶着他起来:“不用这般客气。”
说着就抓住他的手腕,笑眯眯地说,“我研究你在相国寺卖的消食丸半月有余了,其中有两味药材一直不知其数,在药房里炮制了上百回,都不能复刻出来。”
真真是奇怪,以前他都不曾遇到这等问题,“你来跟我说说,这两道药材究竟用了多少量?”
许黟愣住:“……”
这茶会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此届茶会由尚弘深主持。
医者论道交流, 不讲究官场那套,脱下官服,大家都是以师长、教授、学生等辈分称呼。不是官医者, 多以姓氏加上“先生”、“兄”为主,少有用官威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