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黟侧眸,看向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
“你有话要说?”
霍玉璿道:“适才在屋里,我都是为了演给我娘看的,许先生你说的这药丸,真的有用?”
许黟听了,沉吟片刻才说:“有些用。”
“还真有用啊?”霍玉璿有些愕然,接着便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兴奋。
那药丸要是吃了真的让人变聪明,那考科举不就是人人可行了吗?
听到他这想法,许黟一时无语,扯扯嘴角道:“这药丸只是让你看书时不会犯头疼,不会慌悸,至于会不会读书,要看你是否勤奋好学。”
霍玉璿:“……”
高兴早了。
云鹤居。
霍玉清醒来,在仆从的搀扶下走了一圈,躺回床榻时,他问仆从:“我醒来这么久,怎么不见许兄过来,他在忙什么?”
仆从垂头交代道:“许先生被二房请了去,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去这么久?”霍玉清疑惑,问仆从二房谁病了。
仆从犹豫一瞬,才道:“玉二爷,二房请许先生不是谁病了,是二太太想法子给璿五爷看脑子呢。
小的不敢说主子的不是,但这二太太乱来不是一回两回了,上回听说,还去神仙观里求神药,倒是教璿五爷坏了好几日肚子,没能去书院哩。”
说着说着,仆从看着自家郎君阴沉下去的脸。
不敢再继续说了。
霍玉清眉目沉沉,只看着,也看不出来什么思绪。
仆从发愁地给他倒了温茶,霍玉清没碰那茶盅,只斜斜靠在软榻,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外面有稍稍的动静传来。
霍玉清眉目轻动,询问:“是谁回来了?”
仆从跑去瞧了,回来时脚步明显加快:“玉二爷,是许先生回来了。”
“你去请他来。”霍玉清想都不想。
许黟刚从二房处的院子回来,还没回到自个屋里歇会,又被请了去。
他脑壳发疼,沉默不语地来到霍玉清屋里,等着他亲自开口。
“我听二婶婶请你去看病了。”霍玉清斟酌着,闷沉沉地说,“你要是觉得无理,在霍府住得不自在,我跟小叔说,让他送你出府。”
许黟抬眼看他:“还好。”
霍玉清瞬间屏声静气。
偏过头看沉稳坐在椅凳上的许黟,霍玉清迟疑问,“你有法子治璿哥儿不爱读书的毛病?”
许黟观他神色异样,顿感有趣:“难不成你觉得他装的?”
霍玉清顿住:“不是吗?”
许黟闻言,笑了。
在心里默默地同情霍玉璿一秒。
许黟住在霍府第十日, 霍玉清腹部伤势长出新肉了。
许黟住在霍府半个月,霍玉清下床活动时不需要仆从搀扶了。
这日,许黟开始收拾行装, 回家。
来时他只带了个药箱,回去时多出来大大小小好几个箧笥,多是霍府各房送来的物什。
霍大娘子差人送来一盏银鎏金荔枝琉璃灯。
这灯胜在四面都是粉红琉璃片,上方用以缠丝编织出荔枝形, 模样精巧工绝, 便是许黟看得都有些爱不释手。
觉得颜曲月应该会很喜欢。
来送礼的妈妈眼珠子精得很,见许黟目光落在灯上没移开, 满意的嘴角翘上天。
姿态高昂地笑说:“许先生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吧, 普通人家可用不了, 不过这是大太太送的,你收着用无妨。”
许黟:“……”
我谢谢你家大太太。
这妈妈还不晓得自己话多坏了她家大太太的形象,依旧在那里叭叭个不停。
许黟不想听她说话, 将东西收下, 礼貌而强势地将她送出去。
三房送来的物什是霍三爷安排,对比大房只有一盏灯,他送来的东西就要实用不少。
有四盒香盘,四盒香粉,四盒香饼,每一盒拿出去都是高价难求的极品好香。
装在绘有海棠梨花的青檀香盒里, 许黟清点了一番里头的好坏,对着这十几盒香很满意。
打算到时候送几盘给邢岳森和焦氏用用。
接着, 便是二房送来的东西了。
看到二房送的东西, 许黟才知晓崔氏说的万贯诊金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送了万贯银钱来!
这么多钱许黟拿着心里不安,打算将其退回去。
哪想还没送回, 霍玉璿先过来了,见状,嬉嬉笑笑地说:“我娘从来说一不二,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许黟挑眉看他。
霍玉璿罕见地被人看得不好意思,撇开脸,看到箧笥里放着的香盒,愣了下震惊道:“你不收我娘的诊金,反而收我小叔的香?!”
许黟不明所以:“这香有其他缘故?”
“当然了!”
霍玉璿脸上的不可思议不似作假:“你可知晓这香是谁人所制?”
许黟懒得猜:“不知。”
霍玉璿缓缓吐出话来:“是我小叔。”
“我小叔以香入道,师承当年名动京都的仙老香官,小叔不仅会制香,还会谱写香谱,他制出来的香千金难得,便是当今官家都十分痴迷我小叔的香。”
品香者多是文人雅士,会制香者也有,但要说会谱香的,且谱出来的香千金难求,那就是万里挑一。
许黟隐隐明白,为何大房娘子会忌惮三房了。
以三房三爷的能耐,若是不归休,将来的前程不比霍太尉差到哪里去。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许黟暂且不提,听了霍玉璿这话,这香反而不好拿给邢岳森用。
要不然容易引起误会。
许黟一时间想了这般多,霍玉璿却只顾着盯上香盒流口水:“小叔好过分,我生辰时求他送香给我,他都不给,倒是给你这么多盒。”
他要是有这么多,拿出去同窗不得羡慕极了。
“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几盒给你。”许黟在旁道。
拿人家这么昂贵的诊金,送点对方家里人送的礼物回去。
霍玉璿有些迟疑:“我娘要是晓得了,会说我。”
许黟笑了笑:“我送的,你娘不会说你。”
霍玉璿看着香盒实在舍不得,咽咽口水,就抱了三盒到怀里。
“许先生你人真好。”
霍玉璿真情实意道,“二哥哥对我都没这么好。”
被发了好人卡的许黟无奈失笑,觉得自己有些空手套白狼。
这些日子,霍玉璿在喝了许黟开的朱子读书丸,不犯头疼了,读书时也不心慌,为了不让他娘白费苦心,他日日过得艰难,捧着不爱看的书籍苦读起来。
这么一读学业进步飞快,霍家上下都震惊了。
原来府里的璿五爷不是榆木脑袋,而是以前没吃这“读书丸”才不会读书的。
这霍府各房都传得夸诞不实,更何况是传到外面去,逐渐变了味。
变成霍家璿五爷吃了许黟开的“读书丸”不仅能变聪明,还好读书,过目不忘!
不少权贵将目光落在家里不爱读书的哥儿身上。
霍家的璿五爷都能变聪明,他家岂不是也能?
“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我家哥儿与那璿五爷是同窗,这璿五爷以前遇到助教问话十句九句答不上来,可巧不,吃了那什么读书丸,现在都能答上来了。”
“不止哩,看书也不嚷嚷头疼了。”
“我儿读书也喊头疼,要是真的有用,我就去请这许先生来,看我儿还有别的借口使?”
“……”
这事传出几日,好些人家都想见见这位许先生。
奈何许黟在霍府里足不出户,他们又不能跑去霍府把人带走,只能等着霍府啥时候放人。
直到这日,市坊里传来新消息——
“好消息呐,那许先生从霍府离开了。你不是要找他吗,眼下就能去了!”
此话一出,已然有人备上马车,匆匆赶去朱雀街城东街南。
许黟不在家多日,对颜曲月等人都好生想念,他催促霍家马夫赶车快些。
马车碾过街道,扬起灰尘,飞鞭来到街南。
小巷外已有多人等候。
半个时辰前,邢岳森收到消息,他本想备车去接许黟,但被霍府的人拒绝了。
因而他转头来到许家,将消息告知颜曲月。
颜曲月听得许黟今日回家,赶紧唤阿旭和二庆他们回来。
等了片刻,就见一辆马车疾奔而来。
马车在几尺前停住,车厢帘子被人极快打起,许黟从里面出来,看到众人都等着他,眉眼微扬,笑喊:“娘子,邢兄,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颜曲月皓眸落在他身上,喜色难掩,低笑道,“胖了。”
“真胖了?”许黟睖睁,他在霍府不好练武,半个余月没锻体了。
邢岳森在旁笑地拍拍他的肩:“确实。”
许黟:“……”
他生出危机,握住颜曲月的手道:“娘子,我明日起加倍锻炼。”
颜曲月没拿开他的手,笑着点头。
阿旭和二庆帮忙将车上的箧笥搬下来,瞧着有好几箱,颜曲月和邢岳森都惊讶了。
皆是不由地问:“怎么这么多?”
许黟回道:“霍家各房送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是各房下人找我看病时送的,有些多,我就单独放了一箱。”
最大的那箱就是零碎小物,什么样的都有,连针线布头都有,许黟什么都照收不误。
马夫把人送到,拱手笑着说几句话,便驾着马车返回交差。
众人搬着箧笥回家。
邢岳森把近几日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许黟:“你知道对霍家玉二爷行凶的是谁吗?”
“抓到了?”许黟问他。
邢岳森点点头,说抓到了。
这事说来有些滑稽,行凶者想要杀的人是另外一个在国子监的监生。
这监生的名字读音与霍玉清相似,行凶者将他当成对方了。
“也是可怜人,他与妹妹相依为命,在市坊里摆摊,被对方强看了去,后来他妹妹不甘受辱,上吊自尽了。”邢岳森叹息地说。
他妹妹一死,他就想去衙门报案,哪想连对方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识得写状纸的书生。
走投无路时就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事发前,他在国子监蹲守好几日,偶然听到有人喊霍玉清的名字,与害死妹妹那人的名字一样,就跟了上去。
许黟沉默听完,问道:“那害死人家妹妹的监生如何了?”
邢岳森面上露出冷笑,道:“这事捅到官家面前,想要包庇自家儿郎也不成,官家发话了,必会严惩。”
这个监生也是个官二代,家里爹爹是工部郎中。好歹是个正五品官员,家里子弟犯了这等事,又了捅出来,哪会轻拿轻放。
如今那个监生已经押送到大理寺审问,若情况属实,应该会革去监生,判刑流放。
听到犯事之人会得到严惩,许黟没再继续这般沉重话题。
而是将他在霍府住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给颜曲月和邢岳森等人听。
听着他在霍府日常,几人都露出恍惚神色。
“我算是白担心你了。”邢岳森不由感慨,“你在京都行走,怕是比我吃得开混得好。”
颜曲月莞尔笑着:“我就不担心,你不在这些日子,我们照样过。”
许黟满眼看她:“我却是极想你。”
“咳咳。”
“咳咳咳。”
两人同时捂嘴咳嗽,邢岳森是觉得没眼看,颜曲月是害羞的。
“邢郎君在呢,你收敛些。”颜曲月怒瞪他一眼,害她不好意思起来。
许黟却不怕她瞪眼生气,心里反而更加踏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小窝。
回到家里,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他便觉得这小小的屋院哪哪都好。
两人对坐笑而不语。
邢岳森坐得不自在,不想继续留着碍眼。
“过两日休沐,我再来。”
他走后,许黟就拉着颜曲月说起带来的物什:“霍家大房送了盏灯,我瞧着不错,你要是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咱们就当了换钱。”
“霍家的东西不好当,还是留着吧。”颜曲月笑笑。
许黟随意地“嗯”了一声。
他将带来的东西交给颜曲月和阿锦打理。
她们在看到里头有一箱银钱时,惊讶程度不亚于许黟。
“这霍家二房娘子好阔气,万贯钱呐,都能在街南买一间小屋子了。”阿锦倒抽口气。
摸着银钱的手指都在发抖。
许黟笑骂了声没出息,接着道,“这万贯银钱在京都只能买到郊外的房子,城内却是买不到的。”
哪怕买到了,那房屋也是又小又破,比他们现在住的还要差劲。
阿锦瞬间息了声,觉得这万贯银钱变不值钱了。
“咱们如今不缺钱,但不买京都的房子。”
颜曲月发话了,笑着看阿锦和二庆两人,“你们要是想留在京都,倒是可以买,若是不想留着,买了也是搁置。”
“我们要不要留,都看郎君和娘子的意思。”阿锦立时表态道,说着有些委屈地问,“娘子说这话,是不是不想阿锦跟着你们了?”
颜曲月抬手戳了下她的额头:“你这脑子,我就说两句,你还较真了。”
阿锦嘻嘻喊道:“那是娘子心疼我。”
零碎小物留多不好处理,颜曲月就打算将用不上的拿去相国寺里卖。
霍三爷送的香珍贵,轻易不能送人,也不能随便给阿旭阿锦他们用,显得他们对霍家不够尊敬。
颜曲月便想,不如送一盒给焦氏,焦氏常在家里不出门,用用也无妨。
对此许黟没有任何异议,此时他在看阿旭递上来的账本。
他不在的日子,相国寺开放三回交易日,阿旭和二庆每回都去,只卖消食丸。
前一回他们按照许黟三十文一包的定价卖,后两回他们在马行北街的药铺买药材回来,本钱增加一倍,卖的价钱也翻了一倍。
阿旭道:“我以为六十文一包他们不会买,哪想到都不够卖。”
见识过京都药材昂贵的许黟,此时觉得他们定价六十文一包,着实便宜。
“即使再涨价到八十文一包,他们也会买的。”许黟笃定道。
阿旭震惊了。
连忙问许黟他们要不要继续涨价。
许黟摆摆手,继续涨价就不必了,他们来京都又不是来薅京都百姓羊毛的。
太医院。
不少医生[注]在讨论最近京都热门人物——许黟。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霍家霍玉清的伤势治好,有这等高明医术的,只有他们院六品以上的御医才有的水平。
结果没过几日,又传出来许黟开了什么“读书丸”,引得议论声纷纷。
“这世上哪来的聪明药?”有人不屑。
但也有人仔细分析:“我知道这方子出处,《神农本草经》里就有记载过一药,名为远志,就可以益智慧,耳目聪明……”
“这到底是真是假,都还说不准呢。若是能看究竟开了何药就好了。”
“怎么,你不是不信吗?”
“信不信和这有何关系,我问过教授了,他说这都是传出来的,当不得真。”
能进太医院的医生,不仅有所师承,还有真本事在。
他们学医十数年,读过的医著数不胜数,何况有教授教导,自有一身傲气在,哪会看得上一个从乡下来的民间医者。
大多数都觉得这民间百姓没见识过好大夫,有个不错的就夸大其词。
都当是笑话来听。
太医院某处院子,尚弘深整理完手里头的考核招募资料,将书夹一合,外面就响起爽朗笑声。
“尚兄可在?”
来人跨步进来,见着尚弘深在,便不客气地坐到跟前:“相国寺出现的消食丸,我知道是谁炮制的了。”
尚弘深疲惫的双目一睁:“是谁?”
同僚意有所指地笑道:“你见过他。”
尚弘深思索着说:“我见过的医者那么多,你要我猜我可猜不出来,赶紧说了,我好去忙其他事。”
“那人不是别的,是上回你在路上遇到的许后生。当时你说这人医术高明,我还以为你在说笑,没想到是真的。”同僚说着说着,眼里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
尚弘深惊然,没想到会是同个人。
“他不是在霍府吗?”
“是在霍府,但在相国寺摆摊卖药丸的是他的人。”
同僚说着,对尚弘深道:“尚兄,你是院判,这么好的医者难道就不想将他揽入咱们太医院?”
尚弘深:“……”
他没应答同僚,反倒是在想,像许黟这样的医者,会甘于留在太医院吗。
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旭跑去开门, 外头站着个拎盒子的布衫小厮,见门开了,主动问:“许先生可在家?”
“你找郎君?”阿旭问。
小厮道:“我家大郎想请许先生出诊, 这是点小心意,还望收下。”
“郎君在的,贵介稍后,我去回禀郎君。”
阿旭收了盒子回来, 里面装的是果子铺里的时令糕点, 很是适合拿来当见面赠礼。
他记了下来,想着以后去到其他家, 也可以端上这么一盒小礼。
阿锦依着屋前门楣, 看着哥哥提着东西回来, 轻笑着问:“哥哥是谁?”
阿旭道:“来请郎君出诊的。”
坐在屋里头的颜曲月和许黟听见了,有些意外。
“你才回来半日,就有人上门来了?”颜曲月讶然过后, 黛眉轻皱地看着许黟, “看来对方晓得你回来。”
许黟顺势应道:“去见一下就知道是谁了。”
颜曲月点头:“让阿旭跟着,好有个照应。”
“换二庆吧。”许黟笑着说,“让二庆也熟悉熟悉京都的路,另外我想派阿旭去药铺买点药材。”
阿旭闻言,进屋来了。
“郎君,买什么药?”他问。
许黟道:“我给你开个方子, 你照着方子上的药材多买一份。”
这药方也不是别人的,是许黟打算给霍家霍玉璿另外再开的方子。
当时让他先服用朱子读书丸一旬, 之后再复诊换药。
许黟临走前给霍玉璿把过脉, 知晓要换成哪个药方,便将炮制药丸的活计给揽下来。
“明日霍府会有人登门来取, 阿旭你把药材买回来就炮制上。”
阿旭拿过方子一看,上面没写药方名,只有几样药材,分别是:远志、百合、龙眼肉、大枣和白茯苓。
炮制的法子在另外的纸张上面,需要加入蜜糖调和,揉搓成梧桐子大小,再与煮熟的鸡羹同服。
旁侧,阿锦也凑过来瞧个仔细。
见了方子,她嗔怪地“咦”了一声,喊道:“郎君,我怎么没看过这方子?”
许黟听她问,借机给他们讲上一课:“这方子是化载过的,平时里叫你们看的医书里没有。不过你看它里面所用药材,就可知晓,这方子出自‘远志汤’。”
不同药不同形,初看陌生,仔细琢磨就可得出这方子熟悉在哪里。
因外面还有其他府家的贵介候着,他没说得详细,只简单地交代几句,便提着刚放下不久的药箱,唤上二庆出门。
外面候着的贵介见着他带着人出来,笑着行了一礼。
接着便邀着许黟上马车。
与霍府的马车不同,这辆马车外面的帘子是用色碧福禄花纹宋锦,且用的软垫、靠枕皆是令人眼睛一亮的宋锦所制。
许黟再去看这位年纪不算大的贵介,身上的衣裳虽是布衫,但腰带用的是宋锦好料,只是色头有些暗淡了,应当是主家用过后打赏下来的。
都说富贵家的贵介女使,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的哥儿姐儿好。
这话并没有说错。
贵介跟着上来车厢,殷勤地给许黟倒上茶,笑着道明来意:“我家大郎有个哥儿,与霍太尉家的璿五爷一样,都不是好读书的料。”
他也不明说,只道了这么一句,就笑着不再说话了。
许黟:“……”
看来他给霍玉璿开个“聪明药”被传出去了。
也不晓得传成什么样,回去时得让阿旭去市井里打听一番,好叫他有个准备。
将近两炷香的时间,马车驶出朱雀门,往潘楼东街向北而去。
便再行个几里地,马车停在了一座高门住宅前。
许黟在霍府住了大半月,如今看到这么奢华的宅邸,面色不显地跟着贵介从旁侧的角门入内。
贵介进入府内,就带着许黟往后院走。
许黟目不斜视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在经过拱形花园门时,终于见到了今日要问诊的人。
穿着花枝招展的绿衣裳,头上戴着网状发巾,插着几朵艳红春花。
面红唇红,好似涂了胭脂。
伶人扮相的少年郎回头,手中还举着敲鼓的鼓槌,见到许黟,脸上多出震惊。
贵介看看自家郎君,又看看许黟,心里咯噔乱跳。
遭了,郎君这番模样被瞧见,怕是要发火。
蔚柳连忙将举着的手放下来,把鼓和鼓槌丢给旁边站着的丫鬟,气呼呼地走过来:“你带谁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他在家里扮戏子,被外人瞧见了不要面子的?
贵介脑门渗出冷汗,支支吾吾地垂脑袋辩解:“是娘子喊我来的,说将许先生请来了,便将人带来见郎君。”
不告诉蔚柳,也是怕蔚柳提前知晓躲起来不见人。
“许先生?”蔚柳诧异地看向旁边身形颀长的青年。
心里琢磨了一瞬,瞬间想起什么来,顾不上面子地问,“你就是那个治好玉璿脑子的大夫?”
许黟没有顺着他的话,摇头笑说:“霍五郎的脑子没问题。”
蔚柳不信:“那他怎么就突然会读书了?”
不待许黟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懂我懂,这等辛密怎么能随意乱说。我不问了,你回去吧。记得跟我娘说,许先生治不好我,让她别白费苦心。”
后面那话,是朝旁边的贵介说的。
贵介一脸为难地看向蔚柳,小声讨好地说道:“郎君,这许先生人都来了,你就叫他给瞧下,我也好给娘子个交代。”
“我不是给你出主意了吗。”蔚柳见这贵介长得尖嘴猴腮,有些不满地推开他。
看着他就不顺眼。
但他看向许黟,见着许黟容貌极好,五官俊挺,神清气正,就是肤色差了些,不够白,但若是涂抹个面脂,扮做书生绰绰有余。
蔚柳看了一会儿有些手痒痒,拐弯抹角地探询:“许先生素日里可喜爱听曲?”
“尚可。”许黟道。
蔚柳听了,更是心动:“那你觉得我这扮相如何?”
许黟:“……”
他无可置喙:“还行。”
然而,蔚柳没听出来许黟的意思,听到他说“行”,瞬间亮起星星眼。
仿佛是找到多年挚友,拉着他倾诉苦楚,“我从小就爱听曲唱曲,但我娘就非要我读书,还想把我塞进国子监,叫我好一顿难受。”
“那你喜欢什么?”许黟笑着问他。
蔚柳嘿嘿笑地展开双臂,做了个有模有样的揖礼,接着抬起头来:“你没看出来吗?我在扮演个打鼓的乐师,很像吧。”
看着他求夸,许黟微微笑着。
就是苦了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和小厮,都不敢正眼瞧着,纷纷低垂着头颅。
很快,蔚柳就自露马脚,说到让许黟扮演书生的话题上。
还说只要许黟肯跟着他演一出戏,他不仅同意给许黟看病,还可以给他很多好东西。
闻此,许黟目光意动,对这少年郎的身份实在好奇。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纨绔子弟。
蔚柳看他没应声。
嬉皮笑脸突然冷了下来,目光灼灼盯着许黟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笑?”
“没有。”许黟如实回他。
对上他这带有乖张的眼神平静道,“我从来没扮演过书生,可能会演不好。”
蔚柳听到他这么说,遽然扬起笑脸:“没事,我教你。”
许黟笑着答应:“好。”
这少年郎性情瞧着古怪,但许黟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应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他顺着对方来到屋里,蔚柳说他去换身衣裳,不一会儿,他就穿着一身正儿八经的圆领宽袖衫回来。
坐到许黟对面椅子,喝了一口茶,蔚柳很有契约精神地说:“你先给我把脉,咱们应付了我娘,再来扮演书生。”
“行。”许黟点头。
蔚柳卸了面脂,肤色白皙,是常年不晒太阳的皓白,但看着不像是有病之人。
许黟为他把脉之后,也从他的脉象上看出来,这少年郎并没有得病。
“我就说我没病吧,我娘就是看到玉璿吃那聪明药,就想让我也吃,觉得我吃了就能读书了。”蔚柳哼哼地说着。
丝毫不觉得他与许黟头次见面,说这些有些逾越。
他问:“你说我能吃那聪明药吗?”
许黟回答:“无病无灾不用吃药,但你苔色带黄,舌尖微红,有上火之兆,可以适当喝些清热泻火的汤饮。”
蔚柳无所谓地点点头:“那就开些清热泻火的汤药喝喝,好给我娘有个交代。”
许黟没有含糊,既然要给方,便会仔细琢磨。
眼前这少年郎的上火情况不重,不需要开多么复杂的方剂,许黟选了药茶方剂。
用的是枇杷竹叶茶。
许黟持笔写方,蔚柳本不在意地把玩着手里小把件,回首猝然看到许黟笔迹,愣了一下。
他俯身凑近看向铺开的纸张,上面只写着短短两行字。
用以鲜枇杷叶,鲜竹叶和鲜芦根各三钱,切段煎煮一刻钟,盛出时加入少许盐巴,代茶饮之。
看着许黟写完了,蔚柳拿过纸张吹了吹,说道:“你这字真好看。”
许黟谦虚道:“练过几年。”
然后,他就看到蔚柳当着他的面,临摹抄了一份药方。
在看到上面画葫芦似的字迹,许黟沉默了。
蔚柳满意地欣赏一会儿,说道:“我写的也不差,就用我这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