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让她疑惑,又有些受伤。
直到某天,她听到张茂燕跟丈夫嘀咕,说:“……带外孙带了这许多年,还要被亲家嫌鄙把小孩带坏了,师父真是吃力不讨好。朱岩也是的,怎么可以让人家这么说自家爷娘?”
丛甘霖道:“有啥办法啦,人家婆家有钞票,朱师傅不能比的呀?”
张茂燕听见这话更气了,说:“随便啥事情只看钞票的吗?”
“钞票你不喜欢啊?”丛甘霖笑着反问。
张茂燕回:“我只羡慕她有这么好的爷娘。”
丛欣听得半懂不懂,插嘴问母亲:“那为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张茂燕自然没法跟小孩子解释大人之间的矛盾,调转枪头数落她,说:“人家为为现在天天补课,不好好学习就要吃生活。你呀,也应该收收骨头了。”
丛欣一听,只觉可怕,大叫:“虐待儿童犯法,电视里说的!”
张茂燕笑了,从来逃不过她的可爱大法,收骨头也就说说而已,照样让她放羊一直放到小学开学。
反正上的也就是附近划区块招生的对口小学,步行不超过十分钟,途中经过朱师傅常去买菜的马路菜场,字面意思上的菜小。
再看到时为,已经是次年春节了。
丛欣原本还替他担心,天天“吃生活”一定很可怜,但真人倒是好好的,一点看不出被“生活”磨砺的痕迹,个子长高了,穿得也比在职工楼的时候漂亮。邻居们都出来看他,说他像个小少爷。
只是大半年没见,两个孩子忽然变得有些生分。等丛欣拿零食给他吃,告诉他自己学校里的事情,两人好不容易熟络起来,他又要走了,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她根本没听过的校名。她过耳就忘,后来还是听父母议论,说那是一所十二年一贯制的私立学校,从小学开始就要寄宿。
“这么小的孩子就住读,以后跟父母不亲的。”张茂燕小声唏嘘。
丛甘霖却说:“这有啥啦?朱岩跟爷娘也不亲,现在不要太好。”
张茂燕没话了,刚刚才听朱岩在讲,要给父母买套商品房,改善下居住环境。
但沈宝云和朱明常婉拒了女儿的孝心,说在职工楼住习惯了不想搬家,而且此地传说就要拆迁了,还是等拆迁吧。大约也是因为和亲家之间有点心结,更加不愿意动用他们小家庭的钱。
张茂燕自问没有这样的实力,1999年的上海已进入城市基建大开发的时期,各种住宅楼盘开得到处都是。而职工楼正一年年地破败下去,她跟丛甘霖也想买房搬出这座老楼,只是不知道钱在哪里。
那之后的两三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朱岩偶尔带着孩子回一趟职工楼看望父母,时益恒只负责接送,从来不上去。再后来,朱岩自己学会开车,他也就不来的。
邻居们看见时为,还是会调侃一句:“小少爷回来啦。”
是因为他格外干净的穿着,越来越沉静的表情,看起来真的跟职工楼里的孩子不太一样。
在丛欣看来,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淡了,终有一天消失不再。
也许是因为不住在一起,也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一年只见一两次,聊天少了共同话题。又或者只是男孩女孩之间的差异,长大一点便玩不到一块儿去了。
而且,耳边总有人在提醒他们之间的不同,说时为家住的地方有多高级,读的学校有多好,参加了什么什么夏令营,还在学小提琴,以后会成为跟职工楼的小孩完全不一样的人。
丛欣有时候会有些生气,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在学校成绩不错,还是班干部,参加了鼓号队,也在学电子琴。
更多的只是怅然,她又交了很多新朋友,一起写作业的,一起跳橡皮筋的,一起聊电视剧的,但终归少了他一个。
而在时为看来,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单方面破裂的。
又一年春节,他初二去外婆家拜年,丛欣却和同学约了出去玩。
他们在楼下大声叫她的名字:“丛欣——丛欣——”
她也大声回应,说:“我马上就来——”
然后跟他打了个招呼,小跑着下楼去,他只看到她穿着新衣服,马尾辫跳跃的背影。
那天,是沈宝云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带他进屋,悄悄问他怎么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说的,父亲总在强调坚强,自律,努力,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他当时不过十岁,读四年级。
但外婆的语气还是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以及他们促膝坐着的床沿,铺的还是他小时候睡过的床单,枕边放着他的旧玩具,都洗得很干净,却不知为什么好像还能闻到过去的味道。
他忽然就开了口,也悄悄地说:“丛欣跟别人做朋友,我以后没有朋友了。”
沈宝云说:“她跟别人做朋友不是说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呀。”
时为说:“可是我没有其他朋友,我很孤单的……”
很小的一件事,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沈宝云也哭了,抱他在胸前轻轻拍,安慰了很久。
也是那天,离开职工楼回去的路上,朱岩破天荒地与他谈心。
她一边开车一边对他说:“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没什么朋友,人都是这样的。”
时为只觉突然,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忙,哪怕在他身边也总是陷入思索,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也许是因为沈宝云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想要跟他谈谈。
也许因为天已经黑了,车里很暗,让时为也有勇气对她说:“但我看见医院里很多人跟你打招呼。”
朱岩轻轻笑了,给他解释:“那只是我的同事或者病人,我们认识而已。”
隔了会儿,她又说:“我小时候跟你一样,也觉得孤独,但人都是这样的,长大就好了。”
时为没再说什么,母亲的建议对他并没多少帮助,长大是个太过漫长的过程。
朱岩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着方向盘,看着车灯照亮的前路。
她其实有点生气,沈宝云对她转述时为的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责备,作为母亲,她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没能给到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才让他觉得孤独?但明明,明明,曾经的她也是孤独的,就在那幢热闹的职工楼里,父母陪伴在侧。
与此同时,她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个孩子之间的连结,哪怕丈夫总在批评他内向,逃避困难,没有恒心,但他与她是相似的。这让她放了心,相信他的性格里一定也有她的其他部分,长大就好了。
这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无奈之举。
生育之后的这些年,身边总有人在说她没尽到母亲的责任,或明或暗。她的婆婆可能是最坦率的一个,已经几次提出要她换个轻松些的工作,多花些时间在孩子的教育上,说时为给她父母带坏了,染上了小市民散漫的习惯,所以才不如他们时家亲戚的孩子优秀。
她其实觉得奇怪,婆婆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时家确实住花园洋房,祖上出过一个名医,后辈也多得是留学读书回来,从事西医一行的。但到了时益恒父母那一辈,解放的时候都才十几岁,起初日子好过,照旧跳舞打网球,后来遇上特殊年代,书只读到初中毕业,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直到这几年,儿子事业发达,婆婆才又重新跳起舞来,更有了骄傲的资本,要求她相夫教子,甚至还曾经提出让她每个周末去花园洋房烧一顿饭。
这似乎只是个尽孝的要求,但她不确定其中是否还带着对她父亲职业的鄙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想停下来,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和热爱,也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也是在那几年,上海房价如雨后春笋般涨上去,时家老洋房的身价更是翻得看不懂。
医药公司的中国总部已经成立,办公室在中信泰富,时益恒平常就在那里上班,公司研发中心又设在浦东药谷,他便在南京西路买了一套豪宅公寓,浦东也买了别墅。
消息传回职工楼,大家都很艳羡,自然也包括张茂燕。
但那几年,她自己家的日子也过得很不错。
虽然江亚饭店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丛甘霖还是有本事的,被一个常来锦绣厅吃饭的台湾老板看中,请他去自己新开的餐馆做经理。他于是便办了留职停薪,离开了外滩老大楼里的国营饭店,转去那种新建购物中心里的餐馆工作。
张茂燕起初还有些忐忑,但丛甘霖挺争气,大厨是他通过朱师傅的关系挖来的,后续也把餐厅管理得很好,一连几年生意兴隆。台湾老板甚至给了他一点干股,让他从打工仔一跃成为小股东,收入一涨再涨。
丈夫在外面混得好,张茂燕与有荣焉,在单位里的脾气似乎也大了点。
房务部的领导春节没给她手下的合同工发福利,她直接去找总经理要。
工会组织女职工妇科检查,医生不拉帘子,排着队一个个宣判谁谁谁炎症谁谁谁宫颈糜烂,她直接上去开怼:怎么做医生的你?!
有人喜欢她这脾气,也有人就等着看她笑话,觉得丛甘霖那个人迟早外插花。
三十多岁的丛甘霖,钱挣的多了,仍旧是职工楼里最帅的男人,每天穿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只是头发不再吹炮台,换了更加潮流的款式,而且还开上了台湾老板配给他的桑塔纳2000。
但他们想要看到的状况一直都没出现,丛甘霖还是那个嘴甜的丈夫和父亲,从来对妻子和女儿不吝赞美,反衬得职工楼里其他老爷们儿一无是处,更加被老婆嫌鄙。
丛欣小时候,他会抱着皱巴巴的她说:“你们谁见过这么好看的小毛头?”
待她上了中学,他还是会突然开车去她学校门口接她,看着她走出来,说:“这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这么好看?”
保安只当哪来的流氓,丛欣也觉无地自容,却又有点得意,因为哪怕她对同学解释,他们也都不信这靠在车边的帅哥真就是她父亲。
2005年,上海的楼市稍稍横盘,丛甘霖更是找准时机,在老西门那里一个新建小区买下一套期房。房子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八平米,是他们在职工楼那间小屋的十倍还多。当然,是贷了款的。但以他当时的收入,还贷毫无压力。
交完首付,办妥手续,他带着张茂燕去江亚饭店西餐厅吃了顿烛光晚餐。
微醺中,两人还在露台上跳了段交谊舞,戏称自己是“江亚饭店最浪漫的一对”。
至于究竟怎么改,一时间众说纷纭。
先是说集团要把江亚饭店整体出售,后来又说不可能,因为饭店所在的这栋楼是优秀历史建筑。市房屋土地资源局才刚出了个文,叫停此类转让,凡列入保护范围的,经营单位非经特批不得进行房产处分。
于是,很快又有了新说法。车队司机送总经理去集团公司办事,回来偷偷告诉其他人,他在车上听见领导打电话,说是集团高层已经在接触外资酒管公司,估计就是房子的产权不做变动,饭店委托给人家运营,以后挂国际联号的牌子。
当时说得有模有样,到了2006年,最后方案公布出来,却又有些变化。
集团决定与跨国酒管公司铂景一起设立一家合资企业,共同管理江亚饭店。而且,饭店的中文名字不变,仅在英文名中挂牌Platium View。
据说是出于一种品牌创建上的考量——“江亚饭店”这块牌子不能丢。
但也有人觉得此举纯属脱裤子放屁,国企搞豪华酒店根本搞不好,还不如集中力量发展经济型连锁。
不管怎么说,江亚饭店更换管理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职工楼里的退休老人们都在唏嘘,说时代真是变了,五十多年前从外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酒店,现在居然又要交回到外国人手里去。
在职的中青年则开始为饭碗担忧,都想知道变成合资企业之后,原本的员工会留下多少,自己的国企编制还能不能保留。
当然也有人事不关己,比如丛甘霖。
以他这样一个私营餐厅经理的眼光来看,江亚饭店也是该变一变了。
十几二十年前,还总有老人过来寻一寻老底子的回忆,各国华侨、港澳台同胞远道回来也必定会下榻在这里,以及文化届人士追忆一下过去。
但几十年躺在情怀上吃老本,总也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现在的江亚饭店,论花样比不过民营,论档次比不过国际联号,硬件越来越破败,理念越来越落伍,员工偷饭店的东西,导致成本高企,还习惯给客人脸色看。客人甚至无需描述,只用评价一句:就那种国企的服务态度。听的人立刻领会。
反正他早已经办了留职停薪,几年功夫就有了自己入股的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根本无所谓会不会下岗,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张茂燕。
但张茂燕并不这么想。
虽然她也看不惯饭店里某些人,毛巾、厕纸、客耗品,能拿的一定要拿回家,碰上有客人早退房,必定叫家里人来洗澡,全家的衣服都得带来泡在浴缸里开着热水洗。
可这些人、这个地方真要是散了,她也是真不舍得。
过去看见“以酒店为家”的口号只觉可笑,总觉得是领导拍脑袋想出来骗基层员工加班还不给钱的鬼话。这时候想起来,却不得不承认江亚饭店曾经像家一样庇护过她,让她一工作就有宿舍住,不做饭有食堂吃,结婚有房子,生了孩子有产假,带孩子有师父相帮,还有幼儿班上。
最重要的是,江亚饭店给她一份工作,她未必喜欢,却很擅长。以及一份收入,并不多,却足够她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每每想到所有这一切即将终结,总让她有种惶恐又迷茫的感觉。
房务部不少同事跟她也差不了多少,那一阵闲下来总在讨论这些事。
有人已经在看外面的招聘启事,说现在招人的大都是外资,各种规矩都不一样。我们这种过去,哪怕有几十年国营饭店的经验,也不可能给主管职位,只能重新从基层清扫员做起,身体吃不消了。
也有人说:“你们就别嫌辛苦了,人家一看你们是国营饭店出来的就不能要你们,一个个的脾气那么大,太难管了。”
大家都是玩笑的语气,却也忧心忡忡。张茂燕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倒是有同事安慰她,说听人家讲,劳动部去年才出了个文,禁止夫妻俩双下岗,以她家的情况,总归是丛甘霖买断工龄走人,她是安全的。
张茂燕听了,总算稍稍安心,直到后来在地下室走廊上的布告栏里看到第一批下岗职工的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一天,她躲在工作间里想了很久,不确定这是因为自己的年纪比别人大,还是因为合同工更便宜,又或者是几次三番跑去总经办拍桌子的行为,使得她早早预定了领导手中黑名单上的一席之地。她发呆,颤抖,气到胃痛,但终究没去总经办问个为什么。自己命运攸关的事,她反倒没那个勇气了。
一直等到下班回家,她忐忑地把消息告诉丛甘霖。
丛甘霖听完却笑了,说:“我还当多少大的事情呢,房务部这么辛苦,一天到晚没闲下来的时候,还要值夜班,你真想做到退休啊?”
张茂燕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讲得有道理,但她不做房以后做什么呢?
丛甘霖继续给她布置任务,说:“以后你啊,就在家照顾好欣欣,她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有我们那套新房子,交房之后就要开始弄装修的事情,你有的忙了。他们要你下岗不是正好吗,拿一笔买断工龄的钞票,提早退休。”
就是这几句话开解了她,她也确实如他所说开启了主妇的新生活,白天逛街买菜做家务,晚上陪丛欣散步谈心做功课。起初尚有些不习惯,缓过劲儿来才觉得自己过去也真是有点死心眼了,不用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挺幸福的。
次年七月,中考放榜,丛欣被附近一所区重点高中录取。
成绩不算很优秀,那间学校还出了名的佛系——地处市中心,校园总共没多大地方,当然是不用住校的,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没有晚自习,历年学生的高考成绩也只是平平。
但丛欣对自己和学校都很满意,张茂燕和丛甘霖也只管高兴,还给她办了场升学宴。
那是在丛甘霖工作的餐厅,他开了个最大的包厢,摆了三桌酒席。
一桌坐的是江亚饭店的同事,其中当然包括沈宝云和朱明常。
丛欣也通过外婆邀请了时为,但他没有来。外婆跟她说,为为刚好不在上海,不能来吃这顿饭了。
丛欣没问他去了哪里,也许又找了哪位名师补课,或者参加什么高级的夏令营。既然人家不愿意来,她又何必追究原因。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在职工楼出现过了。
另外两桌坐的都是张茂燕和丛甘霖各自的父母亲戚,彼此久未往来,这回请吃饭,与其说是联络感情,更像是扬眉吐气。
丈夫事业有成,女儿学业顺利,新房也已经到手,马上要开始装修,实在是中年人完美的人生。大家都在夸丛甘霖步子踏得准,张茂燕有福气。酒席上的菜也点得格外大方,那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席散之后,他们带着沈宝云和朱明常一同回去。
取车时,刚好在地下车库遇到那位台湾老板。老板很给丛甘霖面子,在家人面前对他赞口不绝,拍着他肩膀说,年后要在徐家汇开一家新店,还要跟他合作。
那番话台湾腔挺重,旁边跟着的夫人倒是讲一口上海话,见到丛欣,便对丛甘霖说:“这小姑娘长得好看,像你。”
张茂燕一向不大问他店里的事,直到这时候看着面熟,才想起来这位老板娘也曾是他们的同事,似乎是十好几年前公关部才刚成立的时候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待得不久,很多人只闻其名,没见过本尊。
张茂燕跟人家也不熟,只相互点头笑笑,就道别走了。
直到回了家,才问丛甘霖:“怎么没听你提过?”
丛甘霖立刻就明白这是在说谁,回:“我以为你不认识她的。”
张茂燕想想也是,没再问了。
2007年九月,丛欣升入高中。天气凉快下来之后,张茂燕开始忙新房的装修。
丛欣放了学也经常跑去工地,看着那里做完水电,刷上大白,又铺了地板,一点点变成个家的样子。
次年年初,硬装全部结束。她拉着母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憧憬今后在这里生活的情景。
过完春节,又开始进家具软装。等全部弄好,还得散味道,张茂燕仍旧每天过去一趟,开窗关窗,计划是等丛欣放暑假,一家人就搬去新房居住。
真到了这一步,丛欣反而有些舍不得职工楼了,总推说学习忙,没时间收拾她那一大堆衣服、书、CD和玩具。张茂燕其实也差不多,并不催她,很珍惜地过着在小屋里的每个日子。
当时,最后一批下岗名单已经公布出来,中外合资的酒管公司也成立了,江亚饭店发了歇业通告,马上就要关店,开始全面修缮的工程。
职工楼里的邻居细数身边的同事,餐饮部、客房部几乎全军覆没,下岗下了个干净。老江亚员工里还能留下的只有年轻且不可取代的人,比如朱师傅退休前带过的一个小徒弟,当时还不到35岁,技术也很过硬。
其他人看见他调侃,说:“小罗你名字起得好啊,耀江,耀江,替我们这些被淘汰的老家伙荣耀江亚饭店。”
小罗则带着一种幸存者的愧疚与庆幸,尴尬回应:“我努力,我努力……”
至此,江亚饭店的改制基本完成,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也是在这个时候,沈宝云来找张茂燕商量,问她搬走之后,是否可以把406-2的小屋借给他们使用。
张茂燕当然是答应的,她本就有这样的打算。
职工楼里确实有人搬家之后私下把房子转租出去,但她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当年是师父好心,让她得以在这里结婚生女,过了幸福的十六年。待她离开之后,这房子肯定也是留给师父用的。
而且,当时此地拆迁已经确定,户口都冻结了,过去私下转租的人也都陆续在把房子收回来。
沈宝云却又解释了几句,说:“为为过段时间可能要回来住,他人大了,睡不下那张小床。 ”
这消息让张茂燕意外。过去这些年,时为起初只在春节跟着母亲来拜年,从不过夜,后来就连过年也不来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个自己曾经抱过无数次的小孩已渐渐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估计很快就会出国,去那种普通人连门都摸不到的学校,拥有闪闪发光的人生。她确信丛欣以后也能过得很好,但相形之下暗淡了许多。这念头总让她有一丝惆怅,小时候都是一样的孩子,一年年长起来,越来越不一样。
但现在沈宝云告诉她,时为要回来了,而且听意思还是长住。
第24章
沈宝云对张茂燕说,朱岩这段时间在外地工作,为了孩子的事情请了假飞回来,在她面前哭了。
张茂燕更加意外,这么天才的一个人,竟也会像普通女人一样,因为孩子的事束手无策。
转眼又觉得悲伤,这么天才的一个人,竟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那天晚上,她跟丛甘霖商量了提早搬家,把房子腾出来收拾收拾,而后又对丛欣说:“你暑假要是有空,多跟为为一起玩玩,聊聊天,帮助帮助他。”
丛甘霖在旁边听着,觉得不合适,插嘴说:“你让欣欣一个女孩子帮助他,别帮出什么事情来。”
张茂燕回:“你怎么什么都往那方面想?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师父和朱师傅也都在呢。”
丛欣听得一头雾水,问:“时为到底出什么事了?干嘛要我帮助他?”
张茂燕静了静,压低声音,不带主语地回答:“说是已经有段时间不上学了。”
丛欣问:“沉迷游戏还是失恋了?”
张茂燕看看她,反问:“你怎么那么懂呢?”
丛欣说:“这岁数的男生不就那点事嘛。”
张茂燕笑出来,有时候觉得她很天真,有时候又觉得她很懂,而且也搞不清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真的,哪一种又是装的,最后只是压低声音给她解释:“他离家出走过一次,得找人看着他点。”
丛欣意外。她只在新闻里听过这种事,什么小学生揣着几十块钱跑出去,等钱花完没饭吃了,再让警察叔叔打电话叫家长来领。
但张茂燕说的却是另一个版本:“他妈妈出差了,车停在地下车库,他直接给开走了,一直开到昆山那里才被警察拦下来……”
“小孩还挺牛逼。”丛甘霖评价。
张茂燕白他一眼,示意他在女儿面前别乱说话。
丛欣却已经想到别的问题,说:“他爸爸那边怎么会同意让他住过来?他们不是看不上外公外婆吗?”
她觉得很是讽刺,需要的时候找上来,不需要了就挑三拣四,现在又到了需要的时候,居然还能再找上来。
张茂燕其实也有同感,叹了口气说:“他自己说愿意在外婆家住,外公外婆能不管他吗?没人陪着,万一再跑了,路上出点事……”
丛欣没话了,莫说外公外婆,她也做不到。
她能够接受他们友谊淡去,他渐渐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但前提是他们两个人都各自安好。
就这样,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时为回到职工楼,住进406-2那间小屋。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里面家具大都搬走了,只剩单人床、书架、写字台,一下宽绰了许多。窗帘和床品都换了新的,灰蓝纯色,氛围也跟以前完全不同。
但时为还是在其中发现不少旧物,有小时候拍的照片,当时还用胶卷,带着那种千禧年前特别的色调,如假包换的复古滤镜。画面里有他,还有丛欣,两人站在公园的花坛前面,趴在旋转木马的背上,或者手拉手在溜冰场里,以各种姿态笑眯眯看着镜头。
也有他从前留下的图画书、玩具、彩色笔,门背后甚至还挂着一只丝线勾出来的镂空袋子,小时候立夏戴的那种。他记得自己和丛欣一人一只,全都出自沈宝云之手,朱明常会挑两颗特别完美的鸡蛋装在里面,让他们挂在胸口。据说瘟神看见了害怕,小孩子就不会疰夏了。
有些老人就是这样,任何不起眼的小东西都会爱惜地收藏,你可以把所有成长的片段托付给他们,就好像装进了最保险的时间胶囊。
一瞬间,时为真的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从六岁到十六岁,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他从一个看起来挺正常的小孩变成了一个正经历垮塌式青春期的少年,就连他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曾经的自己了。
但另一些事却一点都没变,比如职工楼,仍旧是没有秘密的。
他住过来的第二天,就有邻居老太太来打听,说看见他来了,又没见当天走,问起原因。
沈宝云倒好像不介意,笑着解释:“朱岩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为为放暑假,就过来陪陪我们。”
邻居老太太当面点头附和,说:“应该的,应该的。”
背后估计又会跟别人议论,猜朱师傅女儿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房子隔音不好,他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很想对那个老太太说,其实,出状况的只有他而已。
那一年,43岁的时益恒才刚在医药公司升了职,事业鲜花着锦。
41岁的朱岩早已是正高职称,三甲医院血液肿瘤科的副主任,年前参加一支援藏医疗队去了拉萨,两年之后回来一定继续往上高升。
而16岁的时为,休学已经半年了。
事情似乎就是在朱岩出差之后开始恶化的,学习上的,纪律上的,以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