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老师叫家长,而时益恒最受不了这种事,与他的关系降至冰点,两人几乎不说一句话。
时为似乎也是存心给父亲难看,开始拒绝上学。而时益恒宁愿编造理由给他请病假,也不会跟学校老师说他就是不想去上学。后者更像是一种绝症,而且一定会被归因于家庭教育出了问题。而他时益恒的家庭或者教育都是不会出问题的。
后来,他又做了更过分的事,朱岩请假从拉萨飞回来,带着他去见心理咨询师,谈话一小时几千块的那种。
但整个过程中几乎都是时益恒在说,用他外企高管的口才,扮演一个一片苦心不被孩子理解的父亲。时为全程沉默,反正都让时益恒说完了。
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挨过打,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程度也远不能跟新闻里伤痕累累的那种虐待事件相比,给他留下的更多的是记忆里的印记,那种从暴怒到鄙夷再到漠视的过程,要是说出来,反显得他自己太脆弱了。
提出要回来职工楼住,其实不过就是他的又一次任性之举,因为他自以为看出来时益恒害怕让别人知道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存在的问题。但真的来了,才知道自己愚蠢,为他的行为承担后果的其实只有他的外祖父母而已,他的父母并不关心,更像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也是在那一天,丛欣奉了母命一早骑自行车过来,“帮助帮助他”。
她敲敲406-2的门,探头问:“我可以进来吗?”
时为当时正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小转椅上戴着耳机听音乐,整个人仰头靠下去看着天花板,音量开得很大,隔了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坐正起来,刚好看见她。
初初见面,两人其实都有些意外对方的样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要是仔细算起来,他们上一次遇到是在中考之前的那个春节,其实也就隔了一年多而已。
但他发育挺晚,似乎是一下从一个半大小孩蹿到了成年男人的高度,厚度却还没长起来,站着的时候总习惯低头微弓着背,再加上头发留得挺长,T恤宽大,显得格外清瘦。
她也又长高了一些,更多的是身型的变化,让他不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并不怎么看她。
他猜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但她并没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回来,只是对他说:“外公要去买菜,我们帮着去拿东西吧。”
那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平常到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邻居,她每天都会探头进来这么叫他一声,甚至说完就转身走了,因为确信他一定会答应,立刻就会跟上来的。
他也真的跟着去了,第一次发现她这个人有种神奇的本事,哪怕许久未见,几句话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就这样,他们跟着朱明常一起去菜场。
在那里遇到认识的摊贩,人家看着他俩问朱明常:“朱师傅,这是……”
朱明常笑说:“两个外孙,放暑假了,都说要来帮我拿东西。”
摊贩客气说:“你福气好啊。”
朱明常说:“是的呀。”好像真的很骄傲。
买完东西走路回来,在楼下又遇到昨天打听他的那个邻居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他,嘴上跟朱明常寒暄:“去买菜啊?”
朱师傅还是笑,回答:“是的呀,两个小孩都放暑假在家,得多买点。”
丛欣突然叫了声“阿婆”,打断了老太太探究的打量。
那声“阿婆”,忽然让时为笑出来,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
但她注意到了,走出几步,才小声问:“你笑啥?”
他摇摇头,不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们好像还在上幼儿园,楼下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跟他玩笑说:你总住在这里,是不是妈妈不要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丛欣已经替他回击,说:你妈妈才不要你了呢。不料那个中年女人真的哭起来,过后还跑去张茂燕那里告状,因为她母亲刚过世,遗像挂在墙上。张茂燕跟人家道歉,又把丛欣说了一顿。丛欣还要回嘴:我怎么知道她妈妈真的不要她了?
时为想着,提着东西跟着他们走,心里忽而释然,外公,外婆,还有丛欣,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他回来是一件羞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似乎只需要他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这么过的。
丛欣一早就骑车过来,跟沈宝云和时为一起吃朱师傅做的早饭,豆花、包子、面条、菜煎饼。而后再一起出去买菜。回来之后,丛欣会在406-2听着音乐写会儿暑假作业,时为没有作业可写,就跟着朱师傅一起做饭。
盛夏的菜场和厨房绝不宜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来,甚至觉得愉快。
朱师傅其实也挺意外,小孩真的愿意学。
都说厨师下了班是不碰灶台的,但朱明常不一样,自从与沈宝云结婚之后,他得空就在家下厨房,哪怕是退休前还在饭店上班的时候,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他家的饭桌总是尽他所能地有最丰盛完美的食物。
也总有邻居寻着香来讨教做法,他便会告诉他们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要是别人听不懂,还会亲手示范给他们看。
但从来没人学得像。他们都夸他手艺好,也都听过他传授的诀窍,却几乎没有不打折扣照做的。有时要冷水下锅,有时只能加热水,有时要手揉捏起浆,但一般人总觉得差一点也无所谓,于是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了样。做的时候失之毫厘,出锅一尝,谬以千里。
朱师傅也不介意,笑说:“你们只是不肯花那个功夫罢了,真要是大家都能学会,厨师的饭碗也敲掉了。”
同样都是做饭,自己在家里做,跟上班在饭店里做,心态完全两样。
他过去在锦绣厅带徒弟,更是耐心。人家都带着点揶揄地夸他,说老朱没有那种大厨的暴脾气。他只笑说:“厨师是勤行,太辛苦了,有年轻人来学已经很难得,再骂就没人了。”
如今退休将近十年,突然又有年轻人愿意跟他学,他自然很开心地教时为。时为也开心地发现,在厨房这个地方,似乎无论学什么,自己都可以轻松地领会。
比如切菜,朱师傅说:“刀得贴着关节,把指尖收进来,一边切一边往里送。”
时为几乎上手就能切得像模像样。丛欣写完作业,也凑上来跟着学,却总是不敢离刀太近。
朱师傅说:“不用怕,只要你记得把指尖收着就切不着,刀不动,手动。”
“刀不动?”丛欣更加迷茫。
还是时为在旁边给她示范,说:“你有两只手,刀也有两个方向啊。刀不动是指拿刀的手水平不动位置,只竖着往下切。手动,是指另一只手往刀底下送你要切的东西。”
丛欣听完,自以为学会了,非不服气,还要跟他比赛,又切了好几根。
那形态各异的一大堆,让他们连吃了两顿拌黄瓜。
再比如炒菜,两人开了两边煤气灶,一人一个锅。
朱明常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一边看一边说:“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锅里已经噼啪爆响,丛欣怕油溅出来,拿锅盖当盾缩在后面,哭笑不得地说:“外公,到底慢还是快啊?”
时为笑,这话确实难解,但他可以做给她看,什么叫“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厨房里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把丛欣弄得发疯,瘀了,什么叫瘀了?面了,什么叫面了?烀一会儿,什么叫烀?
少许是多少,适量是多少量,宽油又是多宽?
洒盐的一捏是多少,一撮又是多少,手究竟得抬多高撒得才最均匀?
是时为告诉她,两根指头是一捏,三根指头是一撮,葱香菜这样取香味的菜,要快,手势要干净,砧板上流下汁水,泛绿了就是淤了。
也是他显摆地表演颠勺爆炒,像专业厨师那样,让锅里起了一团火。
丛欣尖叫,躲到他身后。他盖上锅盖,用身体护住她,却也笑起来,不记得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后来回想那个暑假,哪怕学的都是些最最粗浅的东西,做出来的都是最最简单基本的食物,但他总是确信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波提切利从贝壳里生出维纳斯,米开朗基罗让上帝与亚当指尖相触,那是一种因为创造而生的幸福。
第25章 私人管家
七月初,江亚饭店房务部执行新的布草方案已经两周,一切运行正常。在入住率提高,连续满房的情况下,没有再出现因为房务部造成的入住延迟。
又一次管理会议之后,杰森陈把这个项目上报给PV中国总部,外企的管理层最喜欢看到“企业社会责任”这样的关键词,于是这件事又被转到市场传讯部,Marcom打算就此做个专题,派了人来江亚饭店拍宣传物料。
从那天清早开始,市场传讯部专员便带着摄影、摄像跟拍几个清扫员的工作,用镜头记录下她们几乎已经成为肌肉记忆的动作,五秒钟换一个枕套,三分钟铺一张床,以及随后布草的整理、归类、交付流转。
一直到傍晚,客房中心当天的早班结束,一行人又转场到餐饮楼层,开了间空着的宴会厅,组织所有在店的清扫员到那里拍大合照。丛欣、陆鑫荣、以及其他客房中心的管理人员也都被叫去了。
丛欣按照要求站好位置,望向镜头微笑,快门按下去,她才看到彭聪倩居然也在,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到的,此时正站在摄影师身后看着她。
拍完合影,她离开队伍走过去,笑对彭聪倩说:“这么隆重的吗?总监亲临现场。”
彭聪倩没答,转身往门口走。丛欣默契神会地跟上去,两人出了宴会厅,在外面走廊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讲话。
彭聪倩开口并不认真,说:“我来看看你在悬崖上站的怎么样。”
“怎么样?”丛欣倒是真想听听她的意见。
彭聪倩一时没说话,往宴会厅里面看了一眼。那里还在录单人采访,接受采访的有陆鑫荣,也有孙苹,现场打了灯,支起背景,全副专业配置。
“知道这些素材剪出来会放在哪里吗?”她问丛欣。
丛欣说:“官网、官微、。”
彭聪倩又问:“知道有多少浏览量吗?”
丛欣笑了,回答:“没多少。”
她到任之初就关心过这个问题,江亚饭店的文章阅读量不过千把,官微粉丝一万多,还不知道有多少是活粉,平常一篇微博的转评赞都是个位数。PV中国总部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太多。大企业其实差不多都是这情况,社交媒体上的账号通常用来发没什么人看的广告。
彭聪倩说:“所以说,这种东西拍出来其实就是给内部看的。杰森陈现在等于已经向两边集团表态,他对你很支持,你一来就让你进行改革,至于结果怎么样,就都是你和瀚雅方面的责任了。”
丛欣点头,说:“我明白。”
态度很诚恳,彭聪倩却嫌她不够认真,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行业惯例吧?酒店管理公司是不用向业主提供业绩保证的。只要他们延续通常的做法,业绩不好就可以说是市场的问题。但改用新做法,业绩不好就可能是管理的问题了。还有杰森陈,在江亚饭店,他只是酒管方派出的总经理。PV中国区CEO要是动了,他却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他看重的是后者,是他在PV集团内部的发展,至于江亚饭店,只要不出大问题就行了。”
丛欣懂她的言下之意,笑说:“我并没觉得自己比这里其他人都聪明,别人看不出来的问题只有我看得出来,别人想不到的办法只有我想得到。”
自嘲的话都让她说完了,彭聪倩佩服她的淡定,顿了顿才又道:“这件事既然让你做成了,也就罢了。但现在是七月份,暑期旺季已经开始。八月,集团GM会议办在你们这里。九月,还有一场时装周的活动。然后就是中秋、十一,等于连续三个多月的高峰期,都是你的考验。”
丛欣仍旧带着笑意,还是那句话:“谢谢提醒。”
却也接收到一个新信息,PV中国区CEO可能要动了,杰森陈正在竞争这个位子,而且还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如此说来,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对治下酒店视频管理,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彭聪倩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手指她说:“你清醒点,哪怕你做的好,也别指望杰森陈走之后上面会升你做总经理。但要是你做坏了,你想想瀚雅会不会给你兜底?有句话听过吗,不做事的人才能有完美的简历,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犯错。”
差不多的话,上次在Eira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丛欣其实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彭聪倩从来不是这么消极的人。但自从她来了江亚饭店,彭聪倩似乎一直想要说服她离开,仿佛这里是什么是非之地。又或者更形象地说,一块两军开战之前的阵地,警告无关人等远离。
“那你呢?你也不做事吗?”她笑着反问。
彭聪倩并未正面回答,只道:“Marcom已经亡了,现在所谓branding不过就那么回事,客人的忠诚度与其说是对酒店的,不如说是对OTA平台的,我们大概就只有压网络舆情的时候存在感最强了。”
丛欣反过来提醒:“别忘了还有那些大活动呢?”
彭聪倩看看她,倒是也笑了,但那笑声又有点像叹气,说:“行吧,那我就到时候再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站在悬崖上呢。”
那几句话说完,彭聪倩告辞走了,拒了丛欣一起吃饭的邀请。
丛欣看着她离开,又回到宴会厅。陆鑫荣的采访已经录完,这时候轮到孙苹。
虽然彭聪倩把这支宣传片说得一文不值,但镜头前的孙苹正极其认真地回答着每个问题,一听就知道经过准备。丛欣甚至能够想象,她在宿舍里对着小镜子反复练习的情景。
陆鑫荣也挺高兴,看到丛欣,小跑几步过来打招呼,对她的态度已经跟她刚到江亚的时候完全不同。房务部是不直接产生利润的成本中心,几个部门之间层层推诿的最底层,她先把他从这链条里救了出来,帮他解决问题,又替他担着责任,他不可能看不到她给他的好处。
丛欣也是趁着这机会叫上他,去她办公室里聊几句。
两人进屋,关了门坐下,她拿出一份简历递到他面前,最上面贴着一张两寸照片,画中人笑得自信又和煦,是邱岭。
陆鑫荣有些意外,看向丛欣。
丛欣没等他发问,直接说:“我想跟你讨论一下私人管家的人选。”
房务部正在招聘私人管家,丛欣对这件事似乎一直很重视,旁听了全部面试,应聘的人当中就包括邱岭。
说是讨论,简历都已经摆到台面上,陆鑫荣懂这意思,但还是有些为难,说:“她这个资历可能放在客房中心更合适吧……”
丛欣要在他这儿安插一个人,他当然是没问题的,职级、薪水都好商量。凡事有来有往,才真能成自己人。他唯一的顾虑,可能就是两份工作之间的跨度太大了。
“私人管家虽然隶属房务部,但招聘要求和工作内容都更接近前厅部的大堂经理,”他给丛欣解释,“要提前做服务计划,联系接送机,帮客人办入住退房,全程个性化服务,后续还要维护宾客关系,等于一个人要负责跟前厅、礼宾、餐饮、安保、工程的所有协调工作,综合素质和应变能力的要求都是比较高的。”
换句话说,他觉得邱岭不行。
私人管家的那几场面试,他跟丛欣都参加了。毫无疑问,邱岭在年纪、学历、形象上和其他候选人是有差距的。恰如他前面所说,私人管家确实可以算房务部里的异类,招聘要求更接近前厅,本科以上学历,形象良好,英语流利。尤其女管家,几乎都是年轻美女。
而邱岭清扫员出身,通过自考才慢慢拿到大专、本科学历,此后一直在客房中心工作,说英语总带点口音,外形也太过朴实了。她现在的职位是客房中心的副经理,而且已经很久没往上动过,哪怕是在客房中心,似乎也升到头了。
“你还记得她面试上举的那个例子吗?”丛欣问陆鑫荣。
陆鑫荣点头,他确实记得。
当时问到相关经验,邱岭说的是她在静安铂景工作的时候接待过的一个客人。当时的静铂没有专门的私人管家,偶尔遇到有这方面要求的贵宾,酒店会从前厅或者礼宾抽调人手给客人做butler。
而那一次来了个中年女客人,对起初酒店安排的两个butler都不满意,反倒是看中了替她打扫房间的清扫员。因为只有这个清扫员,不必她说就记住了她盥洗台上每一件护肤品摆放的位置,每天打扫之后都会给复原。
邱岭就这样有了第一次做私人管家的经历,开始每天替她洗熨衣服,安排餐食、交通,早上进房间把她叫醒,晚上开夜床之后帮她打针。
那回客人住了一周多,走的时候给了她每天两千的小费,凑整总共两万块钱,是她当时一次挣到最大的一笔钱。
邱岭在面试上说:“拿到钱当然很高兴,但也不光是因为钱。私人管家这份工作让我看到了比清扫员更广阔的一些东西,就是一种机会吧。所以我后来一直都很想转去一些更能直接面对客人的岗位,我也觉得自己的性格非常适合从事服务于人的工作。”
以及后来,也是这个客人,每到上海必定会住静安铂景,并且点名要她担任私人管家,哪怕在铂景换牌瀚岳之后仍旧保持了这个习惯。
“我那时候在银川瀚岳的房务部工作,”丛欣把另一些细节告诉陆鑫荣,“那位客人到银川出差,邱岭推荐她选择瀚岳入住,并且在她到达之前,打电话过来跟我们交待了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那是2015年,当时很多酒店还没有专门的私人管家,她也完全没受过相关的培训,但她已经可以做到这个水准了。”
陆鑫荣说:“这只是个例,你不能否认她的素质还是有欠缺的。”
丛欣并不想告诉他,这个个例就是馨棉的老板葛惠。
她只是念出简历上更早的一些条目:“房务部客房中心连续几年的优秀员工,行业大比武获奖记录,你觉得眼熟吗?”
邱岭,其实就是一个努力了更多年的孙苹。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员工流失率的问题吗?”她问。
陆鑫荣点头,确实没想到她会在这件事上有这样的考量。
恰如孙苹曾经问她,那是过去,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她就是想把这条通道打开,让房务部清扫员看到另一种可能,哪怕是现在。
七月初,时为进入全日制厨房工作已将近一个月。
奚溪逐渐结束看戏模式,罗耀江也开始干一些活。时为不知道是奚溪跟罗厨说了什么,还是罗厨自己觉得给他看的颜色给得差不多了,三人开始按照他排的值班表轮班,全日制厨房在突然更换主厨之后终于重新上了正轨。
回想过去的一个月,每天鸡叫来半夜走,事事亲为,除了让时为有种重回学徒时期的错觉,也让他把此地的问题梳理了一遍。
公平地说,罗厨有些部分做得还是不错的,该有的SOP都有,厨房的储存、卫生制度也很完善。
但有些部分也确实拉垮。比如菜品的质量一直上不去,种类两年没做更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几乎没做。因为原本每季就都有时令菜,罗耀江把四季菜品排列组合,比如夏天的黄瓜和秋天的南瓜换一换,春天的菠菜和冬天的白菜换一换,或者一个菜稍微改个配料,蒜蓉变蚝油,就算是完成更新了。
这背后当然也有客观原因——
厨房人员缩编,新员工流动频繁,造成绝大多数基层厨师的技术不行,出不了高品质的菜品。
但也正是因为基层技术不行,造成协作不流畅,整体效率低下。厨房每天的运营都处在一种四处救火、捉襟见肘的状态,管理人员既没时间也不太愿意去做培训和新菜品的研发。
而不做培训和研发,基层的技术提不上去,出餐的种类和品质也就永远是那副鬼样子。
这就是个层层叠套的问题。
当然,罗厨也不是没干过出餐时间来不及或者量不够,就全部拿便宜大碗的炒饭炒面炒粉充数,被客人拍了照发社交媒体上,让大家猜是哪儿的夜市路边摊,结果闭餐之后剩下的太多,又拿去员工食堂充第二场数的缺德事。
也是因为这个,全日制厨房不光收到过宾客投诉,还被酒店其他部门的同事投诉过,说在员工食堂吃饭就像吃牢饭,因为难吃而且不要钱。
从这个角度上说,罗耀江被启动PIP也是真不冤。
针对这些问题,时为做了一些调整,改了菜品的搭配,理顺不合理的流程,使得出品的质与量暂时达到一个过得去的标准。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临时打的补丁,想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是得通过培训和研发。
他先盘了盘自己职权范围内能动的钱。全日制厨房并不是没有培训和研发的预算,虽然比中餐和西餐厅都要低不少,但还是有的,而且上半年基本没用过。
做过预算的人都知道,某个项目的经费要是头一年不用,第二年只会跌不会涨,甚至干脆没有了。
他不清楚全日制厨房过去的做法,而这个问题又可能直接揭了罗厨的短,便先去问了奚溪:“这两个项目下面的经费之前都是怎么用的?”
奚溪很干脆地回答:“一般都是年底聚餐吃掉了。”
“吃掉了?”时为重复,又问,“那报销写什么理由?”
奚溪说:“市场调研。”
时为服了,点点头,倒也不是不行。
不管怎么说,预算暂时是够的。除此之外,还有人的问题。
时为想做系统化员工培训,还想开始研发新菜单,但也知道这两件事靠他一个人绝对做不成。
首先,得有足够的人愿意教。
于是便再一次触到了他在搞人际关系方面的绝对短板,怎么让奚溪和罗耀江跟着他一起干?
他起初想用榜样的力量,每天备餐的时候四处巡视,发现问题就记下来,等到餐间空闲的时候就抓几个人过来教。
奚溪走来走去还会来看一眼,听上几句,似乎有所触动。罗耀江仍旧无动于衷,甚至私下跟他打趣,说你教他们干嘛呢?三个月就走了。
其次,还得有人愿意学,甚至光愿意也不够,得学得会。
这就又得说到那个在他到任第一天打翻整盆食物的毛小恒了。
某天备餐,有道菜是千层面,时为之前已经教过,配料也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只需按顺序一层层铺好进烤箱即可。因为是很简单的工作,他安排了实习生毛小恒来做。
毛小恒低着头说:“我没记住……”
时为说:“那行,我再说一遍,刷一层橄榄油,酱、奶酪碎、肉、面片,重复五次……”
他做完示范问:“记住了吗?”
毛小恒重重点头。
时为说:“那你来做一遍。”
毛小恒上手做,还是错的,竟然就是记不住这个简单的顺序。
时为叹气,心头火起,当时的感觉类似于网上那种父母辅导孩子学习的场景。
问:5加7等于12,记住了吗?
答:记住了。
问:5加7等于几?
答:11。
他站那儿叉腰叹气,在心里回放了无数次丛欣对他说的那句话: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才勉强压下火来,去办公室找来几色报事贴,把几种配料全部写下来,按照顺序贴在备餐台前面的墙上,让毛小恒看一条,做一步,再看一条,再做一步,这才算完。
至此竟也有点理解了罗耀江的糊弄,毕竟牺牲个人的休息时间去做一件很可能无用的工作,确实不是大多数人愿意的。
但他还是想继续自己的计划,也想跟丛欣谈谈他的计划。
他发微信给包租婆:今晚试菜,来不来?】
包租婆很快回复:还是闭餐之后?】
小灰人:我今天早班,等员工食堂晚餐结束之后吧,大概八点。】
丛欣在那边看着手机频幕,略感安慰,知道他终于开始正常的早晚班轮班,自己也不用总是愧疚,觉得把他坑惨了,当即便又发了消息,给他提要求。
包租婆:准备三份可以吗?谢谢。】
小灰人缓缓发来一个问号:?】
包租婆:不包括你哈,三份。】
隔了会儿不见他回复,又跟上一句解释:你让餐饮部记一下餐费支出,我自己付费。】
时为站在厨房外面的走廊里看着这句话自我怀疑,我是这个意思吗?
小灰人:试菜本来就有预算的,你们吃完给我填问卷就可以了。】
包租婆:赞!】
小灰人:OK。】
于是,当天晚上八点,丛欣带着两个人,来到位于地下室的员工食堂。
她给时为介绍,说:“这个是邱岭,我们新来的私人管家,今天第一天上班。还有谷烨,你见过的。”
然后反过来介绍他:“时为,我们全日制厨房的主厨。”
里外隔着一条出餐台,邱岭朝他微笑,摆手打招呼。谷烨却已经探身过来,朝他伸出手,热情地说:“时厨,我谷烨啊,这里的GSM。”
时为看看这只手,心里想,怎么还要握,上次不是握过了么?
“我没洗手。”他找了个理由,转身去水池那里打开水龙头。
谷烨还在他身后说:“咱们加个微信吧,上次没来得及……”
时为只管自己低头洗,又找了个理由:“我手机不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