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是谁又一次提起那个问题,为什么会选择干酒店这一行。
还是邱岭先回答:“因为包吃包住,还发衣服,每个月工资到账,全都能存下来。”
跟从前一模一样的理由,她又说了一遍,甚至更加直白了。
谷烨嘲她,说:“拜托大姐,十年了,你怎么说也是经理级别,在上海买了自己的房子,你要是现在回家,都已经能算衣锦还乡了吧,到底哪来的动力啊,还要这么卷?”
丛欣提醒:“十年了,Daniel,你还是没记住叶总那句话,弟弟妹妹、姐姐大哥、阿姨叔叔、大爷大妈这类亲戚式的称呼,不适合在静铂出现。”
谷烨抱拳讨饶,忽然哀伤,说:“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吧,我这个人就不该来干酒店,十年了,感觉空忙了一场,没有什么是真的,毁灭吧,累了。”
如果当时照一下镜子,他或许会发现自己也有了那种历尽繁华、厌倦一切的眼神。
丛欣那句话是帮邱岭说的,邱岭自己却无所谓,笑对谷烨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太卷,太积极,嫌我努力的样子不好看。但是我只能努力啊,我不是那种可以回家乡躺平的小镇贵族,爸爸妈妈的宝贝。我眼前就这么一个选择,努力去给自己一个家。结果努力着努力着,家终于有了,才刚发现别人都在说松弛感,努力突然变成一种羞耻的东西了哈哈哈。”
谷烨看着她,不说话了,只是给她和自己的杯子里都斟满了酒,碰一碰,干了。
短暂的空寂之后,彭聪倩竟也开口,回答了十年前她未曾理会的那一问:“我那时候,是为了接我爸的班才来这里工作的,他在我们家那个城市有一栋楼,说是给我的,里面有商场、写字楼、也有酒店,我曾经想过回去做业主代表……”
谷烨一听就笑了,仰头靠到沙发上,是因为当年他就这么猜过,也是因为此刻谜题揭晓,更扎心了。
“怎么到现在还没接呢?”他揶揄。
彭聪倩笑,拿起杯子啜饮一口,说:“结果是我想多了,哪怕我做得再好,升职升得再高,他还是觉得我只是女孩子,没必要。”
“所以那栋楼呢?”谷烨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关键问题。
“前几年高位卖掉了,卖得很好。”彭聪倩实话实说,然后解锁手机,给她们看她在香港的基金账户。
“哇!”丛欣说。
“哇!”邱岭说。
谷烨瞳孔地震,说:“大姐你为什么还在上班???!”
彭聪倩却没有回答,又像从前一样,把问题抛给了丛欣:“Joy你呢?不会还是说喜欢旅游吧?”
丛欣嘴唇轻触酒杯的边缘,静了静才说:“很多理由都有一点。刚开始,跟邱岭一样,想离开家。后来跟谷烨一样,喜欢漂亮的地方。再后来跟你一样,想要实实在在地拥有一些东西。”
彭聪倩问:“那现在呢?”
丛欣说:“只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想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她说了一半,不说了,
彭聪倩评价:“太大,太高尚,显得假。”
丛欣笑,干脆承认了:“嗯,就是假的。”
静了静,她换了一种说法:“邱岭说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我更想要一个部落。”
邱岭问:“什么样的部落?”
丛欣说:“就是远古时代那种,许多人在一起,一起做大家都认同的事。”
彭聪倩问:“那你会选谁加入你的部落?”
丛欣大方张开双臂,说:“你们都可以啊。”
彭聪倩却又问:“比如我和邱岭,你选谁?”
丛欣笑起来,说:“这也要二选一吗?”
彭聪倩作罢了,说:“如果在远古时代,我可能会是个孤独的尼安德特人。我们会在狩猎的路上遇到,远远看对方一眼,或者某个深夜,你望向对面山上我点燃的篝火。”
丛欣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很美。
聊到后来,大家话都说累了,开了电视找节目看。
然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网上对“静安瀚岳”的评价还是公允的。这家上世纪九十年代落成的酒店确实老旧了,距离上一次翻新也已经过去将近十年。客房里的电视机应该最近几年又换过一次,已经是超薄大尺寸的液晶屏,但此类产品的软件更新换代更快,手机匹配不上,投屏还要打开一个外接插件,默认连接的居然还是卫星电视。
这在当年是只有少数涉外酒店才能获批得到的特权,现如今反而变成一种明日黄花般的象征,就好像桌上带传真模式的电话,墙脚的网线插口,床头柜上带旋钮的总控面板,禁烟房间里带烟灰缸的组合式衣帽架。
但遥想过去,他们夜里值班,没事总会看看MTV和HBO,也像是一种怀旧的爱好。这时候随便按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电影台。刚好上一部正片播完,正在出字幕,右下角预告随后播出《泰坦尼克号2》。
邱岭问:“《泰坦尼克号》还有续集了?”
彭聪倩说:“是不是《革命之路》?”
丛欣跟她想的一样,不知出于怎样的自虐心理,开口说:“那就看看吧。”
像是一种预兆,她前一天刚跟时为提起两人小时候看《泰坦尼克号》的事,今天就看到《革命之路》。
很多人都说,如果杰克和柔丝都在那场海难中幸存,一起活着坐上救援船到达彼岸,《革命之路》里的故事便是他们的未来。两个相爱的人,曾经共患难,甚至可以为彼此付出生命,随后几十年的生活却只剩下一连串的一厢情愿,言不由衷,充耳不闻,南辕北辙,最后彻底腐坏。
丛欣倒觉得不至于悲观至此,这样的两个人,并不是非得生死相隔才能善始善终。如果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落进现实里的故事不会那么戏剧化,他们完全可以一起活下来,在新大陆愉快地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分开,各自出发去流浪和冒险。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他们或许会在旅途中偶然重逢,又或着只是听说对方的消息,给彼此寄去一张明信片。
她想得伤感而美好,但结果只是她想多了,完全想多了。
倒计时两分钟之后,那台六十五英寸的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的《泰坦尼克号2》是疯人院影业出品的山寨续集,四个人很快就被五毛钱的特效和神经病一样的剧情笑出眼泪来。
那一夜的聚会散得很晚,他们在酒店门口道别,各自回家。
丛欣叫了辆车,在路上复盘过去的这一天,她自各处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前厅,房务,以及两个集团。
至于厨房部门,也有那个新菜单项目的四人小群实时给她更新。
时为在群里说了西餐后厨又走了几个人,跟他之前预想的一样,真就是减员一半。
丛欣也在群里发了几份厨师的简历,有的是她联系瀚雅旗下酒店临时调配来的,也有她在行业里的同事旧识介绍的。
她知道厨房是这一次受影响最大的部门,时为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一方面,他要尽量说服关键岗位上的人员留下。
但与老莫在此地十余年的基础相比,时为入职不过半年,在西餐厨房更是只有不到两个月而已。其实很多人都相信,莫亚雷这件事尽管审计在查,只要上面的人不大动,最后也不会怎么样。他们看到的是老莫在PV各家酒店、以及董其鸣那里的人脉,还有历年推荐出去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先例。而内部调查也才刚进行到这一步,有些话时为也不能说得太明,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呢?
另一方面,他还得尽量补齐流失的人员。
厨房本就辛苦,且是非常倚靠团队协作的部门,一次性走了那么多人,想要在短时间之内补上显然并不容易。除去勉力维持正常运营,他还得付出额外的精力去面试和培训。
再加上她停职的事,各种不同的声音必定很多,她通过谷烨的小情报网多少知道一点。
有人说:这种事,往大了讲叫关联交易、商业贿赂、职务侵占,但其实只要和采购沾边,跟供应商打交道多的部门一查一个准,有几个是干净的?
也有人早就反感莫亚雷,但也觉得即便查出问题,人家是外籍员工,最多就是离职,好聚好散,说老莫快五十了,南法的庄园都已经买好,直接退休,舒舒服服。你们在这儿闹什么呢,搞得这么累,值得吗?
有人说:中餐主厨或成最大赢家。
也有人说:不会的,等着吧,就算老莫走了,过一阵换一张新的外国脸,要么就是来一个杰森陈那样的,以华制华,我们这里只有牛马。
时为本人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一早在群里发一条消息,简单说了一下西餐厨房当天预计的工作量,跟罗耀江商量人员怎么分配。
这时候西餐厅应该已经闭餐,他又发了一条,总结了一下当天的营业额,以及有无特别的问题发生。
群里讲话最多的还是奚溪,丛欣看了她跟着发的消息,才知道这一天莫亚雷又去了一趟后厨,带走了剩下的几个主管。
此举的目的再明显不过,要是西餐厨房所有资深厨师和管理人员都跟着他离开,他正好以此要挟管理层停止调查。各种好处也早已经许诺过,一大半人自动跟着他离开,只有时为拒绝了。
嘻嘻嘻说:时厨今天犯了自己立的规矩。】
罗耀江问:哪一条?】
嘻嘻嘻:在厨房说脏话。】
罗耀江发了个大笑表情,又问:讲了啥?】
嘻嘻嘻回:法语,听不懂,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老莫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哈哈。】
而后@小灰人,问:时厨,你到底说了啥?】
小灰人回:你学点好的吧。】
嘻嘻嘻催他:领导,师父,说吧,想学。】
小灰人隔了会儿才回:“va te faire enculer.”】
打字的时候还不忘加上双引号,以免误伤自己人。
罗耀江肯定是看不懂的,连发三个“?”,求解释。
奚溪大概跟丛欣一样,正复制、黏贴、在线翻译一条龙,隔了会儿才回:绝!】
丛欣看着,也有同感。
她知道时为这个人,除了厨房的洁癖,还有点精神洁癖,反感一切带妈的脏话,那种第一人称主语的脏话他也受不了。而这个祈使句,实在太适合了。
她也想对莫亚雷,以及所有在厨房搞过肮脏手段的人说,va te faire enculer.
她看着这句话,忽然有点想给小灰人单独发条消息。
手机恰在这时震动,她给吓了一跳,以为是时为给她发消息了,仔细看才发现是韩致一。
他对她说:有空吗?打个电话。】
大约怕她误会,又跟上一句解释:关于‘有朋’的事情。】
丛欣直接拨了语音过去。
那边接起来,金融人显然又在加班,声音有些疲惫,开口也确实是公事,直接道:“银川和苏州两个地方,查出来事情不小。‘有朋’的项目组,还有整个销售条线上估计得走一批人。蓝道也是知情的,CEO的位子基本就坐到年底了。而且就是这么巧,杰森陈治下几家酒店后厨供应商的问题正好爆出来,太子之位也悬了。这种事本就是一环扣着一环的,现在中间摇摆派都转了风向,叶总可能真的有戏……”
丛欣说:“谢谢你告诉我。”
这对她来说当然是好消息,代表问题终于还是没被捂住,她做的一切也不至于白费。
韩致一笑了笑,说:“应该是我谢谢你。”
丛欣懂他意思,项目刚刚交接,发现问题还是张海珀的锅,但要是隐而不发,再往后可就是他的了。现在他不仅力挽狂澜,又跟PV可能的下一任CEO奠定了合作基础,一把烂牌打到最好。
“还有你的事,我也听说了,”韩致一又道,“你放心,我可以跟……”
丛欣也笑了,觉得这句“你放心”来的甚是怪异,打断他说:“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会解决。”
韩致一感受到她的拒绝,在此处停了停,像是斟酌词句,说:“丛欣,你有没有觉得,我跟你才是有共同语言的人……”
“什么什么才是”,典型的拉踩句式,暗暗指向某个做三明治的人。
丛欣当时就想回他,你懂个屁啊?但最后还是换了一种比较礼貌的方式打断他,以免他继续往下联想。
她说:“挺晚了,早点下班吧。”
当然,韩致一接受得很快,也很顺畅。他这个人,在事业有奔头的时候,是不会有多少伤春悲秋的功夫的。
网约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下,丛欣下车回家,洗漱上了床。
静夜里,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拿出手机,又一次反复看着后厨小群里的对话记录。也许因为喝过一点酒,她自以为还没到睡觉的时候,结果却是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那一夜,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关于冰山和海洋,流浪和冒险,以及过去、现在、未来,其中还有不锈钢丛林般的厨房里一个一身白衣的背影,双手背到身后系紧一个结,对大家说,开始吧。Oui chef!有人带头应了一声。Oui chef!她也在梦里跟着说。
就这样一觉到天明,丛欣睁开眼,发现手机掉在枕头旁边,正轻微震动。
她以为是闹钟忘了取消,摸起来,眯着眼睛看,才发现是小灰人拉了个群,起名“406”。
朱师傅刚在群里发了一条:晚上回家吃饭。】
小灰人跟着回复:我今天值班,丛欣去的。】
丛欣看着这句话,虽然她早就答应过,他这么说出来,还是让她感觉有点好笑,自己就这么被代表了,但最后还是情绪满满地发了一条:好[耶][耶][耶]】
丛欣起了床,套上一身卫衣卫裤,收拾收拾房间,就去了外婆家。
她到的时候,二老正准备出门散步逛菜场。
沈宝云看见她,笑问:“欣欣吃过早饭了吗?”
朱明常说:“废话。”没等丛欣回答,转身进了厨房。
丛欣一下就笑了,知道这句“废话”是什么意思,外公看准了她不可能吃了饭再来他们家。
“要啥味道的?”朱明常在里面问。
丛欣探头进去看,才知二老今早吃的粢饭团配豆腐花,这时候划拉划拉锅底,还够给她包个小的,再凑一小碗豆花。
她也不客气,开始点菜,说:“饭团我要包榨菜、肉松、油条,豆腐花里料都要。”
朱明常点评:“会吃。”
沈宝云哼笑一声,知道这又是在点她呢。
她爱吃的糍饭团是那种古早的上海味,糯米饭上铺一层白糖黑芝麻,再放油条,用纱布包着捏成个椭圆型。对她来说,咸饭团是后来才出现的异端,还有那种拿竹帘卷成长条形的也统统不对劲。朱明常却反过来觉得她那个甜甜咸咸的组合才是有病,然后一边嫌弃,一边给她炒白糖黑芝麻。
朱明常做了一辈子厨师,学了各种菜系,自己吃东西也是很宽容的,东北的,西北的,西南的,东南的,酸甜苦辣,什么都吃,兼揉庞杂。而沈宝云恰恰相反,每次出去吃饭,她点菜之前必定先问服务员这个菜辣不辣,然后要求免辣、免蒜、免香菜。两人虽然已经磨合了几十年,但在吃东西这件事上仍旧是南辕北辙。
糍饭豆花虽然是剩下的,但还是好吃。丛欣几口吃完,跟着他们出了门。她没提工作的事,二老也没问她今天怎么这么闲不上班。三个人慢悠悠走出小区,逛到最近的菜场。
他们住的那一带是市中心的老城厢,这十几年一直在拆拆改改,现如今旧区几乎都改造完了,住宅留得不多,普通人住得起的更少,附近也只剩下这么一家菜场。
丛欣平常买菜不是去超市,就是上生鲜平台,已经长远没来过菜场这种地方。此时看出去只觉比小时候那种干净了许多,各种菜摊、肉摊、熟食店全都搬迁进了统一建造的店铺,不再是马路两边占道经营的那种小摊子,看见城管就得跑。
但朱明常偏就喜欢那种不正规的,比如菜场门口路边上放着几个小篮子卖菜的,推个自行车卖黑鱼黄鳝的,非说他们都是自己种的,或者野外钓的,有那种大棚和养殖场里没有的天然味儿。
沈宝云也总是笑他,说:“谁给你自己种啊?最近一块自留地离这儿起码二十公里,人家一样批发市场拿的菜,卖给你每斤贵两块。”
朱明常赌气蹲下看看,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没再理那个说“鸡毛菜种给自家孙子吃”的老太太,进了正规菜场。
外头马路上正值早高峰,菜场里面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只是热闹的是另一群人,几乎都上了些年纪,拖个小车,一家一家店看过去,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路上遇到邻居,停下来讲话又能讲半天。
二老也是一样,丛欣就这么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提东西,同时听着两人拌嘴。
中秋节没能吃上的大闸蟹,现在总算到了最好的季节。朱明常在相熟的水产老板那里买了两对,又去另一家店里看土鸡。
沈宝云说:“买只炖汤吧。”
朱明常说:“不炖,烧鸡块。”
沈宝云说:“我不爱吃鸡块。”
朱明常说:“我还不知道你嘛,就是懒,鸡汤拌饭,省事了。”
沈宝云说:“过去不都是你在讲的嘛,立冬炖荤汤,现在我要吃,你又不做。”
朱明常说:“那时候几岁,现在几岁?你现在多懒啊,能喝汤就不吃肉了。”
沈宝云说:“人家都说老年人多吃水果蔬菜,就你老盯着我吃肉。”
朱明常说:“多吃水果蔬菜是说给肉吃得多的老年人听的,我再让你多吃,你把水果当饭吃得了。”
可说归说,他到底还是挑了只冷鲜的母鸡,再去隔壁菜店买了一段莲藕,捎上些芡实,都是炖汤的材料。
从店里出来,沈宝云看见门口几个塑料筐里陈列的各色水果,惊喜说:“这么大个的无花果!”
朱明常又说她:“还买水果,你当饭吃得了。”
沈宝云没理他,蹲下挑了几个递过去。朱明常也就这么接了,一起拿着去老板那里称重付钱。
沈宝云回头低声跟丛欣嘀咕:“你别看你外公装的好像什么甜的都不吃,其实根本不是,尤其他这几年牙齿不行了,就喜欢这种甜的软的,自己还在院子里种了一颗无花果树,可惜老是不结果子,把他郁闷的哈哈……”
丛欣跟着笑,甚至感觉有点嗑到了。
整个菜场逛完一圈,三个人提着食物原路出来。
丛欣忽然看到菜场门口那条路上开着家小吃店,名字有点眼熟。她走过了才想起来,就是原本开在望云路蓬莱路口的那一家。高中一年级的暑假,她跟时为一早跟着朱明常出来买菜,经常吃这家的生煎和锅贴。十几年过去了,居然搬迁到了这里,仍旧在营业。
她让外公外婆稍等,特地跑回去拍了张照片,发在“406”那个群里。
那天午饭和晚饭,她都是在外婆家吃的,吃三顿白食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便也帮他们做了不少事情。
她替朱明常转了一台旧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替沈宝云抄了一段沪剧的简谱和唱词。
还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是沈宝云一直用来改衣服的,不知怎么坏掉了。丛欣说换台新的吧,电动的那种。但沈宝云嫌太浪费,而且丛欣也知道这台缝纫机是四十多年前货真价实的奢侈品,回家开了车过来,跟朱明常一起把这大家伙拆开,装进后备箱,再送去天津路中央商场,找个老师傅,看看还能不能修理。
也是在那儿等着维修的时候,小灰人才在群里回了条消息,没头没脑的一句:那时候三块五。】
丛欣琢磨了一下,总算弄明白他说的是从前的价钱。在她发的那张照片上,生煎和锅贴的标价已经是七块钱一两了。她看着这句话笑了,忽然有种时间悠然流过的实感。
晚上快到闭餐的时候,时为才得空看手机,发现上面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新消息提醒。
待他飞奔离开酒店,打了辆车赶到医院,沈宝云已经从急诊进了骨科病房。丛欣出来,在住院部骨科病房那一层的电梯厅里接到他,跟他说了事情经过。
他们那时候刚吃完饭,丛欣去中央商场取那台修好的缝纫机,朱明常出门倒垃圾,沈宝云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摔倒了。当时觉得没什么,人能站起来,还走了几步,挪到沙发上坐好。等朱明常倒完垃圾回来,进门就看到她仍旧坐在那里。
丛欣后来赶到,沈宝云还笑着把当时的对话学给她听。
她叫他:老朱。
朱明常说:啊?
她说:我大概闯祸了。
朱明常没懂,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你又做啥啦?
沈宝云说:我跌了一跤,感觉不大好。
丛欣讲到这里,忽然有点想哭,她低头忍了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检查都做了,髋部骨折。医生讲可以手术,也可以保守治疗。叫家属商量,决定选哪一种。”
时为说:“那医生建议呢?”
丛欣一边回忆一边告诉他:“医生建议手术,置换一个人工关节,顺利的话能恢复到自己走路。但是考虑到外婆已经八十五岁,还有高血压这样的基础病,术中术后都可能有风险,全麻对心肺功能也是种考验,到时候可能供氧不足引起脑病。也有保守治疗方案,但那样的话,就是瘫痪在床上了。而且也不是说就会没事,卧床也会有并发症,身体状况会慢慢变坏……”
两人其实都没经历过这种事,两个选项说完,站在那里仍旧无措,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选择。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听见他俩说话,插嘴说:“我妈就是刚做完手术,在ICU里一天多了,还没醒呢。”
“多少岁啊?”丛欣问。
女人回:“六十九,也是高血压,平常吃的药,病史什么的我都整理好了给医生,做过评估才动的手术。”
女人没再往下说,但听的人都能懂。概率这种东西落到一个人头上,其实只有零和百分百两种可能。
他俩没讨论出一个结果,倒是丛欣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那边是沈宝云,还是用一贯温温软软的语气说:“为为到了吗?你带他来病房里吧,我们一起商量。”
“好。”丛欣答应,带着时为去了病房。
她这回没听沈宝云的话,骨科有特需的单人间就立刻住了进来,否则这时候大概还在急诊抢救室里等床位。
两人走进去,便看到沈宝云躺在病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尚好。朱明常站在床尾,也像他们一样无措。
第77章
丛欣和时为开口叫外婆,沈宝云便笑起来,还是平常眉眼弯弯的样子,招呼他们在旁边陪护的床上坐下,对他们说:“我刚刚在跟老朱讲,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做手术。我知道费用挺高的,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自己积蓄还够……”
时为打断她说:“不是钱的事。”
沈宝云点点头,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
她在此处停了停,才开玩笑似地往下说,“手术要是顺利,那就最好。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想签那个……那个什么不要抢救的同意书。万一手术当中发生点意外,或者出了手术室之后,我没能醒过来,我不想被医生按啊按的,再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
这话她其实早就讲过,而且讲了很多遍。平常看电视剧或者纪录片,每次碰到类似的场景,她总会这么跟朱明常念叨一遍。朱明常也总是回,你别瞎讲八讲。
现在,朱明常还是那句话:“你别瞎讲八讲……”
只是说出来,感觉完全两样。
丛欣听得有点受不了,说:“外婆,你先别着急,医生都讲了,让家属一起商量。”
沈宝云还是笑,点点头,说:“好的呀,我们一起商量。”
时为没再说什么,直接拿了手机,打视频电话给朱岩。丛欣看见,也打给张茂燕。她没纠结所谓家属到底包括哪些人,不管怎么说,她跟张茂燕自然是算在其中的。
瑞士那边还是下午,马尔代夫刚刚落日,上海已经深夜了,一家人就这样开始讨论治疗方案。
沈宝云对着两边镜头,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包括做手术和自愿放弃抢救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话要讲,但她先问朱岩:“你是医生,你说哪种更好?”
朱岩是最后一个听说这件事的,这时候却被要求第一个回答。她在画面里看着母亲,说:“你当我是医生,那既然满足手术指征,我建议做手术。现在髋关节置换的技术很成熟,成功的几率很高。要是选择保守治疗,愈后远不如手术,而且长期卧床的并发症风险也不小,褥疮、栓塞、肺部感染,身体状况恶化起来很快的。”
沈宝云竟有些得意,对病房里另外三个人说:“你们看吧。”
视频画面中,朱岩却忽然哽咽,又说:“但是妈妈,你不要因为担心没人照顾,就觉得自己只能这么选……”
丛欣被这句话击中。刚出事的时候,她听到沈宝云说“我大概闯祸了”,便有种心碎般的感觉。她知道朱岩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沈宝云这么坚决地选择手术和放弃抢救,多少有一点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的原因。
张茂燕早几个小时已经收到丛欣发给她的消息,她比朱岩知道的早一些,这时候已经在码头等船,她在视频里打断朱岩说:“朱岩,我知道你是医生,比我懂的多。但是我说一句,要是师父选保守治疗,我可以照顾的。我回上海,我来弄。什么褥疮,栓塞,好好照顾,不会有的。”
朱岩也跟着说:“我看了今天直飞上海的航班还有座,我马上订机票。”
张茂燕怕她误会,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不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