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云忙抓住她的手:“母亲——”
东阳侯夫人看向前方的棺椁:“让我看她一眼,让我看看她——”
跪在地上的春月也扑过来:“世子,世子,让我给少夫人再擦一擦脸,让我也看看少夫人——”
其他两个婢女,以及梅姨娘泣不成声叩头“让我们看一眼少夫人。”
昨晚在家的婢女们,本来等着少夫人回来讲述宴席的热闹,没想到等到周景云抱着少夫人的尸首回来了,都吓傻了。
周景云守着尸首,不许任何人靠近,棺椁运来,自己将尸首放进去,立刻就要封棺。
婢女们到现在只看到过一眼盖着斗篷的人形,垂下的乌发,衣裙鞋袜。
“我们还没见少夫人最后一面。”春月哭道。
灵堂外闻讯来的小姐们也都在哭,周九娘被奶妈用力牵住,举着手里的一个花灯。
“我答应过嫂嫂的,给她还礼。”她说,“我亲手做的,还没给她看呢。”
周景云看着眼前悲戚的家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母亲,春月。”他说,“你们应该很清楚,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她如今身体残破,容貌尽毁,她一定不想被人看到,请你们……”
他松开东阳侯夫人,跪着后退一步,对诸人深深叩拜。
“让她走得轻轻松松,安安心心,清清净净。”
看着俯身在地的周景云,东阳侯夫人闭上眼不再说话靠在薛夫人身上哭起来。
春月头贴着地,眼泪不停的流。
或许是因为在宫里出的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发更多议论,又或者是尸体损毁太严重,虽然是冬天,也难免有味道,三天之后,东阳侯府将少夫人下葬了。
年纪小,又没有生养,送葬的仪式也很简单,送葬的人也不多,周景云,几个亲戚家的子侄,以及几个婢女。
如果不是看到周景云,街上都没有人注意这个送葬队伍。
东阳侯少夫人在宫宴上不小心跌下楼摔死已经传遍了,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看到送葬,诸人觉得这件事才变得真实。
“真是可怜,怎么运气这么不好。”
“去年这个时候还没嫁进来,刚过年竟然死了。”
“周世子这是不是克妻啊?”
但这话很快又被反驳。
“那是她福薄,受不起周世子这般贵气。”
“对啊,出身低。”
“听说是父母双亡,可见福运多单薄。”
街上的人目送议论纷纷,但也有人突然加入了送葬队伍。
周景云听到后边的嘈杂,回头看了眼,看到是章士林带着几个弟子。
看到周景云回头,章士林带着弟子们对他一礼。
“我们来送送她。”他说。
周景云还礼:“多谢章大夫,你们来送她,她肯定很高兴。”
章士林要说什么,最终看着棺椁叹息一声,抬衣袖轻轻擦了擦泪。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又有人走进来。
“林主事,林夫人。”章士林低声打招呼。
两人神情哀戚还礼,再看向周景云。
“世子,你要保重。”林夫人轻声说,“少夫人必然很担心你。”
周景云对他们施礼道谢,再起身又环视一眼,似乎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来相送,但并没有人再来相送。
已经很不错了,她进京还不到一年。
来的悄无声息,走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相送。
她一定很开心吧。
周景云嘴角弯了弯,下一刻又垂下,恢复了木然。
送葬队伍的远去,站在街边二楼上的上官月收回视线,神情沉沉。
“公子。”蔡掌柜在旁小心翼翼说,“你,节哀。”
上官月回过神瞪眼看他:“你这话该去跟周世子说吧。”
那不是,死的是东阳侯少夫人,也是你的,情人……蔡掌柜心里喊,小心揣测上官月的脸色。
上官月神情是有些古怪,但悲伤么,还真看不出来。
不过这两天上官月一直也没出门,是不是在背着人哭?
说起来,虽然觉得他们这般来往不妥,但他从未盼着东阳侯少夫人死。
好好的女子,竟然……
真是命薄。
难道真是命薄?死在宫里,从楼上跌下来,也太奇怪了吧?
听说她丈夫在场,亲眼看着……
想到这里,蔡掌柜打个寒战。
该不会是被丈夫杀了吧!
周景云知道妻子和上官月的私情,所以杀妻……
“公子!”蔡掌柜一把抓住上官月,“情况不妙!”
妻子都杀了,下一步是不是对付上官月?
上官月正转身,被陡然抓住吓了一跳:“什么情况不妙!”不待蔡掌柜说话,推开他,“我要回楼船上了。”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蔡掌柜愣了下:“又回楼船?”
因为正式成了公主的儿子,公子被接回府中住,但公子一日也没有住,每天都回楼船。
先前不被认的时候,还时不时在公主府睡柴房呢。
现在被认下了,却一日不住,这不太好吧。
“别烦我。”上官月对他的劝说有些不耐烦,蹬蹬下楼梯,扔下一句,“楼船上现在离不开人。”
蔡掌柜更不解了,楼船上有什么离不开人的?
楼船停靠在码头,这是专属上官月的码头,白日里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楼船上除了看守的护卫,所有人都还在睡觉。
位于最高处的一间室内,门窗紧闭,床帘厚厚,隔绝了光亮。
昏暗中可以看到这里并没有人睡,也没有床,只摆着一个木箱。
突然,木箱盖子缓缓打开一条缝,下一刻伴着砰一声,盖子被一只手猛地掀起来。
紧接着有人爬了出来,或许是因为箱子太大,也似乎没有力气,一半身子在箱子里,一半身子搭在箱子边上,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垂落。
她垂着头,剧烈的咳嗽几声,重重地吸口气再吐出一口气,喃喃:“这次比小时候被埋在土地再挖出来,感觉好多了。”
(上篇终)
楼船上最高处,这几日不许任何人靠近,明里暗里都有人守着。
上官月回到楼船上,尚未登楼,就有护卫上前低语。
“公子,房间里,有动静。”
说话的时候,护卫神情有些怪异,他还记得正月十六那晚,公子突然从宫宴上回来,抱着一个莲藕进了屋子,然后吩咐他们严守,但不得靠近。
虽然不解公子为什么要严守一个莲藕,但听命就是。
前几天还好,就在刚才,他们突然听到屋子里有动静。
不可能有人进去的,他们真的严守一刻也没离开过。
那屋子里是什么?
因为公子下令不许靠近不许进屋,也没办法查看,还好公子回来了。
“是不是耗子?最近靠岸太久……”护卫猜测着,话没说完就被上官月推开,看着他蹬蹬上楼。
“不许靠近。”上官月还不忘回头叮嘱,说罢三步两步奔上去。
楼道里人员退避,安静无声。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房门,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走过去,贴在门上听。
内里安静。
他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这些护卫幻听了吗?他心想,刚闪过念头,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有人在屋子里走动。
他一瞬间绷直了身子。
走动声又停下来。
就在上官月怀疑自己幻听的时候,有水声传来,似乎有人把手伸进水里……
“……这是给我喝的水吗?”
有女声轻轻传来。
听到这里上官月伸手拉开门,急急说:“不是,别喝——”
伴着他拉开门,日光涌进,原本门窗紧闭,还垂着厚帘,昏暗一片的室内,顿时明亮。
明亮的室内有一人跪坐在一个青瓷盆前,她身形娇小,乌发垂地,穿着薄衫衣裙。
这陡然的光亮让她发出一声低呼,抬起手挡在脸上。
上官月回过神,哗啦将门关上。
光亮消失,视线一片昏暗,先前看到的人宛如消失了。
“有没有伤到你?”他急急说。
有女声含笑响起:“没有没有,就是突然太亮刺眼。”
没有消失,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上官月的视线也恢复了,看到青花瓷盆前坐着的人。
“你,你。”他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认得他吗?而他又认得她吗?
“我醒了。”她接过话,说着俯身施礼,“谢谢你,上官月。”
上官月,她认得他,上官月手按着胸口吐出一口气:“我,把门窗都关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避光,也不知道要不要浇点水,我这几天没有打开过。”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似乎要说很多话,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最后看着她身旁的青瓷盆,想到什么。
“这个不能喝,也能喝,我原本是想……”
想着莲藕要不要浇点水。
说罢上官月又忙转身。
“我去给你拿茶水来。”
刚拉开门,身后声音说:“还要麻烦你给我浴桶和热水,再借我一套衣裙。”
上官月想着适才那一眼,看到她穿着一层单薄的里衣,是不是由莲藕皮转化的?伴着胡思乱想他点点头:“好。”
不多时浴桶热水,衣服,薰笼,还有一架妆台都送了过来。
上官月也不让人靠近,把东西放在门外,自己一趟趟挪进来,然后拉上门,听着内里响起水声。
他静静地靠在门上,感觉有很多想法,又心绪安宁。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多久,门内响起声音。
“上官公子,我收拾好了,请进来吧。”
上官月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让脸上浮现笑容,然后拉开门。
室内垂在窗边的帘子被拉开,窗户也打开了半扇,冬日清冷的风卷走了室内沐浴后的热气。
一个女子穿着杏黄色衣裙,坐在妆台前,一边熏烤头发,微微侧头看着他。
她肤色白皙,面如圆月,娇俏又明丽。
上官月看的怔怔。
然后看到她一笑,眉眼弯弯。
“怎么?不认得了?”她问。
上官月曾看到梦行的她真实的样子,不过日常见面,如果不是她刻意展示,他也看不到她真实的相貌。
她在他面前也是随心所变。
但现在……
她看向一旁的镜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拆掉沈青之念,把自己剥了一遍又一遍的缘故,她现在呈现的就是自己真实样子,刚才试着回忆庄篱的相貌,始终没有再出现。
她看向上官月,坐直身子。
“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白篱,罪犯白循之女,宫妃白锳之妹。”
白循之女,白妃之妹。
他怎么不认得呢。
梦里掐过他的脸,将死之间救过他的命,她附身在东阳侯少夫人身上与他相见。
他甚至没有看清过东阳侯少夫人长什么样子。
他自始至终看到的都是白篱。
但先前要么是梦中,要么是濒死,要么是怪异术之下,总觉得恍恍惚惚,就好像隔着一层纱。
此时此刻日光明亮,她坐在面前,神情含笑,清晰灵动。
他不是没认出她,是一时不敢认她。
看着女子郑重的样子,上官月忍不住笑了。
“是差点没认出来。”他说,“现在比以前更好看。”
白篱一笑,挑眉:“是因为先前是鬼,现在是活人的缘故吗?”
鬼,活人,上官月神情有些复杂,鬼可以附身在莲藕上变成活人吗?
那她是莲藕还是人?
虽然先前已经有很多事觉得怪异,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超出想像。
看着上官月的脸色,白篱忙说:“好了,不骗你了,我一直都是人。”
因为她,上官月经历太多怪异,正常人很容易心神躁乱,虚实不分。
不能再让他思维混乱了。
“你也知道,我是逃犯,所以才假做东阳侯少夫人身份。”白篱给他解释,“日常也都是刻意掩盖了真实相貌,毕竟我跟我姐姐长的很像,张择也一直在追捕我。”
上官月神情惊讶,原来,她不是鬼,她就是东阳侯少夫人,真的假的?
“那,周世子他可知道……”他脱口问。
白篱点点头:“他知道我是白篱。”
提到周景云,白篱眉眼微暗,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这一次多亏了他。
如果不是他,现在她真的沉睡不醒死人一般,真要被埋掉了。
不过,也不一定,白篱抿嘴,嘴角弯弯,就算她沉睡不醒,他也不会把她埋掉,不会相信她死了,会想办法救她……
上官月看到她脸上露出笑意,但眼神有些怅然,忍不住问:“那这次……”
这次是怎么回事?
东阳侯府的少夫人死了,周景云将妻子埋葬了,那埋葬的是谁?难道是莲藕吗?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
当时他抱起来的的确是个人,原来那个时候,莲藕就换成她了啊。
这就对了,这就正常了。
不对,也不正常,其他人为什么没发现?
“这个嘛,虽然我不是鬼。”白篱再次解释,“但我的确有一些诡术,我能让人做梦而不自知,你知道的,做梦的话,光怪陆离,什么都能发生,做梦的时候,遇到再奇怪的事也不会觉得奇怪。”
做梦啊,他几乎没做过梦,不过,先前白篱是说过,做梦的时候来见他,他的梦境对她有帮助,她一直都对他说过梦的事。
原来梦在她手里能瞒天过海啊,上官月点点头。
白篱继续解释。
“我这次要解决两件事,一件是我自己的麻烦,这个暂且不提,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另一件是张择就要查到我的身份,所以,东阳侯府我不能再留了。”
上官月哦了声,想到什么:“定安伯!”
张择在查定安伯,所以其实定安伯有什么事会牵连到白篱。
白篱笑着点头:“对,这还是你告诉我的,真是帮了大忙。”
上官月笑了:“我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说着若有所思,“所以周世子和你演一场假死,让你脱身,也让东阳侯府脱身。”
而且可以选在皇城宫宴上,众目睽睽,皇帝亲自作证。
上官月想到宫宴里诡异的梦境,这几天他都没办法入睡,刚睡着就会惊醒,总是想要看看天上有没有两个月亮,屋子里摆着的瓜果会不会突然变成人……
“你真是太厉害了。”他看着白篱认真说。
他不怕她,而是觉得她厉害,白篱再次笑了,又摇头说:“也不算很厉害。”
差点就功亏一篑,真醒不过来了。
多亏了周景云。
原本为了安全叮嘱他待在皇帝所在,但预料外出现的黍米珠将她困住的时候,周景云竟然出现了。
而且还在没有告诉他怎么解决的情况下,将她往楼下抛。
身体失去支撑,沉入梦境的人会受惊醒来,这是人的本能,不会激发黍米珠。
她顺利地醒来,洞珠和梦境消散。
白篱想到睁开眼看到周景云那一刻,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惊喜,委屈,感激。
她也看到他的焦急担忧,以及看到她醒来的惊喜,他笑了。
可惜,她来不及对他笑,也不能跟他多说一句话,只让他松手。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还要给他织造一场亲手杀了妻子的梦境。
藉着沈青,让帝钟落地失去功效,三清铃也被白锳慌乱中扔下,黍米珠退去,她终于毫无牵制,藉着莲藕,在说出松手的瞬间,织造一场大梦将整个皇城笼罩。
莲藕在梦境里代替她坠落。
在梦境掩盖下她走下结邻楼,寻到莲藕,将莲藕和自己换了位置。
虽然是她编织的梦境,但当她相信自己变成莲藕后,她也失去了意识,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左右梦境走向。
全靠参与其中的人坚定的信念。
如果当时有一人心念犹豫,梦境就有可能崩塌。
现在看来很顺利,她离开皇城,如期苏醒。
至此,那天清晨从浴桶醒来后做出的筹划,终于磕磕绊绊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只是现在却没机会跟周景云道一声谢。
白篱心里轻叹一声,对上官月郑重一礼。
“多谢你将我带出来。”她说,看着他,“我会报答你。”
过了正月十六,京城就恢复了宵禁。
虽然城池依旧灯火通明,但夜色降临后,除了巡城的兵卫,巡夜的更夫,偶尔冒出来的醉汉,再没有喧闹的灯山人海。
相比之下,离开码头滑入金水河中的花楼船热闹无比。
白篱站在最高处,扶着栏杆往下看,透过天井能看到一楼的歌舞曼妙,二楼的纸醉金迷。
她在看热闹,热闹里也有人看向她。
“看,那个小娘子,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
“孙兄,花楼里每个小娘子你都记住了啊?你还说是来静心构思新画作的?”
“我的新画作就是百美图,当然要记住每个美人!”
“怎么就新来的?穿着打扮跟其他人一样啊。”
“刘兄,你这双眼除了牌什么都不看啊?那小娘子脸上多一条珠帘遮面,与其他人不一样。”
“为什么要遮面?”
“当然是为了让人千呼万唤,如此才称得上美人。”
“也可能是太丑了。”
议论间看到上官月摇摇晃晃走到那美人身边,满面笑意地说什么。
虽然上官月一直自诩笑脸迎客,但到底是纨绔子弟,笑容总是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挑衅,让人不敢真亲近。
此时此刻的上官月笑的灿烂又亲和。
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拉住正好经过的仆从吉祥。
“你们公子的新宠?”他们问。
也有人觉得这句话不对:“上官小郎先前也没旧宠啊。”
吉祥轻咳一声:“那是金玉公主给公子的婢女。”
也对,现在的上官月不是外室子了,终于登堂入室,能称呼金玉公主为母亲。
现在上官月人前人后都张口闭口自己是“公主之子”
公主母亲疼惜儿子,给婢女是常见的。
他们说着话,看到上官月递给那新婢女一杯酒……
新婢女坦然接过,掀着珍珠遮面尝了口,摇头,递给上官月,上官月忙转身,从楼梯口站着的侍酒婢女托盘中又取了两杯,忙忙地再递给新婢女。
新婢女各自尝了口,最终选定一杯,对上官月点点头。
上官月脸上绽开笑容。
楼下的人们看得怔怔:“这伺候的是很好。”
这夸赞自然不是说那婢女,是说上官月,这也不是夸赞,而是嬉笑,吉祥没好气地说:“关你们什么事,公主赐的婢女,你们想伺候还没机会呢。”
诸人顿时哄笑“是,是,我等没有这个机会。”“上官小郎好福气啊。”
吉祥摆手“快去看自己的牌吧,别再输了。”将诸人驱散,他自己看向三楼,皱了皱眉头。
这个新婢当然不是金玉公主赐的,他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今天突然就出现在公子身边。
公子也不解释她的来历,问了就让他们当作新来的。
新来的什么啊?
这副做派哪里像婢女,像是来作威作福。
到底什么来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我以前喝的酒都不好喝。”白篱说,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选的这杯酒。
不管是父亲的酒,还是庄先生的。
上官月看着她,打量一眼:“以前?你那么小就喝酒了?”
白篱对他一笑:“我小时候可不是个乖小孩。”
父亲当然不许她喝酒,庄先生生病也被禁止饮酒,但世间既然有酒水,她看到了,当然要偷偷尝一下。
想到这里她扁嘴,似乎还能感受到的味道,以及看到自己皱巴巴脸的模样。
她不由笑了,笑容一闪而过沉寂。
“可能是我以前喝的都不是好酒。”她说,环视楼船,满目赞叹,“我以为东阳侯府已经很豪华了,直到进了皇宫,我以为皇宫已经很豪华了,直到来到上官郎君的楼船,真是厉害厉害。”
上官月哈哈笑了:“多谢赞誉。”又环视楼船,自嘲,“豪华而一无是处。”
宛如牢笼。
他看着白篱。
“倒不如你那般小时候在山林间,又跟着庄先生夫妇四处游历,所见广阔,自由自在。”
白篱跟他讲了自己不是鬼,没有死,因为从小被视为不吉,远离四邻,混迹山林间,后来又被庄先生夫妇收为徒,带着游历山川大河,所以幸免遇难。
说到这里,上官月又苦笑一下。
“只是,现在你也不得不困居在这里了。”
白篱一笑:“我若自由,与所处无关,山林也好,楼船也好,都一样。”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其实他说她小时候自由,只不过是美化之词,实际上他明白,她那是从小被嫌弃,不得不离群索居,又遭遇灭门大祸,彻底失去了家,假借身份避难,最终又死遁离开,真是悲惨。
但白篱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绝望,哀怨,她手握酒杯,眼神恬静,清丽孤远。
察觉到他不说话,白篱看向他,一笑:“我是不是应该表现的悲伤些?”
当个娇滴滴的可怜小娘子。
“我知道,你不是不悲伤,是悲伤无用。”上官月看着她轻声说。
是啊,悲伤无用,白篱垂目,从小她就知道,悲伤哀怨改变不了什么。
还是想想怎么避免下一次悲伤吧。
小时候避免的办法是吓跑那些惹哭她的人,现在么
白篱转过身看向船外。
她原本避世而居,游离人间外,结果先是家族之灾,又被沈青庄先生当作他人载体,拉到这里来。
除了她,还有周景云,以及周景云一家都受到了牵连,改变了本该平静的生活。
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既然他们把她拉过来了,他们就要承受后果。
白篱看着前方璀璨的城池,将酒一饮而尽。
上官月在后看着她,轻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有需要,我来帮你。”
白篱笑了,转头看他:“你还没说呢,你有什么所想所愿?”
上官月笑了,先前白篱说要报答他,问他有什么所愿所想,问的太突然,他也没回答。
“我嘛……”
“太大的心愿还不好说,既然你许诺,那我更要认真想想。”
“不过目前有个小心愿。”
白篱问:“什么小心愿?”
上官月一笑:“我想睡个好觉。”说罢苦恼叹气,“说实话,我这些日子真的睡不好,一睡就惊醒。”
经历这么多事,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白篱点点头:“没问题,让人睡觉我是最拿手的。”
上官月舒口气:“那可太好了。”他将酒一饮而尽,站在白篱身旁看着金水河夜色。
白篱忽地伸手指了指岸边。
“你知道吗?”她说,“其实我刚进京的时候,就见到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化梦而行,走的稍微远一些,然后看到了这座花楼船。
她站在岸边的夜色里,遥望船上站在栏杆处的年轻公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上官月。
但那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他一起并肩站在这楼船上。
回想当初,像做梦一样。
她看向夜色里渐渐远去的街道。
不知道那一家人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入睡。
夜灯摇曳,节庆的花灯已经撤下,丧事的白灯笼也取下了,院落里越发寂寥。
值夜的婢女坐在室内,看着灯火发呆。
“世子回来了。”
外边传来仆妇的通禀。
婢女猛地站起来,高兴地对内转头:“少夫人,世子回——”
内室和东侧间都亮着灯,但书桌前没有女子安坐看书写字,卧房内也没有女子整理床铺。
空空一片。
周景云迈进来,看到春月神情呆呆,下一刻低下头,对着他有些慌乱地施礼。
“世子。”她说,声音哽咽。
显然又哭了。
周景云默然一刻:“下去吧,我自己洗漱。”
周景云进了净室,泡在热水里略有些疲惫地吐口气。
自从庄篱出事,东阳侯夫人状态很不好,有时候会不清醒,认为庄篱还在,清醒了就自责,哭,太医院开了安神的药,晚上还是会睡不好,原本姨母要守着,但姨母比母亲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姨母,你的命算是阿篱救回来的,看到你这般样子,她会心不安。”周景云劝薛夫人。
薛夫人如今性情干脆,将眼泪一擦,说:“是,我可不能坏了身子,那可就辜负了阿篱,我的确撑不住了,我回去缓缓,待过后再来陪你母亲。”
薛夫人走了,周景云要守着母亲,又被许妈妈和黄妈妈劝回来。
“世子,你要歇息好,若不然夫人看到你精神不好,心里更不好受,更要睡不好。”
周景云从浴桶内起身,擦了身子换上寝衣走出来,春月还守在外边,说:“准备了宵夜,世子吃一些吧,许妈妈让人来说,你晚饭没用多少。”
周景云本想不用了,但看着送来的一碗素面,一碟腌鱼,清淡但又有肉,这是庄篱的喜好,可见小厨房那边还是遵循着她的习惯。
毕竟,她不在也才几天。
周景云垂目嗯了声,在临窗的桌子前坐下来,春月转身出去了。
这也是庄篱留下的习惯,他们当初吃饭的时候,婢女们不在身边伺候。
周景云没有再说话,低头吃一口面,吃一口菜。
看着窗户上投下的人影,春红拉了拉春月的衣袖,小声说:“你怎么出来了?世子身边没人伺候,先前也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