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着桌子,一语双关。
周景云淡淡说:“世事无常。”
张择看着他:“真是可惜了世子这张脸,糟践了啊。”
“不会。”周景云说,“就算跟中丞坐一起,我也比中丞好看。”
这也算是一语双关?
就算跟张择一样投靠了宫妃,他的名声也比张择好?
张择笑了,打量周景云:“原来人模狗样说的就是你啊。”
说罢微微倾身。
“娘娘有事吩咐你去做。”
周景云神情平静:“说。”
张择靠近他低语两句,坐回去,似笑非笑看周景云。
“周世子,既然你也当狗了,那就去叫几声,让娘娘听听。”
“世子来了。”
高十二站在含凉殿外,看着走近的周景云。
他已经不敢刁难周景云了。
“陛下正好不忙,您跟我直接进去吧。”
周景云颔首。
高十二向殿内走,要迈过门槛,回头看到周景云还站在原地。
“世子?”他有些不解,再次邀请,“请吧。”
周景云看着他笑了笑,点点头抬脚迈步。
高十二迈过门槛。
“陛下,东阳侯世子来了。”
“景云来了,快来,正有一幅画让你瞧瞧。”
“哎?景云,你这是做什么?不用行此大礼!”
“你快起来!别叩头!”
有人不解,有人解释,有人疑问,有人酸溜溜。
也有人看向高十二:“高总管,你进去回禀一声我等来了。”说着话塞给高十二一个荷包。
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声“是啊是啊,大家也一起啊。”“陛下最喜欢热闹了。”
高十二一脸无奈,将荷包收起来:“不是我不通禀告,我也是被赶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跟皇帝是从小相伴长大的,皇帝对他是最信任的,信任到什么地步呢?当年新婚洞房夜,他就在婚床边。
没想到东阳侯世子竟然跪下来一开口就让陛下清退身边人,太猖狂了。
而陛下竟然也同意了。
东阳侯世子凭什么讨陛下喜欢,高十二咬牙切齿,不就靠着一张脸吗?早晚有他年老色衰的时候!
不过此时此刻殿内的皇帝看着周景云这张脸,并没有半点欢喜。
皇帝皱眉:“景云,朕知道你丧妻心伤,难免胡思乱想,但这件事真是意外。”
周景云还跪在地上,肩背挺直看着皇帝:“臣知道,刚出事会心乱,所以一直等到现在冷静下来才来见陛下。”
哪里冷静?苍白的脸,恍惚的眼,皇帝心想,柔声劝:“人最伤心的时候,并不是事情刚发生,而是事情过后,尤其是亲人离世,忙碌葬礼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待过后才意识到这个人不在了,很多人都是这时候才心神崩乱。”
周景云再次摇头:“臣与庄氏成亲尚短,臣虽然可惜她年少离世,但倒也没有失魂落魄。”
没有吗?皇帝心想,是,的确是成亲尚短,但可是足足寡居了八九年才找到的可心人,娶回来的……
“景云,那日事发突然,的确有古怪,是蒋后鬼魂作祟。”皇帝只能说,“要害白妃和皇嗣,有帝钟和玄阳子守护,她没能得逞,但庄氏神智受到影响,还是发生了意外,是朕对不住你,你要什么补偿尽管说……”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朕给你一个新妻子,朕有两位公主女儿,虽然还年幼,但你若是……”
周景云打断皇帝:“亡妻尚未瞑目,不查清凶手,臣绝不再娶妻。”
说清了啊,凶手就是鬼魂作祟,皇帝有些恼火,他能怎么办?挖出蒋后的尸体再杀一遍?岂不是闹得天下人皆知,岂不是人心纷乱?
原本看周景云将妻子快速下葬简薄葬礼,还以为他明白事理,知道此事不宜宣扬,怎么现在又闹起来了?
“你的妻子死在皇城,朕就是凶手。”皇帝没好气说,“你想让朕如何?”
这话可重了。
周景云叩头:“臣不是怪罪陛下,臣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
皇帝冷笑一声。
“臣不是不信陛下,臣是不信鬼怪能杀人。”周景云说,“臣是担心陛下深信此言,被人借鬼怪生事,臣在外行走多年,见多了奇闻异事,最后寻究都是人在背后做手脚,借鬼怪之名。”
皇帝怔了怔,倒也是,只是玄阳子说……
“玄阳子说又如何?他一人就断天下事吗?”周景云再次打断皇帝,“臣亲眼看到妻子扶着栏杆,栏杆断了,掉下去,如果不查清楚栏杆为何断了,难道日后但凡出事,只要玄阳子说一句鬼怪作祟,天下人就心安接受?天下人该如何看待陛下?”
懂了,是个清正的官员看不惯邪说,虽然玄阳子已经很少出观,但因为身份被皇家敬重,官员们私下也多有不满,唯恐皇帝被引诱炼丹修道,这种事史书上屡见不鲜,文官武将对僧道多有戒备。
皇帝松口气,但又有些无奈,他的确信玄阳子,因为亲眼见到玄阳子的手段啊。
可惜当时逼宫的事,不是人人能看到,也不能广而告之。
皇帝看着叩头在地的年轻官员,官帽歪了,发丝凌乱,神情悲愤,又失魂落魄,罢了,念他失去了妻子,悲伤发狂,非要个交代,那就再安抚一下吧。
皇帝叹口气:“好,那朕就再为你彻查一遍。”
周景云俯身叩头呜咽:“臣谢陛下隆恩。”
唉,说什么不悲伤,这不还是哭了,皇帝看着俯身在地的人。
当年此子神仙之姿,却不愿随侍父皇身边,是不满父皇宠信妖后,不屑入朝。
现在他为帝,周景云终于回朝,万万不能回朝没多久,仙人变成了疯子,这不仅没证明他是圣君明主,反而比父皇还要糟。
其实当晚金吾卫内务府等等都查过了,既然周景云不信……
“朕命监事院查。”皇帝说,“你可放心了?”
监事院行事,没事也能查出事来,也算是能给周景云一个交代,免得他日思夜念,人真的疯癫了。
“臣谢主隆恩。”周景云抬起头含泪高呼,“陛下圣明。”
“来人来人。”
伴着内里的唤声,殿外的官员们精神一振,终于结束了。
高十二收起咬牙切齿,满面堆笑进去了,见周景云还跪在地上。
“陛下……”他迟疑一下。
“去把张择叫来。”皇帝说,伸手按着额头。
高十二心里咯登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皇帝没好气说,又看到周景云,“还有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退下吧。”
高十二忙俯身应声是,周景云也施礼起身,官员如果不是祭天节庆大典等场所,是不需要在皇帝面前下跪的,他这样在硬砖石地上跪这么久,膝盖只怕已经红肿了。
他身子略有些踉跄,当高十二看过来,又很快站直。
高十二似笑非笑,不去搀扶,俯身施礼:“世子先请。”
周景云微微颔首,缓步向外走。
高十二是故意走在他身后的,就算周景云再自认为步伐端庄,也能看出僵硬,还有,歪掉的官帽,卷皱的官袍,从官帽下散落发丝……
啧啧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周景云这么狼狈,什么仙人之姿,跟凡夫俗子也没区别了。
周景云走出来就被官员们围住,问什么事。
“私事。”周景云说,“我妻子意外死在宫中,我请陛下严查,楼宇是否年久失修,以免再出惨事。”
这样啊,他妻子之死的确是惨事,有如此请求也合情合理,官员们同情的点头,周景云也不再多说走开了。
官员们又拉住高十二,催促他去通禀。
高十二看着他们:“陛下传了张择。”
这话宛如恶咒,围着高十二的诸人顿时散开。
“……诸位还要现在去见陛下吗?”
那自然是不见了。
太晦气了。
张择此人口无遮拦,又心存恶念,万一在皇帝面前故意问他们话,答得不得体,被揪住把柄就糟了。
罢了罢了,今日不适宜面圣。
诸人退开,看着高十二让人去传,张择很快过来,进了殿内又很快出来,下一刻又有监事院的官吏奔来,带着兵卫向后宫去了……
“这是怎么了?”诸人忙又去问高十二。
皇帝和张择说话时,没有让高十二回避。
高十二脸色却更难看:“陛下让他查结邻楼栏杆断裂。”
几个官员神情愕然,什么意思?
栏杆断裂不是该归属内务府吗?再不济工部来查也行,监事院能查什么?
那就不是查栏杆的修造了
这事也瞒不住,陛下也不会瞒着,张择更不会瞒着,高十二咬牙切齿说:“因为东阳侯世子周景云说自己妻子是被人害的,陛下为了给他一个交代,命监事院查办。”
诸人哗然。
“让监事院查办!那没事也能查出事了!”
“周景云是不是疯了!”
身后掀起的轩然大波的时候,周景云已经走出皇城,门外的护卫迎上来。
看到他,护卫迟疑一下问:“世子骑马还是坐车?”
自己现在样子很狼狈吗?周景云心想,要说什么,旁边有声音传来。
“周景云,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可笑……”
周景云转过头,看到有人缓缓从内走出来。
这是自从那晚宫宴后,第一次见到他。
那晚一片混乱,周景云带着庄篱的尸首回家,接下来是葬礼,也没有再关注过沈青。
不过宫里那两个内侍托人告诉他,当晚他走后没多久沈青就不再发疯,只抱着琴不说话,然后宴散就不见了。
此时沈青除了脸色略有些憔悴之外跟先前没有区别。
他靠近周景云。
“你的妻子死没死,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了假戏真做,挑动陛下动用监事院。”他低声说,上上下下打量周景云,眼神冷嘲:“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私利兴风作浪。”
周景云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手指甲嵌入手心,刺痛传来。
疼痛能提醒他,眼前是幻象还是真实,免得心神迷惑说出不该说的话。
沈青察觉他的动作,讥嘲一笑:“不用如此,我现在懒得多看你一眼!”
说罢甩袖而去。
周景云放开攥着的手,虽然沈青没有再像那晚那样发疯,但看起来也不正常。
他应该不信庄篱已经死了,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世子。”护卫按住了腰里的佩刀,低声询问,“没事吧?”
周景云垂目:“没事,不用理他。”说罢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世子,您先吃饭还是先洗漱?”
春月走进来说,看到周景云站在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看。
世子在照镜子?
周景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样子,变了吗?不就是脸色白一些,眼神晦暗一些,发鬓乱了一些……
那几年他在外监学四处巡查,样子比这狼狈的时候多了。
这不算什么。
皇城这些人是没见过那样的他。
高十二幸灾乐祸,沈青一脸鄙夷,护卫……也大惊小怪,还让他坐车。
以后,他们就会习惯了。
不过去见母亲之前,还是先整理一下,这一年已经给母亲带来太多不习惯了。
周景云站直身子从镜子里收回视线。
“先洗漱。”他说。
“沈郎君,您回来了。”
三曲坊小楼里,看着走进来的沈青,站在二楼上一个女子忙笑着打招呼。
但沈青头也没抬,迳直进了楼。
打招呼的女子讪讪放下手,旁边的女子嘻嘻笑。
“沈郎君和黄娘子吵架了,心情不好,这几天常常看到黄娘子哭,还听到屋子里砸琴的声音。”她压低声说,“还是躲远点吧。”
伴着女子们的议论,沈青站在屋门前,伸手拉开,看到其内的黄娘子坐着低头擦泪。
“你回来了。”黄娘子说,眼泪再次滑落,“蝴蝶还是不动。”
沈青看着她面前的竹笼,曾经五彩斑斓的蝴蝶已经灰败,如同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沈青神情木然:“这蝴蝶已经死了,被人杀死了!”
黄娘子嘻一声:“被谁杀死了啊?”
她是在笑吗?沈青微怔,悲伤过度疯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向一旁的镜子,忽地神情凝滞,镜子里照出他,以及他身旁。
身旁坐着的并不是黄娘子——
这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她穿着杏黄襦裙,盘坐支颐,笑盈盈从镜子里看着他。
“能把你的蝴蝶杀死,这个人好厉害啊。”她接着刚才的话说,抬起手抚掌。
沈青缓缓回头,看着眼前的人。
伴着耳边清脆的抚掌,黄娘子碎裂,镜子里的少女呈现。
“白篱。”沈青慢慢吐出两个字。
白篱含笑点头:“不错,记住我的名字,称呼我的名字,经过那一晚,你终于是个有礼貌的人了。”
那一晚对参加宫宴的宾客来说只是一场模糊不清有人坠楼的大梦。
但沈青则经历了一场蒋后被那女子从身上一层层剥下来,又被挖出心的梦。
前有帝钟所困,上有黍米珠镇压,他只能眼睁睁看蒋后死去。
又一次看着蒋后死去。
无能为力。
想起这个沈青睚眦欲裂,心中大痛,宛如自己也正被一层层剥落,心被挖了出来。
他忙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端坐如松,没有剥落也没有鲜血淋漓,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象。
自那一梦种下的心魔。
也正因为这心魔,他眼中琴弦断了,蝴蝶死了,娘娘魂魄无所系无所居不知所踪。
这都是因为——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眼前的少女。
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在欣赏他的惊恐窘态。
“你竟然敢来!”沈青冷冷说。
白篱一笑:“我为什么不敢来?你以为我摆脱了你织造的大梦,就该逃离京城,苟且偷生?”
难道不是吗?她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当然不是。”白篱说,看着他,“你害我如此,难道就这么算了?”
沈青一愣,下一刻哈哈笑了。
庄蜚子说这白篱无人管教,游荡荒野,性情乖张,当然庄蜚子还说了很多,他也没多听,也不在意,说白了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丫头。
真是无知者无畏。
仗着这一身天赐的体质,藉着那一晚皇城特殊牵制,她侥幸逃出他的织梦,就真以为无所不能?
竟然还大摇大摆地跑来跟他讨说法?怎么,要报仇吗?
沈青笑声一顿:“那晚是你借势,真以为自己多厉害?你迷惑杀人的技艺,也就能用在朱善之流身上,要杀我,真是大言不惭。”
说到这里又冷笑。
“而且惑术不过是虚妄,你我归根结底还活在世间。”
他打量一眼白篱,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
那张放琴的矮桌咯吱一声,断裂在地上。
他虽然是琴师,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白篱似乎惊叹:“我还真没这个力气。”还伸手摸了摸断裂的桌子。
沈青不在意她的戏谑。
“还有,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他接着说,“我不用自己亲手对付你,将消息递给官府,你就别想过安稳,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发什么疯来找我讨说法,你还不如说是来寻死更好。”
说到这里他神情悲愤,恨恨看着白篱。
“你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死一百次都抵不过娘娘半根手指,娘娘如果活着,是万民之福!你却害死了娘娘!”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似乎立刻要给白篱一巴掌,让她如同矮桌一般断裂。
白篱没有惊惧也没有愤怒,还一副你说得对的神情点点头。
“是,我是个废物,造福不了万民。”她说,“但既然我生在世间,天都容我活,我就该活着,还有,你的娘娘可不是我害死的……”
是,蒋后当然是死在那群贼逆手中。
宰相,大将军,还有千牛卫的小人,趁着陛下病重,竟然将长阳王接回京城,逼宫谋反。
这群小人,当初就该杀光,是娘娘心善留他们一命,这些养不熟的狗!
沈青想着,耳边听的白篱的声音继续传来。
“……论起来,你的娘娘是你害死的。”
沈青心里冷笑,但又自嘲一笑。
是,这也怪他,就算娘娘没下令,他也早该把长阳王除掉,看这些贼臣还能拥簇谁!
现在又因为他失手,眼睁睁看着娘娘魂魄散了。
沈青心里又痛又恨又悔,看着白篱。
但,娘娘也的确是死在她手中,如果不是她非要反抗,如果不是她非要活过来,现在娘娘已经站在皇城里了。
既然娘娘已经死了,那她也没必要活着了。
本来正要去打探她的行踪,没想到她竟然主动送上门。
没错,是该报仇,今日就杀了她为娘娘报仇吧。
“你们既然知道我对你们娘娘存活至关重要,为什么不跟我好好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沈青思绪微滞。
“要我命的条件啊。”白篱说,看着他,“比如条件是你们会帮我伸冤,比如会帮我复仇,让我家人不枉死,让我家人能瞑目,沈郎君,庄蜚子带我走还给了一幅画讨好我呢,你就没想过要我这条命,给我点什么好处?就这么生抢,我凭什么就乖乖给你?”
什么意思?沈青愣了愣,旋即冷冷说:“我先前说过,你的死跟我无关,是你自己冒险迷了心智,你本来就是要死的。”
“那庄先生呢?”白篱问,“他有想过,救我吗?”
沈青看着她:“没有。”
去吧,伤心去吧,在心海中留下涟漪,当陷入迷障的时候,小小的涟漪就能将你吞没。
白篱看着他,眉眼弯弯一笑:“你是坏人,说反话,那就是有。”
这一笑有几分少女稚气。
沈青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我没追究你们是不是害死我。”白篱接着说,“就算我当时死了,你没办法与我商量,就来抢占我的身体,后来我不是活了吗?你怎么不与我好好商量?”
这话又带上来几分嗔怪。
沈青眉头拧了拧,这小娘子进门之后,嚣张戏谑,说话越来越奇怪了。
他也的确从未了解这个白小娘子,从两次接触吃亏后看出她脾气不好,疯癫,现在这又是什么?
“好好商量,你就肯死吗?”他冷声说。
他可亲眼看到了,明明都已经死了却还是不肯散,魂灯打都打不开,最终还是抓着娘娘的脚爬了回来。
“你不是亲眼看到了,我本就舍命了。”白篱说,看着他,“我为了救我家人,这条命都不要了。”
那倒也是,这个小娘子当时的确是大胆妄为,不管不顾,一心赴死了。
沈青淡淡说:“我如今也是逃犯,救不了你们家人的命。”
白篱点头:“我知道,但你们能为我家人报仇,不是吗?”
她的家人是被朝廷判定有罪的,是被张择那恶吏构陷的。
沈青作为蒋后党,目的就是搅乱朝堂,迎蒋后归来,这样的话,那些判定白循三族罪的人都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也算是大仇得报。
迎接蒋后回来啊,想到这里,沈青心里怅然,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把娘娘杀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啊,你们什么都不说,一副硬抢的样子,我也只能反抗了。”白篱说,说到这里又一笑,“现在说当然还有用,蒋娘娘只是被我杀了一次而已,你心中她不死,她就能再生。”
再生……沈青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竹笼,竹笼里的蝴蝶僵死不动。
“沈郎君,你自然有办法重新找到娘娘。”
白篱的声音再次传来。
沈青看向她,眼神依旧冷厉,但语气缓了下来:“然后呢?”
白篱看着他,一笑:“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她真愿意舍身相让?”
听完讲述,黄娘子神情震惊,急急问。
沈青看了眼镜子,镜子里这次呈现是黄娘子,当然,他也知道此时是真的。
那白篱先是迷惑小院里的女子们,用黄娘子的样子走进室内,又让女子们给他留下一道惑念“黄娘子这几天总是哭”,所以一进门就看到了黄娘子在哭。
以前他在暗,她在明,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现在则成了他在明,那白小娘子在暗,的确难防。
“她有三个条件。”沈青说,看着镜子里,似乎白篱还坐在眼前,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蒋后回来后,要给白家翻案,追封,族人们要封赏。”
黄娘子在旁说:“这是自然,因为娘娘而死,娘娘自然不会亏待。”催问,“这个条件简直不算是条件,还有呢。”
“第二,听她号令。”沈青说。
黄娘子愕然:“这怎么行!她算什么!我们怎么能听她的!”
沈青笑了笑,他当时也是这般反应。
“这怎么不行?将来我就是蒋后了。”那小娘子理直气壮说,“你们这也算是提前适应,合情合理。”
真是好笑。
“别担心,所谓的听她号令,最多是她有需要,我们帮忙罢了。”沈青对黄娘子说。
黄娘子皱着眉头:“但我们怎么约束她?你的琴已经断了,你没办法给她织梦。”
她口头说说,本事比沈青不小,万一反悔,甩手走人,谁能奈何她?
沈青自然也问了,却得到那女子一声嗤笑。
“现在不是你们跟我讲条件的时候了。”她说,“而且,你也亲眼看到了,为了对付你,我自己催念生,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先前宫宴上,在他没有控制的情况下,庄篱唤醒了蒋后,以此来诱惑他的蛛丝琴弦,然后斩断。
他的确被她斩断了琴弦,但她因为催惑自己,告诉自己是蒋后,也必然生念扎根。
不同的是这念是她自己控制的,压制在心海深处。
但也不会真的永远可控,她这种体质的人,能让他人入迷障,自己也容易陷入迷障。
“不知道什么时候,念不可控,我就不知道我是谁就疯疯癫癫了,所以趁着我还清醒,来换点好处。”
“沈青,你要是不在意,我就自生自灭去。”
不在意是不可能的,那可是娘娘……沈青对黄娘子笑了笑:“其实她能主动来见我,对我来说就是有利的……”
他再次看向竹笼,原本灰败的木雕蝴蝶,似乎恢复了一丝光艳。
她来给他谈条件,也相当于给了许诺,给了他新念。
黄娘子轻叹一声,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现在的确也没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机会。
“那第三个呢?”她想到没说完的事。
沈青发出一声嗤笑:“供她财物。”
供她财物当然是有必要的。
白篱站在街口,将手里的钱袋掂了掂。
先前她是周景云的妻子,嫁汉穿衣吃饭,在东阳侯府不用自己花钱。
现在她不再是东阳侯少夫人,上官月收留她,给她栖身之所,她还没报答他救命之恩,总不能真就的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连衣服都是穿他的。
她有今日都是被沈青害的,花他的钱理所当然。
白篱看着街上,天近黄昏,街上人来人往,这是宵禁前最热闹的时候。
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周景云?
念头闪过又笑了笑。
看到了又如何,他也不认得她,她也不能去跟他说话。
白篱将荷包放好,想到什么,问一个路过的小娘子:“杨家铺子在哪里?”
那小娘子含笑给她指路,白篱道谢汇入街上的人群中。
暮色沉沉,帘帐外也不再有需要遮挡的光亮,里外都昏昏一片。
躺在床上的上官月绷紧的身子慢慢舒展,下一刻人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向左右看,暮色中脸上满是惊恐。
“你醒啦。”
有女声传来。
伴着声音传来,上官月脸上的惊惧散去,看到前方地上坐着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
室内的昏暗陡然散去,宛如珠光莹亮。
“快来,我给你买了好东西吃。”白篱笑盈盈招手。
上官月脸上笑意散开,从床上一跃而下:“什么什么?”
窗帘拉开,室内还不需要点亮灯烛。
上官月简单洗漱后走出来,看着桌上小碟子里摆着的点心,笑说:“透花糍啊,我好久没吃过了。”
白篱笑了:“你楼里的点心多的是,必然有透花糍。”
有,应该是有,他吩咐过,楼里吃喝用度皆是最好,管事和侍女们必然安排周到。
但那不是刻意给他的,他也从未在意那些。
他小时候挑嘴,天下珍馐捧到眼前,挑三拣四什么都看不上。
出了变故跟着驸马天下珍馐依旧随手可得,他倒是不挑了,因为心内惶惶,吃什么都不在意。
回想起来,最有滋味的食物是瑞伯每日早上给他的一碗甜羹。
嗯,他想起来了,他的确嗜甜。
上官月伸手捻起碟子里的透花糍扔进嘴里。
“唔,杨家铺子的。”
“白小娘子厉害,知道京城最好吃的点心铺子。”
他眉飞色舞连连赞叹。
白篱被他夸的也眉飞色舞:“那是自然,我毕竟当了这么久的鬼,早就摸透了京城。”
她当然不是知道是最好的点心铺子,是周景云曾经买过,记得他提过的名字。
他给买来的,自然是极好的吧。
白篱看着上官月,又赞叹说:“你才是厉害,竟然一吃就知道是哪家的。”
她当时吃这个,觉得跟家里厨房做的没什么区别,都是,好吃。
嗯,不该说家里,东阳侯府。
这边上官月摇头:“这京城里的点心铺子,甚至权贵世家的点心,哪怕是同样的食材,做出来也都各不相同,。”又问白篱这是特意去买的?“看来我果然睡得好,竟然没有察觉你离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