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戒面映照的脸上缓缓浮现笑容。
“人人不是怕我。”她抬起头,看着白锳,“是怕权力。”
白锳再次愣了下。
蒋后当时是这样说的,但她还没有说出来。
怎么庄篱先说出来了?
她不由看着眼前的庄篱。
眼前的这张脸依旧苍白,但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似乎陡然脱下一层皮,呈现出另一幅模样。
眼波流转幽幽,嘴角弯弯翘起。
五官从熟悉变得陌生。
陌生,又似曾相识。
她的视线一阵恍惚,宛如又站在那宽大的宫室内,看着华丽的龙椅上那个女子慵懒而坐,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小姑娘。”她笑着说,“你不用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你要想的是得到权力。”
白锳按着心口,记忆的那张脸,与此时此刻眼前的庄篱融为一体。
她双耳嗡嗡,呼吸急促,不可置信。
眼前的庄篱不再看她,流转的眼波看向王德贵,兵卫们,又环视四周,似乎在辨认这是哪里。
“结邻楼。”她说,点点头,视线再回到白锳身上,“看来,你现在已经得到权力了。”
随着说话,身上绑缚的绳子脱落,肩背舒展,宛如一朵花徐徐盛开。
白锳发出一声尖叫,将手中的三清铃举起向前。
嗡一声,沈青猛地停下脚,低下头看手拎着的古琴。
琴弦在颤抖。
不知何时又出现的内侍在后猝不及防撞上来。
“怎么了?”他问,“快走啊。”
前方就是结邻楼。
沈青没有理会他,只看着手里的琴。
随着他的注视,琴弦再次拨动。
不是幻觉。
而且不是一根,所有的琴弦都在动,宛如人在舒展手臂,似乎要挣脱琴身。
他脱口而出:“娘娘醒了!”
内侍愕然:“娘娘怎么会醒?”又问,“你把娘娘带进来了?”
沈青摇头,他没有,他怎么会把娘娘带到这里来,这里有帝钟。
先前已经经受过一次危险。
在娘娘尚未彻底醒来之前,他不会让娘娘再涉险。
“那怎么回事?你没唤醒娘娘,娘娘怎么会醒来?”内侍问,视线也落在沈青的古琴上。
璀璨华灯下,琴弦无人弹奏,自己飞舞,且毫无声音,诡异骇人。
他没有唤,蝴蝶也不在,娘娘却醒了,那只能是一个原因。
沈青看向前方灯火璀璨的结邻楼。
这世上与娘娘有牵绊还有一个人。
“她把娘娘唤醒了!”
她怎么敢把娘娘唤醒?
当然,让娘娘苏醒是他最终的目的,但目前白小娘子的意识还占据主体,对另一个意识必然排斥戒备。
他只有每次将她引走,娘娘才能有机会醒过来。
怎么她竟然会主动唤醒娘娘?
难道她被白锳吓傻了?失去心智,消散了?
沈青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是他想要见到的结果,但不是现在。
现在,可就糟了!
他抬起头看向结邻楼,原本璀璨的花灯似乎开始摇晃,视线也变得模糊。
在低头的时候,庄篱已经出神。
她看着宝石戒面,看着其内映照自己的脸,自己的双眼,深深的看进去,宛如看向深潭。
无边无际昏昏暗暗。
她的意识不断下沉,寻找着,渐渐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浮在潭底,面容和身形模糊,乌发和白纱衣如云雾一般。
庄篱静静地看她,然后慢慢张开口。
蒋眠儿。
死静的潭水泛起涟漪,声音一圈圈送出去,围绕着潭底的女子。
声音越来越大,不止她的,还有白锳的。
“她很好看……”
“她很威严……”
随着声音,涟漪中隐隐浮现人影,宫殿,交织混杂一闪而过。
潭水越来越沸腾,直到轰一声,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了,潭底的女子睁开了眼。
庄篱只觉得猛地被拉入潭水中,与那女子面贴面,就像贴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那女子原本模糊的脸上呈现出眼睛,鼻子,嘴巴……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庄篱的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她看着上方,宝石戒面像镜子,更像一个井口。
先前她在外,现在她在内。
井口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她。
她看到她舒展身子,听到白锳的尖叫,看到白锳晃动着三清铃。
三清铃并无响声。
庄篱不由笑了。
白锳手里拿着的圣祖观小铃铛,先前她就见识过,在行宫入白锳梦,化作张择的样子刚靠近,白锳就识破了她醒来了。
白锳说这铃铛能破她的手段。
但,她不对白锳使手段,她对她自己使出手段。
这三清铃保白锳不入迷障,并不会管她入不入迷障。
所以,她戴着能反照出面容,有镜子功效的宝石戒指,看着自己,迷惑了自己。
蒋眠儿。
她是蒋眠儿。
四周越来越安静,庄篱无声地向下沉去,手脚身体都渐渐感知不到了。
井口越来越远,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她知道,她在冒险,她会再也醒不过来。
她在赌,一个机会。
白锳疯狂地摇晃着三清铃。
没有铃声响起,眼前的人没有如同先前一般碎裂。
怎么回事?三清铃坏了吗?
白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为什么眼前不是她的妹妹了?
为什么她看到了……
“娘娘——”王德贵也发出尖叫,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忘记了搀扶白锳,也没有奋不顾身挡在白锳身前。
噗通一声,他跪在地上。
“娘娘——”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一声。
这前后两声娘娘并不是称呼同一人。
王德贵是新帝进宫后清查留下的旧内侍,自然是见过蒋后的。
谁不想见一眼蒋后呢?
谁不想跟随在蒋后身旁呢?
跟随在蒋后身边,内侍都能放出去做官。
只可惜他资质平庸,没能入蒋后的眼。
这是他运气不好,但这也是他运气好,躲过厮杀清洗活到现在,能继续在皇城里,还藉着张择攀上白妃。
白妃可不一般。
出身低微,家里又被判定蒋后党获罪抄斩,但却没有凋零,反而重获恩宠,更有了皇嗣。
要知道皇帝已经登基五年了,还没有儿子,朝堂坐稳了,但朝堂也不稳了,此时此刻有了皇嗣,白妃在皇帝心中无可动摇。
白妃更有酷吏张择暗中相助,就在今天,东阳侯世子也投靠了白妃。
因为白妃那个逃亡在外的妹妹,竟然是东阳侯世子的心上人。
可见白妃的运气。
说不定白妃将来比当年的蒋后还要权盛……
但现在怎么回事?
他怎么看到了蒋后!
宫中是传说蒋后鬼魂,且还侵害过白妃,但他并没有看到,大家私下说那是白妃和肚中皇嗣才有资格。
也算是一种福运。
没想到他王德贵也有这个福运……
王德贵跪在地上呆若木鸡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白锳攥着三清铃,三清铃在抖动,她的身子也在抖,但抖得如筛糠,也听不到三清铃的声音。
为什么没用了?
她看到的不是幻觉吗?
不是她妹妹变出来吓唬人的幻觉吗?
“来人,拿,拿下——”她颤声说。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五个兵卫,和一直守在庄篱身边的五个兵卫,倒是没有像王德贵这么废物,直接就跪下了。
他们并不认得眼前的人,只是对眼前的状况,尤其是白锳和王德贵的反应而震惊,兵器已经本能的对准了庄篱。
随着白锳一声拿下,五人将手中的刀刺向站起来的女子。
女子原本还在看四周,察觉动作看向五人。
她说:“退下。”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大。
伴着清脆的响声,五人手中的刀剑落地,人也随着跪倒在地上,神情茫然。
原本守在白锳身前的五个兵卫,虽然没有上前,亦是兵器跌落人倒地。
白锳惊恐地向后退去。
只有鬼怪才有的手段。
三清铃不管用了。
但还有帝钟呢。
她不由看向楼顶正中悬挂的帝钟。
眼前的人也向上看去,皱了皱眉:“玄阳子的东西?”
白锳视线又看向她,声音沙哑:“娘,娘娘,您……”
娘娘看着她:“你还认得我啊,我以为你不认得了。”
白锳再也撑不住,扶着腹部,慢慢跪下来:“娘娘,我一直,一直期盼着您,回来——”
眼前的人笑了:“是吗?”
她说着话上前一步。
伴着她迈步,白锳的神情再次惊恐,看着这个明明身子是自己的妹妹,但脸却不是的人。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如果是噩梦,怎么还不醒来啊。
白锳觉得自己都要晕倒了,要是真晕倒也好,晕倒了是不是就能醒过来了?
她伸手扶住肚子,看着眼前的人:“娘娘,放过我,我,我有——”
“你有孩子了?”眼前的人接过话,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说着抿抿嘴,“我还以为你长胖了。”
她似乎是要说个笑话,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我,我有了。”白锳颤声说,想到什么,按着腹部向她匍匐身子,抬起头满眼敬畏,“娘娘,我,我生了这孩子,归你,你就有子嗣了,你就可以,当皇后,当太后,没有人能质疑你——”
这话似乎比她先前说的话好笑多了,眼前的人仰头哈哈笑了。
“我哪里需要靠这东西。”她说。
她不要?孩子也诱惑不了她,这个孩子没用,白锳只觉得心神混乱,腹部传来抽痛。
她按着腹部发出一声痛呼。
“你——”眼前的人上前一步,似乎要说话。
但伴着一步,头顶上的帝钟摇晃,发出嗡一声,楼顶的梁木突然坍塌砸下来。
她忙向后退去,梁木哗啦落地,但对地上匍匐的白锳,跪地呆滞的王德贵,兵卫们,来说,巨大的梁木宛如虚影,穿过身子消失不见。
这并没有结束,随着她的退后,不止是一根梁木,而是整个圆拱屋顶砸了下来。
她无处可退。
她也没有再后退,双手向上托起,跌落的圆拱屋顶瞬间停下,伴着碎屑如雪,她猛地向上一推,屋顶向上砸去。
目标是悬浮在空中的帝钟。
屋顶穿透了帝钟,瞬间消散。
帝钟摇晃,整个屋顶碎裂,露出四个鲜红的大字。
道法自然。
她抬起头看着这四个大字,原本白皙的脸被映照的通红,同时有丝丝裂纹蔓延,宛如一个瓷器要碎裂。
整栋楼也在碎裂,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一道缝隙从中裂开,就在此时,无数蛛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站在地上的她随着蛛丝牵引悬空而起。
脚下裂开的缝隙,宛如张开的大口,一吞落空。
她转过头看向楼外,原本璀璨的宫殿宛如被泼上水的墨画,花灯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真实变虚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虚幻的蛛丝在夜色中飞舞,呈现出一条诡异的星河。
星河的尽头坐着一人。
似乎很远,但又很清晰。
沈青双手牢牢抓住琴弦,原本自己的飞舞的琴弦已经重回他掌控中。
“娘娘,您别动,别惊动它,我来拆了它——”
伴着说话,他抚动琴弦,星河浮动,无数蛛丝蔓延,原本模糊的宫殿,重新变得清晰,蛛丝从其中拉出一个个人影,有男有女,衣着华丽,他们原本凝滞在原地。
“拆了它。”
“拆了它。”
声音层层叠叠如涟漪般散开。
随着声音,麟德殿外不管是观灯的权贵,还是内侍,以及禁卫,男男女女齐齐迈步向结邻楼来。
他们眼神呆滞,脸上还凝固着笑容,齐齐地张口发出声音。
“拆了它。”
“拆了它。”
第一百六十四章 等候
眼前花灯还在闪耀,麟德殿内鼓声响起,那是如今最受欢迎的鼓舞,鼓声中欢笑声更浓。
但,有什么不对了。
东亭顶上,上官月皱起眉头。
以观灯的名义,再加上金玉公主的名义,站在东亭顶上,果然没有人敢动他,他可以按照白篱所说的那样,等。
他其实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篱只告诉他:“等我喊你,你就把它扔下去。”
上官月伸手按住胸口。
当时白篱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它能救我的命。”
他很郑重的打开,看到是一支莲藕。
上官月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当时他也笑了,他想,她要靠一支莲藕救命,他还不如一支莲藕……
“不是,因为有你,莲藕才能救我的命。”白篱说。
说着还踮着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如果没有你啊,这莲藕连一盘菜都做不了。”
上官月再次笑了,这一次笑得开心。
但旋即笑容又沉下去。
但如果他等不到呢?
他发现了,她虽然是个鬼,也会遇到危险。
还不止一次了。
上官月看着四周,视线变得凝滞,花灯,光亮,人影,都变得模糊。
模糊也没什么,他可能累了,困了,也可能灯火太亮了。
模糊的视线里有很多人开始移动。
人走动也不奇怪,本来很多人就在外边走动看花灯。
但不对。
事情不对!
上官月低头看脚下,先前守在这里的内侍也在走开,他们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虽然迈步,但看起来手脚僵硬,就像被人牵着……
上官月看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男男女女,以麟德殿为界。
殿内歌舞宴欢如常,殿外所有人包括守卫都在走动。
向一个方向去。
上官月抬起头看向结邻楼。
快去,快去看看,一定出事了。
耳边有声音在喊,似乎还有什么在拉扯他,他想跳下去,跟过去。
但白篱说了要他等。
上官月按住怀里的莲藕,视线看着结邻楼,绷直了身子,宛如与石亭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京城外,圣祖观,这里没有花灯点缀,也没有过节的喧闹,夜色笼罩,道士们都已经沉睡,唯有大殿灯火明亮。
一个小道士靠着廊柱打个哈欠,视线里一根烛火跳跃,然后腾起灰烟。
他强撑着睁开眼,将新的蜡烛摆上去。
能撑一段了,睡一觉吧。
“王同怎么还不回来?”他嘀嘀咕咕,“在外可是享福了。”
虽然他跟王同一样是打杂的小道士,但也不一样,他是师父挑选收下的,那王同是花钱进来的,理应多干活。
但现在没办法,王同不在,只能他来做累活。
他刚要闭上眼睡一觉,有人走进来,这大半夜的吓得他叫了一声,然后看清来人。
“老祖,你怎么醒了?”他松口气问。
玄阳子看着前方的神像,神情有些无奈:“被吵醒了。”
吵?小道士向外看,如今城池里可能还在热闹,但热闹传不到他们这边来,四周万物静籁。
“其心不散,其念不散,吵闹世间啊。”玄阳子说,迈步伸手。
小道士只觉得眼一花,看到平时很少走动,时时刻刻都能睡着的玄阳子攀到了三清神像上。
他啊一声喊,张开双手慌张去护,老祖可别跌死了!
刚迈步,再眨眼看,玄阳子还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一颗宝珠。
那是元始天尊神像手中的混元珠。
是他眼花了,还是老祖真跳起来拿到了混元珠?
小道士呆呆,见玄阳子转身走到殿门外,将手里的宝珠向空中一抛。
浓墨的夜空中陡然多了一枚月亮。
下一刻小道士觉得眼一黑,视线宛如被宝珠吞没,又或者整个人的意识都消失了。
被蛛丝牵引的人们涌进了结邻楼。
楼还在摇晃,裂纹,但蛛丝从四面八方出现,将楼梯撑住,将裂纹缝补。
最先爬上楼梯的几人张开手,冲着帝钟伸过去。
道法自然四字闪耀,这几人宛如泥沙般散去。
但随即又有更多的人爬上来,一层又一层,泥沙也渐渐堆满了室内,趴在地上王德贵,兵卫们,甚至大着肚子的白锳也都站起来,神情呆呆踩着泥沙,向着帝钟而去。
沈青十指挑动琴弦,更多的男男女女被牵引着向结邻楼上涌来,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一层层泥沙。
白锳踩着越来越高的泥沙,越来越接近帝钟。
空中悬浮的道法自然四字,闪耀的光芒如利刃一层层跌落,让涌来的人变成了泥沙。
但对白锳来说,宛如雾纱,又如同温柔的手,从她身上温柔的拂过,毫无影响。
被蛛丝悬挂在空中的人笑了,脸上裂痕已经蔓延到脖颈,身上的衣袍也在碎裂,但又被蛛丝一层层缠绕维持。
“玄阳子,你这个心思狭隘,眼中只有一人的东西。”她大笑说,“那就让你护着的人毁了你吧。”
听到她大笑,远处抚琴的沈青也笑了,忽地眼一眯,漆黑浓墨的夜空中一点微光亮起来。
光亮越来越大,瞬间吞没夜空。
天空一片炙白,那光亮却变成了一个黑黝黝的空洞。
沈青脸色大变。
“黍米珠——”他脱口说。
与此同时,道法自然四字闪耀之下的人们不再化作泥沙,而是一层层人影不断从身体浮起,吸入天空中黑黝黝的光洞中,直到化为乌有,没有人影可牵系的蛛丝漫天飞舞。
“这就是黍米珠啊。”被蛛丝缠绕悬在结邻楼中的她抬起头看去,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无上道心,万物皆可容。”
随着说话,她也开始上浮,还好被更多涌来的蛛丝牵引住。
“娘娘,您先避一避——我来缠住它。”
沈青喊道,说着话站起来,原本平放的古琴竖起,身前的蛛丝也随之而起,一分为三。
一部分还在牵扯人们登结邻楼,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泥沙,托着脸上带着呆滞的笑努力向帝钟伸手的白锳。
一部分飞向黍米珠,在空中结成一张大网要遮盖那黑色的空洞。
另一部分还裹着悬在空中的人,忽地一沉,人向裂开的缝隙坠去。
安静的潭水宛如被投入一块石头,荡起涟漪。
沉在潭底的庄篱头发和衣裙在水中飞舞,如雾如纱,她的嘴,鼻子被水流冲刷变得有些模糊,唯一双眼还清晰。
眼一直盯着上方。
井口遥远,越来越小。
这说明她的眼神也在涣散。
潭水其实也不安静,伴着水流有无数声音回荡,父亲的声音,哥哥们的笑声,还有山林的风,还有马儿嘶鸣,似乎在催促她应答。
她不能答啊,那些都是假的,死去的,过去的,已经不存在的,她是真实的,还活着,如果她答应了,她就再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虽然眼神在涣散,但她始终没有漂移视线,只看着井口。
砰一声,似乎有石头落入水中。
庄篱涣散的视线一凝,看到潭水涟漪,一个人沉了下来,再一眨眼人到了面前。
井口又变成了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与自己面贴面。
有蛛丝从井口而落,缠住了她的手脚身体,就在蛛丝要向上拉去的时候,原本手脚无力悬浮的庄篱猛地抱住了贴近的人。
人影旋转,这一次没有人下沉,而是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向上而去。
哗啦一声,人跃出井口。
庄篱猛地抬起头,视线离开了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比潭底更诡异的画面。
黑色的大地,白色的天空,摇晃碎裂但被蛛丝缠绕的楼宇,不断在楼梯上攀爬又化作泥沙的男男女女。
有帝钟摇晃,有悬浮空中的黑洞,有琴音蛛丝漫天。
这边道法自然震碎涌来的人影,那边蛛丝大网试图遮住黑洞阻止万物被吸进去。
“真是热闹啊。”庄篱喃喃说。
“你——”沈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庄篱转过头看向他。
炙白的天空下,如墨大地上,站着一人。
不是曾经只看到的一双眼,也不是通过上官月梦中的镜子看到的模糊的面容,这一次那人清晰可见。
他面容清臞,留着美须,怀中抱琴,白色的衣袍,气度儒雅。
只不过此时满脸震惊,坏了儒雅之气。
庄篱一笑:“沈青,终于见到你了。”
她神情欢喜,宛如旧友重逢。
沈青却没有喜,只有惊,视线也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的背后:“娘娘——”
听到他的话,庄篱配合的转动身体,露出后背。
后背上贴着一个人。
或者说,她与这个人身子融在一起。
这一副姿态陡然展现,眼前的世界更添诡异。
“这就是你的娘娘啊。”庄篱的神情依旧轻松,还侧头越过肩头,似乎想跟身后的人打个招呼。
可惜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后背。
而背后的女子低垂着头,毫无声息,相比于眼神明亮,精神奕奕的庄篱,她像是没有生命的藤曼。
在醒来的主体面前,娘娘的确是依附的藤曼,她竟然又裹挟了娘娘的意识,就如同当初——沈青咬牙喝道:“放开娘娘!”
或许是因为震惊分神,原本被他牵引的蛛丝变得松弛,缠绕的庄篱的身子,也再次向天上黑洞飞去。
沈青回过神,拉紧了蛛丝。
双体身停止上浮。
庄篱看着他,笑了:“我可不敢放开她,放开她,你还会牵我?我肯定被这个东西——”
她抬起被蛛丝缠绕的手臂,指了指天上的珠子黑洞。
“吸进去。”
她的视线又看向四周,纵然有蛛丝大网阻挡,但还是有不少人影被吸进去。
他们从地面上升起,一层一层一层脱离消散。
“这些被你拉入梦中的人,他们被吸进去的是噩梦幻化的意识,等醒来这场经历就结束了,毫无影响,我可不一样,我要是被吸进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又看向沈青,眼神幽幽,似乎哀求。
“你可要牵紧我啊,否则我和你的娘娘都要消失了。”
沈青眼中泛着冷森,视线也终于落在庄篱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换做柔和的声音:“白篱,你现在带着娘娘睡去,我会解决这里,我也能保证,白锳伤害不了你。”
庄篱看着他,缓缓摇头。
“不行。”她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现在终于见到了,可不能去睡。”
见他?沈青微怔,什么叫是来见他的?不是来见白锳的吗?
他要说什么,忽地双眼一凝,看到被蛛丝缠绕的庄篱,抬手一挥,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刀。
白色的夜空下,长刀散发着幽光。
“你想干什么!”沈青喊道,手中琴弦一拨。
牵引在庄篱身上的蛛丝陡然一紧,庄篱举起的手被拉的垂下来。
但手中依旧紧握长刀。
蛛丝被拉着颤抖,庄篱的手再次慢慢抬起,手腕翻转,长刀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肩头。
“我想干什么?”她说,嘴角绽开笑,“当然是,拆了它。”
伴着说话,她用力一推,长刀穿透肩头缠绕的蛛丝,刺入身后。
蛛丝,血花,瞬时飞溅。
“不——”
但这很好,能感觉疼,就对了,说明对她来说这不是梦。
不是梦就好,如果是梦,毫无痛楚,把自己杀了,醒来又恢复如初多可笑。
因为太痛了,人有些恍惚,沈青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忽远忽近。
但庄篱的动作没有停下,发着抖,长刀再次削砍。
血肉蛛丝从身上飞落。
每一次蛛丝掉落,她的束缚就少一些,她的手就能更大幅度的挥砍。
所谓的拆了它,指的是蛛丝,是与她相融的另一具身体,但不管蛛丝也好,背后的人也好,都紧紧与她裹在一起,分不开。
要拆了它们,也就是拆了自己。
拆了庄篱。
当再次挥动刀砍向身后的时候,胳膊上的蛛丝猛地拉紧,下一刻诡异的扭曲在身后,但刀并没有脱手,这一刀还是砍了下去,掀掉了她半个肩头。
如果不是蛛丝还裹着她,她一定倒在地上了。
纵然疼痛视线都模糊了,但庄篱看到沈青的脸也宛如被砍了一刀。
她能看清楚他脸上震惊,不可置信,愤怒,以及惊恐。
庄篱忍不住笑了。
“你从来不屑于看一眼白小娘子,那我就让你看到你在意的。”
“我来见白锳,当然不是真的要见她。”
“白锳身边有什么,你清楚的很。”
“我身体里有什么,你也清楚的很。”
“为了你的娘娘,你终于肯来来见我……不对,应该说。”
“……你不得不来见我了。”
“沈青。”
白色的天,黑色的大地之间,庄篱悬浮其中,一把刀还嵌在她的肩头,浑身上下血淋淋,让本就诡异的场面变得更加恐怖。
“我等了一晚上,就是为了等你,让你亲眼看看,我怎么拆了你打造的庄篱。”
伴着说话声,她再次挣扎,被蛛丝束缚的手艰难但缓缓地抬起,伴着抬起,又一把刀出现在手里。
薄薄的锋利的刀刃擦过身前的蛛丝。
蛛丝跌落,跌落的蛛丝向上漂浮,瞬间被吸入上方那黑黝黝的珠洞。
因为少了蛛丝的牵涉,庄篱悬浮的身体也开始向上。
沈青拉紧了蛛丝。
庄篱的身体停止上浮,同时手臂更诡异的扭曲,手中的刀跌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