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皇祖父的怀里,比先前舒服多了,忍不住看站在屏风前的女子。
那女子垂手而立,似乎什么都没做。
她长得跟母亲一样好看。
皇祖父也一定很喜欢她。
父亲抱着他退出去的时候,他越过父亲的肩头看到她又回到皇祖父身边,倚着皇祖父的膝头,仰头说什么,皇祖父伸手抚摸她的头,脸上的笑比看到父亲要高兴。
“狐媚。”
走出来的父亲,脸色比面对皇祖父时候还难看,不屑说了句。
这句话在耳边被提及越来越多,除了父亲,身边的侍从也都会议论。
“那个狐媚。”
他们说的时候有些兴奋更多的是鄙夷,那只是一个靠着好看,得到了皇祖父宠爱的女人。
但大家似乎忽略了皇祖父宠爱带来的威力。
或者先前从来未有过。
对小孩子来说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道身份的变幻,他只能感觉到她的位置不断变化,从一开始站在屏风后,到站在桌案前,后来,就算面对父亲,她也不再起身,安静地坐在皇祖父身边。
她的脸上带着笑,不管父亲的脸色多么难看,她眼神沉静,不仅没有其他人面对太子的敬畏,反而似乎俯瞰。
“妖孽。”父亲咬牙冷笑。
“那个妖孽。”四周的人也开始这样说,低声的议论。
但没有了先前的嬉笑,鄙夷,而是变得畏惧。
就连父亲,虽然一脸不屑,但他能敏锐的察觉父亲在害怕。
越来越多的人对她俯首施礼,母亲也会如此,母亲也在害怕她。
为什么呢,她总是带着笑意,当遇到他这个小孩子视线,还会对他眨眼睛,透出俏皮。
直到当父亲再走进御书房,对面坐着的不是皇祖父,而是她。
父亲没有骂她是狐媚,也没有再骂妖孽,而是发出质问:“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坐在皇祖父宽大的龙椅上,面对父亲的愤怒,脸上带着笑:“我是个跟你们一样的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父亲身上,也落在被父亲抱着的他身上。
她虽然在笑,但笑的让人害怕。
作为一个皇太孙,一个从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他有过委屈有过不满有过愤怒,但从未体会过害怕。
但那一刻,他感受到了。
她怎么能跟父亲是一样的呢?父亲可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
而他是皇太孙,是父亲之后的皇帝。
她不过是一个靠着皇祖父恩宠的女人。
但很快,父亲死了。
一个太子,一个将来的皇帝,死了。
被人人敬畏的东宫燃起大火。
她坐在皇城皇祖父龙椅上,温和又冷冷地看着这里的人化为灰烬,如同蝼蚁。
在被上官驸马带着逃离的时候,已经几乎被吓傻的上官月,似乎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东西。
她如果是一个靠着皇帝恩宠的狐媚,你们也是。
你们如果是天之骄子能生杀予夺,她也是,她也能。
想到这里时候,上官月突然又有些想笑。
的确是一样的。
最后她也死了。
大家都死了。
对,没错,她死了。
所以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鬼。
这的确是很古怪的事。
但对他来说,这也不奇怪,他早就见过一个鬼了。
想到那个鬼,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所以东阳侯少夫人果然体质特异,能让鬼附身。
白篱能用,那其他的鬼,比如这个蒋后,也能用。
白篱——
上官月攥紧了手。
如果蒋后占据了这个身体,那白篱怎么办?
白篱是不是抢不过?
相比于蒋后,不管是生前的身份地位,还是死亡的时间,白篱都不堪一提。
如果白篱是个厉鬼,那蒋后必然是个更厉的厉鬼。
白篱现在怎么样?
她是不是被杀了?他看过各种笔记了,上面说鬼也是能死的——
他不是鬼,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就这样冲向了万花楼,狠狠撞向那个东阳侯少夫人。
白篱说过,他出现,她就能出现。
没想到,他真的成功了。
虽然看不到白篱的脸,但他听到了只有他和白篱之间能懂的话。
上官月闭了闭眼,伸手抚着胸口吐口气。
那一刻,他的心落地,耳边的嘈杂也才变得真实。
“公子,公子,你到底怎么了?”蔡掌柜急声问,公子这一刻脸色的变幻,神情的怪异,让他觉得公子是不是疯了。
求而不得而发疯?
上官月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我没办法给你解释。”
这种话要是说出来,大家都会认为他疯了。
念头闪过,他又微微凝滞,他,是不是真疯了?他看到的都是真的吗?白篱鬼,蒋后鬼……
为什么一直以来只有他看到,身边的人都看不到,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又猛地摇头。
不管适才看到的是真是假,有一件事他能确定是真的。
他的命是白篱救的。
没有白篱就没有现在的他。
那对现在的他来说,白篱就是真的。
上官月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沉静,看向蔡掌柜。
“我现在有要紧的事做。”
蔡掌柜看着他,莫名脱口问:“又是睡觉?”
或许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好笑,上官月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声让库房里略有些凝滞的气氛冲散。
是,是睡觉。
白篱说了今晚要看李小娘子能不能睡好,然后明天去取药,意思就是要他今晚睡觉,明天两人见面。
“老蔡,你相信我,睡觉对我很重要。”上官月看着他说,“但我现在很难入睡。”
他眼里有疲惫有惊惧,思绪纷乱,精神亢奋,就算他想睡,也无法入睡。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给我用迷药。”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丝连
夜色深深,远处隐隐还有喧嚣,但不是年节,没有守夜的习俗,东阳侯府渐渐陷入安静。
周景云看着上床的庄篱,想到她说的话,忍不住再次问:“真的只需要我看着你睡?”
当时在万花楼,上一句还在说发生了很危险的状况,下一句庄篱就说回家睡觉。
或许是疲累不堪要回去休息,周景云原本这样理解,没想到回来洗漱后,他看着庄篱点燃香炉,悬挂起写过的一张字……
“接下来我要睡觉,通过做梦去探查适才的幻象。”她说。
周景云觉得今天晚上听到的奇怪的话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能听到更匪夷所思的。
这句话单独每个字他都懂,放在一起却让脑子嗡嗡。
他默然一刻,干脆不想了,只问:“是不是很危险?”
庄篱对他含笑点头。
“但你必须做是不是?”周景云问。
庄篱点头,要再解释,周景云已经先点点头。
“我能做些什么?”他问。
庄篱看着他一笑:“看着我睡觉。”
香炉里有白色的烟缓缓而起,室内并没有香味,夜灯昏昏中,床边悬挂的字似乎有些模糊。
“睡觉对我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有可信任的人在旁看着,关系着我能不能顺利醒来。”
听着庄篱轻声说,周景云再次默然,睡觉竟然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怪不得那几次出事……
如果她不能醒来,就是另一个人醒来吗?他想到了那个清晨,在她脸上见到的另一张脸。
真的,会,变了吗?
庄篱躺在枕头上,夜色虽然昏昏,但能看到周景云神情震惊困惑茫然。
她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实在是像个疯子,听到的人,要么觉得她疯了,要么觉得自己疯了。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要么自己是疯子,要么其他人是疯子,直到后来才懂得她可以不是疯子,其他人也可以不是疯子,所谓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周景云这个正常的人。
“你不用想太多,你就当这是一场……”她说。
梦,还没说出来呢,周景云已经开口。
“我怎么辨认危险?什么时候你该醒来?用什么办法能把你叫醒?”他问。
虽然那些话他听不懂,那就不去懂,不去想了,只问眼前可见,以及他伸手能做的吧。
庄篱看着他一笑,认真指着外边:“香炉烟尽,所有的字湿透模糊,我就该醒来了,如果这时没能醒来,你就摇晃我,喊我的名字,如果还不醒,就把我抱起来扔进浴桶里,如果我还是不醒,就等着。”
至于等多久,能不能等到醒来,她没有再说。
或许,她也不知道。
这就是所谓危险的事。
周景云没有再追问:“我知道了。”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我来给你读书吧。”
读书哄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下了,这次又开始了。
庄篱抿嘴一笑点点头:“好。”她在枕头上躺好,拉好被子,再看一眼周景云,闭上眼。
耳边响起男声低低的诵读。
声音从清晰到渐渐远去。
庄篱的身子猛地下沉,撞在地面上,四周空寂。
她睁开眼,看着熟悉的睡着的小童,上官月果然如约而睡。
她没有再停留沉入上官月更深层的梦境中,一层一层,直到再次落地,但这一次,刚转过头,就看到小童没有像以往那样沉睡,而是坐着,睁着眼。
当她出现,小童的视线看过来。
梦境深处的李余开始做梦了?
庄篱一惊,这无梦之境是一层层睡出来的,现在心海最深处的李余不睡了,那这个无梦之境是不是要崩塌。
不会运气不好了吧?
她看着小童,小童也看着她,天地间静谧无声。
不能惊吓,不能引起梦境主人的警惕戒备,要顺着他们的所爱所求所念……
“你醒了。”庄篱轻声说,伸手指了指一旁,“你阿娘去给你做饭了,你阿娘说,你不要哭,她很快就回来。”
那句,你要是哭她就不回来的威胁,庄篱没有说出口。
他阿娘是真的不回来了,并不是因为他哭。
就算是梦里,也不要给他增加痛苦,他本来就很痛苦了。
小童收回视线,看四周,似乎在找阿娘——
梦境尚且安稳。
庄篱稍微松口气,小童的视线又转回来,看着她,忽地抬起手,对她做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两只手合在一起拍了拍?
这是什么意思?
庄篱不解,但礼貌的对他露出笑容。
但下一刻天旋地转,伴着小童神情惊恐,四周崩塌。
庄篱倒悬着向上漂浮,一层两层,不知第几层,终于又一次天旋地转,人跌在地上。
四周空寂,小童安静地的睡着。
庄篱爬起来,这一次小童没有主动醒来,对身边多出的人没有反应。
庄篱却有些不敢去唤醒他。
这个碎片李余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平静。
很明显上官月的心海受到了刺激,应该是今晚在街上看到了令他恐惧的人。
蒋后吧。
庄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半边脸。
对于幼年的李余来说,蒋后是个可怕的存在。
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庄篱看着沉睡的小童,伸手将身上的裙子撕扯一片围裹在脸上,勉强算是遮盖一下。
“李余,李余。”她轻声唤。
小童缓缓睁开眼,眼神茫然,待看到她的脸,神情惊恐——
“我的脸弄脏了。”庄篱忙说,转过身避开,声音怯怯,“你阿娘有天下最好的镜子,能不能让我借用看看。”
小童的脸上惊恐褪去,浮现略有些呆呆的笑。
“我阿娘有天下最好的镜子。”他喃喃说。
伴着话音落,庄篱的面前出现一座铜镜,一如先前闪闪发亮,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海波动,镜面有些昏花。
已经足够了。
庄篱忙挪过去,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双眼,深深的看去,耳边渐起嘈杂,视线里有烟花绽放。
她不由微微抬头看向上方,镜子里坐在窗边的她也抬起头,对着身边站着的周景云说了什么,周景云也看过去,但下一刻他就再次看街上,神情略有些紧张。
花车来了。
坐在窗边的她也看了过去。
她在这一刻就入梦了?
庄篱心想,念头闪过,陡然见镜子里的夜空上又绽开烟花,不,这不是烟花,四射不是光芒,而是蛛丝,蛛丝抖动着,从天空撒下街市,密密麻麻裹住了每一个人。
她亦是。
这就是沈青的梦境?好可怕……
纵然是透过镜子观看,庄篱也觉得脊背发麻,她强忍着惊惧向街上看,看到驶来的李家花车,街上每个人都在随着蛛丝的牵扯手舞足蹈,被扯着嘴角笑,花车上的舞女也在随着蛛丝而转动。
庄篱觉得眼都花了,但还是努力看,看到从天而降的蛛丝其实是从沈青的膝头而起。
膝头上摆着一把琴。
琴弦随着沈青的拨动,发散的不是乐声,而是无数的蛛丝。
不,不止这个,庄篱眯起眼透过蛛丝看向古琴,古琴上有一点鲜红。
不是鲜红,那是一只,蝴蝶!
沈青弹奏的不是琴,是蝴蝶的翅膀!
伴着视线凝聚,庄篱只觉得身子向前一栽,撞在镜子上。
因为有镜子格挡,她贴在镜子上,但清晰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被蛛丝拉向街市。
确切说,蛛丝从她的身上拉出了一个她到了街上。
站在街上的她,牵住了一旁一团蛛丝幻化的人影,高高兴兴地跟人影沿街而行。
庄篱贴着镜子,看着窗边坐着的她。
那已经不是她了。
蛛丝正从她身上剥落,她也在剥落,下一刻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呈现出一个新的人影。
人影渐渐清晰,呈现杏黄色的襦裙,五彩的披帛,她倚着窗栏,云鬓摇晃,缓缓睁开眼。
随着她的视线,骇人的蛛丝褪去,天地间唯有欢悦的人群,五彩的花灯,绚烂的烟花。
夜空中有仙鹤飞舞,发出响亮的鸣叫。
好一个普天同庆。
她的嘴角浮现笑意,看向一旁的周景云。
周景云身上的蛛丝也褪去了,端正而立。
“看到花灯节,你猜我想什么?”她说。
庄篱贴在镜子上,不仅能看清她的脸,声音似乎透过镜子也响在耳边,清亮幽静。
周景云低下头,看着说话的人,神情有些怔怔,旋即不悦轻哼一声:“此乃大周盛世。”
她笑了,声如摇铃,身形微微后仰:“不,我想的是,烟火易燃,要小心火烛。”
周景云似乎愣住了。
街上有男声朗朗传来。
“娘娘,我等严守烟火,望风而动,绝不会让火灾扰民,请娘娘尽享节庆之欢。”
庄篱看着沈青站在花车上,含笑抬手施礼。
街边的民众则沉浸在天上飞舞的仙鹤带来的震惊中,大人孩子都发出欢呼。
有一个妇人没有看仙鹤,而是看着窗边坐着的她,流泪挥手,跪地叩拜。
庄篱的视线越过那妇人,看到在人群中女子背影,牵着虚幻的人影,举着罗刹面具,那么的开心,身形似乎变成了孩童,蹦蹦跳跳,越走越远,前方人影交错,有骑马的年轻将士,有挽着衣袖劳作的少女,有抬手捻须的慈祥男人,有草原,有山林,有起伏的山脉,有如闪电奔走的马匹——
相比于盛大的烟花,普天同庆,那里更吸引人。
耳边有轻轻的碎裂声,庄篱一惊,眼角的余光看到镜面泛起碎纹,宛如蛛丝。
庄篱猛地向后退去,但还是晚了一步,无数蛛丝穿透镜子缠向她。
镜子里的人们也不再看花灯,而是都扭转着头看向她。
耳边响起小童的尖叫声。
但这一次镜子没有碎裂,因为有蛛丝也飞向了小童,瞬间将他缠绕,裹住了嘴和眼。
尖叫声被堵住,视线被遮挡,小童神情变得呆滞,蛛丝又变成了手,温柔地拍抚着他,要让他睡去。
不能睡。
真要睡了,上官月和她都醒不过来了。
庄篱扑过去将小童抱住,用力撕扯蛛丝。
“李余,快醒来!快醒来!”
“李余,你阿娘不见了!”
这句话让小童睁开眼,庄篱用力一推,将他推向地面,而自己则张开手,四处抓握。
无数的蛛丝宛如被她拉住,拉向身上,她用力旋转,将所有的蛛丝裹在身上,只余下一颗头露在外边。
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小童哇一声放声大哭。
“公子——”
耳边的喊声越来越大,伴着水泼下来。
上官月猛地睁开眼,不待看清眼前,人就跌下来床,用力的在身上拍打。
“蜘蛛,蜘蛛!”他喊道。
蔡掌柜有些不知所措,要扶着他,也跟着往他身上看“公子怎么了?没有蜘蛛,没有蜘蛛。”
上官月推开他,继续疯狂地拍打自己。
看着公子从未有过的惊恐,发红的眼,蔡掌柜觉得腿发软,公子,这是疯了?
他陡然想起先前的事,公子这样子——
“公子,你做噩梦了吗?公子你别怕,醒了,醒了。”
他扑过去,再次抓住上官月,用力勒住他,不让他挣脱。
伴着一声声喊,再加上胳膊和身体被勒住的疼痛。
上官月慢慢平复下来,手还挣扎着想拍打着身子,但速度慢了下来。
是梦啊。
对,是梦,白篱说过,要他睡觉,需要他的梦境。
他睡了,睡了就是做梦了。
现在醒了,就不是在梦里了。
他突然也想不起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很害怕。
似乎被什么缠上。
似乎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了阿娘。
上官月拍打的手停下,慢慢抱住了膝头,感受着身子的颤抖。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
他是个大人了。
他什么都不怕。
但恐惧从心底深处不断地涌上来,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将他淹没。
原来做梦这么可怕啊。
白篱,她怎么样?
她是不是也很害怕?
四周变得安静。
随着一层层蛛丝的缠绕,庄篱的头也被裹住了,彻底与外界隔绝。
上官月应该醒了。
一定会吓坏了吧。
希望他别被吓疯。
他不做梦是对的。
梦境,就是这么可怕
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什么。
也没有人能真正控制梦境。
因为没有人能控制自己想什么,不想什么。
在梦境里,你的恐惧,你的欲望都不能掩盖遮挡。
在梦境里,你的恐惧,你的欲望,能将你吞噬。
庄篱感受着蛛丝一圈圈的缠绕,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天地间越来越安静。
睡吧,睡着了,就不怕了。
她手里还抓着蛛丝,但已经不再撕扯,眼也在慢慢地闭上。
直到,突然,悬浮的身子猛地向下跌去,窒息让她无力的身子瞬间绷紧,她开始挣扎,手脚并用,用力挣扎,这是人面临死亡的本能。
就在最后一口气消耗殆尽之前,她猛地睁开眼。
水没过了她的头顶。
真实的。
流动的。
刺骨的。
她猛地跃起身,向上伸出手。
有一双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
流水从耳边跌落,昏黄的灯光倾泻,夹杂着一声声呼唤。
“阿篱,阿篱。”
似乎觉得这个名字不够,声音一顿,紧接着再响起。
“白篱,白篱!”
庄篱抓住这双手,伴着哗啦的水声,趴在浴桶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还在不断滴下的水,看着站在身前的周景云,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阿篱。”周景云握紧她的手,蹲下来,看着她的眼,再次唤。
“是我。”庄篱说,声音沙哑,“我是,白篱。”
周景云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真怕自己做的不对,真怕帮不上忙——
“我拿毛巾——”他说,起身要向一边迈步。
但被庄篱一把拉住。
“世子。”她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周景云看着她:“你说。”
庄篱抬着头,满脸都是水,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经历了什么痛苦,一双眼发红。
“你要帮我。”她轻声说,“杀了庄篱。”
第一百五十五章 清晨
许妈妈带着一个小婢女拎着食盒走进世子的院落,看到婢女们进进出出忙碌。
站在廊下的春香忙迎过来施礼。
“怎么这么热闹?”许妈妈问,“在吃饭吗?”
“还没呢,世子和少夫人刚沐浴。”春香说。
许妈妈愣了下:“怎么大清早的……”
春香脸色微微发红:“世子和少夫人,不小心,湿了衣服……”
昨晚她值夜,天还没亮的时候,听到这边有动静,似乎床在摇晃,人声低吟,她们这些大丫头都是被管事妈妈教过的……
她没有贸然冲过去问世子少夫人是不是起床了。
她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但下一刻听到水声。
噗通一声。
她吓了一跳。
是浴室传来的声音。
春香再忍不住了起身走出耳房来到门外,听到净房里世子和少夫人低低切切碎碎声息。
她迟疑一下,在门外拔高声音“世子,少夫人,你们醒了?”
内里似乎安静一刻,然后响起世子的声音。
“让灶上烧热水,要沐浴。”
春香忙应声是,让小丫头去通知灶上,等了片刻,世子让进去,她走到净房门口,看到少夫人被世子用薄被裹住抱在怀里,世子赤裸着上身,地上都是水,还有扔下的交错在一起的寝衣……
春香忙低下头收拾室内,看着世子抱着少夫人走出去了。
世子还赤着脚。
想到那一幕,春香还有些尬尴。
看到婢女这副样子,许妈妈反应过来了,年轻夫妻嘛,就是喜欢胡闹。
说着话,婢女们散去,春月从内里走来,让厨房传饭,看到许妈妈站在院子里,忙对内说“许妈妈来了。”
内里传来周景云的声音:“许妈妈快进来。”
许妈妈含笑接过小婢女手里的食盒进去了。
室内温暖,周景云带着刚梳洗打扮后的清香,庄篱在窗边坐着薰头发,见许妈妈进来,便也起身含笑问好。
“好好。”许妈妈笑着说,视线在两人脸上扫过,见两人眉眼残存着疲累,又似乎不好意思,在她看过来时候避开了视线。
年轻人面皮薄,许妈妈不再多看。
“这是二夫人送来的花灯糕,夫人让世子和少夫人也尝一尝。”
她将食盒递过来。
春月伸手接过。
庄篱笑着道谢。
许妈妈看两人一眼笑眯眯说:“世子少夫人快吃饭吧。”说罢要走。
周景云问:“母亲吃过饭了吗?”
许妈妈说:“夫人今早念经,吃饭要晚一会儿。”
周景云点点头:“劳烦许妈妈去跟厨房说一声,我过去陪母亲吃饭。”
世子要去见夫人?许妈妈意外,但也不意外,因为先前夫人今日要带少夫人赴宫宴,被世子断然拒绝,夫人有些生气,世子这是要去跟母亲说好听话了。
世子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笑着应声是,先一步去厨房。
周景云在后没有立刻跟上,似乎要走,又舍不得。
春月已经取来斗篷,见状有些迟疑。
周景云看着庄篱:“那,我去了。”
庄篱看着他,屈膝一礼:“辛苦世子了。”
周景云接过斗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出去了。
庄篱送出门站在廊下,看着周景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少夫人,快进来吃饭吧。”春月看庄篱站着久久不动,提醒,“天冷,别受凉。”
庄篱这才收回视线走进来,厨房的饭菜一一摆上。
“世子去见夫人说什么?”春月好奇问。
原本作为一个婢女不该如此多嘴,但今早的气氛怪怪的,倒不是吵架,两人好像要做什么决断一般,神情凝重。
庄篱抬起头对她一笑:“我想跟母亲赴宫宴,说服世子了,世子现在要去跟母亲说好话。”
这件事啊,春月知道,先前被世子断然拒绝了,原来少夫人想去啊。
既然少夫人想去,世子自然就没办法了,只能去跟母亲低头说好话了。
春月忍不住也笑了:“希望夫人别太为难世子。”
庄篱说:“世子已经被我为难了,希望他在母亲那里少受些为难。”说罢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吃饭。
氛围瞬间又变得安静。
春月本想笑一笑,但突然莫名有些哀伤,摆好碗碟退开了。
许妈妈已经不需要在东阳侯夫人身边伺候饮食,那是婢女们的事,作为管事妈妈,她先去给厨房交代了准备周景云的饭菜,接着又处理几件琐碎的事务,待回到东阳侯夫人这边,早饭已经结束,周景云也离开了。
东阳侯夫人坐在窗边喝茶。
许妈妈端详她的脸色,问:“夫人没为难世子吧?”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我哪里能为难他,他为难我还差不多,谁让我当娘呢,不忍心他在媳妇跟前没脸。”
许妈妈笑呵呵:“母子之间说什么为难。”催促东阳侯夫人,“夫人别歇着了,快去请少夫人来,她可是第一次进宫,您好好教教她。”又叮嘱,“把您压箱底的珠宝首饰拿出来,好让少夫人给您长脸面。”
东阳侯夫人好气又好笑:“不用我去请,又不是我求着她进宫的,景云说了,他会让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