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篱忙伸手给他擦泪:“别哭别哭,别怕别怕。”她说着将手用力一挥,“放心,我把猛兽赶走了,我会保护你阿娘。”
小童呆呆地眼神看向她,里面有神采闪烁。
“真的?”他说,“你要保护我阿娘。”
是一个跟娘亲很亲亲的小孩子啊,庄篱看着他,脸上的笑变得轻柔,用力点点头:“我一定会保护你阿娘。”
小童站直身子,对她郑重一礼:“谢谢你。”
庄篱心里叹息一声,不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是谁在谢谢我啊?”她含笑说,看着小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童抬起身,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
“我……”他似乎在努力的想,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我叫,李余。”
不是上官月啊。
庄篱想,可能是梦境里看上官月,隔了一层,最终没能跳进他的梦里吧。
虽然没能找到上官月,但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把这个无梦之境标记好,以备下次在遇到帝钟或者其他危险时来避险。
“李余,余,这名字……”庄篱坐下来看着小童,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奇问,“你家中是不是兄弟姐妹很多呀?”
小童也不知道是年纪小,还是因为是心海最深处的意识,呆呆听不懂,只说:“我阿娘起的名字。”
可能这件事让他很高兴的事,呆呆的脸上浮现笑容,一双眼也变得灵动起来。
是个跟阿娘很亲亲的小孩子啊,心海最深处留下的是阿娘。
庄篱抱膝而坐,谁不想跟阿娘亲亲呢,可惜她没有阿娘。
“好名字。”她说,又看着小童,忍不住炫耀,“我的名字也是阿娘起的。”
小童哦了声,又恢复了呆呆。
庄篱打量他,问:“李余,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说:“四岁了。”抓着身前一个珠串,呆呆的脸上又露出笑容,“阿娘刚送我的生辰礼。”
庄篱忍不住凑过去,伸手抚上这个珠串,眼中浮现羡慕。
“真好看。”她说。
这一次她没能说自己也有阿娘送的礼物了。
她的生辰,是阿娘的忌日。
她的命,是以阿娘的命换来的。
庄篱收回手,抱住膝头,将头埋在臂弯里。
她为什么要出生呢?
世上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不止害死了娘,还天生怪物。
她常常神魂离体,好多次被当成死了,死了又突然活过来,带来惊吓。
等长大些,更多怪异呈现。
很多人看她,看到的不是她,导致失魂落魄,受惊恍惚,婢女跌伤了脚,奶妈摔倒水沟里,就连父亲,也几次在战事上因为恍惚而失利。
其实别说二姐厌恶她,她自己也很厌恶自己。
她刚懂事,又不太懂生死的时候,因为听到家里的仆从私下说三娘子要是死了就好了,当初生下来就该溺死,于是她真的去寻死了。
但对于一个孩童来说,寻死也不容易,吊死绑不住绳子,淹死够不到水缸,想从房上跳下来,爬不上梯子,饿死,还被父亲识破了心思。
“阿篱,你要是死了,对不起你娘!”
父亲将绝食的她从柜子里拎出来。
“谁都能死,你不能,你必须好好活着,带你娘一起活着。”
她能好好活着吗?人人都嫌弃她,人人都厌恶她,她看着父亲。
父亲将她拎起来放在肩头上。
“能,当然能。”
“这世上,只要你不嫌弃你自己,就没人能嫌弃你,你不委屈你自己,才没人能委屈你!”
“阿篱,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她坐在父亲的肩头,慢慢张开口“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从含糊稚声,到清脆明亮。
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庄篱动了动嘴唇,嘴角也微微弯起,但下一刻嘴角又垂下来。
但,最终白家还是覆灭了。
刑场上,大牢中,亲人族人们心海翻腾悲哭恨声,都是因为家里有个丧门星。
“你在哭吗?”
小童的声音传来。
庄篱回过神,抬起头,对小童一笑:“我没有啊。”
小童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珠,似乎有些疑惑。
庄篱伸出左右两根手指擦着两滴眼泪:“这是珍珠。”
可惜这个梦境不能随心所现。
要不然现在应该真的变成珍珠。
结果依旧是眼泪。
庄篱能从小童呆呆脸上看出鄙夷。
不过这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没有说她是个骗子,只是扭开视线,似乎想要寻找他的阿娘。
庄篱松口气,可能在这个梦境里不会随心所变,她也随心所欲起来,想一想曾经过去,失去的亲人。
其他时候也不敢,免得迷了路,沉沦在梦境中再也不醒来。
“李余,你家住哪里啊?”她继续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知道家的住处不?
看他穿着打扮,进出必然是车马仆从。
小童看着其他地方,呆呆说:“永……”他似乎用力想了想,才接着说出来,“永兴坊。”
庄篱来京城半年了,真实脚步走的地方有限,也不知道永兴坊在哪里,不过没关系,她醒了可以问问。
接下来就是在小童身上种下印记,她在心里翻看,今天借用的字魂里有没有余字,待会送给小童当做礼物。
她正翻找着,小童却哭了起来。
“阿娘,阿娘。”
庄篱忙手忙脚乱拉住他安抚,但小童拒绝她靠近。
“坏人,坏人。”他呆呆的眼神中浮现惊恐,甩着袖子。
这小孩子,她哪里像坏人?难道她在无梦之境不是她本人的样子了?庄篱对他伸手:“你有镜子吗?你给我一个镜子。”
小童戒备又不解的看着她。
“你知道镜子吗?你阿娘有镜子吗?”庄篱放缓声音,比划着问。
可能是提到了阿娘,小童对阿娘的事都很熟悉。
“我阿娘有。”他说,“有大大的镜子——”
随着他的声音,空旷的地面上浮现一个华丽的妆奁台,台上摆着一枚大铜镜。
原本昏暗的梦境变得华丽耀目。
果然是富贵人家啊,庄篱感叹,小童已经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摇晃着。
“阿娘在外边,我在镜子里。”他呆呆说,“阿娘在镜子里,我在镜子外。”
虽然声音和神情呆呆,但话语里也透出欢快。
很显然这是他和母亲经常玩的游戏。
庄篱似乎看到一个梳妆的贵妇人,揽着小童,对着镜子笑。
真羡慕啊。
其实,小时候白锳梳妆,她也会过去看。
每个孩子都对梳妆和镜子好奇吧。
但坐到白锳身边是不可能的,她只会偷偷站在后边,一探头,被白锳看到。
“快走开!”
她会跑开,然后又溜回来,再后做出鬼脸。
“白三!”
白锳丢下挽了一半的头发,拎着裙子来追她。
庄篱不由笑起来,也蛮好玩的。
但小童此时看着镜子哭起来“阿娘,阿娘——”
可能是因为怎么摇晃,镜子里和镜子外都没有阿娘出现。
庄篱忙挪过来。
“不哭不哭,你用力想想,阿娘在看着你。”她轻声引导着说。
小童直视她,不会把她看成阿娘,但通过他梦境中拿出的镜子,也许能把她看成阿娘的样子。
小童流着眼泪看向镜子,庄篱也看过去。
昏昏的铜镜里,女子跪坐,小童站在身旁。
庄篱对着镜子歪了歪头,镜子里的人也歪了歪头。
庄篱向镜子前挪了一步,好更能看清脸。
“李余,你阿娘长什么样啊?”她问,越过镜子里的自己看站在身后的小童。
小童呆呆在思索。
庄篱对着镜子里的他一笑:“是不是笑起来很好看?”
但不待小童回答,镜子里她的笑容凝滞。
四周变得昏暗,镜子明亮,清晰的呈现她的脸。
她看到一叶细眉,一只圆眼黑瞳,半只微微翘的嘴角。
这是她熟悉的自己的面容。
而脸的另一半有一弯远山眉,一只秋水眼,半只樱桃口。
她是谁?
庄篱看到那半只微翘的嘴张开:“李余,这是,你阿娘吗?”
她抬起手指着另一半脸。
镜子里的小童伸手指着她大喊:“坏人——”
伴着喊声庄篱看到自己的脸碎裂。
她伸手捂住脸,似乎要捧起这些碎片,下一刻整个地面陷落。
庄篱一声惊叫,坐了起来。
入目昏昏,正是到了天亮前最黑的一刻。
她伸手扯开帐子,不知是起的太猛,还是下床仓促,被帐子绊倒,跌在地上,撞翻了一旁的桌案,茶壶茶水碎裂。
外边灯亮起来,夹杂着急急的脚步声,春月举着烛火冲进来,一看到庄篱跌跪在一地狼藉中。
庄篱看到她,伸出手:“给我拿,镜子。”
春月的声音冲破喉咙,划破了夜色。
“少夫人——”
耳边有急切的呼唤,上官月觉得身子在摇晃,宛如在坐船。
今天的风浪这么大吗?上官月想,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远,四周恢复了宁静。
但下一刻哗啦一声,有水浇了下来。
上官月只觉得瞬间窒息,他猛地张开口吸气,人也睁开眼。
晨光清透,视线昏花中看到吉祥手里拎着水壶。
“再拿水桶来——”吉祥还转头喊人,“迷香最佳的解药就是冷水泼——”
上官月发出几声咳嗽,撑起身子,抬了袖子摆了摆“够了够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吉祥这才发现他醒了,大喜扔下水壶跪下来:“公子你怎么样?声音都哑了——被迷烟伤了,大夫,大夫——”
上官月咳嗽两声:“没事,是被水呛的。”
随着这两声咳嗽,嗓子变得清亮。
吉祥犹自不放心,让一旁等候的大夫看,大夫确认说没有大碍,喝一碗小柴胡就行。
大夫去熬药,吉祥也放了心,侍奉上官月擦脸,换了干净衣裳。
“公子以后可不能这样冒险了,早上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真是吓人。”他叮嘱说。
上官月笑说:“我本来要醒了,你下手泼水太早了。”说着伸个懒腰,“睡了一个好觉啊。”
吉祥摇头:“是昏迷吧。”说罢走了出去,“我去给公子准备早饭。”
上官月看着门关上,室内恢复了安静,他静静环视四周,捏着一根迷香走到窗边,看着清晨的河面。
睡是睡了个好觉,但依旧没有见到白篱。
不过,他好像梦到娘了。
不,也不算是梦到娘,是梦里一直在找阿娘。
梦里很伤心,很难过。
他找不到阿娘了。
梦里找不到。
醒来也再也找不到。
“没有人能救我们。”
“贵如太子又如何,天要你死,你就只能死。”
“黄袍加身,天命所归,振臂一呼四方相助,这是做梦,这是做梦。”
“什么天潢贵胄,都是蝼蚁!”
“不要做梦,不要做梦了。”
上官月看着手中捏着的迷香,耳边回荡着阿娘悲愤的声音。
他那时候还小,不懂娘说的不要做梦是什么意思,只当是睡着了不要做梦,那是阿娘最后的话,他牢牢记在心里。
从此以后他的确没有再做过梦。
上官月嘴角弯弯一笑。
当然了,现在长大了,知道阿娘当时说的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自己身份尊贵就无所不能。
不要以为属于自己的就永远不变。
不要对他人有期待。
世间不是你想要如何就如何。
世间的人也都是今天相亲相聚,明天相杀离散。
上官月转了转手中的迷香。
“白篱,既然你不想见面,那就顺其自然吧。”他松开手,看着迷香跌落没入水中,再转过身,唤声来人。
吉祥正端着饭菜进来,忙应声是。
“我今日去余庆堂。”
圣驾今日回京,天祭过了,该给朝堂点新气象了。
“景云那边回程要多久?”
“夫人,圣驾回宫后,百官才可以散去,怎么也要晚上了。”
东阳侯夫人在室内踱步,张口就想说“送个信让他先回来——”
黄妈妈先一步截住话头,提醒东阳侯夫人:“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祭天大典。”
哪有半路去把人叫回来的?就算家中父母急症,忠孝难两全,忠字也排在孝字前。
更何况只是妻子身体有些……不舒服。
“母亲,我没事,不要惊动景云。”
庄篱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人也走了出去。
春月和春香忙小心翼翼要搀着她。
庄篱无奈一笑:“我真没事,我就是晚上做噩梦了,醒过来人有些糊涂,下床跌了一跤。”
说着拉起衣裙要让东阳侯夫人看。
“连皮都没磕破。”
许妈妈忙上前拉下她裙子,说:“冬天地硬,皮没磕破,内里也可能会伤到,少夫人要小心些。”
东阳侯夫人问婢女们:“请章大夫了吗?”
庄篱笑着说:“不用请。”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那香啊昏睡症什么的,跟治跌打损伤可不一样。”
“我知道,母亲放心。”庄篱说,“我是打算亲自去章家医馆,原本吃的药也该调换了,到了那边正好一起拿回来,就不用再等了,今晚就能吃上。”
东阳侯夫人本想说这跟婢女们去有什么区别?但罢了,既然她说要去,硬拦着好像当婆婆的刁难。
“你自己懂医术,知道自己的状况。”她说,“我该说的都说了,景云回来别怪我苛待你就好。”
庄篱笑了:“母亲多虑了,景云知道我可不是那种能被您苛待的人。”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从医馆回来,跟我说一声。”说完又补充一句,“等景云回来问我,我好能答话。”
庄篱抿嘴一笑,屈膝施礼:“多谢母亲。”
许妈妈笑着扶着东阳侯夫人:“好了,亲眼看过了,放心了,夫人快回去吃早饭吧。”
黄妈妈则看庄篱这边的管事妈妈:“用夫人的马车去吧,车更宽大些,躺着舒服。”
这是夫人的恩典啊,管事妈妈忙应声是。
庄篱再次道谢。
东阳侯夫人头也没回的走出去了,出了院门才看黄妈妈:“你倒是会做好人,我要出门,坐什么车?”
要是不同意刚才就开口制止了,可见也是同意的,黄妈妈哪里不知道东阳侯夫人的性子,现在不过是强撑婆婆面子,她板正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安,说:“夫人出什么门,世子不在家,少夫人身体也不好,家里离不开你,别出去乱走。”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哼了声没有再提车的事,叹口气:“怎么三天两头生病,这身子骨不会真有问题吧?”说罢呸呸呸两声,“这话晦气。”说着加快脚步,“回去给佛前上柱香。”又吩咐许妈妈,“你让人去盯着圣驾,在宫门守着,免得散了场景云又出去吃喝。”
许妈妈连声应是。
这边东阳侯夫人刚走,梅姨娘眼泪汪汪的也来问安了。
她早就过来了,但因为东阳侯夫人在,没敢出来。
这次少夫人出事,世子可没在她那里,但万一夫人将火气撒她身上呢,万一认为她的存在膈应了少夫人,将她赶走,那她可就是冤枉死了也没地方说。
庄篱谢过她,赏了一碗点心,梅姨娘这才放心的告退了。
“少夫人的身体真不好啊。”小丫头小声嘀咕,“先头那位夫人发病前也没像她这样三天两头有事……”
话没说完被梅姨娘揪着啐了几口,又逼着她吐口水。
“晦气,不许诅咒少夫人。”她呵斥,又合手念佛,急急忙忙去小佛像前上香,可要保佑少夫人好好的,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又省心又安心,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接连送走了探病的人,清晨引发的骚乱也算告一段落了。
庄篱坐在桌案前松口气。
“少夫人,车马正备着,你多少吃点东西再出门。”春月劝说。
庄篱笑了:“干嘛少吃点,醒得早,我饿急了。”
春月松口气,忙让厨房送饭,看着庄篱的确比前日多吃了一块蒸糕,但春月眉头依旧难掩愁绪。
清晨那一幕太吓人了。
烛光映照下少夫人跌在地上身下是水和碎瓷,抬起头面色煞白,似乎下一刻就要跟茶壶水杯一样碎裂。
想到这里时,春月迟疑一下问:“少夫人,您早上的时候,让拿镜子……”
她当时是听到了,但因为又急又慌去搀扶少夫人,其他婢女们听到动静涌进来,少夫人也没有再提镜子,安抚解释自己是不小心摔倒了,然后就是整个院落,包括夫人都惊动了,迎来送往一直折腾到现在,那句话也被忽略了。
当时少夫人要镜子做什么?
此时想起来,觉得,很怪异……
的确怪异,那时候她慌乱不已,急着要看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但紧接着被婢女们扶起,室内人乱乱,她也冷静下来,知道不能再做怪异的表现了。
庄篱看着她的眼,轻声说:“春月,你看,我躺在地上,万一伤了后背,我看不到,只能用镜子照着看。”
是啊,春月怔怔点头,腿上胳膊伤低头就能看到了,后背少夫人看不到,需要人举着前后两面镜子,夫人才能看到。
“少夫人你吓到我了。”她忍不住流泪说。
先前她一直强装淡定,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表露了内心。
庄篱忙笑了:“哎哎,这不是没受伤,更衣擦洗的时候,你也都仔细看过了了。”说着站起来,“让我们收拾一下,去让章大夫看看,这样你们,夫人,还有世子……”
她说道世子两字的时候,声音微微停顿下。
今早她因为在梦境中看到自己脸上的怪异,吓得跌下床。
那上次周景云跌下床是不是也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脸……
虽然周景云当时没有说,虽然后来她引导他的时候,他说只是看到她不动吓到了。
但这么久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怪异,那怎敢笃定引导周景云说出的就是真的呢?
“……安心。”
她将话说完,对春月一笑。
春月忙点头说好,转身去唤人来撤下食桌,春香春红进来看到她脸上带着泪,急道“姐姐你怎么哭了?”“哎,不是说不让少夫人乱想,不要自己先慌了。”
春月抬手擦泪,带着些许懊恼惭愧,她是少夫人的大丫鬟,世子不在家,她应该沉稳些,但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少夫人一笑,忍不住哭起来。
真是,担不起事啊,这怎么行。
“我看看车马。”她说,“你们伺候少夫人梳妆。”
说着又叮嘱一句。
“可别让少夫人一个人待着。”
少夫人有不让婢女在身边伺候的习惯,但现在她可是真不敢了,在世子回来之前,她们绝不会离开少夫人半步。
春香春红重重点头,看着春月出去,她们走进来内室,却见庄篱站在妆台前发呆,视线似乎看向妆台,又瞬时游离。
怎么了?
“少夫人。”春香轻声唤,“我来给您梳头吧。”
庄篱哦了声,对她笑了笑说声好,然后再看妆台,垂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
刚醒来的时候她真是吓到了,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是李余梦境中那样……
嗯,怪不得梦里李余这小孩子总是哭,哭已经是很勇敢了,顶着这张脸,大人看到了都能吓疯。
不过还好春月和家里人的反应都依旧,说明那怪异的半张脸,应该是只有在李余梦中的镜子里才能看到。
庄篱深吸一口气走到妆台前坐下来,抬眼看向镜子里。
铜镜里女子面容恬静文雅秀气,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一样的鼻头和嘴唇,跟梦里的真实的自己不一样,跟梦境里那半张陌生的脸也不一样。
这是她进京后惯用的读书人家孤女的脸。
庄篱对着镜子弯弯嘴角。
镜子里的女子也对她弯弯嘴角,没有一半弯一半下垂。
她伸手摸了摸脸,然后干脆双手一起揉搓,镜子里的女子脸皱巴巴,没有碎裂也没有混乱扭曲。
直到看到镜子里春香惊愕的眼神。
庄篱收手坐好,对镜子里的春香一笑:“梳个简单的头发就好,我们早点出去,早点回来。”
春香应声是,加快了动作,春红也取来了出门穿的衣裙斗篷,小丫头们则利索地捧来风帽,手炉,脚炉装好,忙忙乱乱很快在一队侍从仆妇的护卫下,坐着东阳侯夫人的宽大车驾驶出侯府。
因为今日圣驾回京,城中很多地方戒严,所以要去章家医馆要绕路。
“从永兴坊过吧。”庄篱突然说。
春月愣了下:“永兴坊?”
庄篱看她:“我一直很想去那边看看。”她眼中几分好奇,又有些迟疑问,“是绕路太远吗?”
春月露出了然的神情:“不远,少夫人很少出门,想看就看一眼。”
说罢掀起车帘对车夫和外边的护从吩咐一声。
车马缓缓而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外边传来护从的声音“少夫人,永兴坊口到了。”
在车上斜躺着养神的庄篱便起身坐起来,春月掀起车帘。
用看京城风景的借口可以绕路,不过,待会儿用什么借口打听那个叫李余的小孩子呢?
庄篱一边思索一边向外看,当看到街外的时候,她愣住了。
与京城其他坊市鳞次栉比不同,站在这个街口,入目是一片废宅。
冬日荒草枯木中露出残垣断壁,能看出曾经是好大一片宅邸。
如果不是四周散落着房屋,如果不是车旁的街上热闹,庄篱还以为自己站在荒郊野外。
这可是京城,寸土寸金,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片荒宅?
这……是什么地方?李余不是说住在这里?
耳边是春月一声轻叹。
“这里荒废许久了,先帝在的时候不许重建,不知道现在皇帝会不会重建。”她轻声说,又摇摇头,“重建了,也没人敢住啊。”
庄篱看向她:“这里……”
春月也看向她,低声说:“少夫人在外也听过传言吧,太子当年焚烧东宫后,这里晚上都没有人敢经过,怕闹鬼,死的人太多了……”
先帝在的时候这边有兵卫看守,后来新帝登基兵卫就撤了,只要不进去玩闹撒野,朝廷不禁止人靠近了。
庄篱终于反应过来了:“这里是那个太子东宫?”
宫,不是都在皇宫吗?
春月点点头:“当年东宫小,先帝宠爱太子,特意在永兴坊建了大宅给太子住,后来……”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太子谋反,先帝诛杀,太子自焚东宫。
这一片好大的宅院都烧了,变成了残垣断壁,荒废无人,展示着那一场天家父子从相亲到相杀的惨事。
原来,东宫是建在永兴坊啊,庄篱哪里知道,那时候她还是个婴童呢!
现在也是个第一次进京的乡下人……
原来,永兴坊就是东宫。
庄篱旋即一僵。
这里曾经住着的人都死了。
这里如今也没人住。
那,那个李余难道是个鬼!
庄篱没有下车,也没有再去问四周有没有姓李的人家。
适才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几乎是整个永兴坊都荒废了,可能先太子的大宅并没有占据整个坊市,但大火烧起来必然损毁一片。
虽然还有零零散散的屋宅,应该也没人住了。
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遇到这种事,肯定嫌弃晦气都搬走了。
虽然庄篱看了一眼就让车马继续前行,似乎解了好奇,但春月还忍不住多说一些:“当时烧死了很多人,太子一家,四岁的小太孙……”
刚说出这句话庄篱看向她,打断问:“四岁,小太孙。”
春月点点头,可能因为在车内,不怕被人看到说同情先太子一家,神情有些怜惜:“还是个小孩子,但没办法,谁让他是太子的儿子,也是死罪难逃。”
庄篱忙问:“小太孙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住了春月:“世人都敬称小太孙。”
这般天潢贵胄,除了亲近的家人,没人敢直呼姓名,普通人自然也不知道名字。
不过,尽管如此,庄篱也更确定李余可能就是小太孙。
那这孩子的确是鬼啊!
怎么可能!世上哪有鬼。
如果说是残留的执念,这也留的时间太长了吧,十多年……
最近遇到的事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庄篱忍不住眉头紧皱。
春月看到了担心问:“少夫人,还好吧?”
庄篱对她笑了笑:“没事,我们去看章大夫吧。”
见章大夫是借口,她是急切地要找到李余所在,毕竟今晚周景云回来,她不方便再入梦,而且鉴于她现在状况的怪异,也不敢轻易入梦。
最近的日子一点都不像刚来京城那么顺遂。
念头闪过,庄篱又皱了皱眉,她的身份,她要做的事,来京城本来就不可能顺遂,这是理所应当的,不用犯愁。
事情来了就想办法解决。
春月不知道小太孙的名字,周景云肯定知道,等他回来问问就好。
至于半边脸的异状,应该是她又不小心沾染了什么执念,给庄夫人写信问问。
很早的时候庄夫人就警告过她,化梦而行要小心,陷入迷障,会失了本心,忘记自己是谁。
当初她为了回去看父亲,化梦借物跋涉千里,在刑场上牢房里,被无数哀嚎执念包围,又差点溺毙在迷障心海,神魂薄弱,心海不稳。
随着所想她的脸色渐渐缓和,待停到章家医馆这里,已经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