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她先前在薛家跟薛老夫人说的那样,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
她和白循的父女缘分到此结束了,缘来缘散,自然之理。
但是,想到在法场上斩杀白家族人的时候,四周那嘲讽的话,说这些祸患是她招来的,说白家都是因为她这个丧门星才灭族。
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必须问个清楚明白,到底是谁引来的祸患。
这也才是慎终如始,不枉她活着一世。
所以这不算冒险,这是她必须做的事。
庄篱无视那双眼,转过身看所在之地。
梦境再荒诞也是基于现实。
她在行宫附近,这里现在都在准备祭天大典,所以这个祭台,应该就是皇帝祭天所在。
庄篱抬头看天,天似乎很高,又似乎很近。
随着她的动作,那双眼也向上看去。
“你觉得这天是谁的?”
她听到声音问。
声音似乎来自她的身体。
这也不奇怪,她现在在他人梦境中,自然也是他人一体,能听到他人的疑惑和感慨。
天是谁的?
庄篱想都没想,看着天说:“当然是天下人的。”
耳边响起大笑声。
“说的没错,说的对。”
庄篱也笑了笑,直到看到脚下的影子。
是她的影子。
因为在她的脚下,是她的身形。
但似乎又不是她的影子,因为影子在仰头大笑。
庄篱陡然心跳如擂鼓,鼓声阵阵,密集又鲜活,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交错。
“天下人的天,天下人皆可祭拜。”
“走,我们去祭天,拜天。”
伴着这句声音,庄篱看到她的影子向前而去,一点一点拉长,在地上蜿蜒,直向祭台正中。
影子站了起来。
虽然昏昏黑黑一片,但庄篱能一眼认出,那是自己。
她对着天地举起手,或许是宽大的衣袖,或许是影子随着风飘动,然后再深深一拜。
“奉天承运皇帝。”
“奉天承运皇帝。”
天地间回荡着声音。
庄篱回头看了眼,那双眼已经不看她,而是看向祭坛的影子。
她再转过头,叩拜的影子也转过头,看着她。
庄篱只觉得一阵眩晕,到底是谁在看谁,她到底是谁?
伴着这个念头闪过,庄篱猛地抬手,一把弓弩出现在手中,她转过身对着那双眼射出两箭。
不管是谁的梦境,都是她庄篱要做主的梦境。
梦境里昏黄的箭如流星,飞向浮在半空的眼。
双眼瞬时闭上。
梦境崩塌。
“开门开门。”
与其说敲门不如说撞门,随着声音门已经被撞开了。
这是乐师们的住所,一间大通铺,住着十几人。
室内变得嘈杂,灯火点亮,乐师们从床上懵懵地爬起来。
“快醒醒,是监事院的人。”有人忙推身边的同伴。
身边的同伴倒是没躺着,而是靠着被子坐着手支着头打瞌睡,膝头还摆着一把琴,似乎还在用功练习。
被同伴一推,他抬起头,抬手捂着眼,似乎受不了室内突然的光亮。
“怎么了?”他问。
其他的乐师们也都在问出这句话。
进来的兵卫们也给出来回答“都站着别动,搜检禁物。”
兵卫们已经散开到处翻找,两个术士跟随其后。
张择从外走进来,看着一一被摆开的物品,身边站着打哈欠的王同。
这里最多的物品是乐器,五花八门。
张择看着眼前摆着的乐器,琴笙箫鼓等等,颜色有黑色,有棕色,有红色,有色彩斑驳,有的乐器刻着诗词,有的刻着花草,有的刻着蝴蝶……
张择拿出刀,敲了敲一把琴。
“这些乐器不是太乐署提供的吗?”张择问。
“我们从太乐署领取乐器。”一人上前说,“但领取后就会变成私人的,轻易不会更换,以免影响手感。”
张择看向此人,笑了笑:“沈琴师啊,看来没白取悦金玉公主,得偿所愿了。”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么不客气的话,也是张择能做出来的事。
沈青恭敬一礼:“是公主和陛下赏识。”
他们说着话,兵卫和术士也搜检了一遍,没有发现不合时宜的物品。
乐师们除了自己的乐器,就是常见的被褥礼服。
旁边的王同哈欠连天,不耐烦他们寒暄,催促:“好了没,我好困,我睁不开眼了。”
话音落,他的声音一顿。
“我听到……”
张择瞬时看向他:“你听到什么?”
王同还没答话,门外有兵卫跑进来。
“中丞,祭坛那边有异!”
张择转身向外看去,越过灯火璀璨的行宫,祭坛方向的夜空里黑如浓墨。
但张择的视线里浓墨的夜空浮现一个人影。
高高大大,衣裙飘飘,她展开了手臂,宛如要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王同没说完的话也喊了出来。
“……铃铛响了。”
伴着这句话,张择视线里夜空中的人影也化为虚无。
“……有人看到,祭坛上,有人,不,不知道是什么,在祭拜——”
此时兵卫也对他附耳低声说。
张择一语不发,看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夜空,将王同一抓向外奔去。
室内的兵卫们忙跟上。
被惊扰的乐师们忍不住上前几步,挤在门边向外看。
“他们在查什么?”
“什么异状?”
“禁物?什么禁物?”
乐师们睡意全无,忍不住低声议论,随着张择一行人看向夜空。
外边灯火烈烈,夜空都被染红了。
站在室内人后的沈青伸出手,在古琴上轻轻一拂,刻在古琴上的蝴蝶忽然被揭下来,落在他的手心,然后被放入怀中。
他抱起古琴“不要打听议论这些事了,做好咱们的本分,免得惹祸上身。”
是了,在宫中生活就是要谨记装聋作哑,乐师们忙收回视线,将门关上。
“快收拾好睡觉。”
“明日还要早起。”
大家纷纷说着,将被扔了一地的物品归整,重新上床。
这么冷,又被惊醒,不知道还能不能睡着,一个乐师躺下来,看到旁边的沈青在揉眼睛。
“沈琴师,怎么了?”他关切问。
虽然适才张择当众嘲笑沈青攀附公主,但对于乐师们来说,琴状元这个名号实至名归,并没有丝毫鄙夷。
沈青笑了笑:“没事,眼睛不太舒服。”
乐师忙说:“先前跟你说了晚上别看琴谱了,伤眼睛了,快闭上眼让休息。”
沈青对他道谢躺下来,室内渐渐安静下来,灯火熄灭。
在昏暗的夜色里,沈青笑了笑,手盖住双眼。
这女子真凶啊。
给她织造了这么久的温柔,也盖不住本性啊。
“我看到,看到一个人影……”
“在祭坛上,叩拜。”
“我以为,是谁大胆跑上去了,便去喝止。”
“然后,然后,就不见了。”
守祭坛的一个官吏被带过来,对张择结结巴巴描述,脸上的惊恐还没散去,说到这里更是腿软要跪下。
两个兵卫拎住他。
张择再看其他人:“你们呢?”
祭坛前不止是一个守官,还有兵卫。
听到张择问,他们纷纷摇头“没有。”“我没看到。”“只看到林令史大叫着跪在地上。”
听到大家这样说,那位林令史更害怕了,颤声说“我没说谎,我,我……”
张择看向他:“那你就是偷饮酒喝醉了。”
林令史一惊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并不敢——”
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择摆手:“带走!林令史当值饮酒,亵渎祭坛,大逆不道。”
林令史这一下真的瘫软,涕泪流下要说什么,兵卫们已经利索地卸下他的下巴,拖走了。
张择再看这边其他人。
被他视线扫过,这些人瑟瑟发抖。
“仔细查一查,还有谁敢此时饮酒。”张择说。
兵卫们应声是。
张择不再理会这些人向祭坛走去。
王同在后跟上,左右看,低声说:“我看那人没饮酒。”又低头看自己腰里的三清铃,“说这个铃铛人摇不响,遇迷障则震动,那这里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罢抓着张择的胳膊,低声问,“蒋后鬼魂?”旋即又挑眉,“她这是抢着来祭天了?”
张择看他一眼:“你刚才没听到我的话?我说了林令史喝醉了。”
王同明白张择的意思,把那个林令史看到的异状推到醉酒胡言乱语上,免得引发恐慌,影响明日的祭天大典。
但他就是探讨一下嘛。
这张择一晚上把他挥来挥去,大家应该算是兄弟了。
再说了,这怪异是他破的,没有他,张择还在傻傻到处搜检,这边蒋后鬼魂都祭完天了!
王同气道:“我接下来不会跟你说半句话!”
说罢甩袖走一边去了。
张择也没有再理会他,站在祭坛上仰头看夜空。
他当然知道那个林令史没饮酒,因为他也没有饮酒。
那个林令史看到了祭坛上的异样,而他也看到了夜空里的人影。
这算都被拉入了迷障。
还好随着王同携带的三清铃响,迷障被破,人影消散,恢复了清明。
“中丞。”在四周搜查的术士们匆匆而来,低声说,“找到了。”
张择转身看去,见一个术士捧来一物。
一张剪纸。
人偶剪纸。
“所以是蒋后余孽纠集术士,搞出幻术来恐吓人心?”
皇帝看着递来的剪纸人说。
张择点点头:“先前金玉公主在灵泉寺,僧人全部沉睡,应该就是他们搞的鬼,还有我的手下朱善夜半自缢,也是他们的手段。”
竟然能让人自缢而亡,皇帝带着几分厌恶看着纸人,摆手:“这等巫蛊邪物,快除掉。”
王同一甩拂尘上前,将纸人拿起,用火点燃。
纸人瞬时化为灰烬。
“陛下无须在意,这些把戏不攻自破。”他说。
说是不攻自破,但已经摸到祭坛这边了,可见手段不一般,皇帝唤大太监:“快去把玄阳子请来。”
大太监应声是,急忙去了。
王同在旁撇嘴,但没说有他就够了,反正老祖是不会来的,愿意请就去请吧。
张择说:“陛下安心,幻术终究是幻术,天子所在,天道之下,不堪一望。”
是,不管怎么说,白锳见了,金玉公主也遇到了,张择的手下还送了命,只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感觉。
按理说蒋后余孽最想除掉的就是他。
只不过邪祟怪道,天子面前都是徒劳。
皇帝恢复了镇定,将身旁的白锳揽在怀里:“别怕,朕在呢。”
白锳点点头,但神情并没有放松。
是幻术。
不是鬼怪,是人的手段。
白锳攥紧了手。
蒋后党有没有这种手段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妹妹有这种手段。
让人看到不存在的鬼怪,让人疯癫发狂,让人噩梦连连!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蒋后鬼魂作祟。
白篱,果然早就来了!
而且,离她一定不远!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褪
庄篱站在街边的窗前,看着高大的宝象缓缓走过,四周民众欢呼,周九娘也身边在蹦蹦跳跳。
喧嚣如同隔着一层纱。
庄篱倚着窗栏,轻轻吐口气。
她回到了她的梦境。
适才那个梦境真是诡异,或者说做梦的人不一般,否则怎么会想去祭天?
还有那一声声“奉天承运皇帝。”
皇帝啊。
庄篱看向街上,宝像已经过去,乐师们坐在车上吹奏着走来。
她还记得,当时乐师队列过来的时候,察觉到有视线看她。
庄篱眯起眼,在梦境里能看到现实都忽略的细节,她的视线一点一点扫过这些乐师……
乐师队伍缓缓而过。
没有人看她。
庄篱手握紧了窗栏。
是她当时看错了?还是视线的主人有手段藏匿不被窥探?
“少夫人,九娘子,快看看,是不是世子过来了。”
春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九娘抓着窗栏往外看。
庄篱抬眼看去,见一片昏黄中周景云对她一笑。
庄篱也笑了,抬起手对他挥了挥。
她没有改变梦境将周景云留下来,而是看着他收回视线向前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金玉公主的车驾来了。
庄篱看了眼,当时心思都在等候看白锳上,没有看这位公主,其实对这位公主也算不陌生,灵泉寺外被邀请差点就见了,以及上次救下了上官驸马的外室子,应该是坏了金玉公主所愿吧?
珍珠垂帘摇摇晃晃,街上无数视线看着这位公主车驾,以及她车驾的上官驸马。
庄篱越过他们,看向皇帝的车驾。
就是这个皇帝下令夷了白家三族。
他从未见过白循,虽然白循的女儿嫁给了他。
父亲也没有认这门亲。
他们之间只是君臣。
君要臣死,臣就只能去死。
现实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跪下来,但此时此刻庄篱站着没动,看着皇帝皇后的车驾缓缓而过,听着煊赫又遥远的叩拜万岁声。
直到眼前出现一辆规格小了很多的车驾。
与帝后那种让民众看清龙威凤仪的车驾不同,这辆车帘子垂得密密,似乎不让外人看到其内的人。
这是她的梦境,她想看清就看清。
车架上的帘子随风而起,露出其内的人。
白锳穿着绿白条纹襦裙,挽着双鬓,袖子也高高挽起,似乎要去下厨……
白篱噗嗤笑了,这不是宫妃白锳,这是白家二娘子。
算起来,十多年没见了。
她不知道宫妃白锳是什么样,记忆里只有白家二娘子。
庄篱视线有些恍惚,但下一刻凝神越过白锳看向对面。
有人在看白锳。
此时此刻除了兵卫,围观的人都在跪地叩拜高呼万岁,或者对着争相看皇帝龙颜。
就算对圣驾后的车有些好奇,但也只是一扫而过。
是谁,像她这样直直的专注的盯着看。
庄篱看到了对面一个跪着正透过窗格向外看的年轻公子。
上官月。
上官月?
他看白锳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上官月认得她,莫非是从白锳那里得知?
他和白锳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上官月没有用袖子挡着脸,也没有背转过身,昏黄的天地里,他的双目漆黑,如灿星。
星辰越来越近,明暗闪烁,瞬间将人吞没。
庄篱猛地睁开眼,眼前没有欢闹的街市,煊赫的圣驾,也没有白锳的车驾。
这里安静无声,空旷无边。
是那个无梦之境!
庄篱震惊地忙四下看,果然在一片空旷中看到地上躺着的小童。
她原本准备明晚来寻找这个无梦之境,以备日后救急。
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她是要进上官月的梦境,怎么来到这里了?
或者说,无梦之境是上官月的?
庄篱慢慢走近这个小童,蹲下来看着他。
如同上一次一样,他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白皙又粉嫩的脸,穿着华贵的衣服,佩戴着珍珠玉石。
长得跟上官月像吗?
庄篱回忆着上官月的样子,不太像。
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不是。
一来小时候和长大了相貌本就有差别,再者上官月呈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模样。
就像她一样。
庄篱正想着是还是不是,问问他叫什么就知道了。
念头闪过,就见眼前的小童睁开了眼。
“白——”
童声稚气在耳边响起,抱膝蹲坐的庄篱如同土石般崩散。
上官月猛地起身。
“……篱。”他听到自己发出微弱的余音。
入目是浅浅的青光,夜色正在褪去。
上官月怔怔一刻,忙向四周乱看,轻声唤“白篱。”
室内安静,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人影。
做梦见到就对了!
他最初就是在做梦的时候见到她的!
她来了,她肯定来了。
上官月再次用力嗅了嗅,虽然香味正在散去,还是抓住了残留的熟悉。
是白篱的香味。
但怎么刚梦到就醒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晨光濛濛,春月轻轻拉起帐子,看到庄篱躺在床上睁着眼对她一笑。
“少夫人,昨晚睡得还好吧?”春月问,又端过来一杯温水。
这是世子临走前特意叮嘱她的。
少夫人醒来喜欢先喝一杯温水。
别让她自己去倒,免得被烫伤。
庄篱半坐起来,伸手接过喝了口。
“昨晚睡的,好,也不太好。”她说。
她顺利到达了行宫,行宫没有帝钟,再次接近白锳,不好的是,白锳身上佩戴三清铃,靠近就会击破迷障,让白锳恢复清醒。
紧接着她又被人拉入了梦境,好在顺利脱困。
然后又误打误撞进了无梦之境,不好的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询问,人醒了梦境就不存在了。
无梦之境。
难道就是上官月的梦境?
庄篱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再一次思索着昨晚的经历。
窗外的春月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心。
像以往一样,少夫人醒了,洗漱,吃饭,然后研磨准备写字,按照原本的习惯,她会在上午写完字,等吃过午饭后,要么翻看熏香,要么看会儿书。
但今天少夫人坐在书桌前坐了半天了,要么支颐看着笔架,要么手指敲打桌面,神情也一时放松一时凝重。
昨夜独睡的少夫人没有出现异状啊,但现在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对。
“是,心里不舒服。”春红在旁小声说。
春月忙看她:“真的?”紧张说,“要不要请章大夫来看看?”
春红噗嗤笑了:“我逗你呢。”
春月瞪了她一眼。
“不过,我说的也没错,少夫人是心里不舒服。”春红压低声音,“少夫人应该是想世子呢。”
春香在后也跟着点头:“对,世子第一天不在家。”
春月想说先前世子很多时候不在家,但又一想,先前新婚夫妻还有些生分,现在两人已经很熟稔了,乍一分开的确有些不适应。
她想了想,端了茶水进去。
“少夫人今天写一张字,明天世子回来,让他看看写得好不好。”她含笑说。
提醒少夫人,世子明天就能回来了。
是啊,明天周景云就回来了,她今晚再探一下无梦之境,确定是不是上官月的,解决完这件事,跟周景云一起的时候就不再化梦而行,免得再吓到他,庄篱嘴角弯弯一笑。
“好,我写两张,看他怎么夸我。”
虽然昨晚行宫里又是搜检又是加强兵卫闹腾了几乎一夜。
但今日的祭天大典还是顺利进行。
周景云站在队列中看着脚尖,虽然官袍里已经穿的很厚,但冬日酷寒还是让脚发麻。
昨晚睡得也不太好。
倒不是因为搜检,张择走了后,他就直接上床睡了。
可能是因为行宫太冷了,睡得不踏实。
不过,这些年他在外监学,肃静的学宫,热闹的驿站,荒野的破庙,都睡过,也没觉得睡不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他不由想起这句话。
旋即又想,庄篱此时在做什么?应该还是写字,看书吧。
胡思乱想间,寒意也似乎被忽略了。
圣驾明日回京,所以今晚京城依旧戒严。
停在码头的楼船上亮着灯火,偶尔传出些许笑声,但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安静的船舱里,吉祥看着上官月手中捏起的一支香。
“公子,你真要用这个啊。”他再次问。
今天一大早,公子突然吩咐找一种能让人昏迷不醒,又不太伤身体的东西。
这种东西倒也不少见,从茶到药水到迷香皆有。
公子最终选了一支迷香。
但以为是给别人用,没想到是公子要用。
“公子,你身体刚受过伤。”吉祥提醒,“而且是烟毒。”
虽然说这迷香不会伤人性命,但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本就不是善物。
公子用这个太冒险了。
“我就用一次试试。”上官月说,轻叹一口气,“总比真濒死要好吧。”
濒死是什么意思?吉祥没听懂。
上官月却不多说:“我这几天睡得不好,实在熬不住了,你放心我就用一次,绝不多用。”
睡得不好吗?吉祥惊讶又恍然,这几日公子白天睡晚上睡,一副睡不够的样子,原来是因为睡不好所以才这样啊。
“好。”他点点头,“奴婢就在门外守着,会及时叫醒公子。”
屋门关上,船舱里陷入黑暗,上官月看着点燃的熏香,倒头躺下来。
他认真想了,一直以来他是个不做梦的人,唯有两次梦的记忆,就是白篱出现,而白篱一出现,他就瞬间梦醒。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猜测要想跟白篱多说几句话,就要不醒。
“行不行得通,就看今晚了。”他自言自语一声,闭上了眼。
庄篱再一次站在了窗口,听着喧嚣的欢呼声,看着圣驾仪仗缓缓而过。
这一次她看向了对面。
对面的上官月抬着袖子打哈欠,然后在她眼神尚未捕捉的时候转过身背对。
那边公子们的嬉笑声也再次传来。
昨晚的梦境她直接略过了这一段,庄篱收回视线,看向走过来的周景云,一如先前对她一笑,庄篱也再次一笑,还站在窗边对周景云摆了摆手。
其实要见上官月,还有一个场景,就是救他那次,但那次她在梦境中,而且那个梦境让她觉得危险。
庄篱抬眼看街上,此时皇帝的车驾已经走过来,所有人都跪下叩拜高呼万岁。
庄篱只安静的等着白锳的车走过来。
这次她没有看其内的白锳,而是越过白锳看向对面。
上官月的一双眼在昏暗的天地间宛如星辰,星辰越来越近,将整个天地都卷入其中。
庄篱闭上眼。
夜风似乎透过门窗钻入船舱。
除了河水的湿气,渐渐有香气散开。
睡着的上官月鼻头微微耸动。
好熟悉。
好熟悉的味道。
他不由用力嗅了嗅,眼皮开始颤抖,似乎要醒过来,但伴着室内弥散的迷烟,最终头一歪不动了。
庄篱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童。
这个无梦之境,是这个小童一层层睡梦堆积出来的,如果惊醒他,梦境也就不存在了。
也不是没办法,那就从他最深的那层梦境中唤醒试试吧。
庄篱向前扑倒跌落在小童的身上,宛如烟雾般消散。
庄篱一层层跌落,看到一个又一个小童安静的躺在眼前。
上一次她其实只看了几层,没想到探究下去,宛如无边无际。
这人真是个孩子吗?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意识。
在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意识混乱,导致一直在重复梦境的时候,脚底终于撞到了地面。
这一次她站在了小童身边,没有再跌落。
感觉比在梦里跋涉千里还累,庄篱吐口气,坐了下来,看着这小童,然后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
可能是叠加梦境太深,小童并没有第一个那般灵敏,靠近就醒了,庄篱戳了几下,直到捏住小童的鼻子,他才睁开眼。
当他睁眼的那一刻,庄篱不由紧张地看四周。
梦境似乎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坍塌,她也没有消失。
她收回视线再看小童,小童睁着一双杏核眼也看着她。
如果不是在心海最深处,这双眼应该很灵动。
但此时因为梦境深深,眼神有些空洞,茫然。
“你是谁啊?”他问,又喃喃,“我阿娘呢?”
口中喊着阿娘,小嘴一扁,眼泪就掉下来。
小孩子这么容易哭吗?可别哭,在梦里哭,很容易醒。
“别哭别哭。”庄篱忙伸手抚上他的脸,轻声说,“阿娘在。”
那小童抬手推开她的手。
“你不是我阿娘!”他说,呆呆地声音有些起伏,似乎生气了。
啊,没变吗?
按理说,她应该幻化成梦境主人想见的人或者害怕的人,就像薛夫人把她看成母亲,林夫人从镜子里看到她是朱善这般。
不过,算了,这个无梦之境已经很怪异了,不能常理论之。
因为这一打岔,小童倒是不哭了,脸上挂着眼泪,眼神茫然,看上越发呆呆。
本是心海最深处,又叠加梦境太多,人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庄篱问:“小孩,你是谁啊?”
小童呆呆说:“不得放肆。”
庄篱哈一声,虽然意识迟钝,但气势没忘啊,可见刻在骨子里了,果然非富即贵。
怎么哄小孩呢?
庄篱想了想。
“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她蹲坐看着小童,双手抬起在脸前,一抓,“我就把你的阿娘吃掉。”
伴着这句话啊呜一声。
如果是在正常的梦境里,此时此刻她会在对方视线里变成老虎等猛兽。
这种事她从小就擅长。
晚上会跑到白天欺负她冲她扔石头的小孩们的梦里,变成老虎怪兽吓唬他们。
可惜可能因为无梦之境的特殊性,她的脸皱巴巴挤在一起,还是人脸。
人吓人,是不是少了点威力?
眼前的小童没有大喊大叫跌倒,只是呆呆的流下眼泪。
“不要吃我阿娘。”他说,“阿娘——”
哎哎又哭了,小孩怎么这么爱哭,眼泪比上次还要多,泉涌而出。